五十年西政情怀——高绍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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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54年考入西南政法学院,后又在本院任教,除了1958~1960两年在四川凉山工作以外,在西南政法学院生活了近半个世纪。50年间,我经历了学院的创立、发展、撤销、复办、直至今天的全部过程;我个人也在歌乐山下这块校园里学习、成长,由学生成为教师,后来又担任了七年半时间的副院长、院长,最后弃政从教,回归自我,仍然是西政的一位教师,年龄则从十九岁到六十有八。我一生中最重要、最关键、最有意义,甚至也是最漫长的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想来,不管我还能有多少日历可翻,最后大概总会在西南政法大学了却终生的。我在这里有过欢乐,也有过痛苦;体味过事业成就的喜悦,也经历过工作挫折的困难。但不管怎样,对这所与我休戚与共、息息相关的学校,我总是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特殊感情。
西政是以西南革大的政法系为基础,将川大、重大、云大、贵大四所法学院及财经学院法律系等合并而成。当时的教师队伍主要由三部分组成:一是有一大批老教授云集于此:赵念非、朱驭欧、余群宗、赵崇汉、王锡三、张警、彭望雍、刘奇、郭先念、罗石均、伍柳村、张垂诫、张紫葛等,还有一位教政治经济学的吕谨,曾任过地下党中心县委宣传部长(书记)的;二是由当时的西南高分院、重庆市法院、西南公安部等实际部门抽调来的部分教师,如孙孝实、杨景凡、周应德、杨怀英、祝平章等;三是由院系调整以及人民大学、北京政法学院等兄弟院校分配来的部分年轻教师,如刘洪惠、王明三、罗世英、刘传彝、黎国志、刘永誉、杨永敬等。师资力量相当雄厚。听其他老师介绍,老教师中人才不少,郭先彦教授是留德的博士,其博士论文就是把老子的(道德经》译成德文。彭望雍老师通晓四国语言,曾代理过国民党政府的教育次长。但可惜当时由于左的思想支配,老教授上课的很少,有的集中起来搞编译工作,有的只能做辅导教师,指导课堂讨论。我有幸听过几位老教授的课,至今影响颇深。
首先是张警教授。他给我们讲授《中国法权史)的近代部分。张老师治学严谨,语言简洁干练,讲课规范,每次都是从上课铃讲到下课铃,从无一句题》I、话。只是他的浙江话,许多同学听不懂,要求他多写板书,但这样又影响进度。有一次,他大约感到时间太紧,可能会讲不完时,竟在讲课中脱口丽出地连呼:“真要命,真要命!”在一次教学展览中,展出了张老师的讲稿:一本硬面活页,密密麻麻,一笔不苟地写满了秀丽的蝇头小楷,给同学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大家从字里行间看到了一位老教师为教学所付出的心血,我也私心要以张老师为榜样。
吕瑾教授给我们讲了一段时间的《政治经济学》,他和张警教授的风格大相异趣。他的语言生动、诙谐,由于对教材滚瓜烂熟,所以能挥洒自如,对(资本论》中的若干警句,可以大段大段地背下来。他讽刺那些在原始积累中,靠贩卖黑奴发财致富的资本家时说:这些人自号“尖头的鳗” (8entlleman),手上的“死的客”(s6ck)既可以抽烟,又可以打狗。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这样的笑声常常会在吕老师的课堂中响起。他的这种风格对我也是有影响的。
王锡山教授讲课也比较活跃,在上婚姻法的时候,讲到“天阉”不能结婚    时,由于语言比较形象,一位女同学竟愤而到教务处去反映。赵念非教授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留学生,按辈分算,是我们这一代的师祖,但当时,只能为他的学生作助手,指导课堂讨论。记得在一次辅导课中讲到党对政法工作的领导时,赵老师说:“你要它领导,它要领导;你不要它领导,它还是要领导。”赵老师的原意大概是想强调“党的领导不容置疑”吧,在讲到“缺席裁判”时说:“被告不来,就对着墙壁宣判”,不料这两点(当然还有其他“问题”)在教改中受到批判。记得我还画了一幅漫画:一个老头手捧判决对着墙壁宣判,墙壁怒气冲冲地回答:“我又没有犯法!”张贴在校园里。一天,赵老师(那时是要奉命去看大字报的)看见了,凑巧我也在那里,他对我淡然一笑:“你这个娃儿真调皮,画得还有点像我哩!”当时我只觉得好玩,现在想起来,实在对老师不恭之至。
还有一位刘奇教授,给我们讲资产阶级美学,批评当时的一些建筑难看,就像一个人没有眉毛,他还引用司空图的《诗品》中的一些语句,我们听得似懂非懂。刘奇老师在反右中也受到批判,在“交心”运动中,他现身说法,讲他如何对付批判:“别人在发言批判我,我心里在作诗”,他还随口吟了一首,记得其中有句云:“独立小阶俯绿苔,只缘心中惹尘埃。”意思是挨批时站在那里,看起来很老实,低头认罪,实际上在俯看地上的青苔,心有旁骛。
为什么会这样呢?只因为未能超脱凡尘,多言惹祸。刘先生如此达观,真令    人羡叹。还值得一提的是伍柳村和张垂诫两位老师。他们都来自川大,一位专    攻刑法,一位对民法学有专长,在刑、民法上,堪称双星辉耀。伍老师给我们上过(检察院组织法》,他讲课条理清楚,逻辑严谨,很容易为同学们理解。我曾借阅过伍老师读书时的笔记本,是用毛笔直行书写的,虽然年代久远,纸张已经泛黄,但装订整齐,像一本线装书,其用功之深,可见一斑。张垂诫老师解放前做过律师,对民法有极深的根底。我没有听过他的民法课,但我当教师以后,听他讲过古文课,那是为教师、干部提高古文水平而开设的。张老师家学渊博,讲起古文来,字字落实,句句落实,一口不太标准的成都话,轻言细语,娓娓道来,使人如饮甘泉。像他这样的古文水平,就是到中文系去教授古典文学,也是游刃有余的。
可惜这些老教师处于那个错误时代,在劫难逃。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几次运动下来,早巳星云流散,有的含冤死去,有的虽得终天年,但穷困潦倒,不能有所作为。像张警、王锡山、伍柳村、张紫葛等老师能够劫后余生,晚年在教学科研上贡献余力,.惠泽后生,实是大幸。二—哉在读书期间,算得上“调皮学生”。所谓“调皮”,无非是喜欢体育、文娱,不那么循规蹈矩,有时还有点逆向思维,但在学习上,却是一点也不马虎的。反右以前,我每学期都是三好学生。那时的“三好”,是严格要求身体好、学习好、思想好的。四年中,我除了第一学期有一门课是“良”以外,其余全部是“优秀”;我是校篮球队长,1958年参加四川省第一届大学生运动会,我在110米高栏中创造的院记录,保持了32年,直到1992年,才被法律系的学生邓正楷打破。应当说,我在政法学院受益于院长、老师教诲的实在太多,然而就在我一切都很顺利的时候,我那一点逆向思维不知为什么蹦了出来,几乎使我跌人深渊。
记不起是谁说过:知识分子有一种怪僻,要顽强地表现自己。我想大约知识分子有的就是思想,平时思虑,偶有一得,便郁结于胸,遇有机会就觉如骨鲠在喉,欲一吐为快。我不幸也没有摆脱这个规律。1957年夏天的大鸣大放中,由于根本不理解“放长线钓大鱼’’的“阳谋”,也不懂得“以言获罪”的厉害,所以“口无遮拦”。我在班上鸣放时说:胡风不是反革命,是文艺思想,并引用了刚刚学过的刑法理论,证明其行为“没有社会危害性”,还说了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在当时可是捋虎须的事,因为胡风是毛主席亲自定的性,亲自写的评语。这立即触动了一些积极分子敏感的神经,校园单出现了我的大字报。这在当时是一个信号,只要出现了“某某某必须老实交代!”的大字报,肯定就要被钉在耻辱柱上示众了。我已经做好挨批的准备,然而令我大惑不解的是,上午贴出的大字报,下午就被收回去了,这在那个狂热的年代是不可想象的。后来才知道,是胡光老院长把我保了下来。在听取汇报时,他公开表态:“高绍先是政治幼稚,不是反党。”一句话免除了一场灾难!“政治幼稚”,这是对我最中肯的批评,真是“知我者,胡院长也”,直到今天,我仍然参不透政治的奥妙。在读书期间,胡院长对我格外赏识,而且呵护有加,他甚至在一次会上讲过:“我要是女的,就要找高绍先这样的人”,使我受宠若惊。胡院长最爱惜人才、爱护青年,在反右中,被他保下来的还不止我一个人,我只是感受最深而已。特别令我感到震撼的是胡光老院长在运动后期自身难保,被作为右倾受到批判,委屈了20年,其中有一条罪状正是对学生和青年教师的保护。这使我想起了鲁迅的话:“背着因循的重担,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光明的地方去。”现在看来,当时的“右倾”,
就是客观、理智、宽厚、比较实事求是的代名词,老院长正具有这样的品质,    这是凡是和他共过事的领导、职工、教师,在他教导下的学生所共同感受到的最深刻的一点。1960年10月,在凉山工作两年后,我被调回母校任教,先是在体育教 研室教了两年体育。1962年6月,为了拓展学生的知识面,加强学科建设,    院里决定增设几门新课,其中之一就是中国政治思想史,要求从孔夫子讲到    孙中山。课程由杨景凡老师挂帅,抽调了刘永誉、罗新民、杨树德和我,负责开设这门课。据杨主任讲,他当时选人的条件有三:一是要对文史有一定的基础;二写作能力较强;三是不能偷懒。所选四人中,除了刘老师是资深讲师外,我们三人都是小助教。我们6月集中,9月就要上课。三个月中,要写出一本教材及各自承担部分的讲稿,时间紧,任务急。那时没有电脑,全靠“爬格子”;参考资料不多,主要的一本书就是吕振羽的《中国政治思想史),此外还参阅了郭沫若的《十批判书)、侯外庐的《思想通史》、范文澜的《中国通史》以及杨树达、任继愈等人的著述。有的书不太好读,像侯老的《思想通史》,不仅篇幅浩繁,而且语句艰深,也只好硬着头皮读下去。杨主任对我们抓得很紧,经常晚上开会,讨论讲稿。好在当时我们都年轻,身体又好,初生牛犊不怕虎,天天熬夜。杨主任主要负责对观点的把关,在众说纷纭中提出自己的主张,如历史时期的划分;儒、墨、道、法诸家观点的批判与继承等,既不附会潮流,也不迷信权威,某些方面还有自己的创见。冒着酷暑,我们奋战三月,终于如期完成了任务。这是我第一次在大学里面出的研究成果。当我拿到那本薄薄的、印制粗糙,而且不署个人姓名的讲义时,就像抱着自己心爱的孩子似的,高兴极了。开学后,杨主任、刘老师、罗老师和我分头到政教系、政治系、行政系上课。当时我还年轻,记忆力好,受到张警老师的影响,讲稿写得比较详细,而且看过之后,基本上能背下  来,所以心里倒并不太紧张。但我一登上讲台,突然看到杨主任陪着胡光院长坐在后排听课来了,这使我本来还不紧张的情绪一下子紧张起来。下课后胡院长充分肯定了我的第一节课,提了一个意见:“学生腔太重。”我想,这大约是因为我在讲稿中喜欢用成语和排比句式,如在讲到中国历史上有过许多伟大的思想家时,用过“名家巨匠,班班辈起,如繁星闪耀”这样一些语句吧。
这次教学活动对我的影响很大,从某种意义上讲,改变了我一生从事工作的去向。我历来并不刻意追求什么,喜欢听其自然,相信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我由凉山甘洛县检察院调回政法学院,算是从政法部门转向了教育事业,这不违背我的初衷。回校后,安排我教体育,我也是乐意的。我对体育从小爱好,也有些特长,中学毕业,还曾想过报考体育学院。1960年,我代表凉山自治州参加四川省运动会,得了十公里竞走的第三名,打破了凉山在历次省级运动会上零的记录。那时正逢苏明德、胡光、苟良法、艾裕民等院领导在成都开会,我去他们的住地拜访过。苟院长当时就表态,要我回校训练球队。我认为,只要努力,我在体育事业上也一定会做出成绩的。但这次调我去教思想史,又似乎唤醒了我钟情于文史的积习,奋战三月,吃够了苦头,也尝到了甜头。杨主任曾用范文澜的“板凳须坐十年冷”勉励我们,在治学这条道路上没有捷径可走,我坚信这一点,也努力实践这一点。
然而,不如意事常八九,正当我下定决心,愿以毕生精力从事思想史方面的研究时,(中国政治思想史》课程短祚而亡,我又被调到了语文教研室,杨景凡老师也当了语文教研室的主任。
“文革”期间,校园荒芜,课堂沉寂,从1966年停课,到1978年复办,所  谓:“十二年,付刀兵”,我也从而立之年进入了不惑之年,岁月蹉跎,徒唤奈何。1970年6月,全院教职工集中到北碚西山坪劳教农场搞斗、批、改。那真是一段令人刻骨铭心的岁月:十几个人挤在一张通铺上,白天劳动,晚上学习,还要轮流值班,通夜看守果园。在习习的夜风中,身披棉衣,手持电筒,逡巡于梨、桃、苹果树下,心里想着如何应付明天的批判。胡光、苏明德这样的八级干部则被派去喂牛、种莱,中国人逆来顺受,适应环境的能力在这里得到充分的展现。这期间有过多少悲喜恩怨的事,都让它化做过眼烟云吧!但这段经历确实锻炼了西政的教师和干部。1971年,我们离开西山坪,返回学校;正当心情逐步好起来的时候,更大的厄运又降临了,“省革委”宣布撤销政法学院。理由有三条:一是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的需要;二是战备的需要;三是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需要,令人啼笑皆非。但政法的老师们不再沉默了,尤其是一批老教师,他们不计个人得失,通过各种关系,向中央反映意见,被宣布分配到新单位的人顶住不去报到,后来经当时省委书记赵苍壁的斡旋,抽调政法100名教师、干部到四川省公、检、法三家协助办案,学校的基本队伍得以保留。1978年,中央批准复办,胡院长、苏书记官复原职,老师们从箱底翻寻出发黄的旧稿,开始备课,沉寂了十年的政法校园又出现了勃勃生机。
复办后,杨主任对语文教学有了一套全新的想法,他针对当时文风颓靡,帮八股严重,学生写作能力低下的情况,提出要开设一门新课《马列主义文风》。这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新事。这在教研室是有不小争议的,中文系出身的一些老师认为这与政治理论课没有什么区别,主张还是按语法、范文、写作技巧的模式讲。经过反复讨论,最后统一了意见,决定由我执笔,其他老师参加,又是奋战数月,写出了《马列主义文风》的教材。由于其他大学从未开设过这门课程,杨主任经请示院领导,让我们带上教材,专程上北京到各大专院校去征求意见。记得去的老师有我和赵崇炎、邱长乐、蒋仲伦、林向荣等几位。在林老师的介绍下,我们到过北京政法学院、中国人民大学,向张晋藩、吴雷等老师请教,得到他们的支持与肯定,后来又通过邱长乐老师的联系,到了中央党校的语文教研室。本来中央党校不是我们的联系单位,连介绍信也没有,完全是私人关系,不料这一去竟是“无意插柳”,中央党校语文教研室对我们的教材评价甚高,并邀我们座谈,最后,还特地给院党委写了一封信,信中充分肯定了我们对语文教学改革作出的贡献。这是我院语文教研室从来没有获得过的殊荣。以前语文课向来排在政治课、业务课之后,是所谓“三等公民”。这次为西政的语文教学争了光,露了脸,苏明德书记亲自听取汇报,朱守贞教务处长在一次会上,专门念了中央党校的信,并说以后希望各教研室能多拿一些这样的表扬信回来o《马列主义文风》这门课在1978级试点开出,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客观地讲,《马列主义文风》作为一项科研成果,有一定的价值和水平;作为一门课程,还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可惜,以后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将这项研究继续下去,杨主任去了科研处,我也离开语文教研室,到了学报编辑部,这项研究也就停止了。
我从1985年开始,为硕士研究生讲授《中国刑法史》,1990年,卸去了院长职务,回到教研室后,仍然讲这门课。{中国刑法史》在我院是学位课程,这在其他院校不多见。由于没有教材,而现在一般研究生的古文基础又较差,拦路虎太多,如果不引原文,则如隔山打炮;如果要讲原文,又必须借助板书,则写不胜写。为解决这个难题,我编写了《教学大纲》和《古文引证》,即将准备引用的原文按顺序列出,印发给同学。一般刑法史的著述,多是从先秦开始按朝代写到清末,这样虽然线索清楚,但必多重复。盖中国刑法史,汉承秦制,唐依隋旧,宋、元、明、清,无不效法唐律,如十恶大罪,北齐始定之后,历经隋唐明清,变化不大,按朝代写来,必多雷同。乔伟先生的《中国刑法史),有了新的体例,对犯罪等采取按专题论述。张晋藩先生的《中国刑法史新编》更增加了中外刑法的比较,这些都对我有很大启发。我讲中国刑法史,基本上按专题,而且参照现代刑法体例,讲绪论、犯罪总论、犯罪分论、刑罚论,其目的在于使同学便于联系和比较,通过自己熟悉的知识,去认识离自己较远的知识。这样的体例同学们很感兴趣,我也不断积累资料,2001年写成专著《中国刑法史精要},35万字,对中国法史学的研究起到了一点拾遗补阙的作用。
2001年10月我应台湾辅仁大学法学院的邀请前往讲学,我讲了四个专题:一、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基本精神,二、当前司法改革的总体评价,三、中国古代刑法思想的演变,四、唐律疏议的历史价值。后两个专题主要是根据《中国刑法史精要》中的内容。除了本科学生听讲以外,担任中国法制史的教师也来听课。他们对《中国刑法史精要》的这种体例给予了较高的评价。
卸去了行政职务,紧张了几年的神经得以松弛下来,也有了比较宽松的笔耕时间,但社会工作又多了起来。从1992年起,我先后担任了重庆市人大常委会委员,政法委员会、法制委员会副主任,市政府参事、法律顾问等职,为重庆市的地方立法、政府决策做了一些工作。在多年的教学、行政工作之余,我也搞了一些科研,主要的成果有:个人专著:《中国刑法史精要》;合作或参编的:《劳动与改造罪犯的理论与实践》、《中国毒品问题研究》、《<尚书)法学内容译注》、{{读例存疑)点注》、(禁毒全书》、《刑法学》、《经济刑法学》、《中国性骚扰研究》;主编的有:《市场经济与法制建设》、《历代法学名篇注译》、《各国法制概况》;另有各类论文、文章70余篇。
我从20世纪60年代调回学校,到1983年担任副院长为止,先后到过体育、共运史、法权史、语文教研室和学报编辑部五个单位,后来又到刑法教研室,担任的主要课程就是中国政治思想史和语文、刑法学。不论到哪里,我都是倾尽全力地投人工作。我不愿有负于学生,记得我的一位中学老师说过:误人子弟是男盗女娼、伤天害理的事。话虽讲得很刻薄,但不论从新道德抑或旧道德的层面看,都是有一定道理的。在我的学习和工作的过程中,常常听到对我“聪明”的评价,其实,在很多情况下,我是“笨鸟先飞’’的,这就是所谓冷暖自知,甘苦自尝吧。
“文革’’前,由于左的思想使然,我是注定不能被提拔重用的,“文革”中几乎连生存的权利都被剥夺,“用”,且不能,何言乎“重”?“文革”后拨乱反正,正本清源,我也有了一种重新解放的感觉。1983年12月,我被任命为副院长,分管科研工作,1985年9月,任院长。这是历史潮流把我推上了领导岗位。
我任院长的5年,是政法学院发展历史上一个困难重重,而又多事之秋的时期。主要的矛盾,一是学校经费紧张,由于历史的错误,政法校园只剩下半壁河山,局促于东山一隅,前临公路,后靠高山,左接川外,右邻军营,基建任务,欠账太多,影响发展;二是教师队伍不稳,许多骨干教师要求调动,一些年轻的留校教师缺乏基本的生活和工作条件;三是学潮不断,从1985年一直闹到1989年。那时领导定的调子是“高校无小事”,都是大事,可见关系之重大。
大学权少事多,学校可分配的利益不多,而要求分配利益的人不少;高校校长的级别不高,工资不多,但对他的条件却要求甚高,当时有的领导提出高校领导应当兼有政治家、教育家、科学家、企业家(因为要创收)的能力。这不但是完人,几乎是圣人的标准了。我是一介书生,一“家”也够不上。我只能兢兢业业、依靠班子集体领导,遇事多协调、多做工作。在第一次教代会上,我向全院教职工代表表示个人要做到严、诚、公、谦、实五字:严,就是从严治校,严格管理,严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则,为全院教职员工作出表率;诚,就是以诚待人,努力维护领导班子的团结,有意见要开诚布公地交换,不搞小动作,不打肚皮官司,要和教师、干部交知心朋友,肝胆相照,赤诚相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公,就是要办事公道,不徇私情,不拉关系,不搞特殊化,在子女、家属和生活待遇上克己奉公,坚持原则,在用人问题上,坚持五湖四海,不搞派性,不论亲疏,惟才是举;谦,就是虚心向广大教职工学习,做到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不居功骄傲,不揽功委过,不独断专行;实,就是实事求是,多做实事,少说空话。这是我对全院师生的承诺,又是对个人的自勉,也是针对当时某些不正之风,有感而发。自查起来,我在这几点上尚无愧于心。
由于广大教职工的支持和同学们的厚爱,工作还算顺利,多次受到部望的肯定和表扬。1987年下半年,部里决定由我院试点,实行院长负责制。当时国家教委很积极,派出了几个工作组到全国调研,紧锣密鼓地想在全国高校推行校长负责制。对我来说,这其实是无可无不可的。1988年3月我院正式实行院长负责制,从体制上说,有了一些变化,如明确院长对教学、科研行政管理全面领导,院长的决策权有所扩大;党委对思想政治工作实行领导,对教学、科研和行政管理起监督保证作用,更着眼于宏观的领导,做到了行政和党委各司其职,各尽其责,相互配合。实行了一段时间,也没有什么轰动效应。在一次四川省教委召开的会上,要我院介绍经验,我说:“与原来的体制相比,有变化,但变化不大”,其他高校的领导有些不解。其实,我说的是真话。比如党委会,是书记、副书记、院长、副院长参加;院务委员会是院长、副院长、书记、副书记参加。党委会由书记主持,院务委员会由院长主持。由于五个院领导都是党员,不论什么会,总是这五员大将,所以基本上还是老办法,或者说当时在中国还不具备实行校长负责制的主客观条件。
1989年以后,有人把动乱没有及时遏止的原因归罪于实行了校长负责制,  真是冤哉枉也,1989年以前政法的学生上街游行的事还没有发生过,为此,我们多次受到司法部的表扬,但政法学生有一个十分不好的习惯,喜欢半夜起哄,随便一点小事,停电、缺水,都可能刺激他们狂躁的神经,于是在万籁俱寂的夜  晚,东山的男生宿舍会突然发出一阵阵原始的呐喊,声震数里,连沙坪坝上都能听见,有时,还会伴随着敲脸盆,烧草垫,砸水瓶(当然是别人的)。每逢这种时候,我都得爬起来,到现场去查看,做工作,直到事态平息,宿舍归于安静,才又回家睡觉。1989年的六·四期间,我院也是重庆学生上街最迟的一所高校,这在当时的潮流影响下,也是无法避免的。不过在整个六·四期间,我和学院领导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冷静的态度,坚持教育为主的方针,对学生做过细的工作。六·四过后,我们把教师分别派到每个班上,和同学一起学习,我也主动到经济系88级3班蹲点,参加他们的团的组织生活和体育活动。在为学生作毕业鉴定时,尽量使学生在毕业后走上工作岗位时不受影响,因此,我也曾被批评为“右倾”。不过,我是至今不悔的。
1988年,我确实感到了疲惫和厌倦,产生了退隐思想。一则每年的学潮弄得我紧张不堪;二则感到荒疏学业,亦非长久之计。有一次,邹瑜部长
到校视察,我向他表露了辞职的想法,当即受到他的批评,但后来经过反复    考虑,我还是正式给部领导写了一封辞职信,但没有回音。1990年,鲁坚副部长来院宣布班子调整,以我“多次要求辞职”,免去了院长职务。宣布的第二天,我就到刑法教研室报到。

西政精神的精髓是什么?这是西政学子多年来讨论的一个问题。有人概括了这么几点:团队的精神、务实的学风、尊师爱生的传统。我在任院长期间,曾提出“思想解放,政治坚定,学风端正,校纪严明”,作为西政的办学的特点。在广东省校友会的成立大会上,贺卫方同学作了论西政精神的专题讲演,有很精辟的论述。作为一个从学生到教师,从教师到院长,又从院长到教师的我体会最深的一点是西政的师生关系。主要体现为:教师爱护学生;学生尊敬教师。西政的老师除了“传道、授业、解惑”外,能够全面关心同学们的成长,给予他们多方面的指导,包括个人生活领域。这种传统从胡光、苏明德校长时代创立,复办后历届领导班子的继承发扬,形成独具特色的传统。这种传统的形成有特定的历史背景。建校初期,学生中调干较多,有一部分来自从朝鲜战场负伤归来的荣誉    军人和工农干校的学员,年龄参差不齐,有的同学比年轻教师还大,而一般文化基础又稍差,需要老师特别辅导,所以那时教师几乎天天晚上到学生宿舍辅导。师生有更多的接触机会,感情自然也就不同了。在大的政治环境下,政法学院不可能摆脱左的浩劫,比如反右斗争,政法学院不可能“独善其身”。对当时的领导来说,谁不划右派,谁就是右派,留给学院领导的政策空间不大。反右斗争中,全院共划了78名右派分子,其中,教师、干部11名.学生67名,但这在当时的高等院校中,比例算比较低的。当时有所高校,一个班上,一半学生被划成右派。老院长能在这种微妙的情况下,冒着自己受批判的风险,保护了一批同学和年轻教师,实属难能可贵。文化大革命初期,有人给胡院长贴大字报,有一条罪状就是:包庇资产阶级漏网右派,让他们窃踞社会主义讲台。
胡院长长期受到极左思潮的不公正的对待,对纠正左的错误,自然有很高的觉悟和水平。复办后张文澄同志又任过一段时间的党委书记,他也是从1957年起就被打人另册,对极左思潮更有切肤之痛,所以当政治环境允许时,他们对落实政策是抓得很紧的。学院组织了大批力量,不但为在“文革”中受到错误处理的教师、干部落实政策,还分赴全国各地,为毕业后的同学落实政策,因为有的同学的档案中有“不宜从事政法工作’’之类的评语。“文革”十年,老师们欲干不能,欲罢不甘,报国无门,有泪空弹,所以复办令一下,全院上下一片欢腾,人们奔走相告。它像一阵和煦的春风吹散了。教职工心头笼罩了几年的撤销的阴云。大家悟出了一个道理,个人的恩怨得失是小事,学校的前途才是大事。78级学生进校后,老师们像遇到多年不见的知己,恨不得把自己的全部知识一下子教给他们,加之同学人数也少,教师们有条件为学生提供更多的帮助和指导。虽然那时学院环境极差,被同学们戏称为“稀烂政法学院”,但学院的凝聚力却很强,师生间的关系十分的融洽。现在78级学生谁都会记得的是考试时,老师自己花钱买来冰糕、绿豆汤,送到同学们的手上。为了做好一个学生的思想工作,院里抽调了近十位教师,成立了专门的小组,反复研究,制订方案。老院长时代留下的传统,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扬。
记得40周年校庆时,我写过一首长短句。其中有以下几句:
“晴天一声‘复办令’,振奋起白发书生。犹记取写讲稿赤膊上阵;编教材沥血呕心;伴过多少寒夜孤灯,受过多少蝇扰蚊叮,听过多少蝉叫蛩鸣。师生切磋,牛毛毡斗室生春。愿倾平生所学,都付于学子莘莘。惭愧教授清贫,工资不满百,上课无酬,遑论奖金?仅凭着‘奉献’二字,支撑起一座学府,培育了数百精英。想当年‘东山再起’。危楼听课,泳池开会,竹棚练身。踏过多少泥泞路,占过几回日光灯。‘稀烂’二字常领略,到如今都成了甜蜜回忆,旧梦难寻。”      特殊的经历,培育了特殊的感情。我想如果当时学校的条件就已经很好,一切正常,一切正规,西政的师生们便不会有这种特有的强烈感受。这也和所谓“不经一番彻骨寒,哪得梅花分外香?”的道理一样吧,大家都格外珍惜这段校史。它不止是一个过程,而且已经化作了一种西政的精神。这种精神和“文革”中学院被撤,老师们在逆境中抗争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
由于尊师爱生的传统,西政的师生关系特别融洽,老师不论到哪里,只要遇到母校的学生,不管是否同一个院系,是否认识,是否上过课,都会受到热情的接待;毕业的同学,不论职务多高,见了老师,仍然是恭恭敬敬,“执弟子礼”。有人开玩笑说:“西政教师出差,不用带钱,带一本校友通讯录就行了。”这话一点也不夸大。1987年,重庆市十多所大专院校的校长、书记到昆明开会。事前,我们也没有通知同学,但同学中有人知道了,互相一传,呼啦啦一下子来了八十多个,从专修科、58级等三十年前的毕业同学直到1987年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学生都来了,借用宾馆的礼堂开了一个“政法座谈会”,大家畅谈别后的情况,共叙对母校的回忆。这令兄弟院校的领导十分惊讶,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学生来看你们?作为西政的教师,这一点是值得我们自豪与欣慰的。
拙著取名为《法史探微》,所谓“探微”是想探幽发微,在历史的库藏中拾掇一些被人偶然遗忘的宝物。我写过一本《中国刑法史精要》,虽名为“精要”,为了照顾体系的完整,仍然有面面俱到之感。这本《探微》,则采取专题论文的体例,本意是不求其全,但求其深。我教过近20年的中国刑法史的课程,愈来愈感到内容之浩瀚,我怕是连冰山之一角也未触到。尝读《古文观止》,见其原序云:“古文宜选乎?无庸也。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则选尚矣。”中国刑法史也是如此,浏览历史,一路走来,如行山阴道上,到处繁花似锦,秀草如茵,令人目不暇接,即使一片落叶、一段枯枝,也有鉴赏的价值。我只好选择其中自己有兴趣,又自认为有价值的一些题目写来。
本书分了法文化揽胜、法典评介、犯罪研究、刑罚研究、余论五编,近20    篇文章。好在书名中有一“探”字,“探”则有深浅,也允许有遗漏,可以为本书的不足作托词了。
高绍先,1958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1985年至1990年任院长,现任西南政法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