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泪成诗

落泪成诗

思念

爷爷

中元节

童年

回忆

情感

一连几天阴雨不断。今年的中元节，亡灵的泪水竟是如此绵绵不绝！

夜半听雨，时而蒙蒙淅沥，时而滂沱倾盆。天上人间，一挂雨帘，写下无尽情思。雨点如泪，滴滴是爱。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是在“中元节”前夕辞世的。想必天堂需要他，所以与我们不辞而别。

那一年，爷爷7 5岁。而我，只有9岁。9 年光阴，何其短暂！除去咿呀学语懵懂世事的年月，和爷爷相处能有记忆的日子所剩几何？儿孙绕膝的渴望，有爷爷相伴的快乐，隔代人的同一企盼，仅仅9年，便化为泡影。那个头发稀疏、满脸皱纹、下眼睑微微浮肿、时常面带微笑的爷爷，在年复一年的中元节里，无数次进入我的梦中。一个爷爷去世时只有9岁的孩子，怎能会有如此强烈的思念？我不知该如何解释。或许，那是年年中元节，爷爷都在极远的地方，用他魂灵的最强音，将我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呼唤？或许，那是爷爷融入我血脉中的慈爱，已经化作磁波，每年终年，在天上人间遥相感应？

今夜有雨，那一定是爷爷从天堂落下的泪。

记忆中的爷爷，心肠极软。我8岁那年，4岁的弟弟得了猩红热。弟弟出院那天，奶奶怕爷爷控制不住情绪，执意不让爷爷去接。爷爷在家哪里坐得住！跑到街上，远远去迎。看到人力车拉着奶奶和弟弟，便急忙跑上前去，摸着仅仅几天未见的孙子，呜咽哭泣。奶奶急忙阻拦，生怕他的眼泪吓着孩子。那一幕，让我从此对泪水有着莫名其妙的感动。让我日后懂得，所有的泪水，都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诗意。今天的雨，或许正是爷爷的相思泪，滴滴垂下，落地成诗。那该是怎样感人肺腑的情诗，思乡思亲，字字倾心，悲悲切切！

窗外蛐蛐在唱。这是它最后的哀鸣罢？不，别让它的伤感干扰了我的思绪。不想将我的落泪写成哀伤的诗篇，让天堂里的爷爷陡增悲伤。把它听作欢歌罢，像我小时候那样。

这秋虫，是我儿时最喜欢的小生灵。每到夏天，便跟着小伙伴，循着秋虫的叫声，到犄角旮旯去捉。爷爷有时也加入我们的行列。于是，一个老小孩，带着几个小小孩，顽皮地翻砖拔草，随着秋虫的跳跃，小心翼翼地跟前跑后。有一次，邻居家的孩子得到几只很厉害的蛐蛐。我便追着爷爷讨要。爷爷领我到了“鸟市”，一下子买了百十只。我如获至宝，高兴极了。将这些小家伙装进废弃的大水缸里，放上马齿苋，又放进一些米粒。到了渐渐长大才明白，那些蛐蛐多是极不值钱的“三尾巴腔子”，不爱叫，也不爱斗。只是我很傻，以为把三个尾巴中最长的那根拔掉，那蛐蛐就会变成我所爱的那种了。爷爷看着我笑，我也笑。爷孙俩的如花笑容，深深刻入我的脑海，此生此世不会忘掉。

和爷爷在一起的日子里，有泪，更有笑。家里孩子多，笑声自然比一般家庭更多。爷爷满肚子装的都是故事。经常地，一群孩子围在爷爷身边，缠着爷爷讲。《聊斋》、《水浒》、《三国》，都是爷爷最爱讲、孩子极爱听的。冬天的夜晚，冰冷的屋子里，孩子们钻进被窝，听爷爷出神入化地讲。有趣的故事情节，融进孩子的梦乡。睡梦里还在笑，那是故事在梦里延续。

爷爷极爱我，让我与他头脚相对，在一个被窝里“通脚”睡觉。顽皮的我早早钻进被窝，给爷爷暖被。待爷爷睡觉的时候，被窝已经很温了。爷爷夸我是“小火炉”，我得意地笑。这是我对于温情最初的也是最真切的体验。有时候，我会跟爷爷开玩笑，用我的小手，去挠爷爷的脚心。爷爷依旧是笑。那笑容传递给我，用欢笑与每一天告别。

其实我并不知道，爷爷与所有的大人一样，只是把微笑留在脸上，而把忧虑藏在心底，让所爱的孩子远离忧愁，尽享快乐。1956年，国家开始实行粮食计划定量供应。极爱孩子的爷爷，担心他的孙辈吃不饱，便在吃饭的时候少吃主食。有时候，还到菜市场捡一些商贩丢弃的烂土豆。这一年，爷爷病了，病得很重。奶奶说，爷爷的病与吃发霉的土豆有关。就在这一年中元节前夕，爷爷走了。这一挥之不去的影像，每每提及，每每自责；每每忆起，每每心痛。不知用多少思念的泪水，才能将这种孩时不懂孝敬的过失赎回。

爷爷走了，却在一个只有9岁的孩子心里，种下了一颗思念的种子。54年，这颗种子渐渐长成根深叶茂的相思树。我站在树下遥望天堂，爷爷在天堂望着相思树。相思无休，绵绵不绝，把我的青丝染成白发。无尽的思念，编织成一个个甜蜜的梦幻，装着我与爷爷在一起的幸福时光。人间与天堂，因为有这棵相思树，变得不再遥远。

和爷爷一起到邻院挖椿树苗、和爷爷一道去小剧场听相声、和爷爷一起在窗前的荒地上种植不知名的花草……一位普普通通的爷爷，短短几年里，留给一个普普通通孩子的记忆，也许只有这么多，但点点滴滴都是那么珍贵。没有轰轰烈烈的业绩将我震撼，却又有着那么多的平平淡淡让我感动。真情不需要张扬。爱，就在朴素的生活细节里闪耀光辉。

爷爷走了，没有留下什么财产，家境依旧贫寒。但爷爷给了我得意的童年，给了我爱的启蒙。这远比万贯家财更为珍贵。如今，爷爷亲过的脸，已如爷爷一样布满皱纹；爷爷搂过的肩膀，也如爷爷一样宽阔。伴着贫困中不曾消失过笑声，我也当了爷爷。直到此时，我才理解了爷爷的笑里，包含着多少当爷爷的幸福快乐，爷爷的泪里，包含了多少真情爱意。他的每一个亲吻、每一个微笑、每一次牵手，都在我的童年里储存进一份爱。不断增值的爱渐渐装满我的胸怀，以至漫溢出来，在我当爷爷的时候，转存给我的孙辈。幸福的传承和爱的传递，一代一代，祖祖辈辈，不断延续。

雨还在下。急骤的雨声，像是一声声呼喊：“爷爷——”哀思不绝，思念难断，泪如雨滴，落于纸上，浸成一朵朵菊花。人淡如菊，这是爷爷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落泪成诗。那就写一首菊花诗吧，回应爷爷的思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