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锴:“口”的功能与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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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15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口”的功能与权利

周裕锴

  ▲ 《礼记·曲礼》   ▲ 《礼记读本》   ▲ 《孟子》

  修辞学的借代手法中有一格,就是以一事物的局部代替该事物的全体。那么,从汉语修辞学的角度来看,人体的什么部位可用来代替整个人体呢?答案是“口”。证据如下:

  一、我们习惯称夫妻为“两口子”,可见两个“口”就代替了夫妻两人。二、我们平常会说:“我家有三口人。”可见一个家庭中人的数量是用“口”来统计的。上升为官府术语,叫做“户口”。三、进而言之,我们社会学统计人的数量,用的词叫做“人口”,以对应英语的“population”。

  由此可见,在中国人眼中,“口”乃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重要的部位。那么,“口”对于人来说,到底有何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呢?

  众所周知,“口”之功能有三:一是吃喝的功能,“民以食为天”,口是保证人基本生存的头等重要器官。这个功能可简称为“进口”的功能。二是说话的功能,人是一种有思想有语言的高等动物,思想通过语言表达,语言通过口传达出来。这个功能可简称为“出口”的功能。三是传情的功能,文言叫“接吻”,白话叫“亲嘴”,旧小说上写的男女二人“作一个吕字”,就是口连口亲嘴的隐语。这个功能可简称为“接口”的功能。

  或许有人会说:“进口”是必要的功能,“出口”和“接口”则为非必要功能。比如,哑巴不需要“出口”,出家人则不需要“接口”,犯戒者除外。然而,哑巴不说话,并不等于他或她不想表达思想,以手势构成的哑语仍可以替代“出口”。

  因此,除了特例之外,“进口”和“接口”功能可以说正与普通人的本性相对应,告子曰:“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孔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不过,这两种功能并非人所独有,大年初一新浪网上有张照片,题为:“鹦鹉情人节接吻引路人围观。”可见,且不说哺乳纲动物,就连鸟纲的动物,也有相同的本能。

  然而,“出口”功能,则是人之区别于动物的重要特征。不可否认,动物也同样能“出口”。不过,“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礼记·曲礼》),“出口”也有层次的高低。倘若一个人没有自己的思想,只知人云亦云,我们就会称他为“鹦鹉学舌”,意指说的不是人话。说到底,“出口”的话能够表达自己的意见和感情,这样的“出口”才有意义。

  “口”的三大功能既然与人的本性相关,那么也必然对应人的权利,这就是广义的人权。“进口”功能可理解为人的“生存权”,这是人最重要的权利,但也是最基本、最低层次的权利。“出口”和“接口”功能,则可理解为更进一步的“人权”,即人有言论自由和爱情自由的权利。“进口”是物质层面的权利,而“出口”和“接口”则是精神层面的权利。倘若人类只有“进口”的需求满足,而无“出口”、“接口”的自由选择,则“人口”的含义与“牲口”相去不远,除了吃喝,便只会排泄和配种。

  在古代中国,关于“口”的功能历来有两种意见。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七转述的两则格言,大致浓缩了古代士大夫对“进口”和“出口”的不同看法:

  (一)刘梦得《口兵戒》:“可以多食,勿以多言。”本《鬼谷子》:“口可以食,不可以言。”

  (二)范文正《灵乌赋》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其言可以立懦。

  第一种是唐人刘禹锡的看法,认为人的“口”只可用来吃喝,不可用来说话。其实,他并不是只知闷头吃喝而沉默寡言的人,写《口兵戒》的目的,无非是想警戒自己“语多怨刺”的毛病,避免一再以言获罪。第二种是宋人范仲淹的看法,认为人的“口”应该用来说话,倘若不能说话,宁愿失去生命。范仲淹既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若沉默不鸣,那该如何实现自己的理想?所以王应麟称赞范氏“其言可以立懦”,为懦夫注入说话的勇气。

  这两则格言产生于同样的社会体制,即家族王朝的专制统治。在这样的背景下,士大夫往往面临两种选择:要“生存权”还是“言论权”?要为民请命还是要自己保命?二者往往只能选其一,要保命,就得保持沉默;要请命,就得准备受难。要“生存权”,就得放弃“言论权”;要“言论权”就得放弃“生存权”。或像“人口”一样尊严地去死,或像“牲口”一样沉默地茍活。

  于是,在中国古代“口”文化中,因选择的不同而形成了“戒言派”(闭口派)和“吐言派”(开口派)两大传统。

  “戒言派”起源甚早,周太庙前便有金人,三缄其口,其背有铭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无多事。”其后更有不少士大夫写下“戒言”的文字,如傅玄的《口诫》、苏彦的《语箴》、萧子良的《口铭》、谢惠连、姚崇、皮日休的《口箴》、韩愈、李纲、刘一止、高登的《言箴》、李德裕的《舌箴》、刘敞的《畏言箴》,不胜枚举。有趣的是,这些“戒言派”的中坚人物,并非真正相信“沉默是金”,从他们的文集中,便可发现其骨子里“多言”的本性。

  “吐言派”也有古老的传统,《左传》所言古人的“三不朽”事业,“立言”便是其中之一。司马迁发愤著《史记》,称“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史记·太史公自序》)。在他看来,人的情绪有所郁结,需要宣泄的“出口”,这就是著书立说的理由。写过《言箴》的韩愈,也提倡“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更需要通过口之“鸣”来表达宣泄自己的思想和情绪(《送孟东野序》)。苏轼是“吐言派”的代言人,其《思堂记》一文宣称:

  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

  后来在《录陶渊明诗》中,他重申了这段话。苏轼认为,心之言“出口”乃是自己的权利,宁愿吐出来得罪他人,不愿吞进去得罪自己。这段话分别表述于“乌台诗案”前后,意味着苏轼即使因“言冲于口”而获罪下狱流放,也未曾放弃对“出口”自由的渴望。在精神上,这正与范仲淹的“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相通。

  在专制的王朝里,统治者致力于钳制人的“出口”,“焚书坑儒”以及后来各色的文字狱,都是为了禁绝人们言论自由的权利,让治下的“人口”成为只知进食的“牲口”。所以在古汉语词汇中,不仅有“牧羊”、“牧马”,也有“牧民”,州郡长官被称为“州牧”。也有开明的君主,懂得“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给人说话议政的权利,所谓“小决以导”,使郁结的情绪得以宣泄,有益的建议得以通达。可惜的是,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这样的君主如凤毛麟角。

  庆幸的是,我们生活在现代文明社会,“出口”、“接口”和“进口”一样成为每个公民所享有的权利。我们相信,诸如“勿以多言”、“祸从口出”之类的古老格言终将成为历史,因为“让人民活得更加幸福、更加尊严”必定会成为这片古老大地未来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