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 酒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10/01 10:4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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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 禾

  荥阳城东十公里这片不起眼的土丘,故称檀山原。想必当初是高耸的,只是今天看上去已经全无高地的痕迹。唐代诗人刘禹锡的墓堆,被青石圈围,碑碣环绕,成为一个主题公园。

  他来过荥阳吗?这座荒凉的墓穴之外,几乎找不到什么可以使想象有所凭借的痕迹。从荥阳回来的那个晚上,我试图搜到刘禹锡与荥阳的细节性联系,但获得的仅仅是这样两条简慢的记录:其一,《子刘子自传》载,刘绪在扬州病故后,刘禹锡把父亲的遗体迎回洛阳,“坟墓在洛阳北山,其后地狭不可依,乃葬荥阳之檀山原”。其二,《太平广记·刘禹锡》所引《集异记》:“唐连州刺史刘禹锡,贞元中,寓居荥泽”。贞元中期,正是刘禹锡仕途顺畅的时期,当时刘禹锡并不是连州刺史,而是追随在太子身边的王叔文集团的一员,没有特殊的原因,不大可能离开京都在荥阳闲居。《集异记》这一记载,指的应当是刘禹锡为父守丧的三年。贞元十三年(797年)至贞元十五年(799年),刘禹锡为父亲居丧。居丧,不会离墓地太远。居丧三年,他该是对这片檀山荥水十分熟悉的吧。他曾在洛水桥边,看碧流琼沙,陌上风急;他曾在开封城内,看汴水东流,清淮晓色。在洛水与汴水之间游走的刘禹锡,该是无数次地从荥阳的土地上经过。

  然而,正当青春得意,他肯定不曾料到,那漫长的布满半生的颠簸,竟然从离开荥阳之后不久就开始了;而等他结束了二十多年的漂泊返回洛阳故乡时,再经过荥阳,已经是年近花甲、两鬓斑白了。看看刘禹锡一生的仕途地理,看他像一枚纹枰上的卒子似的被人从这个角落挪到那个角落,又从那个角落挪到这个角落,也许才能体会什么叫做“历尽波折”。

  命运给人的折磨,总是要以相反的面目作铺垫。在走上那条一波三折的漫漫长路之前,刘禹锡凭借家学渊源和特殊的颖悟力入仕,仕途顺利得几可称为异常:贞元九年(793年),22岁的刘禹锡进士及第,翌年登博学宏辞科,24岁举吏部取士科,授太子校书,进而受到权臣王叔文的赏识,授京兆渭南主簿、监察御史,参与王叔文主持的革新运动,跻身权力核心层。太顺利了,顺利得可以凭一己爱怒而决定别人的命运,可以把弹劾他的御史当天罢免。

  然而,“永贞革新”不久即告失败,支持革新的顺宗李诵,即位不到一年就被逼“内禅”。永贞元年(805年),刘禹锡先被贬为连州(今广东连县)刺史;赴任途中,再被贬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这一去,就是十年。元和十年(815年),刘禹锡奉诏回到长安。三月,刘禹锡到玄都观看花,写下著名的惹祸诗句:“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讽刺的意味太明显了。刘禹锡因此触怒新贵,被贬为播州(今贵州遵义)刺史。因裴度求情,才又改任连州。元和十四年(819年),刘禹锡回洛阳原籍为母守丧,除服后被任为夔州(今四川奉节)刺史。长庆四年(824年)调任和州(今安徽省和县)刺史。太和二年(828年),刘禹锡由和州刺史征召入朝。时任宰相的裴度一度举荐他为礼部郎中。刘禹锡竟然对十几年前的旧事不依不饶,又写下一首《游玄都》:“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刘禹锡并不宽和。但这毫不掩饰的刻薄,着实惹恼了一帮新贵。几年后裴度罢相,刘禹锡先分司东都闲职,再被贬出为苏州刺史,又辗转移调汝州、同州。

  从32岁到将近60岁,人生最好的年华蹉跎在贬谪的长路上。其中的失意与悲凉,是可以想见的。在第一个贬谪地朗州,刘禹锡到任第二年,顺宗猝死,不久王叔文被赐死。刘禹锡于绝望中觉察到政治较量的残忍,悲愤而作《萋兮吟》:“天涯浮云生,争蔽日月光。穷巷秋风起,先摧兰蕙芳。万货列旗亭,恣心注明珰。名高毁所集,言巧智难防。勿谓行大道,斯须成太行。莫吟萋兮什,徒使君子伤。”第二次贬谪连州后,先丧慈母,再失至友,刘禹锡几番诗文,哭悼柳宗元:“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马嘶循故道,帆灭如流电。千里江篱春,故人今不见。”远赴夔州的途中,面对暗礁密布的三峡水,他想到人心的阴森可怖:“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是啊,人心比滟滪堆更加凶险,总是毫无迹象平地生波,突然给人致命的袭击。

  但是,他性格里的坚韧和昂扬一直未被磨蚀掉。无论多么难以消化的困厄,都会被这样的自信所蔑视:“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寒沙始到金。”漫长的贬谪生涯结束,刘禹锡回到洛阳的时候,昔日的同道——王叔文、王伾、柳宗元、韦执谊、陈谏、凌准、吕温等人已相继死于贬谪之地。感觉已如隔世。然而,“巴山蜀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的艰辛,带给他的不仅仅是“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的悲凉,也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生命体认。

  失意里漏下的欢乐也许并不多,它们就像细碎的铁屑,都被磁石般的热忱吸附到了。在闭塞荒凉的蜀地,这个贬谪之人的眼里,仍可以看到山花似雪的美景,银钏金钗、长刀短笠的日子,以及郎意侬愁的爱情。那么多的杨柳枝,那么多的踏歌词,它们莺歌燕啼、呢哝不尽,其中盛放的,究竟是偶尔冲上心头的情意,还是沾花惹絮的欢场作乐,何必要说清楚呢。谪居朗州十年,谋求量移一再受挫,然而写于朗州的《秋词》,却有着令人惊讶的健朗。这首七绝,多少人小时候曾经背诵过,然而,又有几个背诵它的孩子,能够想得到诗人赋诗的背景呢?它如此明亮,甚至是激越的:“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一个人执意要欢乐,执意要在痛苦席卷之后昂首向天,那么,所有的欢乐,都是可贵的。

  面对这样的人,不禁令人心生疑问:究竟是什么,使一个人在经历了连绵不断的人生挫折、体察到人性所可能有的任何黑暗时,却仍能一如既往地维持对世道人心的热忱?

  强韧的精神输出,往往是对强韧的精神获得的回应。刘禹锡从小在相对优裕的环境中长大,感受的是对建功立业的期待和嘉许;青少年时期师从皎然、灵澈,禅意的通脱和顺遂给予了难以磨灭的影响;青年入仕,遇到的是王叔文、王伾、柳宗元,是一场为保全民生而对抗过度特权的改革;即使在漫长的贬谪路上,他也一直与同道保持着密切的精神呼应。这些无疑都是浩荡的输入,它们造成的是一种强盛的人格,强盛到可以消化痛苦,可以把人生的困厄视为砥砺。无地不相宜,正是有能力洞穿黑暗的人所获得的精神韧度。这是一种蓝灰如水的激情,它可以冰冻可以蒸发,可以在乱石深谷之间跌来撞去,但是,它的执意总会化作惊涛,拍岸而起。这个归葬于荥阳的诗人,与荥阳这片土地上曾有过的风景是如此匹配,也仿佛充满了水的丰溢与嚣张。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所谓的豁达和放弃,都是这样磨成的吧。其实,生命亦如行歌,其中的委曲与酣畅,回头看看,都是有限的。一切得失与计较,信望与离丧,终究,都会被这杯水酒,涤荡干净。⑥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