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暮春词（黛玉篇）

潇湘夜雨
鬓怯春山，
眉颦秋水，
凄凄泪雨揉情。
芳心撷梦，
宿影茜纱轻。
愁绪满，
相思欲寄，
惟寄向，
烛底神瑛。
从此后，
斜阑干处，
清瘦绾零丁。
与谁偕隐去？
问菊千般，
书寸清景。
帕中题意，
炭上添惊。
春事了，
湘妃泣竹。
花落尽，
黛玉情倾。
回廊外，
高天离恨，
低续木鱼听。
注释：1“鬓怯春山，眉颦秋水”句，喻黛玉病态之美。春山，女子眉。秋水，女子眼睛。2“宿影茜纱轻”句，黛玉惯常悒郁泪不禁，彻夜无眠，所以说“宿影”。在四十四回中，机母带刘姥姥走至潇湘馆时，看到窗纱沉旧，欲让鸳鸯换下。日后果为换了新的窗纱，名曰“霞影纱”，又叫“茜纱萝”、“软烟萝”，故“茜纱”出于此。宝玉为晴雯所作的《芙蓉女儿诔》里亦有句“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句，其实等于是关于黛玉的谶语。3“烛底神瑛”句，宝玉的天界身份是“神瑛侍者”，黛玉常常在灯下愁思谴绻，孤灯相向，为宝玉担心惦念，故作此句。4“与谁偕隐去”句，在三十七回中，黛玉所作三首菊花诗独占鳌头，其中《问菊》中有妙句“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此句即出于此，喻黛玉知音难觅的喟叹。5“帕中题意，炭上添惊”句，取自黛玉帕中题诗慰情，后又焚稿断痴情的故事。6“湘妃泣竹”句，舜有二妃娥皇和女英，闻帝崩，以涕挥竹，竹尽斑，故又叫湘妃竹，斑竹。二妃悲痛欲绝，投湘水自尽。黛玉的潇湘馆外即是翠竹夹道，她的别号又是潇湘妃子，故有此句，又据刘心武先生探轶，黛玉之死非高鹗续书中那样咳血而死，而是同娥皇女英一般沉湖入水而亡。曹公的巨著多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写法，所以，书中伏笔多不胜数，刘先生的探轶之说更有说服力。7“回廊外，高天离恨，低续木鱼听”句，回廊在古诗词中多指情人相会的地方。“回廊外”是指黛玉夭亡后，魂归离恨天，与人间的宝玉成天人永隔，但是依然在天上情深宝玉，此值宝玉已出家为僧，故作此句“低续木鱼听”。木鱼是佛家用的伴奏乐器，又名“梵吹”。

人月圆
一声啼鴂花飞尽，
幽素眷残红。
几番消受，
斜阳蔓草，
陌上青骢。
三春竭泪，
浮尘寸缕，
离恨秋鸿。
紫菱洲下，
芙蓉逝水，
泣月长空。
注释：1“啼鴂”指杜鹃，子规。2“青骢”，取自苏小小的《同心歌》“妾乘油璧车，郎骑青骢马”，隐寓青年男子。这里是喻宝玉。3“三春竭泪，浮尘寸缕”句，十三回中，秦可卿死时，离魂托梦于王熙凤，其中有句要她牢记“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需寻各自门”。这也是伏笔，意思是过了三个春天之后，整个贾王史薛四大家族是大势已去，众儿女将“各自需寻各自门”。黛玉夭亡时其实不到十五岁，通行本在四十五回中，宝钗去瞧黛玉，黛玉说：“……我长了今年十五岁……”，其实古本上这里是十二岁，通行本上是后人觉得太小了改过了的。而黛玉说此话时正是秦氏死后的第一个春天过去，是秋天时节。另据红学家有说曹公实则是写完了红楼梦全册。但后四十回在传阅中杳无踪影。不过曹公行文处处伏笔，所以刘心武先生探轶的结果是，黛玉在第三个春天之后沉湖而亡，且是中秋之夜。如此算来黛玉死时仅十四岁。宝玉比黛玉大一岁，十五岁，那个时代这个年纪正是婚嫁之时。黛玉在人间历载十几年，所以尘缘尚浅，故又作“浮尘寸缕”。4“离恨秋鸿。紫菱洲下”句，上边已有注解，黛玉是在秋天魂归离恨天，而鸿雁又寓意着相思，所以“离恨秋鸿”，而她沉湖的地点便是大观园中的紫菱洲。沉湖，是一步步从湖边走向湖心自沉，不是跳水，而是一种从容不迫的诗意的死法。黛玉一生就是诗意的人生，她葬花的行为是蓄意而为，刘先生赞“绝对的行为艺术”。所以，她的人生其实就是“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河满子
惆怅文园病客，
恁寒雪鬓秋风。
情向竹边梳细月，
凉襟痴笑孤灯。
一段凄凉心意，
低鸣谁共今生？
琵琶无语弦上，
木石犹记前盟。
生恨结缡春暮老，
也怜花落枝疼。
怒里风刀霜剑，
幽啼春尽无声。
注释：1“惆怅文园病客”句，文园是汉文帝的陵墓，司马相如曾任文帝陵园令，且时常生病，这里是指林黛玉。2“木石犹记前盟”句，二玉之间的爱情是“木石前盟”，二宝之间则是“金玉良缘”。第五回红楼梦十二支曲中的第一支曲《终身误》里有句“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木，是林黛玉，她的天界身份是绛珠仙草。石，是青梗峰下补天无材的顽石，此石后随空空道人携手人间，欲历劫一番人世欢乐，于是在神英侍者投胎出世后，化为他胎带来的一块通灵宝玉。所以此石不是宝玉，但属意宝玉。3“生恨结缡春暮老”句，三春过后，百花齐凋。二玉之爱在那样的背景下一个死一个出家，生时无法谛结燕婉，故作此句。结缡，结合的意思。4“怒里风刀霜剑”句，风刀霜剑指以贾母为首的封建统治。葬花词中有句“风刀霜剑严相逼”。

南歌子
酌酢孤鸿影，
娉婷寂雨门。
病时扶月瘦相同，
一样颦儿长恨梦中人。
粉泪牵风带，
莲青水荇空。
秋窗词罢惹啼痕，
还道黄花煮酒笑人岑。
注释：以宝玉悼怀的口吻填此词。也可作悼亡词。1“酌酢孤鸿影”句，酌酢，应酬的意思。醉酒的样子。指黛玉死后，宝玉在潇湘馆外潦倒悲恨的行止。2“娉婷寂雨门”句，看到清寂的门庭，怀念黛玉的样子。3“病时扶月瘦相同”句，黛玉生时病身常无眠，她夭亡后，宝玉也形容消瘦，所以作此句。4“一样颦儿长恨梦中人”句，颦儿，指黛玉，宝玉看黛玉眉尖若颦，为她取名颦儿。长恨，作反句释，常相忆，不相忘之意。梦中人，两人天人永隔，只能是梦中相向了。5“粉泪牵风带，莲青水荇空。”句，第一句既喻黛玉葬花的伤恸心情，也喻她沉湖时的情状。书中曹公有伏笔句“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此前句是影射黛玉，后一句影射宝钗。即黛玉沉湖时，先把玉带挂在湖边的树枝上，而宝钗则是在宝玉入狱后，欲寻贾雨村来帮助宝玉出狱，但贾雨村在四大家族败落后见风使舵，撒手不管了。宝钗求助无门，抱病而死。死时是冬季。高鄂续书上则与此全然不同。此处按下不表。书中曹公为黛玉所设的花喻是芙蓉花，宝钗是牡丹花。芙蓉花有陆生和水生的两种。黛玉是水生芙蓉，也就是荷花。她一生与水息息相关，泪尽而亡，死时也是沉湖而去。6“秋窗词罢惹啼痕”句，四十五回中，黛玉在宝钗探视离开后，作诗《秋窗风雨夕》。7“还道黄花煮酒笑人岑”指宝玉酒醉落魄的样子，但是不管也不怕旁人的讪笑。

疏影
风襟挼袖，
绿暗纤雨庭，
廊下犹约。
午镜垂帘，
春暮逐花，
泣向坠红轻雪。
依稀泪眼晴无处，
点点是、朝夕啼鴂。
雁过也，
绊望淮山，
戗恨愁乡飞血。
迢递疏窗露影，
绿腰久病舞，
梁燕催歇。
藓径巡香，
翠翘屧痕，
尽付秋期时节。
由他侧帽随风去，
但欠泪、沉湖烟月。
莫笑我，
酒醒天涯，
空对朝天阕。
注释：以宝玉之口所作悼亡词。1“风襟挼袖，绿暗纤雨庭，廊下犹约”句，暮春的黄昏，宝玉站在寂雨空庭中，回首往事，犹记得回廊下与佳人低语。廊，回廊，古诗词中往往指情人相会的地方。2“泣向坠红轻雪”句，又是暮春时节，此时此景更忆当年伊人葬花悲啼，花飞似雪的情景，刻骨铭心！3“依稀泪眼晴无处，点点是、朝夕啼鴂。”是说黛玉常常黯然落泪，点点痕痕，无一日晴明之时，像那泣血悲啼的杜鹃一般。4“雁过也，绊望淮山，戗恨愁乡飞血。”雁，代指相思，绊望，跌落下来，泣血而望。淮山，指相思地。这里指宝玉所思念的亡人黛玉。愁乡也作黛玉解释。梅溪词《八归》中有句“应难奈，故人天际，望彻淮山，相思无雁足。”5“绿腰久病舞，梁燕催歇”句，绿腰本来是唐宋的歌舞大曲,女子独舞,舞姿轻盈柔美，这里隐寓黛玉。葬花词中有句“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所以，燕子，就不是惯常意义上的美好象征了，而是代表着当时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封建体系，波及到贾府自然是王夫人，赵姨娘一类的人物。6“藓径巡香，翠翘屧痕，尽付秋期时节”句，藓径，潇湘馆外有一段苍苔甬道。这在四十回中可以看到。这里是指宝玉走在潇湘馆外徘徊，寻觅黛玉生前的踪迹，但见翠翘屧痕依稀，却佳人无寻！翠翘在古诗词中也往往是男子怀念佳人的道具。屧痕，带衬里的鞋子，也作足迹解释。黛玉沉湖时是秋天，是中秋节，秋期即是中秋时节。7“由他侧帽随风去，但欠泪、沉湖烟月”句，“侧帽”一词，语出北史独孤信传：因猎日暮，驰马入城，其帽微侧。诘旦而吏人有戴帽者，咸慕信而侧帽焉。诗词中多指俊美倜傥的男子。这里是指宝玉在黛玉死后，形容消瘦萎靡，有衣冠不整且随他的那种看破红尘的味道。但他自觉黛玉之死与他自己无力反抗是休戚相关的，所以“但欠泪”于她，当然，他和黛玉也是爱之至深，情之弥坚的生死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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