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再复:贾府的“断后”现象 王熙凤兼得三才 小议贾政 贾赦的读书经 贾雨村心态 贾环执政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7/03 08:59:49
     

刘再复:贾府的“断后”现象 王熙凤兼得三才 小议贾政 贾赦的读书经 贾雨村心态 贾环执政

贾府的“断后”现象
    《红楼梦》贾氏的荣宁二府,落得被抄家,当然是悲惨的。而最悲惨的,还是它的“断后”。
    所谓“断后”,用现代时髦的话说,就是没有“接班人”或叫做“后继无人”。这就是说,这个大家族没有产生出可以伸延其贵族生命的优秀后代,更没有产生出足以支撑和光耀这个家族门面的栋梁之才。
    这个大家族到了贾宝玉的父辈,还产生了如他父亲贾政这样的符合家国需求的人才。贾政虽无杰出之处,但他干练、规矩、明白,毕竟是个可靠的人。正是他,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家族面临着“断后”的危机。这种危机,一是“后”代人丁不旺;二是虽有人丁但不是人才。更严重的是第二条。以荣国府来说,他的子辈就没有他这样的勤勤恳恳之才。他的兄长贾赦之子贾琏,是一个好色之徒,不堪培养也不成气候。他自己的三个儿子,最有希望的是大儿子贾珠,却不幸夭折(这是荣国府“断后”危机的一个严重信号);二儿子贾宝玉,乃是“混世魔王”,不用说“齐家治国”,连自己的“修身”都成问题,不能有所指望;三儿子贾坏,则不仅獐头鼠脑而且生性夯劣,完全是个败家子相。其他的均是女流之辈,在当时都不能做接班人。宁国府比荣国府还糟:尚在支撑宁国府的贾珍及儿子贾蓉均是酒鬼色魔,只知享受而不知创业守业,偷鸡摸狗的本事有一套,持家治国之事却全是外行,其祖辈的雄风豪气早巳丧尽。到了最后,荣国府的贾赦一支,只剩下一个巧姐。贾政一支则只剩下一个贾兰。贾兰和他的叔叔宝玉去考试,得了个第三十七名,这可以算是荣国府唯一的“好苗子”,但是,这根好苗子是否能够存活,存活之后是否能重振祖辈基业还是一个问题。即使有出息,那也是很遥远的事。总之,贾府的“后”,到了贾兰一代,已像将残的烛火,奄奄一息。
    贾政是贾府里儒者气味最重,也最富有家族责任感的人。简单地说他是封建卫道者不太公平。正因为他有责任感,所以也就和他的家族命运息息相通。他常闷闷不乐,而且对贾宝玉特别“看不上眼”和特别严酷,这种严酷,反映出他的很深的“虑后”。他痛打贾宝玉,完全是“怒其不争”。因为他知道“断后”的严重性,所以最迫切地希望贾宝玉能像他那样支撑起贾家的大厦。然而,贾宝玉偏偏丝毫也没有“立功立德”的念头,偏偏是那样一种拒绝功名、拒绝发达的脾气。这样一种不足以支撑大厦的材料,就不能不使贾政朝夕陷入大苦闷之中。我们可以感到,“断后”的阴影一直笼罩着贾政。
    贾政的忧虑和他对贾宝玉的愤怒,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中国是“人治”的国家,人存政举,人亡政息,国如此,家也如此。一家一族一国的兴衰,最重要的在于是否“后继有人”。中国喜欢讲“得人”,所谓“得人”就是赢得了延续和发展家国事业的优秀人才。像得了贾琏、贾环那样的人,不能算“得人”,所以“得人”主要的意思是得治家治国的人才。贾政忧虑的“断后”,乃是断了足以支撑王府大厦的“家族精英”。屈原在《离骚》里感慨“国无人”,不是说国家中没有芸芸众生,而是国中缺少杰出人才。
    清朝最后的衰亡,其中很主要的原因,也是发生了爱新觉罗王族的“断后”现象。清初康熙是非常强的皇帝,中经雍正、乾隆、嘉庆也还不错,到了咸丰就不太行了。咸丰是一位倒霉的皇帝,一上台就碰到太平天国革命,平乱治国的本事又不大,仅在位十一年就死了,死时刚三十岁。咸丰之后,皇门便开始发生“断后”的危机。咸丰的儿子同治皇帝在内忧外患之际,还不顾社稷大业,老是出宫嫖妓女,最后死于花柳病。同治即位十三年,死后更是后继无人。慈禧太后只好找她妹妹的儿子光绪来充当皇帝,由恭亲王辅政,自己垂帘听政。光绪死后,继承皇位的溥仪(宣统)只是一个小娃娃,靠这种尚不知事的小孩怎能支撑一个庞大的政权呢?所以,清朝便很快地宣告灭亡。清朝后期的迅速衰落,“断后”显然是一个大原因。
    无论是家还是国,形成“断后”现象有三种情况:一是自然中断,这是老天爷不帮忙,产生不了像样的“后”;二是有了“后”之后,不能对“后”进行有效培育,即教育荒疏,使得“后”不能成大器;三是产生了“后”尤其是优秀之“后”而不懂得保护与珍惜,甚至加以摧残和扑灭。对一个现代国家来说,后两种情况更为可怕。一个有眼光、有政治理性的政治家,至少会有贾政似的敏感,知道“断后”意味着怎样的危险。不过,我要替贾政说句公道话,贾府的“断后”,完全属于老天爷不帮忙和贾家子弟不争气,而不是受了老一辈的摧残,其实,贾政是爱子如命,爱才如命。他为贾珠的夭折痛惜又痛惜,就是明证。
王熙凤兼得三才

    帮忙,帮闲,帮凶,三者往往难以兼得。在《红楼梦》里,兼而得之的唯有王熙凤一个人。

    能帮忙的人,至少得肯干,不懒,而且还得有组织能力或社会活动能力。像贾宝玉这种人,也很忙,但他只能算林黛玉所说的那种“无事忙”,而不能真正“帮忙”。

    能帮闲的人,则需要有点才气,而且还得有凑趣的本事。像贾环这种粗痞子,就不能帮闲。然而,像贾政这样的人,又太严肃,也帮不了闲。

    能帮凶的人,就更不容易。这除了性格中需要有残忍的素质之外,还得有点才干。像贾环这种帮不了闲的人,似乎可以帮点凶。但从他出卖“巧姐”很快就露出破绽一事看来,也缺少帮凶的才能。至于宝玉,他顶多可帮点闲,绝对帮不了凶。

    王熙凤不识一个字,一生仅作过一句诗(即“一夜北风紧”),却能三者兼得,真是奇迹。一提起王熙凤,就想起她的毒辣、凶狠,直接死于她手下或死因与她有关的就有贾瑞、尤二姐、张金哥夫妇、“鲍二家的”等数人。贾瑞、尤二姐之死,不是她帮凶的结果,而是她直接行凶的结果。能直接行凶的,自然更能帮凶。张金哥夫妇的自尽,可算是她帮凶的一例。贾珍说她:“从小儿顽笑时,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越发历经老成了。”对于王熙凤的“帮忙”,也无须多论证,只要看她应贾珍之请去协理宁国府的秦可卿之丧,就足以说明她帮忙的能力是何等高超。人们也许只记得她善于帮忙、帮凶,忘记她善于帮闲。她的帮闲才能在贾母面前表现得淋漓尽致。贾母是贾府的真正权威,又是一个大闲人,很需要有人陪着她说说笑笑,即帮她的“闲”。她喜欢王熙凤,就是喜欢她能凑趣,是帮闲高手。帮闲很不容易,要颂扬被帮的权威又要让权威不觉得太俗气。像贾政那种缺少幽默感的人,只能在贾母面前表忠心,帮闲就不行了。但像贾政带去给大观园题匾额的那些酸秀才,只会迎合只会说奉承话也不行。因为王熙凤有帮闲的本事,所以总是讨得贾母的欢心。

    当今帮忙、帮闲、帮凶三者兼得的人固然也有,但本事与王熙凤相比实在相去太远。他们也忙,但一帮忙就讲“伟大的空话”,不办实事,结果是愈帮愈忙。他们也努力帮闲,写了很多颂诗,但大多是一些如贾政那种直接表忠心的奉承话,缺乏幽默感。帮闲就怕乏味,而他们的帮闲常常乏味之极,更糟的是还常带有奴才味。

王熙凤虽狠毒,但不容易让人恶心,而后来的帮凶、帮忙与帮闲者却令人恶心。我自然不是在颂扬王熙凤充当帮闲或帮凶,也决无欣赏帮凶文人或帮闲文人的意思,只是说,人的能力是有独立性的。它固然常常与道义相连,但并不等于就是道义。有的人有道义精神,但能力极差,这种人是好人,而不是能人。有的人则缺乏道义,但有很高的能力,王熙凤就属于这一种人。所以人们称王熙凤是“能人”,而不会称她为好人。最糟的是没有道义,又没有能力的人,做起坏事也显得特别丑陋。许多无赖、痞子、泼皮,都属这一类,他们不像王熙凤那样,有一种可供人欣赏的才干和智慧,只有一肚子的脏水。对王熙凤的争论,大约也因为有人从道义上看得多一些,有人从才干上看得多一些。我在两年前写的一篇文章中,曾说王熙凤也属贾府中的“新生代”,指的就是她作为“能人”的一面,包括她很会放高利贷,就像现在一些官员学会做生意,也是新现象。我欣赏王熙凤的才干,自然不是欣赏她做坏事,只是感慨我们现代社会的大忙人常常缺乏王熙凤的才干。言下之意是说,无论标榜什么立场,都应当增长才干,都应当有本事和智慧,决不可因为自己有财富或权力,便安于愚蠢和无能,并无太深的意思。

 

小议贾政

    以往不少红学评论,都把贾政称为“封建主义卫道者”,把他描述成与贾宝玉、林黛玉对立的另一营垒的代表。

    然而,我总是为贾政抱不平。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立场问题,我尽管很喜欢宝玉、黛玉这些人物,但也并不恨贾政。尽管那么多人批判他,但我对他并不产生恶感。没有恶感、仇恨感,并不等于就喜欢。像对待程朱理学一样,我虽没有恶感,也不太倾心。贾政作为一个儒统的载体,我最不喜欢的地方是常常要摆架子和戴面具。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他明明知道贾宝玉的才华远在其他秀才之上,宝玉给各馆的命名都十分精彩,但他就是不肯在清客们面前说一句夸奖宝玉的话,老是端着一个父道尊严的架子,满脸“寿者相”,实在太不近人情。此时他是一个面具化的人,当然不能让人喜欢。然而,他毕竟有见识,能择“美”而从,全采纳宝玉的“题名”。贾政此番表现,虽有点装模作样,但不能说就是虚伪,所以虽不能让我敬重,却也不会让我厌恶。

    贾政是贾府里的孔夫子,在那个历史时代里也算是一个真实的生命存在,正如不能把孔夫子说成是“巧伪人”一样,也不可把他视为一个伪君子。他虽然也因私情而推荐贾雨村,但总的来说,还算清廉严正,品行端庄,是一个不走邪门歪道的人。不能说,这种人就不好,非得像他的哥哥贾赦,到了老迈之年还想讨鸳鸯当小老婆才算不伪。他教人尽忠尽孝,也无可非议,而且,他又不是只要求别人“尽”,自己不尽。他确实是个孝子,在事业和情感等各个方面上都尽孝。贾府这座大厦,其实是他支撑着的。他对于母亲的任何教导和责骂,都真诚而惶恐地接受,一点也不掺假。不能说玩女人才是真性情,孝顺母亲就不是真性情。

    说他是封建维护者,最重要的根据是说他总是逼迫宝玉注重文章经济,走仕途之路。但是,这也是贾政亲子之情的一种表现形式。他只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贾珠二十多岁时就夭折,剩下宝玉和庶出的贾环。贾环天生一副痞子气,明眼人一见就可看出他的一副败家子相,因此,他自然对贾宝玉寄予希望,但宝玉又偏恨透了仕途经济,这就不能不成为贾政揪心的遗憾。贾政是一个很有家族责任感的人,他严格要求宝玉,甚至严酷鞭挞宝玉,其实不是在维护某种制度,只是在尽他的责任,维护其家族的命脉。

    以往评价贾政,常常太政治意识形态化。用意识形态的尺度来衡量贾政,自然就会给他戴上种种政治帽子。例如,给他一顶“封建卫道者”的帽子。其实所谓“封建卫道”,完全是评论者把先验的概念强加给贾政,贾政本人恐怕不知道什么叫做封建之道。他打贾宝玉时,决不会认为宝玉的屁股是小资产阶级的屁股,而他的棍子是封建主义棍子。他的痛打,完全来源于他的痛切之爱即“怒其不争”。宝玉的不争气所造成的贾氏家族的“断后”危机,只有他才有痛切之感。痛打时他想的是家,决不是国,也未必是“道”,即未必是“坚持封建主义”或“痛打自由主义”这一类意识形态。

    俞平伯先生逝世前两年,不顾年近九十的高龄到香港,并对红学研究发表了一个意见,这就是:《红楼梦》是一部小说,不是政治,应当真正地把它当作小说来研究,多从哲学、文学的角度去领悟。俞先生晚年能说出这种意见,实在是宝贵得很。这一意见的要义,就是希望《红楼梦》的研究应当从牛角尖里和意识形态的偏见中解脱出来,真正把《红楼梦》作为一部小说,对其语言、人物、情节及其哲学、心理内涵,不断地领悟。我想,这一意思,如果用于贾政,将会洗去他身上的许多不白之冤。

《红楼梦》不是政治,贾政也不是政客或政治符号,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把秩序和伦理放在优先地位的人(不是把生命自由放在优先地位的人),因此,他也是一个真实的生命存在,既有政治立场,也有道德品格,也有精神取向,也有情感,而每一方面都有其价值。在政治泛化的时代,把政治尺度变成评价人的唯一尺度,一个人只要突出政治,则无论他怎样恶劣,也无所谓,反之,被认为是封建阶级代表人物如贾政者,则无论他如何廉洁尽职如何兢兢业业,也是坏人,这种看人的标准恐怕只能塑造出大唱政治高调而品格低下的怪物。

 

贾赦的读书经

《红楼梦》中的贾赦,是一个官场的老油子。他没有什么本事,官位是靠世袭得来的(荣国公的世职由他袭着),但非常世故圆滑,很有生存技巧。他已有几个小老婆了,仍然不满足,还想要贾母跟前的丫头鸳鸯。

    这个乏味的老官僚,还有一套关于读书的老油子哲学。他说:“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第七十五回)

    贾赦一面是认为书不可一点不读,但读一点是为了捕住当官的机会,以免让“官”帽儿跑掉,一面又认为不可太用功太认真读书,以避免读得入迷反而不懂得官场诀窍。总之读书的用处就是为了做官,书是官场的敲门砖和乌纱帽的捕获器。贾赦讲的道理比我们现代的“读书做官”论更透彻。许多书呆子不懂得贾赦这些道理,所以总是当不了官或当了官之后又丢官。

    中国的大官僚家族,往往败落得很快,其原因就是有了世袭制之后,很容易出现贾赦这种官油子。官油子既要享受祖辈父辈的光荣和财产,又没有祖辈父辈的真才实学和其他真本事,更不能像祖辈父辈那样艰苦奋斗创业守业。袭个官位,只想混日子,—辈子坐着蚕食祖宗的遗产。西方一些大企业家的后裔,一二百年后还使自己的家族保持为“旺族”,而中国的大世族则往往败落得很快,所以才发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现象。其实,泽及五世的现象并不多,往往两三世就完了。我们读一读《红楼梦》,想一想贾赦的读书经,就知道世袭贵族的迅速破落就因为官油子愈来愈多,人生只靠技巧和遗产,不再靠真才实学了。

    像贾赦这种官油子,生活的目的就是求安逸,享受压倒一切,其他的均为手段。读书自然也是享乐的手段,不读不能享受安逸和荣华富贵,读得太苦,也没有安逸可言,要掌握好分寸,这就是人生技巧。贾赦安逸了数十年,悟出这一读书的道理,也不容易。但因为他的读书是骗人的,所以常常露出马脚。例如中秋家宴行击鼓催花令,他说的那个“偏心’的笑话,不仅很乏味,使人一听就知道他缺乏文化素养,而且还无意中冒犯了贾母,讨得个没趣。可见,官场上的老油子并不是总是那么“顺溜”开心,在某些需要知识的场合,也是很尴尬的。像贾母这种聪明的人,就很不喜欢他的油味和俗味,偶尔让他碰一点钉子,他也毫无办法。

可惜,贾赦这套读书经,很容易被巧人所欣赏。我国当代生活中流行的读书要“活学活用”、“急用先学”、“立竿见影”等办法,也和贾赦的读书经相通,其效果也相同。所谓活学,其实也就是贾赦所说的既要学又不要学得太呆;所谓活用,也像贾赦所说的,做得官时,别让官儿跑掉。古人和今人的心机常能相通。不过,我担心,长此以往,人们读书将愈读愈油,愈读愈滑,最后都变成大大小小的贾赦——大大小小的官油子,这种充满官油子的社会也够乏味的。

 

贾雨村心态

    《红楼梦》中的贾雨村,是一个很值得玩味的官场人物,他的心态符合所谓“典型”的要求,即这种心态既有个性又带普遍性。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熟知,贾雨村在得到甄士隐的鼎力推荐之后,又得到贾政的赏识,并和贾家连了宗。由于得到贾氏这一豪门的照应,加上他自己熟知官场技巧,生存策略,便官运亨通,很快地由知府擢升转入御史,之后,又升为吏部侍郎、兵部尚书,后来因为出了事而降了三级,但不久又因贾府帮忙补授京兆府尹,兼管税务。他因贾家而发达,因贾家而辉煌。他带着甄士隐的推荐信和贾政见了面,这一见面是他的命运的转折点,从此以后,他便在仕途上飞黄腾达。但是,当宁荣二府被抄时,他深知自己和贾家的关系非同一般,如果不赶快撇清关系,就难保乌纱帽,甚至还要殃及更多的东西,因此,他便“反戈一击”,给贾府狠狠地“踢了一脚”。他的这一行为,《红楼梦》的一百零七回通过贾府奴人包勇之口作了揭露。包勇忿忿不平地说:

    别人犹可,独是那个贾大人(即贾雨村——引者)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两府来往,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你道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家说他回护一家,他便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还了得吗?

    包勇骂的时候,见到贾雨村正好坐着轿子过来,便趁了酒兴继续大声骂道:“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贾雨村在轿内,听得一个“贾”字,便留心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便不理会过去了。

    包勇虽然是一个醉汉,却道破了贾雨村的心态。他的一段话用了三个很准确的动词:一是“沾”——沾过两府的好处;二是“怕咱”——怕人家说他回护贾家;三是“踢”——狠狠地踢一脚,即落井下石。这三个动词中关键是“怕”字,贾雨村“怕人家说他……”,这个“人家说”,可能就会断他的路,要他的命,毁他的前程。而他所以这样”怕咱”,是因为他确实“沾”了好处,并且不是一般的好处,而是当了高官的根本好处。这样,要人家不说话,要不受牵连,就只有选择“踢一脚”的法子了。而且,不仅是一般地踢一脚,而是“狠狠”踢了一脚。“狠狠”二字用得好。不狠,就不足以撇清关系;不狠,就不足以保住自己。只有脚上狠狠地踢,头上的乌纱帽才能牢牢地保住,这是贾雨村的一种心态。

    包勇骂贾雨村是“没良心的男女”,书中写道贾雨村听得一个“贾”字,这是很妙的。如果说他全听到而不发怒恐不合适,写他听到了又装着没全听到,姑且当作是醉汉胡说,这又是贾雨村心态的另一端。他不敢发怒,是因为良心在牵制着,但面子毕竟比良心更重要,乌纱帽更比良心有用,让人咒骂“没良心”虽然难受,丢了乌纱帽失去了面子面具更难受,所以只好咽下被一个小奴才臭骂的气。中国官员这种面子大于良心、乌纱帽重于良心的心态是包含着不少苦衷的。

《红楼梦》写贾雨村的反踢一脚,并不是正面铺开地写,而是侧面地借别人之口说出。曹雪芹并没有把贾雨村写成一个简单的忘恩负义之徒。他踢了一脚,也是暗中行事,听到包勇的辱骂,也只能装聋作哑,这比现代某些公开声明“反戈一击”的伶俐人,面皮似乎薄一些,心态也复杂一些。现代人如果沾了某大官的好处,而大官一旦倒台,他们为了表示立场坚定和身心干净,往往慷慨激昂,咬牙切齿,不仅踢一脚,而且要踩上两只脚,甚至踩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这是不是反映现代人面皮愈来愈厚,良心愈来愈薄的倾向,我不太清楚。如果这种趋向属实,那么,几十年之后,贾雨村那种仅仅“踢了一脚”而且踢了之后还有点恻隐之心的形象,倒是很可爱的了。

 

贾环执政

    出身于赵姨娘的贾环,恐怕是贾府公子群里最不争气也最令人讨厌的一个。此人不仅长得獐头鼠目,没有半点贵族气,而且生性粗夯,刁顽、褊狭,完全是个“泼皮”。皇亲国戚府中也生长出这样的小“痞子”,人类社会真是麻烦。赵姨娘在《红楼梦》中,可以说是唯一没有长处的女性,曹雪芹抒写人性均有“复性”的特点,也就是“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唯独赵姨娘没有。王夫人骂贾环时说:“赵姨娘这样混账的东西,留的种子也是这混账的!”这虽近乎“血统论”,但贾环确实是混账东西。

    我曾想,贾府的接班人如果选定贾环,也就是说,贾府如果由贾环这样的混账执政,将会怎样?想来想去,觉得很不妙。

    其实,《红楼梦》已预演过一次贾环执政的情景了。那是在贾府被抄之后。贾府被抄,本已大伤元气,再加上贾母、王熙凤一死,更是陷入一片混乱。在荣国府里,贾赦坐牢,贾政扶贾母灵柩南行,贾琏到配所看望病在牢中的父亲。贾宝玉、贾兰又前去赴考,这时,偌大的荣国府就数贾环是男性主子了。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贾环真的占府为王了。《红楼梦》第一百一十九回写了贾环当时的得意:

    ……不言宝玉贾兰出门赴考。且说贾环见他们考去,自己又气又恨,便自大为王说:“我可要给母亲报仇了。家里一个男人没有,上头大太太依了我,还怕谁!”

    这段话把贾环执政时的心境透露得很清楚。贾环“自大为王”后第一个念头是“报仇”雪恨。他一阔睑就变,一为王,脑子就膨胀,不承认自己和自己的母亲作了孽,只记得曾被人家瞧不起,要进行秋后算账。像他这种凶狠刁顽的痞子,复起仇来决不是好玩的,肯定会来个镇压反动派,在他眼里,头号反动派和压迫者是王熙凤,二号反动派则是贾宝玉。宝玉可能从轻处理,王熙凤则一定得从严,如果不斩首恐怕也得坐牢。可是那时王熙凤已死,使他过不了太大的复仇瘾。

    贾环虽属混账,但也刁钻,他知道贾府的精英死的死,坐牢的坐牢,出走的出走,“家里一个男人也没有!”老虎全都没了,他这猴儿自然是王,虽还有上头的大太太在,但府中无男人,也不能不依他了。这真是时势造英雄,变动的时势使得一个鼠头鼠脑、未完成人的进化的贾环突然高大起来,而且气壮如牛:“还怕谁?”

    “还怕谁?”这是贾环的意识形态。一旦执政,这种意识形态和权力结合起来可了不得。既然是谁也不怕,那自然就可以无法无天,胡作非为,“无所畏惧”地“胡来”,要什么是什么,要谁就是谁,当然,要宰割谁就宰割谁。毫无敬畏之心,毫无心灵原则和道德边界,这是古今中外一切流氓的特点。

    《红楼梦》除了透露出贾环“自大为王”时的念头之外,还写了他的行为。小说写道,贾政、贾琏走后,贾环就趁家政失控之机,偷偷拍卖府里的东西,甚至还“宿娼滥赌,无所不为”。更严重的是在宝玉和贾兰赴考之后,他趁机去调唆邢夫人,策划把自己的亲侄女、年仅十三四岁的巧姐儿送给外藩王爷做妾。而且用心极毒,要在三天内把巧姐儿送走,以在贾琏回来之前把生米做成熟饭。出卖巧姐,一可捞到钱财,二可报点王熙凤之仇,虽不过瘾。贾环此举真令人吃惊,原来不被人看在眼里的泼皮,一旦为王,竟如此机敏、干练、有主意。没有心灵原则的流氓,干起坏事也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反而有“效率”,了,真不可小看这类痞子。

这样看来,贾环一旦当权,贾府祖辈的贵族遗风就荡然无存,原先还有的虎气、贵族气和体现于贾宝玉和女儿国中的才气、人间气也将一扫而光,剩下的就只有猴子气、泼皮气和乌烟瘴气。幸而贾府在衰败之际,还留下一条根子贾兰,贾政大约会选定孙子辈的贾兰当接班人,否则贾府的未来将不堪设想。

载自《红楼梦悟》第三辑《红楼梦》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