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在革命与改革之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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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在革命与改革之间(2)

百年孤影 追寻近世的真相与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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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梁启超的惶惑心态:在革命与改革之间

  这篇三千字的短论,曾被日本史学家狭间直树教授形容为“极尽繁琐”。依我看,繁琐未必,作者的思路却有些缠绕不清。之所以如此,正在于梁启超立志完成一个几乎不可能靠人力实现的任务:当时人纷纷以“革命”翻译Revolution的时候,他要扭转时势,以“变革”取而代之--以“改革”翻译Reform,估计梁启超与他的论敌皆不会有什么疑问。我们都知道,在中西文化冲撞之初,翻译并无立竿见影的事理,一个西文词语,同时可能产生十数种中文译法,最终哪一种获胜,或者好几个世纪都难以定案(如海德格尔著作的一些关键词),是一个相当复杂、乃至超越合理性之界限的改化过程。而这一过程不仅是语言的跨国际行旅,而且牵涉到政治、经济与文化等各种社会权力之间的激烈博弈。Revolution即是生动的一例。

  也许可以问:既然Revolution已经有“革命”这个译名,梁启超为什么还要再创设一个“变革”呢?如此则势必发生与Reform(“改革”)的语义重合。这需从“翻译之政治”--康有为、梁启超领导的改良派与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派之间的争斗--说起。简而言之,戊戌变法的惨败并没有给康有为带来深重的刺激,他仍然“太有成见”,执迷于保皇旗帜之下的渐进改革而不休;但梁启超正好相反:“自居东以来,广搜日本书而读之,若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脑质为之改易,思想言论与前者若出两人。”去日本不及一年,他的政治路径便大为改观,从“保皇”转而“言革”,成为康门弟子当中的激进分子之代表,并与孙中山等革命派眉来眼去,接触洽谈合作事宜。按冯自由《革命逸史》所记,康、梁刚到日本的时候,革命派已然在那里扎下了深厚的根基,孙中山、陈少白以“均属逋客”,“应有同病相怜之感”,寻思与他们合作。可康有为这个人的性情,除了自负、躁进,还有些狭隘,一向不能容人;且自恃风头正健,怀揣所谓的光绪皇帝的衣带诏,以帝王师自居,不乐意待见此等乱党。梁启超的表现则颇为积极:

  己亥(1899年)夏秋间,梁启超因与中山往还日密,渐赞成革命,其同学韩文举、欧榘甲、张智若、梁子刚等,主张尤形激烈。于是有孙、康两派合并之计划。拟推中山为会长,而梁副之。梁诘中山云:“如此则将置康先生为何地?”中山曰:“弟子为会长,为其师者,其地位岂不更尊?”梁悦服。

  这一段记载堪称神妙之笔,将孙中山、梁启超的面目和心理描画得淋漓尽致。尤其是两人的简短对答,真真是妙处难与外人道。明眼人一看便知,孙中山的“尊师”,实则是要架空康有为的权力,尊一个空头名号罢了。更好玩的是,“梁悦服”,居然默认了孙氏的做法--以他的智慧,怎会窥不破孙的良苦用心?可为什么不反对呢?条件即为“梁副之”,做二把手。

  如果冯自由的记载属实,那么梁启超与孙中山合作,并愿意“副之”,一定别有用心。窃以为梁氏的心理转变,一方面是因为,他与康有为产生了分歧,生出了脱离康有为而独成一个系统的想法。1899年3月的一封家信,说准备去美洲,因“金山人极仰慕我,过于(康)先生”,这至少可以说明他隐然拥有了凌驾于康有为之上的声望。是年6月,梁启超与韩树园、李敬通等共12人结义于日本江之岛金龟楼,据当时叙齿,梁启超排行第五。这摆明了是“党内结派”。

  另一方面,是否可以推测,梁启超认清了世界大势,改良与革命之势力此消彼长,迫使他选择“顺之者昌”?此间他发表《破坏主义》(1899年10月15日),鼓吹“快刀断乱麻,一拳碎黄鹤,使百千万亿蠕蠕恋旧之徒,瞠目结舌,一旦尽丧其根据之地,虽欲恋而无可恋,然后驱之以上进步之途,与天下万国驰骤于大剧场”,呼唤卢梭之《民约论》“大旗觥觥,大鼓冬冬,大潮汹汹,大风蓬蓬,卷土挟浪,飞沙走石,杂以闪电,趋以万马,尚其来东”,难道只是“高贵的谎言”?

  梁启超有自己的小九九,但工于心计、老谋深算的康有为何尝是傻瓜?弟子那些伎俩,在老师面前还是稚嫩了点,于是有接下来的一幕:

  是年梁至香港,尝访陈少白,殷殷谈两党合办事,并推及徐勤起草联合章程。独徐勤、麦孟华暗中反对甚力,移书康有为告变。谓卓如渐入中山圈套,非速设法解救不可。时康在新加坡,得书大怒。立派叶觉迈携款赴日,勒令梁即赴檀岛办理保皇会事务,不许稽延。梁不得已,遵命赴檀。频行约中山共商国是,矢言合作到底,至死不渝。以檀岛为兴中会发源地,力托中山为介绍同志。中山坦然不疑,乃作书为介绍于其兄德彰及诸友。

  首先,梁启超办事不密,“起草联合章程”这等大事,怎可委托康有为最忠实、最信赖的弟子,有“康门子路”之称,对革命思潮素怀偏见的徐勤(章太炎有言:“康门有徐君勉,最与中山水火。”即指徐勤)来操作?他理应早已知晓,与革命派联手合作,康门弟子颇有些作梗之士,从他此前写给孙中山的信函,即可见一斑:

  捧读来示,欣悉一切。弟自问前者狭隘之见,不免有之,若盈满则未有也。至于办事宗旨,弟数年来,至今未尝稍变,惟务求国之独立而已。若其方略,则随时变通。但可以救我国民者,则倾心助之,初无成心也。与君虽相见数次,究未能各倾肺腑。今约会晤,甚善甚善。惟弟现寓狭隘,室中前后左右皆学生,不便畅谈。若枉驾,祈于下礼拜三日下午三点钟到上野精养轩小酌叙谭为盼。

  “现寓狭隘,室中前后左右皆学生”是微言,“不便畅谈”才是大义。我以为,流亡日本初期,恐怕是梁启超一生最为尴尬的一段回忆。他与康有为的终极决裂,自那时便已埋下了隐伏的恶因。他企望叛离康有为盛大的羽翼与阴影而独树一帜,可以此信为明确的证据--作于“拟推中山为会长,而梁副之”稍后数日:

  国事败坏至此,非庶政公开,改造共和政体,不能挽救危局。今上(光绪)贤明,举国共悉,将来革命成功之日,倘民心爱戴,亦可举为总统。吾师春秋已高,大可息影林泉,自娱晚景,启超等自当继往开来,以报师恩。

  下款签名者有梁启超、梁子刚、韩文举、欧榘甲、陈侣笙、黄为之、唐才常等十三人,被改良派戏称为“十三太保”。这13人当中,有10人属于江之岛结义的小共通体,亦是梁启超背弃康有为,与孙中山合作的根本。遗憾的是,这个党内之党的力量,尚不足以支撑梁启超旗帜鲜明地向康有为叫板。当徐勤告密,康有为斥其为“违命”、“专谬”,致信迫令反躬自省,并即刻赶到檀香山办理保皇党事务,重压之下的梁启超无可奈何,唯有服从老师的意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