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风空落眼前花——第三部(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10/01 10:51:05
第三部·拈花一笑三生过
3.3 舞低杨柳楼心月
【起】
一切邂逅开始于五月,校园艺术团的一场演出。
没有一丝预兆,迅速、肆虐、毫无商榷余地。
拉丁,那是种怎样的舞蹈?华美性感,热情奔放,又鲜血淋漓。朋友说:你看,多么美,你看,火热的舞步能灼烧人的呼吸……琳珊果然不能呼吸,脑海中只有一对对鲜活的身影飞舞,震憾人心的自在、自信,是青春的张扬跋扈。
【承】
凭着琳珊少年时代的舞蹈功底,她如愿地被选入了艺术团。
教课的老师是专业院校请来的,优雅高佻,严格得近乎苛刻,她还是习惯把大家当作专业的选手来训练,为了一个站姿,一个亮相,经常需要打磨几个小时。琳珊和这群年轻的男孩女孩一样,把周末和课余时间都放入练功房。
她的舞伴是个大三的男孩子,他安慰她,你条件很好,动作也很到位,只是你还不够热情,没有拉丁的感觉,没关系,慢慢来。这是一个清秀文雅的男子,皮肤是种淬玉似的白,发线乌黑,笑容极其温柔动人,虽然他在舞台上是那么的热烈和张扬。
琳珊红了脸,其实琳珊早就认得他,五月演出的时候,他和他的舞伴有一曲桑巴,那么激情似火的一支桑巴!他的舞伴毕业了,现在,琳珊是他的新舞伴。练习的时候,琳珊不敢看他,有时候,她会走神,如此秀美温婉的人,竟然能跳出那样不羁狂热的旋律!
他时常提醒琳珊要看自己的眼睛,他对琳珊说,伦巴是表现恋人感情的舞蹈,在这个世界里,琳珊你不能一直低着头,你是女王,舞台都是你的疆土。于是,琳珊尝试着抬起头,怯怯地看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里面只有一个女子身影飞旋,她的身体圆润修长,她的动作干脆有力。快乐像海绵浸了水,渗透无声无息。隐约的,琳珊查觉出些许暗示,就像她突然决定要看那场舞剧,突然要参加艺术团,一切冲动寻源而上,终有其最后原因。
她因此学得异常努力,渐渐懂得如何用肢体表达情愫。他总是含笑注视着她,看她hokey stick走近来,走过去,又带她转身继续走近来……舞蹈是一场征服与被征服的欢愉的较量。如此纯真,只是舞蹈。水一般的动态像火山熔岩一样穿过她的身体流动。波浪般的动作从她的胸骨开始,通过上腹、腰骨,连绵起伏。她独享着他的专著,独享着这一支爱情之舞。她的眼神中有了火焰般的光芒,慢慢地她找到了南美大陆上那些热辣女子的自信和张扬。他对琳珊说,你跳得真好,他的眼光中有难以抑制的欣赏,琳珊又红了脸。
琳珊想,舞伴是不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一种男性,他可以随意揽着你的腰肢,而你却绝不会躲开或者反抗。是不是唯一的一种男性,他可以很绅士的深深的拥抱着你,在舞台上,舞曲开始或者终了,相遇或者说着再见,他的身体永远柔软且温暖。
【转】
慢慢地,练习完之后,他开始带琳珊出去喝水。琳珊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猎猎的风掠起琳珊的长发,琳珊忍不住地微笑。她喜欢他看她的暧昧眼神,也迷恋他挺拔的身影。是演出还是生活,琳珊有点晕眩,一段开始的快乐往往容易迷醉。琳珊向往,因为渴望,琳珊今年19岁。
他和队里女孩子们都很熟,也颇招女孩子们喜欢。有一个有着健康肤色,性感身段的热辣美女lily最直接,她常常会在练习的时候来到他们身边,满不在乎地对琳珊说,来,借舞伴用用。手搭了他的肩头,似笑非笑,腰肢开始扭动,于是,他摇摇头,微笑着带她一曲,可是一曲之后,还有一曲。跳舞的时候,她眼睛却看着琳珊,像是挑衅又像在炫耀,每到这个时候,琳珊便皱皱眉,转过头去,找一小块地方练基本功,或者练软功。
她不喜欢在人前表露爱情,她的心与她的舞一样,是一泓缠绵不绝的水源,绕了她心爱的人,缓缓蜿蜒芬芳。Lily则是一个奔放的女孩,有饱满的额头与伶俐的眼风,开朗、活泼、举止肆无忌惮。
有一次喝水的时候,琳珊问他:"我同Lily,谁跳得好?"
"当然是你。"他微笑,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你的动作是最好最到位,但Lily的眼神与表情最美,跳拉丁舞不但要动作优美,还要求神情飞扬,它的美丽难于言传,拉丁美洲的女子应该有猎豹般蓬勃的生命力和激情。"
琳珊默默无语,于是她常常背了人练习,在没有镜子的房间里,她闭了眼睛体会那种狂野,腰胯的舒展,手臂的舞动,与舞伴的抵死缠绵,她努力地,控制呼吸,面目在手脚纠葛中求得默契空间。
然而Lily始终更野更艳,舞动时,弹动一个指节也似有灵魂升起,满室媚眼生风,全是Lily的潇洒与任性,像株漫生多刺的蔷薇,用身影霸占住身边每一个角落。
为了参加院校杯比赛,她和舞伴开始准备一曲《No Matter What》,看录像,扒套路,一遍遍听着No matter what they tell us,No matter what they do,No matter what they teach us,What we believe it's true…
训练因此变得越发紧张,琳珊没课的时候就来到练功房里,对着满墙的镜子,温习着套路,也练习那一种似笑非笑狂野的眼神。而他这段时间却总是忙碌,不过不要紧,他的实力够强,只要自己把自己的舞步跳好了,他们之间就能有行云流水的默契,她舒展,抬头,扭曲,看自己的身体,手臂修长有力,腰身袅娜,双腿似铁丝般柔韧缠绕,拉丁鞋系得紧了,足尖有些痛,吊带衫黑短裙,琳琅想,如果自己涂上专业的美黑油,应该也有几分南美女郎的风韵了吧。
【合】
比赛前一周,老师过来指点。
"准备好了吗?一组组来"老师说。
"我们先来。"Lily说。她跳出来。她穿一身饰着羽毛的舞衣双腿绷得笔挺,乌黑油亮的长发盘起在脑后,眼线浓且黑,在额角处用金粉彩绘了朵金色合欢花。她对老师说,"第九首。"
熟悉的音乐响起来,琳珊脸色微变,她疑惑地看向中央,整室的灯光在她面前爆开,碎片锋利如刀,割伤了琳珊的眼睛,正和lily相拥的,是他!他的眼睛还是与以前一样清澈动人,但此刻,跟他上演生死相许,缠绵悱恻的却是旁人!Lily和他的套路也正是琳珊和他的套路,她的迅捷,他的有力,耳旁众人轰然叫好。琳珊仿佛又回到那一天,第一次,她看到拉丁舞。
一切邂逅开始于一场舞。
没有一丝预兆、迅速、肆虐、毫无商榷余地。
女子华美绚丽的裙子张开似朵鲜花,足尖轻盈奔放,她只是在跳,仿佛无论前面是悬崖或荆棘,她都会一路跳过去,红裙斑斑像散洒一地的鲜血淋漓。琳珊眼里满是泪水。
"你准备好了吗?"老师问。
"为什么?"琳珊却颤声追问Lily,"你怎么能这么做?"
她凝视Lily,又转头去看他,视线反反复复,再也停止不下来。
他面色苍白,却依旧温和宁静,他说,没关系,我可以两组都上。
Lily耸耸肩,高傲地抬头,扬眉道,没关系,跳一样舞步的人多了,只要你能赢过我。
琳珊还是选择了退出。她平静地想,大约跳拉丁的女子就该是如此这般敢爱敢恨,妖媚放荡,泼辣热情,自信无畏,而自己秉性就没有南美女郎的桀骜不驯和勇敢泼辣,遭遇挫折后,她只会双手无力,双腿如绵。
如果你没有穿过拉丁鞋,你就不会知道旋转的美妙,如果你没有褪下拉丁鞋,你就同样不明白平凡的无奈。
其后,她终于还是放弃了拉丁,尤其当她发现自己其实不懂得拉丁之精髓,和那种明媚狂野的拉丁女郎。
3.4 两重心字已成灰
所谓的企图我真的是没有,那样流言过境,遮天盖地,又是何必。
世界上这样多人这样多故事,因何总要急急地打探了我的来公示众人,难道我真是所谓的倾城与倾国?多么滑稽。只是微笑便得亡夏灭纣,大抵只是个假象中生存的人儿而已,是同一个女子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点叫着不同的名字处着相同的事件。而我,并没有这般传奇的自信,那个女子不是我。我只是红尘俗世里,芸芸众生而已,双十年华,姿色三分,如此这般,这般罢了。
我只是一个喜欢出来玩的人,用上一辈的说法,就是太过作。只是在这个年代,一切都可以用玩这个字敷衍过去。我爱玩,爱跳舞,最喜系一条黑色短裙,飞快地摇曳出华丽的圆圈来,身边的人跟不上舞步,速速换掉,切莫拖延,否则快乐就不完全。
这就是我,琳琅,如此这般的佻达和自如。
可我却为了沈君静下来,城中哗然,琳琅竟也有今日。
沈君说起来,笑眯眯,小眼睛眯成一条线:"别人都说你连心都没有呢。"
跟沈君走之前,如素很糊涂:"为何不定下来,Adam不错,Jack也很好,喂,是否你真的没有心?"跟了沈君之后,如素愈发糊涂:"为何选他,哪点比别人更好?不如Frank倜傥,不如Mark多金,你可得了失心疯?"一年后,如素已对我不抱希望:"嘿,你竟然还和他在一起!"
我很明白如素的意思,这个年代,女人还是不能出来玩,不似男人,玩再凶也不过落个风流名声,只要卸甲归田,还能落得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美名扬。可女人,却总是温柔婉约古典本分的好,而我这般犀利的人,是需要改改了。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众人只道我无心,却不知我最终还是一个女人,也有藤萝攀缘乔木的本性。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让我最终遇见沈君,我感激他对我真心实意,让我安定了一颗心,骨子里我还是有传统的禀赋,烟视媚行不能一辈子当饭吃,我收起风光,卸甲归田,洗手煮羹汤,宛然一淑女。
如素说我从此上岸了。
上岸一词委实难听,我不曾落水,我只是取次花丛,如今为了沈君,倒是做起了懒回顾的姿态出来,我也不是没有后悔过。
也是那日活该有事。
阳光太好,我把衣服都挂出来晒,我的旧舞裙,蕾丝的,织锦锻的,豹纹的,真皮的…….比利时衣架上都坠着干花瓣做的小香袋,太阳下辉煌热闹的香。我忽然怅然起来,把额角贴在一件件衣衫上,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总是众声喧哗,不分昼夜,日继之以夜,夜尽天明。
我竟跟他一年了!
沈君从未说过未来如何如何,而我想要的正是那一个未来。我紧紧地捂住心口,心窝处空荡荡的疼,呀,都说琳琅无心,又为何会疼。今晚定要他下个决定,把未来道个清楚。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沈君曾经看见,总会再有人爱我们,但再看不见这般花一般美丽的年华。希望的比他多,注定落了下风。不如学做乖乖女人,来一次垂首低眉,宛然相就。沈君,从此往后我将委身于你,我想你应当欢喜。
人人都说琳琅无心,可她愿意真心对你。
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沈君的车,带了三分春色,遮遮掩掩藏在街对面的树荫里,如素浓密的黑发轻快地从他的手臂上泻下来。
我的天,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是爱玩的,只要有机会。
他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我应该想得到的,如素何尝不是想要上岸,眼见了我有好结局,心里自然愈发的慌。忽然之间,我也如她当初一般糊涂:"为何选他,哪点比别人更好?"
我站在露台上好一会儿,一天一地的都是太阳,晒得人发晕,露台上满满的都是华丽的衣衫,辉煌热闹的香,街那头树叶的缝隙里如素纤长、圆润的身体白得耀眼。
他们两人进来了,规规矩矩地离了一米远。
男盗女娼。
我脸上一丝痕迹都不露,定力惊人。
我斟出茶来给他们喝。
沈君看到了露台上的衣裳,他说:"琳琅,你在做什么,要卷了细软走么。"
这话分明有玄机,沈君想逼我走呢。
我眼角看见如素满眼的笑,唇角微微一撇,眼里满满的全是轻蔑和骄傲。骄傲,凭什么骄傲,今天我才仔细打量眼前的故友,知心的人儿。从不觉此女如何精彩,一身衣服也是素得普通,恰如其人,如今忽然觉出她的凌厉和妩媚,已来不及抵挡,从头到尾令人未曾想过要防备,她,才是真正厉害人物,高过我一筹。
只道我波澜不惊,却也是双手微微有些颤抖。那一瞬间我是悲哀的,为我,为如素。只为了上岸么?如素,那岸怎是彼岸,最多不过是一个驿站,你以为能就此上岸,站稳脚跟,从此现实安稳?可不见我便是你的明天,转瞬间就抛回孽海无边。
如素,沈君才分明无心,生生误了你我青春年少,枉了你我浓情妾意。我本不是无心,否则到今日也不会知道疼。我本应该无心,到头来却是我浪掷了一颗心;都道他有情,又怎知他却是无情的那一个。
第二天我搬出他的地方。
不辞而别。
惦记了几日。
真的,惦记了几日,虽不是时时刻刻的惦念,却会在满手文件,几个电话的夹击中忽然想起来,哦?数日不见了,不知道怎样了。
却还是明白真相不过如此,幸亏早几秒看见,还不至于流露了"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意思出来,落下叫他人嘲笑的把柄,幸亏早几秒,叫我发现原来一切毫无意义。
流泪也不能。自有人在一旁看了去,拍手冷笑。我是谁,我是琳琅,无心的琳琅,千帆过尽,不过如此。不如挥一挥手,转身走开。
我重头开始我的卡门生涯。
明晃晃的镜子里,一张白净的小脸,尖尖下巴,唇红齿白,眉目分明如爱恨,晶晶亮的一双丹凤眼,水当当的眼波四溅,我看着镜子微笑了。我依然有我的自信,我相信我只一个眼风,也一定还能再燃起一把火,烧得人们胆战心惊,让人一朝遇上,非死即伤,一辈子落下感情的残疾。我站一旁冷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眯着眼睛,仰着脸,异常沉沦和享受的模样。
生活可以如现代舞,眷恋脚下的地,把大地当作自己的良人,缱绻不起缠绵不断,贴着蜿蜒到这头,到那头,从此与他生死相许,可是生活也可以如芭蕾,尽力地希冀飞起来,模拟离开地面的一种虚空的姿势,留最少的与地的接触面积,叫脚尖承受最大压力,惊醒了爬行动物的梦,我开始跳天鹅舞,从空中穿梭而行。
几个月后遇见周君。琳琅又成了城里的传奇,连我自己也奇怪,这一次流言里只说我好手腕,一样是陪沈君玩过,如素从此一蹶不振,我身边的人却愈发出众了。众人说起我来,都咬牙切齿的很。
只是众人也都忘了,琳琅无心。
我不指望周君如何待我,也不敢再实心实意地对他,我只想着何时把结婚戒指给如素看一看,那颗鸽子蛋的钻石正好放在空心处,最是稳妥不过。
3.5 为君醉一场
琳珑说,夏天永远像乱世。
黄昏时分,伊在斑驳的花影间淡淡地笑,仿佛已然沧海桑田。
这个夏天与我们熟悉的每个夏天一样,没有半点分别,无处不在的蝉鸣振聋发聩,满目火红的眩晕下,人与物都被扭曲得不真实。最为暧昧、狼狈和无可奈何的,是每个人身体的味道都似被太阳蒸腾成雾,在焦灼的夏日上空,任意纠缠,避无可避,哪怕你万分不情愿。
所以在琳珑的心目中,夏天永远像乱世,永远忙乱和焦躁,一切矜持、风度和婉约皆不得维持,无处可遁。
我说,也许正因如此,所有的信任和付出都变得轻薄起来,连爱情都如此。
琳珑低头不语。终于又说,其实每一年的夏天都只为着成全一些人。 我笑道,倾城之恋也不过张爱玲发了善心,然而夏天,却是每年都有的。
她也笑了,说谁知道呢,也许正是为了打破成千上万人的冷静与矜持,才有着夏天,夏天不过是上帝设下的一个局。
像一个不停蒸腾翻滚着的梦,火红的灼热,铺天盖地,这样的梦境中,人人都可得开脱说自己是身不由己。
琳珑一直不曾明白那是从何开始的。
琳珑在这个夏日毕业,毕业之后,是理所当然地继续念研,于是,她须得跟大家一般将这个大四的假日牺牲在boss的实验室,做实验,写paper,也为了琐事奔波。
她刚进实验室。阿Wayne正好硕士毕业,就要离开实验室,只是一个交错,旋即分开。
时间太短,相遇太晚,机会太少。
她说,两人都早已意识到这一点,但大约都是不甘心,才会放纵自己滋生出许多事端。
只是有些细微的动作,譬如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句有心无心的玩笑。然而两人都分明知道,有些事发生了。
他每日只须过来就一些琐事做些交接,却是七点便来上班,他说,我想着能在实验室见到你,多一分钟也是好的。其实,她每天一般都中午时分才去那里。
他在周末陪她去选购一些实验室需要的东西,他说,那样多的人……也许你会寂寞。
琳珑低头不语,他竟知道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会寂寞。她一直与众人热闹地聚在一起,做实验,吃饭,她那样自然地融入他们的热闹,然而他说,那样多的人……也许你会寂寞。
大家离开实验室的时候,他送她到宿舍楼下,他始终是君子,温存细腻,却从不提任何额外要求。他说,我想着能陪你,多一分钟也是好。仅仅是付出。
夏日,宿舍边有一对情侣拿着玫瑰走过来,大捧的玫瑰,热烈张扬,迎面而来,她和Wayne分明都看到了这火红的颜色。落日的余辉透过树影细碎地洒在脸上,她看到Wayne的眼光中灼灼的有玫瑰的芬芳,可她只是低下头去,感觉着这单纯温柔得要化开来的好时光。
琳珑垂下头,泪盈于睫。
她说,我自认为并非轻浮女子,从大二开始,与男友恋爱三年,结婚也许就在他毕业后。我本并无心思追寻其他刺激,然而阿Wayne的这份温柔,却令我连呼吸都带上了温软酸楚。与男友的感情最初何尝不是感天动地,惊心动魄,然三年之后却如平淡如温吞水,虽也是不离不弃,但却是不痛不痒,时时相对无言。他们的未来似指日可待,却又倦得提不起兴趣来想,可是,可是自己还不过20岁!
琳珑低声说,只觉着自己就那么悲哀地泯然众人,终究意难平。或许正因此,才有了夏日的他,他把我从就要窒息的生活中解救出来。即使只这一刻。
我说,可曾想过要跟了他走,与他长相厮守?
琳珑摇头道,伤筋动骨又是何必,也许到最后和如今身边旧人有何分别?同是浓情转淡,人生何如初见。也许留个念想也好。
那一晚,她鬼使神差自己买了一枝红玫瑰,插入从泰国带来的锡壶,用清水细细地养,暗香满室,有怦然心动的氛围,仿佛第一次收到男友的玫瑰般的怦然心动。只是,这一枝并不是任何人所赠。
然而次日再看,细碎的花瓣已有锈边,不过才一晚!也许再好的花,也不过这一晚的好,她却错过。
他最终离开这个城市。
他走的那一日,琳珑和男友在城中一面湖水旁的水吧小坐。也许是许久不见,男友兴致很高,滔滔不绝地对水质环保发表着意见,琳珑始终微微含笑做聆听状。粼粼的波光映到她面孔上来,漾漾的晃动,碎入她的眼眸。她有些恍惚,想到他已行到千山万水之外,而她竟身在此处。
那一刹那,她的灵魂抽身而出,冷眼看来,生活正如一切寻常人的生活,却为何荒谬到可笑。
男友终于讲演完毕,见琳珑端坐沉思,忽然激动起来,钻戒从他的手心闪到琳珑眼底。 盈盈水光在她眼中渐渐凝聚,琳珑不敢眨眼,只怕那层水膜会颓然破碎。那一刻,琳珑想,他已行到千山万水之外。
几天后实验室又进来一名新人,是大三做研究项目的学生,他替了阿Wayne的位子, 阿Wayne就再未出现。
他未曾送过她持久的礼物。他未曾留下过任何信件照片。他与她从未有过单独约会,关于他的细节,她只回忆得起他护她回宿舍,他们一起见过芬芳的玫瑰,而他却不曾赠于她。
他未曾问过她,你会不会跟我走。
她未曾问过自己,我会不会跟他走。
时间太短,相遇太晚,机会太少。
又或许,至始至终,阿Wayne并未打算与她有更深的发展。
又或许,至始至终,她只是沉溺于自己的想象,阿Wayne也罢,阿Sam也好,她并未打算去记住有过这个人,她只需要是某君。
琳珑说,也许从一开始,阿Wayne,或阿Wayne与我之间,就只是我的一场想象。谁知道呢,也许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梦,夏天做了同谋。
下午,师姐问大家:"新世界夏装全面五折了,可有人与我同去败家?"琳珑轻轻一怔,原来夏天竟仍未结束。
而自己却似已再世为人。
琳珑眼中那道水光又盈盈闪动,花影斑驳,和着热风,一阵热一阵凉,仿佛薄醉微醺一般迷茫。
3.6 画皮
我褪下皮子如同褪下一件衣衫, 谁都不会知道,我的美丽需要摩画,一笔一笔,细细地描,就象许多年前在湘帘低垂的绣闺里描花样子。
一时间恍惚的幻觉荡漾开来。仿佛还是在家里,明窗之下,黄花梨的几案上铺着素绸,纤手执着兔毫笔细细描画一朵半开的芍药,腕上的玉镯轻轻地荡。深闺昼长,曾画了多少的花,多少的鸟,多少的仕女……
仕女。月光下我看到人皮上一点一点地现出了眉目。眉似春山,眼如秋水,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那云鬓花颜,分明是我旧时模样!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这样地美丽过的呀,苏州知府大人的独生女儿,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地在杏花烟雨里长大了,苏州城白墙黑瓦水光潋滟之中,纷纷扬扬,吴侬软语传诵的是知府千金是西施再世,嫦娥下凡。
可是,现在我只能给你这么多美丽,尽可能的多一点吧,再多一些吧。
我由此生了忧伤,忧伤的目光在春天的午后变得遥远而朦胧,延伸至那片初冬的荒野。
藕色衫子,淡粉的百褶罗裙。白缎子的鞋尖上绣两瓣海棠红。头发松松地挽了个堕马髻,插一支金步摇,我在通往墓地的小径上独行,负着个白底蓝花的包袱,纤细的腰身,力所不胜地,微微趔趄着脚步,在初冬的荒野踽踽而行。
你一袭青衫走进清晨的风里,是一竿郁郁的竹,那般的风神湛然。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心深处猛然一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醒了亮了迸了燃了,我倏地恍惚了,集中我所有的灵魂去想,在一颗石子上绊着了我空无一物的绣花鞋。
我入定在那儿,满脸似曾相识的迷茫。
你也正在回头望我。
我们相距不过尺许,细雾微岚里,这宿命的定格。
我知道了,我知道那醒了亮了迸了燃了的,是一朵花的绽放。
你的眼睛亮起来,你说我的微笑比清晨绽放的蔷薇更妩媚。
你拉起我的手,我就跟着你走了,生前死后千百余年,你是第一个握住我手的男人,尽管隔了一张人皮。我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从此留在你身边,饮茶、吃饭,落腹的是人间烟火。
你让我从心里开出花来,所以我要留在你身边,为了这一念缠绵,甘为妾媵,拜见你的结发妻陈氏,拜见你白发的老母亲。
夜,你将我头上那支金步摇拔下来,我忘记了夜夜伴我独自游荡的碧绿磷火,只看到黑发在月光里闪烁点点银辉,天青色的床帷放下来,你的温度终于覆盖了我。
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但愿君心似我心,永不负今宵意。
生前,我是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细雨霏微十七岁,随父亲从苏州而太原,脚步不出后花园。现在,遇到你之前,虽则在乱坟岗内经行了千百年,我依然是闺阁女儿不解风月。
忽然想起那时候背着人偷看《牡丹亭》。那杜丽娘,游园惊梦,梦中的片时春色使她日渐瘦损,在幽闺自伤自怜,画下自己的容貌。仿佛又听得婉转清亮的昆曲缭缭绕绕。那时,一曲牡丹亭,曾经暗暗地萌动了多少旖旎心事。深闺刺绣,绣到鸳鸯,也曾黯然颦眉,停针不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可是还没来得及有一个可以为他相思,为他憔悴的人,便被一碗清茶夺走了年华。韶华如花,还未绽放便遭摧折。我多惨,甚至不给时间让我爱上某个人,青春便戛然而止。
是谁杀了我,为何要杀我,让我度过那么多年仇恨煎熬的孤独岁月!在乱坟岗游荡的日子里,我曾年复一年地诅咒,诅咒夺取我青春美丽和生命的人,直到我遇见你。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我现在有了你,我多幸运,虽然我是一只鬼,可你,是这个世界最好的人。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是鬼,时间本对我没有意义,但没有你的日子,我发现这时光是这般地缓慢。没有你的一日,竟比我游走乱坟岗的百年更漫长。
我想去看看你。这么醉人的春天。我突然很想去看看你,我很想你。
我蹑起脚,踩着遍地的阳光穿过院子。
你的门关着,
仍是那样安静的人家院落。静到没有一丝声息。
什么,拂尘?!
是拂尘!我看见门上的拂尘,吃 了一惊,这一惊把我心里枝头开的那些花全都震落了,落了一 地。我集中精神,闭上双目,用力去感知他的心念。他的疑惧象是黑夜河水中的水蛇,悄无声息地游来。眼前的黑暗中,渐渐现出模糊的只言片语,扭曲闪烁的字的片断。
怎会。真的么。道士。妖气笼罩。时日无多。是真的么。道士。死到临头。恶鬼。佳人。魑魅。不可能。不可能。
文字的残肢碎片跳荡交叠,纠结成一团。那条水蛇盘作一堆,鳞片映闪诡异光芒。有大恐惧从天而降,覆盖了我。那种感觉愈来愈强,愈来愈强,仿佛怪兽步步逼近,喷着咻咻的鼻息。
到底这是怎么了?突然之间,恐惧拉至满弦,忍到无可再忍,我爆发出尖厉叫声。你一定是亲眼见到我翠面獠牙的样子了。
水月镜花。镜子碎了,不会再有花了。
我走入那间屋子。拂尘放出金光,微有些刺目,我不管,我要见你,我要见你。
相公,那道士给了你一柄拂尘来驱鬼么。
你突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求我饶过你。你俊秀的容颜因恐惧而扭曲,声音也已嘶哑。
可是,相公,你知道么,我来,只是想侍侯你,洗衣烧饭,磨墨添香。
心里面悲哀一点一点地越生越多,充斥了我的每 一根头发,我的眼睛都悲哀得红了,我的肢体上呈现出这个世界上没有也不会再有的动人心魄的姿势,忽然间,我听到有谁越笑越响亮,笑得难听,比哭还要惨厉,原来是我自己。
你叫我大仙,你要我放过你。
我心爱的男人,我托以终身的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断向我磕头,额头破了,一块暗红的血渍。
我的心更痛了,我那样软弱地爱着你。只要你一句话,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你是我终身的倚靠,而你在拼命地对我磕头,求我不要靠近你。
你可知道,这人世与我,本早无任何牵连。只有你是我唯一的亲人。然而我却不是你的亲人。你的亲人都在你身畔,和你一致抵挡着恶鬼,求恶鬼放过你。而这恶鬼是我。
陈氏的身形是那么单薄,她才是你的亲人。结发百年的妻。共患难。 而这患难是我。
我厉声嘶叫,竭尽了元灵,锋利的声音撕裂了画皮。 我知道我是个鬼,根本就是空的,披着那张皮是折磨。 然后我便恼羞成了怒,三寸长的利爪觫然伸出。
我大步走向他的屋子。扯下拂尘,撕得粉碎。 撕碎的刹那,拂尘的金光刺入我的双眼。两行鲜血自我目中缓缓流下。我已为他,流尽残存的最后一滴血,眼前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我破门而入。直奔他。
利爪透胸,一扯,温热的血液飞溅得我满头满脸皆是。再看你,你的唇紧抿,你始终那样地看着我,我张口吞下你的心,它在我的身体里忽冷忽热地跳动。你已经死了吧,可是你不肯阖上你狭长的眼 睛,我感到你心中最后的念头,竟然是: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心念熄灭了。
我伤得很重,不能远遁,我想陈氏不会放过我,那个给拂尘的人 也不会放过我,一个贞节贤良,一个疾恶如仇。我化身老妪躲进 了陈氏之弟家内,我不想再美丽了,我是恶鬼,根本不可能有美 丽的恶鬼。可那个道士还是找到了我,他剥下我的皮逼我现出原形,他用桃木 剑削掉我的头,我不得不变作散不去积怨的浓烟,最后他用他的葫芦把我收在了里面。
呼啸的风声掠过耳畔。眼前的黑暗之中,看到,一点,一点,如云开月现--太原府,后衙,西花厅。那个燠热的夏日午后。小姐穿着杏子红的单衫,那清俊的少年走过,目光偷偷地投过来--白团扇,那一掩面的娇羞。
那清俊的少年站在公堂上,朗朗说道,他本就不想活了,自瞥见小姐的那一刻起,他此生已然断送,他的心已然已给了小姐,左右是个死,与其永远无望思念而死,不如如此让小姐相随我在黄泉之下!
因果流转,原来大家都只不过是宿命掌心里的微尘。
可我,又是何辜,化作了浓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