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 从《文心雕龙•丽辞》看“重复”与“对比”的基本要求

           从《文心雕龙·丽辞》看“重复”与“对比”的基本要求

内容摘要：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中探讨了对偶（即丽辞）写作的基本要求。而对偶是马正平先生提出的赋形思维操作模型“重复”与“对比”中的一个特例，它们是个别与一般的关系。文章参考了刘勰对于对偶写作的要求的一些观点，通过较深入的分析与研究，综合出“重复”和“对比”的材料收集分别要求“异构同质”和“异构异质”， “重复”和“对比”材料生成要求“精巧”、“允当”，而“重复”和“对比”的生长要求“自然”，即要求在情感动力的驱动下自然地重复、对比。

关键词：对偶（丽辞） 重复  对比

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中把丽辞（对偶）分为言对、事对、反对和正对四类，又把事对分为反对和正对。他所说的言对、正对以及事对中的正对就是写作赋形思维中的“重复”，而反对就是写作赋形思维中的“对比”。

所谓“重复”，是指“主题展开（材料生成、结构生成、起草行文）的写作过程中, 选择那些和自己的写作主题、文章立意的主题信息、性质、意思、情调相同、相似、相近的文章因素（文章材料、结构单元、段落、语段、句子、词汇）进行谋篇、结构、构段、造语、行文, 以增强文章的感染力、说服力、说明性程度。”[1]18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中给言对、事对和正对都下了定义并举例说明。我们不妨来分析一下。“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
[2]319周振甫先生译为“两句并列而不用事例” [2]319 。单凭这个定义我们还不能肯定言对就是“重复”，还要分析刘勰举的例子：“长卿《上林赋》云：‘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此言对之类也。”“修容”就是修饰容仪。“礼”指《礼记》，“书”指《尚书》。这两句说的是学习礼仪和讲究学问的事，古代的文人士大夫把礼仪和知识的学习作为修身的重要内容。可见这两句意思和情调是相近的，是“重复”。关于“事对”，刘勰说：“ 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并举例“宋玉《神女赋》云：‘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此事对之类也。”毛嫱、西施都是古代的美女。程式在这里是“效法”的意思。宋玉《神女赋》中写道：“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3]72宋玉写两大美女毛嫱、西施是为了反衬神女之美的。可见，这个事对也是“重复”。还有“正对”，刘勰说：“ 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义同”是指意义相同，并举例“孟阳《七哀》云∶‘汉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对之类也。”诗中说的是汉高祖怀念枌榆社，光武帝刘秀思念白水县，事件不同但意义相同，可见正对也是“重复”。

所谓“对比”，是指“主题展开（材料生成、结构生成、起草行文）的写作过程中, 选择那些和自己的写作主题、文章立意的主题信息、性质、意思、情调相反、相对、相背的文章因素（文章材料、结构单元、段落、语段、句子、词汇）进行谋篇、结构、构段、造语、行文, 以增强(反衬)文章的感染力 、说服力、说明力的清晰度，即反差。” [1]19我们再来分析刘勰给“反对”下的定义以及列举的例子。“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并举例“仲宣《登楼》云：‘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此反对之类也。”楚人钟仪囚在晋国而奏楚音，越人庄舄在楚国做大官而唱越调，事理相反而旨趣相合，可见，反对就是“对比”。

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中零散地探讨了对偶（即丽辞）写作的基本要求。而对偶是“重复”与“对比”中的一个特例，它们是个别与一般的关系。因此，我们也可借一斑来窥全豹，探讨一下“重复”与“对比”的基本要求。

一、“重复”与“对比”的材料收集要求

“张华诗称∶‘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刘琨诗言：‘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 [2]320张华和刘琨的这两句诗意思相同，且材料性质也一样，所以毫无意义。刘勰在《丽辞》中引用这两句诗，其目的就是要树立一个反面的典型，告诉人们，对偶的材料收集也是有禁忌的。刘勰虽未总结对偶的材料收集的禁忌是什么，但从他引用的这几句诗可看出，刘勰反对收集的材料同构同质，这一点对我们确定“重复”与“对比”的材料收集要求是有启发的。

1、“重复”要异构同质

马正平先生说：“在运用重复技法时，最重要的是选取、吸附那些在形式、形象、媒介上新颖、相异，而在内涵、主题、性质、情调上相同、相似、相近的‘材料’。”
[4]1083也就是说，收集的“重复”的材料必须异构同质。“异构”就是指材料性质不同，“同质”就是指材料所表达的内涵相同或相近，这两者缺一不可。如果“异构”而不“同质”，思想、主题就得不到渲染、强化，写出的文章也就没有感染力；因此，好作品所选择的重复材料都是异构同质的。比如，朱自清的散文《春》，作者开头定下了全文的情感基调后，选择了春草、春花、春风、春雨四种最能表现春天的特点的事物，依次入笔，反复渲染，强化了文章的主题思想。[5]585这四种事物是“异构”的，但作者运用它们表达出了相同的主题、情调，所以是同质的。又如《诗经·郑风·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踰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踰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踰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6]83

这三段都是写女子内心的畏惧，是同质；三段分别写“畏我父母”、“畏我诸兄”、“畏人之多言”，这是异构。

2、“对比”要异构异质

如果说写作思维的“重复”是信息重复，那么“对比”就是功能重复。[③]这里所说的“功能”是指表达效果，“对比” 作为功能重复，从表达效果上强化了文章的主题、思想。但它的材料要求与“重复”不同，“重复”要求异构同质，而“对比”要求的是异构异质。比如刘勰所举的“满招损，谦受益。”就是很好的例子，两句材料相异，所表达的意思也不同，但相对之中能产生一种张力，来强化所表达的中心意思。又如老舍的《济南的冬天》的首段：“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象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人，象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觉得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的算个宝地。” [7]94作者把北平、伦敦和热带的天气与济南进行对比，材料不同（异构），意思相反（异质），从反面进行衬托，强化了“济南是个宝地”的主题。可见，对比性的材料是要求“异构异质”的。

二、“重复”与“对比”的材料生成要求

“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事对所先，务在允当。”[2]320刘勰把“精巧”和“允当”当作“言对”和“事对”的审美标准，也就是说，“言对”和“事对”的生成要力求“精巧”和“允当”。刘勰对对偶写作的这一基本要求对于 “重复”与“对比”的材料生成要求是有重要指导意义的。

1、要“精巧”

“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刘勰认为“言对”是表达“胸臆”的，即表达心中所想的，也就是抒情言志。“精”的本义是挑选过的好米，上等细米，《说文》中说：“精，择也。”刘勰在这里所说的“精”至少包括两个方面的意思：一是剪裁要“精”，要选择最有代表性的最典型的；二是语言要“精”，要用最简洁的文字表达出“胸臆”。“巧”的本义是“技艺高明”，《说文》中说：“巧，技也。”由于要求用最简洁的文字表达出“胸臆”，自然就要有技法了。刘勰要求言对“精巧”，作为写作赋形思维的“重复”与“对比”同样如此。唯有“精巧”， “重复”与“对比”的材料对文章思想、主题的渲染和强化效果才能更加突出，文章也就更富有感染力。例如，李汉荣的《山中访友》：“你好，山泉姐姐！你捧一面明镜照我，是要照出我的浑浊吗？你好，溪流妹妹！你吟着一首小诗，是邀我与你唱和吗？你好，白云大嫂！月亮的好女儿，天空的好护士，你洁白的身影，让憔悴的天空返老还童，露出湛蓝的笑容。你好，瀑布大哥！雄浑的男高音，纯粹的歌唱家，不拉赞助，不收门票，天生的金嗓子，从古唱到今。……” [8]作者选择了山中最为典型的山泉、溪流、白云、瀑布等景物用简洁精炼的语言刻画出了这些景物的特点，表达了自己的心境，可谓“精巧”。又如孟浩然的诗“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9]215，作者抓住了最有代表性的近景“绿树”和远景“青山”，用十个字写出了农村的优美风光，表达了自己对自然风光的向往之情，同样是“精巧”。

2、要“允当”

“事对所先，务在允当。”刘勰所说的“允当”应是平允适当的意思。刘勰为了不让后人误解他所说的“允当”的意思，还形象地说：“若两言相配，而优劣不均，是骥在左骖，驽为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这就是说“事对”的两句必须要对称，不可优劣不均。“重复”与“对比”的材料生成要求同样如此。只有材料对称、恰当，重复性材料所产生的渲染效果才更完美，对比性材料所产生的张力才更强。比如：朱自清的散文《春》，作者描写了春天的四幅图景春草图、春花图、春风图、春雨图，表现出了春的特点，四幅图景的优劣是一致的，没有好坏之别。可谓“允当”。又如马致远的《天净沙 ·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10]42中“枯藤老树昏鸦”和“古道西风瘦马”两句，不管是横向“重复”还是纵向“重复”都对称一致。此外“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和“小桥流水人家”的对比也是对称恰当，好坏分明。也是“允当”的。

以上所说的是“平列”结构的文章，这类文章“各个结构单位之间，在某种性质上是相似或相对的，它们彼此地位平等，先后之间是无序状态……” [4]223还有一类是“渐进”结构的文章，这类文章“结构单位之间，在某种性质上是前后相续，不断运动，逐步发展的，前后之间具有一种有序状态而不可逆。”，[4]223这类文章的材料不要求对称，但要求“恰当”，材料的选择与安排都要与行文的结构一致。以时间关系渐进的文章和以空间关系渐进的文章的材料选择相对稳定，但按程度渐进的文章的材料安排就要与程度的渐进一致。

三、“重复”与“对比”的生长要求

对于对偶的创作，刘勰主张“自然成对”，反对刻意造作。他说：“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又说：“然契机者入巧，浮假者无功。”“挈机”就是要符合“运裁百虑”、“自然成对”的“自然”之理。很明显，刘勰是主张对偶要符合自然神理的。刘勰的这一主张同样适用于写作赋形思维模型“重复”与“对比”。

马正平先生在《写作生长论》中写道：“‘重复’是大自然最基本的行为方式，是大自然的根本规律。” [4]948这也就是说，“重复”是符合自然神理的。那么，作为写作赋形思维模型的“重复”和“对比”也应符合自然神理。不过，写作是人的主体心理活动的外化，写作活动中的“重复”与“对比”所要符合的自然神理不同于造物主造物的自然神理，写作活动所要符合的自然神理是指文章的写作要在主体情感动力的推动下进行重复、对比，是情不能自已而为之的重复、对比，而不是有意造作。

其实，马正平先生提出的“非构思写作学”就是注重“自然”的一种表现。“构思性写作”就是对将要写的文章内容进行结构化的预先组合、安排，并将其作为行文的依据、摹本。像这种写作可以说是戴着镣铐跳舞，是不自由的，非“自然”的，而非构思写作学与之相反。马先生在《非构思写作宣言》中说：“非构思写作学非常崇尚心灵自由、思想自由、思维自由。认为思维不断的展开即强调写作思维‘无中生有’，随着写作思维运行的当下情况而吸附、凝聚文章材料，实现材料的自组织生长，而不是在作品构思、提纲面前进行呆板描摹复制的‘有中生有’。” [11]所谓“心灵自由、思想自由、思维自由、无中生有、自组织生长”都是要求“自然”。因此，写文章应该在情感动力的驱动下自然地重复、对比，使作者的情感、思想表达水到渠成。这才是“重复”与“对比”的最高境界。

四、结语

“非构思写作”是一种“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状态，也是写作的最高境界。这种境界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写作思维规律高度熟练化的结果。上文所论述的“基本要求”中的一些是当代写作学的前辈零星提及过的，我在这里结合《文心雕龙·丽辞》篇的一些理论来重新论述，使之更系统、更完整，是为了使那些以马正平先生的写作学理论为指导来学习写作的同仁能更快的进入“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写作状态。

参考文献：

[1]马正平．高等写作思维训练教程[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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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马正平．写的智慧[M]．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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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褚斌杰．诗经全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7]秋雨．中华散文名家经典[M]．海拉尔：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02．

[8]李汉荣.山中访友[J].天津：散文，1995，（6）．

[9]王士菁．唐诗类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10]王起．元明清散曲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11]马正平．非构思写作宣言[J]．海口：海南师范学院学报，20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