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记忆- 郭秀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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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8月国共两党在南京进行谈判,21日正式达成协议。图为时任中华民族解放行动委员会总书记的黄琪翔(右三)与夫人郭秀仪(左三)与两党谈判代表朱德(右一)、周恩来(右二)、叶剑英(左二)、张群(左一)在南京黄宅庭院合影。
“奶奶,您安心去吧……我们都在您身边,大家都很好,不用担心……”母亲最疼爱的孙女阿光,在弥留之际的老人耳边抽噎着说,“奶奶,留下您的祝福,带着我们的怀念,到天堂的爷爷那里去吧,他正在那里等您。去吧,去吧,安心地去吧……”
昏迷了将近一周的母亲,自然听不见孙女的声音,但是却有了神奇的心灵感应。紧闭多日的眼皮突然跳动了几下,便永远停止了下来……她去了,没有临终前的挣扎,没有永诀时的嚎咷,甚至也没有留下一丝遗憾,平静地、安详地升上天堂,跟我们的父亲、她毕生的挚爱团聚去了……
七十二年前(1934年),他们两厢情悦,结为连理,共同度过了相濡以沫、风雨同舟的三十六年。尽管死神残酷地把父亲从她身边夺走了(1970年),然而在尔后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漫长岁月中,她的心从未和父亲离开过一分、一秒。如今,
在父亲仙游三十六年之后,她也乘鹤西去,在极乐世界和父亲聚首一堂了……
三十六年琴瑟相谐,三十六年別鶴孤,而今又再破镜重圆。这当然不是什么天数,却是何等奇妙的姻缘!
这种巧合于我究竟是悲还是喜,连我自己也不甚了然。母亲撒手人寰,谁不肝肠寸断、悲痛欲绝?然而,父母久别重逢,又怎不令人喜不自胜、欢欣雀跃?
深宵梦断,久不能寐,披衣而起,伏案疾书,心潮澎湃,笔如神助。于是便写下了这篇文字。
这不是一部评传。因为,人民已为母亲盖棺论定,盛赞她是:“知名爱国民主人士、社会活动家,中国妇女运动的先行者之一,中国*的亲密朋友……”( 摘自2006年11月22日“中央电视台”及2006年11月27日《人民日报》发布之讣告 
这也不是一篇悼文。因为,我不准备描写母亲如何冒着日寇的枪林弹雨,跃马扬鞭,率领十一集团军妇女工作队出生入死抢救伤员;如何与宋美龄、邓颖超等各界知名人士创建并领导了“妇女抗日救国委员会”及“中国战时儿童保育会”, 在抗日烽火中,振臂疾呼,为孤儿募捐,拯救、收容和培育了战争难童三万余名;又如何置耄耋之年的多病之身于不顾,奔走于世界各地,为祖国的统一大业奋斗不息等等,这些足以使她留名青史的光辉事迹。
我只想缅怀父母的百年婚恋。这是一篇饱蕴着甜蜜、温馨、忠贞和爱情的美丽童话;也是一部充满了智能、谋略、果敢和刚强的真实信史。那些鲜艳夺目的绚丽光点以及动人心弦的生活翦片,在我脑海中频频闪现。这一切虽然那么悠长、遥远,却依旧那么清晰、新鲜,激起我无数次的心灵震荡和浮想联翩……
母亲刚从学校步入社会,就已成为闻名上海的“美人”。二十一岁的她,风华绝代、冰雪聪明。自然成为富家子弟、达官贵人的理想对象。她的办公室里,摆满了追求者的鲜花;马路两边,排满了追求者的汽车。
然而,她只一笑置之,不为所动,却能慧眼识英雄,偏偏爱上了以电车代步,在办公楼下打着雨伞耐心恭候她的黄琪翔----我的父亲。
郭秀仪与黄琪翔1936年摄于上海
父亲气宇轩昂、仪表堂堂,既有儒士之雅更具大将之风,北伐期间与周恩来、叶剑英、汪精卫等三人同膺“中国四大美男子”之桂冠。不过,这位以显赫战功,二十九岁便荣升北伐军“铁军”军长的年轻将领,当时正被当局通缉,生死悬于一线,而且几乎身无分文。这一切,母亲都置之度外。交往中,父亲刚正不阿、光明磊落、一心一意为国为民的高尚人格和伟大胸襟,使母亲在爱慕之中更对他产生了崇敬之心。
郭秀仪与黄琪翔1947年摄于柏林
“福建事变”失败后,父亲第二次流亡德国。1934年,他向母亲求婚。母亲毫不犹豫,拋下一切,远渡重洋,只身前往柏林。
“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
他们终于在异国一间简陋的房子里,结成了永志不渝的夫妻。二人新婚燕尔的消息,轰动了国内军政界,成为一时之美谈,世人誉为“英雄与美女”的天作之合。从此,母亲不仅成为父亲梦寐以求的贤内助,更是他不可替代的亲密战友。
一天,父亲在主持“中国流德学生抗日联合会”召开的大会时,被纳粹警察逮捕。母亲立即联同留德学生和进步人士一起赶到中国驻德大使馆,提出强烈抗议,迫使大使馆通知警方释放了父亲。这是他们婚后第一次并肩战斗。
1949年8月,父亲应邀回国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他怀着一颗久离故国的赤子之心,抱着建设祖国的雄心壮志,带着几个儿子奔向北平。他在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体会议上热情洋溢地说道:“二十多年来,我在政治圈里摸索着。我有时鼓舞,有时彷徨。革命的发展,是那样错综复杂,要看得清楚,把握得定,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到了现在,我深深相信:在毛泽东的旗帜之下,中国是确定地走上了光明伟大的前程了……”不久,他给暂留香港处理一些事务的妻子写信,表明他破釜沈舟,全心全意跟随*的决心:“只有*才能救中国,我们一生一世都要跟着毛主席走。变卖我们所有的财产,一根草都不留……”
母亲二话不说,卖掉了一切,没在国外留下一根草!
他们二人拿出大部分变卖所得,资助爱国人士北上,支持农工民主党的活动经费。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人们对于这条夫妇离合的规律,大都笃信不移。然而世上所谓规律者,大抵都有例外。父母的婚姻生涯便是令人肃然起敬的明证。
1966年,“十年浩劫”拉开了血腥的帷幕。八月底的一天,一群红卫兵豺狼般冲进黄宅,对父亲百般侮辱,然后更挥舞皮带狠命抽打,将他打得头破血流。母亲奋不顾身,扑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年迈的丈夫,并义正严辞地对恶棍们说道:“黄琪翔是*从国外请回来的。如果你们把他打死了,毛主席和周总理也不答应!”
那群鼠辈恼羞成怒,声嘶力竭地叫道:“不打他,就打你!”
母亲毫无惧色,大义凛然地说道:“打吧!”
无赖们狂嚣道:“打!”接着,三步两步冲上前去就要拉人。父亲正要奋起相救,却被几个暴徒合力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另外十几个便立刻将母亲推入了另外一个房间,紧锁房门。他们兽性大发,臂头盖脑便是一阵歇斯底里的拳打脚踢。为了避免隔壁的丈夫感到痛苦和悲愤,母亲咬紧牙关,不哼一声。结果被打得皮开肉绽,右手骨节断裂,几乎全身瘫痪。
当时的医院,不敢收留他们这些所谓“牛鬼蛇神”。幸好家中存有一些祖传的跌打药粉,母亲连吃带敷一个多月,伤情方始逐渐缓解。
混世魔王们用完酷刑,又进行彻底抄家,将他们扫地出门,驱赶到党派宿舍居住。
一天深夜,父亲紧拥着和自己生死与共的妻子,含泪对她说道:“秀仪啊,你要是不跟我结婚,就不会受这些苦……原……原谅我吧……”
母亲深情地凝视着他:“琪哥,嫁给你,我从来就从没有后悔过,再苦也感到幸福!”继尔凄然一笑道,“你一辈子拥护*,我二话不说,跟着你。你要一生一世跟着毛主席,叫我变卖所有财产,一根草都不留,我二话不说,全卖了。现在我们扫地出门,真是连一根草都没有了。可我并不埋怨,更不伤心。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只要有你,我就什么都有了……以后,你去哪儿,我还跟到哪儿……”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父亲声泪俱下,把母亲紧紧抱在怀里,“秀仪,我的妻,我可敬可爱的妻……我黄琪翔何德何能,能够有你这样一个贴心的人!秀仪,我心疼你。也为这些孩子们婉惜,谁把他们教成了这个样子,比希特勒的党卫军还要法西斯!唉……”
住在党派宿舍,父亲同样受到机关“红卫兵”和所谓“造反派”的残酷*。他每天早上七点必须到达机关,跟其它“右派份子”一起,打扫院子,清洁厕所。然后打开机关大门,当着满街群众的面,向毛主席“请罪”。接着他便被关进一间小屋里反省,写检查,或者强迫从事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难以承受的艰苦劳动。有时还要接受“群众”批斗或陪斗。造反派们一不高兴,便对他拳打脚踢。他遍体鳞伤,衰老的躯体常常流出片片鲜血。为了不让妻子伤心难过,即使在寒冬腊月,他也会偷偷脱下内衣,用冷水洗净,湿着就穿回身上。
一天晚上,父亲十一点多钟才回家。他精神萎顿,心如死灰。母亲见势不对,一再追问之下,父亲才实话相告:“他们每天不是打就是骂,简直不把我们当人看……我黄琪翔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鬼子的飞机大炮面前,没眨过一下眼;在特务的明枪暗箭之下,没低过一次头。如今却猪狗不如,没有一点做人的尊严!你再看看当今的中国,开国元勋一个个被残害至死;亿万百姓更是朝不保夕。这是什么世道! “士可杀不可辱”,这种畜牲一样的生活,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古人有尸谏之说。我宁可堂堂正正地死,绝不窝窝囊囊地活!我唯有一死谢国,用我这血肉之躯去唤醒蒙昧的民众……今天我想用台灯的电线自尽,可是电线断了……”
母亲强忍着肝肠寸断的悲痛,故作厉声地对他说道:“这叫堂堂正正地死吗?!你只是为自己着想,你要好好斗私批修!( 当时风行全国的毛语 ”接着又说,“如果为了自己舒服,就让子孙后代一辈子都背上黑锅,那我就会站在你的尸首前面宣布和你离婚!如果你被他们害死,我就会跑到中南海静坐绝食,为你伸冤,直到我死!”言毕,两个相依为命的患难夫妻抱头痛哭。他们哭的不只是自身的厄运,他们在为自己的民族痛哭,为自己的祖国痛哭!
从此,父亲每天回家,母亲对他当日在机关的情况都只字不提,反而敦促他一起背诵《毛主席语录》。父亲自然明白,这样做,一是为了使自己分心,不再对白天的遭遇耿耿于怀;二是使“红卫兵”们无隙可乘,抓不住任何把柄。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位沉着冷静、足智多谋的妻子而深感庆幸。
1970年5月,在周总理的亲自过问下,有关单位给父亲另外安排了住处,生活环境有所改善。然而,他终因在精神上、肉体上长期受尽折磨和煎熬而积郁成疾。
1970年12初,父亲因感冒发烧住进了“四人帮”控制下的“北京医院”。
病榻上,父亲反复叮嘱母亲:“在运动中有些亲属、同事和朋友揭发、批判过我,即便有些不实之词,或者过火的举动,那都是当时形势所逼。你不要记恨他们,要原谅他们。如果将来他们有困难,而你又有条件的话,仍要尽力帮助他们。”
“琪哥,你一生襟怀坦荡、宽容大度。”母亲回答道,“我是你的妻子,怎会让你失望。”
几日后,父亲已近痊愈。9日下午,大夫通知他,天后即可出院。当晚十一点,护士来给他打针。母亲问她:“这么晚了,打什么针?”
护士答道:“卡拉霉素。”打完针,父亲就开始昏昏入睡。午夜时分,他忽然大叫一声便溘然长逝了。
1970年12月10日凌晨,一代北伐英雄、抗日名将----我敬爱的父亲走完了自己生命悲壮的历程,带着他对祖国民族和亲人难以割舍的眷恋之情,撒手人寰,含冤西去了。终年七十二岁。
(他隔壁病房的致公*陈其尤,和父亲的情况完全相同:天后出院,一针昏睡,大叫一声便与世长辞。医生诊断他们人都死于“心肌梗塞”。有人则推测,由于黄、陈二人皆为周恩来之好友,所以“四人帮”要加害他们,护士所打的是“安乐死针”。然而真正的死因,至今仍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悬案。)
母亲只身一人,默默地坐在丈夫的遗体旁边。她早已欲哭无泪,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从她尘封的记忆中,破土而出。
事情发生在1949年初。当时父亲已决心起义,脱离国民党政府。他和母亲正准备从上海绕道香港,奔赴解放区。母亲素来不信鬼,不信神。临行前几天,不知何故,她一时心血来潮,便去找了上海一位相学名家算命。相士给母亲批的是:“运来广厦千万间,运去无瓦遮双肩”;给父亲批的是:“半生百鸟朝凤好风光,临终唯有属猪守身旁”。
“唉,果然不幸而言中。”母亲轻叹一声,想道,“红卫兵抄家,扫地出门,正合了“运去无瓦遮双肩”。今天琪哥含冤长逝,只有我这个属猪的人陪伴着他,不正是“临终唯有属猪守身旁”……怎么就这么准?莫非这真是命?”
然而,母亲是不信命的。她从未屈服于命运的魔爪。她挣扎,她反抗,她斗争,从不放弃,从不言败,她活着就是为了和命运搏斗……( 一生之中,她动过九次大手术,得过两次乳腺癌和一次皮肤癌。医生曾两次通知家属,她只剩下三到六个月的寿命。但是,每次她都以顽强的意志和惊人的生命力战胜了死神,一直活到九十六岁的高龄。)
母亲觉得父亲的死因可疑,定要追查到底。她向院方索取病历。军代表坚持不给。论了几个小时,毫无结果。
万箭攒心的母亲临危不乱,处变不惊,极力克制着自己悲痛的心情,立志要斗争到底。她为人处事素来思路敏捷、多谋善断,谋定而动、一干到底。
母亲对时局进行了准确、透彻的分析,认定在“四人帮”横行的中国,必须内外夹攻,上下施压,才能迫使当权者做出某些让步。她当机立断,做了两件事:
一:母亲于当日上午十一时,写信给周总理,报告这一噩耗。她认为,当今的中国,只有周恩来是正义和良知的化身,也只有他才有权力和色挺身而出,为屈死的老朋友说几句公道话。
她的信不卑不亢,言简意赅:“黄琪翔一生拥护*,如今他去世了,你们应该怎么安排他?”写毕,她请一位亲戚把信直接送到国务院。
这就是她所设想的“内”和“上”。
二:母亲早就看透,中国人最好面子,而那些根本就没有“面子”可言的“四人帮”尤其死要面子;同时他们最害怕,因此也就最注意“国际影响”,特别是“台湾影响”。郭秀仪(右)与宋美龄1943年摄于重庆
于是,写完给周总理的信,她就立即给国外发了两封报丧的急电。一封发给父亲在马来西亚的妹妹。黄氏家族在世界各地有许多亲友,不少还是位高权重的侨界领袖。另一封发给在香港居住的张发奎将军。张发奎是父亲的姻亲,曾任国民政府第四战区司令长官、第二方面军司令长官和陆军总司令等要职,在台湾党、政、军各界享有很高的威望。母亲想,通过这些人,父亲逝世的消息马上就会在海外传开。
这就是她所设想的“外”和“下”。
母亲确信,如此以攻为守,抵背扼喉,怎样为父亲善后,有关方面就不得不慎重考虑考虑了。
果然,下午一时,她就收到了国外发来的大批唁电。
下午二时,一位军代表受周总理之命,代表周恩来、邓颖超伉俪向母亲表示慰问。文化大革命时期,绝大部份民主人士都被视为必须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牛鬼蛇神”。周恩来却能冒天下之大不韪,饬令全国政协为父亲举行遗体告别仪式,骨灰安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他本人还敬送花圈,以示哀悼,并指示《人民日报》发表讣讯。这在豺狼当道的时期是多么难能可贵啊。郭秀仪与邓颖超1998年摄于北京
1980年,母亲致函邓小平先生,要求为父亲彻底平反。
不久,邓小平做了批示。父亲被错划为“右派份子”的冤案才得以平反昭雪,同时“文革”时期一切强加给他的不实之词也得到了彻底纠正。
母亲,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传奇人物,以其非凡的智能、谋略、果敢和刚强,洗清了荒唐历史强泼在父亲身上的污泥浊水,还给他一个玉树临风的清白之身。
人类对于“爱情”和“婚姻之道”的探索和研究,历时何止千年,文章又何止万千。然而究竟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婚姻之道?请看看我的母亲吧……
2006.12.24.凌晨五时于香港
五柳村2007年1月1日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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