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骋华:十年雨露天将末——走向1925年的创造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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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骋华:十年雨露天将末——走向1925年的创造社时间:2010-07-08 09:16 作者:唐骋华点击:705次
  一
  尽管褒贬不一,研究中国现代文学,总要遇见创造社。郭沫若、郁达夫、张资平、郑伯奇、穆木天、倪贻德、何畏……有些耳熟能详,多数则尘封于斑斑霉迹,笔尖波澜似乎早已平复。但如果潜心翻阅那些文稿,自有无边风云涌动。
  夏志清先生说,文学研究会的创作态度远比创造社严肃,而对青年的影响力,创造社却“实在大得出奇”。道理我想很简单。五四之后,青年成了民族的希望、进步的象征、文艺的主体,谁能抓住青年读者,谁便能“暴得大名”。创造社的主要成员是留日青年,羡慕日本的飞速发展,又饱含漂泊异乡的痛感;担忧祖国纷乱的时局,又万分关注国内思想动态。他们要呐喊,要宣泄,要挣脱樊笼,要抒发性灵,选择浪漫主义、主情主义是顺理成章的。
  1921年,郭沫若的《女神》、郁达夫的《沉沦》,以“创造丛书”的名义由泰东书局出版。郭沫若高喊“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郁达夫则偏重刻画性心理。两者风格迥异,却同时凸现了“我”(郭沫若向外,郁达夫向内)。传统文学强调“文以载道”,作者要根据孔孟经典不断矫正自身趣味,至于青年状态的探索、挖掘,远远谈不上。因此,郭沫若和郁达夫的“内外夹击”,毫无顾忌地呈现自我,恰恰迎合了青年人骚动不安、忽喜忽悲的特征。相映成趣的是,近几年“八零后”的兴起,很重要的原因是青年文学长期缺位,份额被流行音乐、大众影视分享,八零后以文学的姿态收复了不少“失地”;同时也是对僵化教育的变相逃避和消极抵抗。
  编完第1卷第2期《创造季刊》,郭沫若写下《编辑余谈》,称:“我们的主义,我们的思想,并不相同,也并不必强求相同。我们所同的,只是本着我们内心的要求,从事于文艺的活动罢了。”“本着内心的要求”,即抛弃“文以载道”的陈词滥调,而“高赞这开辟鸿荒的大我”(郭沫若《创造者》)。早期创造社的小说政治味、说教味较淡。郭沫若的《残春》有一段“性梦”,他后来解释“描写的心理是潜在意识的一种流动”,受了精神分析学派浸染。陶晶孙的《木犀》《音乐会小曲》笔触哀婉纯粹,唯美非常。倪贻德的《花影》写到由于女主人公与人订婚,男主人公的初恋终结时,也并未渲染来自家庭、社会的压力;相反,小说重点放在少男少女间朦胧纯真的爱恋,有几段温情而富生趣:
  但是她越劝得殷勤,他越哭得起劲。他觉得哭的时候,耳边能够听到这样婉转的声音,颊上能够感到这样温软的触觉,是最愉适不过的,所以索性尽量的大哭起来。
  (女孩为男孩缝纽扣时)我们的脸儿是对面对着,起初还是远的,不知什么原故?把我们当中的一股热气吸引了拢来,渐渐移近了,渐渐依偎着了。她的眼睛闭成一条弯弯的曲线,再也注意不到纽扣上;她的手也颤抖得厉害,再也没有力气缝下去。我还觉得那时的感觉,是那么样的和暖,那么样的温软,而且又那么样的香甜。
  早期创造社的小说多带自传色彩,而各个作者经历不同,也就五彩纷呈。黄业初的《恋爱初期之失败者》,直率地道出了另一种普遍情绪:
  “Lonesome!Lonesome!”是我的病名,我因为患了Lonesome病,一遇见她便变了症,变成一种One-side love了,我的悲苦比患Lonesome症还来得利害。
  这些情绪颇能打动当时的青年。
  当然,问题小说、社会小说仍占创造社创作的相当比例。郑伯奇的《最初之课》描述了一段类似鲁迅“幻灯片事件”的经历,有启蒙意义;赵邦杰《可怜的少女》揭露了“妇女守节”观念导致的恶果;淦女士的《隔绝》以第一人称书信形式写来,痛诉家庭的禁锢,毁灭了她的恋爱;郭沫若的《歧路》讲叙一青年弃医从文所遭到的磨难,情绪激烈……这些事情同样是青年读者萦绕于怀的。可见,早期创造社赖以吸引读者的,是对青年生存状态、心理的把握、体认和发挥。
  二
  一般认为,五卅运动彻底改变了创造社的文艺倾向。其实这一嬗变早埋下伏笔,有三篇文献值得注意。
  第一篇是郭沫若的《我们的文学新运动》,刊登在《创造周报》第1辑第3号。郭沫若用八句极其煽情的话结束文章:
  我们反抗资本主义的毒龙。
  我们反抗不以个性为根底的既成道德。
  我们反抗否定人生的一切既成宗教。
  我们反抗藩篱人世的一切不合理的畛域。
  我们反抗由以上种种所派生出的文学上的情趣。
  我们的运动要在文学之中爆发无产阶级的精神,精赤裸裸的人性。
  我们的目的要以生命的炸弹来打破这毒龙的魔宫。
  略加分析不难发现,这里的“无产阶级的精神”既是反抗资本主义、反抗宗教的,也是以人性为根基、贴近人世的,是“精赤裸裸的人性”。这反映了郭沫若理论上的混乱,不过其兼容并包的作风,是五四余绪。
  第二篇文章是郑伯奇为《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三集》撰写的长篇导言,1935年发表。文章开头引述了美国心理学家史丹莱·霍尔的学说,认为“人类文化的进步,是将以前已经通过了的进化过程反覆一番前进的”。据此,郑伯奇将五四期间的各种文学流派,视作落后国家迅速重走一遍西欧各国的陈迹。这是典型的单线进化论。
  联系这两篇相距约十年的文献,我们发现,只要郭沫若们把早期创造社崇奉的浪漫主义和“社会发展阶段论”相对应,那么浪漫主义就成了进化链上的一环,注定要被更先进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取代。成仿吾1928年发表的《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果然做了明确论述:
  浪漫主义和与感伤主义都是小资产阶级特有的根性,但是对于资产阶级(Bourgeois)的意义上,这种根性仍不失为革命的。
  资本主义已经发展到了最后的阶段(帝国主义),全人类社会的改革已经来到目前。
  克服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的根性,把你的背对向那将被“奥夫赫变”的阶级,开步走,向那龌龊的农工大众!
  这篇文章实际写于1923年,可算作郭沫若1926年发表的《革命与文学》的先声。不妨列张简表,有个直观印象:
  文艺形态、思潮       所处阶级
  古典文学        封建阶级
  新文化运动       资产阶级
  浪漫主义、感伤主义   小资产阶级
  革命文学        无产阶级
  对创造社而言,他们已超越了代表资产阶级的新文化运动,当务之急是克服小资产阶级软弱性。这尤其表现在情感上:要像戒毒那样戒掉罗曼蒂克。于是创造社的调门越来越高,陶晶孙、倪贻德等“艺术至上”倾向较重的作者逐渐离开文学,回归本行。这一过程象征着沉湎于自我世界的知识分子要么脱胎换骨,获得革命许可证,要么放弃写作。文艺变成宣传,绕了个大弯,文学观仿佛又回到了“文以载道”的路上。从这个意义上讲,成仿吾、郭沫若的几篇文艺评论,又可算作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端倪。五卅运动之所以能深刻改变创造社,是有脉络可循的。
  吊诡的是,早期创造社幼稚、肤浅、冲动,但满怀真情;转向后“小资产阶级情调”是被割除了,却连半个有价值的工农形象也没留下。这类思想“成熟”、作品反而每况愈下的情况,曾被称为“何其芳现象”。既是现象,显然有普遍性,而创造社可谓深陷其中。但反过来想,一个作家没有优秀作品问世,思想能否算成熟呢?“成熟”了的创造社,究竟更贴近生活,还是更疏离现实呢?
  创作上歉收,打笔仗倒劲头十足。1927年成仿吾抛出《完成我们的文学革命》,嘲笑鲁迅;翌年,创造社骨干冯乃超、李初梨、彭康也披挂上阵,形成围攻之势;郭沫若干脆污蔑鲁迅是“一个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谛)”。照正史记载,这场“误会”终究消除,大家冰释前嫌,促进了左派作家的团结云云。
  1929年2月,国民党政权第三次也是最末一次查封创造社。其时爱写多角恋爱的张资平,与其他成员几近分道扬镳,抗战期间做了汉奸。“情多累美人”的郁达夫,1945年被日寇杀害于苏门答腊。成仿吾和郭沫若是官做得最大的两位,特别是郭沫若,享有极高荣誉。手头有本1979年版《辞海·文学分册》,将他捧为“继鲁迅之后,中国文化战线上又一面光辉旗帜”。郭沫若真的志得意满吗?晚年,具有他当年“狂飙突进”性格的郭世英思想“异端”,郭沫若无力保护,眼睁睁看着小儿子惨遭杀戮。据说从那天开始,郭沫若埋首日记本,写啊、写啊……
  创造十年,如雨般纷纷扬扬,是跌宕起伏的脾气。听雨脚千姿百态的步伐,一会儿稀稀疏疏零零碎碎,跳到叶脉上车顶上薄伞上滴滴答答,或逗笑或吟诵;一会儿借着股狂风蓬勃舒卷,远远近近横洒迷迷茫茫的线条。又弹向路面,溅八方泥泞。又坠入静河,泛圈圈涟漪。也泛在心坎里情绪里想象里历史里,都湿漉漉结一腔激越与激奋、愁怨与惆怅。
  长长的变奏曲耐人寻味;由这阕到那阕,奇峰突崛,洪流的喧嚣淹没了个体的挣扎。十年雨露天将末,创造社从1920走向1925,从浪漫走向革命。也走向延安文艺,走向知识分子的黄昏。笔尖波澜地欲翻,惊回首,倾翻的竟是五四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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