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治国:出走清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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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發表時間:3/3/2007
文章摘要: 我生平做出的惟一遭到亲友们一致反对,却对我的一生至关重要的决定,就是1960年3月,毅然抛弃了清华大学的“工作”,选择了到社会底层拚搏的命运。要知道那时中国正处在大量饿死人的严重时期,而我的户口在首都北京,享受着每月30斤粮食的“定量”。对于那些正在挨饿的人,我的条件无异于天堂生活。
我生平做出的惟一遭到亲友们一致反对,却对我的一生至关重要的决定,就是1960年3月,毅然抛弃了清华大学的“工作”,选择了到社会底层拚搏的命运。要知道那时中国正处在大量饿死人的严重时期,而我的户口在首都北京,享受着每月30斤粮食的“定量”。对于那些正在挨饿的人,我的条件无异于天堂生活。但是偏偏在这严峻的时刻,我却走上了从清华园出走这一条人们百思不解的不归路。
导火索是由一双“差巴乎”鞋引起的,根本原因却是我心中郁勃积久的压抑、厌恶情绪。
对于“反右斗争”的严酷后果,当初一切善良的人们是根本想象不到的。1958年2月,北京高校的一批右派师生,被送到北京矿务局“劳动考查”。我被分配到离北京最远的木城涧煤矿,总共四名教师,五名学生,分属五所高校。虽然我和陆功一(石油学院大三学生)、李都华(矿业学院助教)经常喜欢朗诵普希金的诗句:“在西伯利亚矿坑的底层,望你们保持着骄傲忍耐的榜样;你们悲惨的工作和思想的崇高意向,绝不会就那样消亡”,但在井下劳动两年期间的最大希望,却是尽快离开煤矿,回到学校的工作、学习岗位上。当时我们都天真地认为,一旦“考查”期满,就会理所当然地摘掉右派帽子,回到“人民的队伍”中,不再被视为“敌我矛盾”而终止歧视孤立。不仅我们这些右派们这样想,就是和我们一个班组的工人师傅甚至矿上的干部们,也都这样想。由于有这个期望,大家对我们都很友好、客气,心里总以为,“人家不过就是来锻炼锻炼那么几天。”
1959年10月1日是国庆十周年,前几个月,我们就盼望着“大赦”和随之而来的政策宽松,然而盼来的却只是对于部分“战犯”的“特赦”。我们这些右派的命运,却没有一丝动静。
希望遥遥无期,前途暗淡悲观的气氛,在每个人的心里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我们相互之间甚至做着这样的假设:如果摘掉右派帽子,给一个六级工,再让我娶自己公然扬言喜爱的那个小寡妇“阿克西尼亚”(苏联小说《静静的顿河》中的女主角),在矿上干一辈子,将会如何?……但这年的12月中旬,忽然接到通知,让我回学校报到。
虽然只是我一个人的变化,却使大家忽地萌生了希望。于是纷纷向我表示祝贺,笔记本上题词留念,赠送纪念小礼物,抓紧时间说一些知心的话语。将近两年时间,和工人是工友,和右派师生是“难友”,相濡以沫,相依为命,患难与共,仿佛家人。现在突然要分离,反而依依不舍起来。特别是那个李都华,用他秀美的行书,在我的笔记本上留下了数页深情感人的临别赠言。我们俩的感情至为深挚,笔记本上留下了他的泪痕。最难忘的是他的最后一句赠言:“祝愿你能遇到自己的‘简’!”
我虽然即兴写了二十几行自由体的惜别诗《我爱木城涧》,但我的心更多地已遐想着回到学校的生活。离开学校时我正读大四,现在回到学校,59级的同学都已经毕业,我应当跟着61级上课了。一些陌生的面孔,而且年龄都比我小。但那有什么,自己学习自己的就是了。想到这些,都很朦胧,但总的来说,似乎应该是美好的。一个全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矿上的两年,回忆起来是多么漫长啊。虽然不无值得回忆的地方,但总的色调是灰暗的。和我住一个宿舍的复员军人张连城,有一句典型语言:“我一听到拉笛声(准备上班的电笛声)就头痛!”工人们对矿工的生活总结为“上班干活,挣钱吃饭”八个字,就这么单调乏味。一个月四五天“轮休”的日子,是和妻子团聚的最大期盼和幸福。上班时的基本心愿是能安全下班。上班时间过半,眼前的最大盼望就是下班。我所在的高守义班,最使大家兴奋且具表现力的语言是“八搅木”(俄语“回家”的转音)。这样的生活,我就要永别了。而我一生中经历的每一次“永别”,内里都包含着特别的苦愁。
回到清华大学,到“工字厅”的人事处报到。我最为关心的“摘帽子”问题,得到的答复却是:暂不摘掉右派帽子,在学校继续接受“考查”。这个消息对于我,真如五雷轰顶,使我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党对我们这些人的政策是“孤立右派”,到矿上劳动前,我已经领教了“孤立”的滋味。和工人在一起,都是劳动的弟兄,互相关心、互相尊重,不存在谁孤立谁的事情。现在我又要陷落到被人故意“孤立”的环境中,忽然一种下地狱的恶劣心情涌上心头。我宁愿回到矿上继续“改造思想”,而不愿回到由一张张冷漠的面孔组成的人群沙漠中。我当即提出要求,希望回到矿上继续劳动考查,直到“改造好”,可以摘掉右派帽子的一天。我的要求也当即遭到那位人事干部的教训,他说:你要服从组织的分配,接受组织的考验,在哪里都是改造思想。既然如此,就硬着头皮继续我未竟的学业吧。但当我问到我上哪个班级时,却听到他回答说:“根据工作需要,你现在参加工作了,到水利系当一名实验员。”这个回答,对我是第二个打击。我考清华大学,就是奔水利系来的,一心想到艰苦的水利工地大干一场。现在却让我去当一名实验员。当时清华大学的实验员,都是从初中毕业生中招来的,属简单劳动。1958年,清华大学把打成右派的著名科学家钱伟长教授,下放到普通物理实验室当实验员,报纸上还登文章嘲笑他:“这个顶着科学家头衔的资产阶级教授,竟然不会做普通物理实验”。我当然不畏惧实验员的工作,但觉得这个工作对于我,既没意思,也不来劲,无论从体力还是从脑力,都太“屈才”了。但矿上的经验又使我想到,当一名掘进工,我尚且可以干得很出色,何况一个实验员!一个人的成就不应被他的职业所限。于是我表示愿意接受组织的安排和考验,到水利施工实验室报到了。
水利施工实验室属于水利施工教研室,讲师以下有四五个教师。其中一个王桂仙,南方人,是我们水59级的男同学。1954年入学报到时,恰巧他与我一起来到报名处。听他说出一个完全女性化的名字,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第二个印象就是报完名后,他直截了当地问:“我们到哪里吃饭?”这使我这个从农村来的青年很惊骇,无论如何,我没有勇气等闲便提出吃饭这个“俗问题”。后来分系分专业,他和我都分配到水利系。我是水94班,他是水95班。由于不一个班,平时很少说话。但见面都认识。现在他作为毕业生,分配到了水利施工教研室当助教,见了我,却如同根本不认识一样。至于其他几个教师,由于相处时间很短,现在连姓名都记不起来了。
和我一起回到学校的,还有一个同学沈尔桔,水利系60级的,原在北京矿务局西山平峒劳动,回校后分配在水力学实验室当实验员。我们俩临时住在一个工人宿舍,四个人四张单人床,屋子中间燃烧着一个煤球炉子。几天以后,相处渐熟,沈尔桔却搬到水利系的集体宿舍去了。我拖着不愿搬,情愿和谁也不认识谁的工人住在一起。
当时水利施工实验室没有什么实验任务,就让我抄写实验室资料的编目。工作量不是很大,于是我很认真地抄写,工整干净,自己也觉着满意。只要不和人打交道,物我两忘,倒也能静下心来。下班后,兴致勃勃地读托尔斯泰和杰克·伦敦的小说。
1959年底,清华大学正在热烈开展“教育革命”,一方面批判资产阶级教育思想,由学生自己编写教材,删繁就简,表示离开“资产阶级教授”,大学照样办;一方面彻底批判资产阶级世界观,实现思想革命化。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大食堂参加的一次会议。一个青年教师作典型发言说:“过去推崇‘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认为这是共产主义原则。现在认识到,这种说法其实是资产阶级思想。因为‘我为人人’的前提是‘人人为我’。无产阶级世界观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根本就应当抛弃‘人人为我’的思想,让单纯的‘我为人人’占据我们的头脑,成为自己全部生活的内容。”这个发言使我非常震惊。我想,难道说这话的人不食人间烟火吗?摒弃‘人人为我’,莫非他的衣食日用都要亲自生产制造出来?这显然是虚伪的空话、谎话,却得到主持会议者的大力肯定。这使我感受到一种公然的厚颜无耻,一种自欺欺人的弥天大谎。我没有想到,反右派运动两年以来,知识分子的心灵,竟然堕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我一面听着这些无边无际的大话,一面回忆矿工们那质朴的语言和生活态度。我的师傅高守义,因为是七级大工,又是一个月拿4元津贴的班长,他就认真地负起自己的责任,最危险的地方他自己上,最重的活他带头干,对工友要求严格而又关心随和,批评别人时,他自己的脸孔先红了,替受批评者害羞。他干活不是出于什么“好思想”,而是“为了对得起自己拿的这几个钱。”如果不给他“这几个钱”,天塌下来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他管不着。但既然他拿了七级工的工资和班长津贴,就不能回避安全和生产的责任。他从不夸夸其谈“我为人人”,只知道上班要恪守班长的职责,完成段长交付的任务;他也从不奢求“人人为我”,只要求矿上按月按量支付给他和工友们应得的工资和劳保。两相对比,我感到周围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
1960年1月初,发年终奖了。水利施工教研室开会宣布奖励,每人也就是二十几元,区分为不同的等级。宣布完毕,让大家表态。由于我刚来,与此事无关,就做一个超然的旁观者。那些发言的人,个个低声下气,而又掩饰不住内心的窃喜。发言的内容都相似,无非是说:“自己一年来的工作有许多不足,距离党和组织的要求差距很大。但是党和组织还是对自己发给这么多奖金。拿这些奖金自己确实感到惭愧。只有把这些奖金看作党和组织对自己的关心和鼓励,新的一年把工作做得更好,才能不辜负党和组织的期望。”我在矿上劳动两年,洗刷了身上的书生气,性格变得豪迈粗犷,今天听到这许多言不由衷的表态,心里确实不是滋味,竟至暗暗对这些知识分子们产生了某种轻蔑。在煤矿,工人们也常常领取奖金。他们面对奖金固然都心里喜悦,但没有一个人表现出这种低声下气的态度,认为应该感谢党和矿上的领导。
北京1月份的天气是最冷的。这天,飞飞扬扬下起了雪。当我回到宿舍时,一双棉鞋已经湿透了。我换上单鞋,把棉鞋放在凳子上,移近煤球火炉烘烤。前一天接到在甘肃盐锅峡水库劳动的徐启明同学的信,要求给他买一些食物寄去,他在那里从事体力劳动,活很重,吃不饱,急需食物。徐启明是我的同班同学,和我关系最好,也被划成右派。那时北京商店的食物已经日见其少,但还能买到,比较容易买的零食就是江米球,不需要粮票。这天因为下班早,我给他买了二斤江米球,到海淀邮局寄出后,到旧货商店转悠,想买一双旧皮鞋。在旧货商店,我看中了一双翻毛旧皮鞋,明码标价十元。但我当时口袋里只剩下十几元,犹豫再三,终于下不了决心。赶回到宿舍,看见我烤鞋的凳子已经移开,一只棉鞋完全烤焦了。那个工友说:“多亏我回来得早,要不,连凳子也烧着了,那可要出大事!”
第二天接到通知,要我次日去王家园水库报到。我脚上只有一双单鞋,而王家园水库比北京更寒冷,条件也差。我急需一双棉皮鞋,于是又到旧货商店徜徉半晌,终因囊中羞涩,怀着遗憾的心情回到宿舍。如果我当时口袋里能有20元,可能就不会发生后来“出走”的事情了。但是,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由于买不起这双旧翻毛皮鞋,竟影响了我一生的命运。
我穿着母亲为我做的单鞋,背着薄薄的被褥,里面包了那一只棉鞋,到王家园水利工地报到了。在工地见到了水91班的同学何慧贞。她反右时是水59级的党支部书记,1949年以前就“参加革命”的“调干生”;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是由各级党组织主持的,给同学戴右派帽子,她有很大的决定权。过去我曾是水94班的团支书,她和我联系较多。但现在我是右派了,她见我就板起面孔,爱理不理的。她问我住哪里,我说在一个民工的油毛毡工棚里。
我的任务是负责混凝土的配料和质量检验。我的直接“上级”则是一个姓刘的实验员。不知怎地,从一开始我就感到他对我有一股敌意。
我和打混凝土的民工们关系很好,除了指挥配料,还和他们一起打夯。其中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姓徐的民工,打夯的姿势特别优美,号子也喊得激扬悦耳,散发着男子汉的雄美气息。一个夯八条绳子,由老徐扶夯,喊着号子。节奏和力量的起伏,使我感受到一股快活涌流的青春活力和体力劳动的美好。煤矿上和工人一起劳动的感觉又回来了,而由于是在自然环境中,那感觉就更美好。
每次浇灌完混凝土,我都要做一个试块,等到第七天,拿到清华大学去做强度试验。回到学校,还可以抽空洗个澡,轻松半天。
(下)發表時間:3/5/2007
文章摘要: 但是那位刘先生却看不惯了。在一个小型会议上,他批评我“一只脚穿单鞋,一只脚穿棉鞋,歪风邪气。”我看着他脚上穿的棉皮鞋说:“你是穿棉鞋的不知穿单鞋的冷。我只有一只棉鞋,保护一只脚总比两只脚都冻坏要好吧。”他于是往我的痛处打,说:“你老实一点!身为右派分子,气焰太嚣张了!”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二月份的王家园水库上,忽然涌来了寒流,狂风怒号,我的双脚都冻肿了。于是想起了枕头下还压着一只棉鞋。能保护一只脚总比两只脚都冻坏要好吧。在这个很自然的想法支配下,我也就很自然地右脚穿着棉鞋,左脚穿着单鞋,我们家乡称作“差巴乎鞋”,旁若无人地继续自己配料和制作试块的工作。民工们没有人注意我的穿着,他们一般都穿得单薄,有人腰间系一根草绳,有人用水泥袋子的牛皮纸塞在鞋子里御寒。喊号子的老徐,穿一件小棉袄,除了打夯、搅拌混凝土,总是一刻不歇地一会干干这,一会干干那,从不休息。当我劝他烤烤火休息一下时,他说:“一停下来身上就冷,不如干着活还暖和一些。”我才明白了他采用的是活动取暖的方法。
但是那位刘先生却看不惯了。在一个小型会议上,他批评我“一只脚穿单鞋,一只脚穿棉鞋,歪风邪气。”我看着他脚上穿的棉皮鞋说:“你是穿棉鞋的不知穿单鞋的冷。我只有一只棉鞋,保护一只脚总比两只脚都冻坏要好吧。”他于是往我的痛处打,说:“你老实一点!身为右派分子,气焰太嚣张了!”这一句话把我噎了回去,我无言以对,忍气对他怒目而视。他说:“你还不服气?”我说什么呢?只能一腔委屈往肚子里咽。
刘先生却还不依不饶,他认为我顶撞了他,竟敢于对他怒目而视,他要找一个比他更有力的后台。于是他向何慧贞做了汇报。何慧贞找我谈话了。
何慧贞看着我的鞋说:“刘某某批评你一只脚穿单鞋,一只脚穿棉鞋,他批评得没错呀。”我说:“我只有一只棉鞋,保护一只脚,总比冻坏两只脚要好。”她问:“你为什么不买一双棉皮鞋呢?”我说:“我倒是想买一双旧棉鞋,可是我的钱不够。”她说:“那你也不能一只脚穿棉鞋,一只脚穿单鞋。刘某某批评你歪风邪气,我认为批评得对。可是你对人家的态度还不好。”
我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侮辱,于是向何慧贞正式提出我考虑很久的想法说:“我刚回到学校那天,就向组织提出,既然我还没有改造好,就让我回到煤矿上继续改造。我现在通过你,再次向组织提出要求,我希望回到煤矿上去。”何慧贞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盯着我看了半晌,说:“党治国,你现在的态度还是不老实。你提出这个要求,就是还想要和党较量。1957年你们和党较量,党对你实行了宽大处理。你现在继续和党较量,可是没有好下场的。你好好想一想,下去写一份检讨书,看你的态度再做决定。你现在可以走了。”我刚转过身,她又把我叫回来说:“你搬过来住吧,和学校的人住到一起,接受群众的监督。今天就搬。”我说:“下午我要回学校测试块强度去。”她说:“回来后立即搬过来。”
没有退路了!
我当时正在读两本小说,一本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一本是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当安娜和沃伦斯基的爱情已经弄得沸沸扬扬,迫使她必须在旧生活和新生活,也就是在丈夫卡列宁和情人沃伦斯基中间做出抉择时,卡列宁向安娜表示出了自己的宽大:只要她回到家里,就仍然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一切都会过去。但是安娜知道,回到原地的路是用奴隶的锁链铺成的。一旦接受了丈夫的宽大,安娜在精神上就永远是丈夫的奴隶。她过去的“错误”将变成一条狠毒的鞭子,会被用来严酷地从心灵上惩罚她任何越界的行为;而丈夫对她的宽大,则使她在道义上永远蛰居下风。我已经接受了“右派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这一卡列宁式的恩典,以后就必须永远服服帖帖,不但不能有任何出轨的行为,也不能有任何自己的思想。否则,就是“继续和党较量”,就是“恩将仇报”,道德上、精神上、心灵上,永远应受地狱之火的熬炼。如果我确实错了,我决心通过吃苦受罪,奉还这一宗恩典,就像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那样。
《马丁·伊登》是杰克·伦敦的自传体小说,写一个美国社会下层的青年工人,如何以惊人的意志和毅力通过自我奋斗,在写作上获得了成功,跻身于上层社会。从底层奋斗出来的高尔基和杰克·伦敦,是我敬佩和效法的榜样。我如今败落到了比他们还要深的社会底层,如不靠自己艰苦奋斗,自爱自怜、自暴自弃,只能是慢性自杀,是断无出路的。我想,高尔基也好,杰克·伦敦也好,他们能做到的,我党治国也应该能做到。几年前我就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身体,培养意志性格,现在到了动真格的时候了。我感觉自己好像处在地狱的入口处,需要记住但丁的诗句:“在这里必须抛弃一切的犹豫,在这里任何的怯懦都将无济于事。”
在出走之前,我去了一趟木城涧煤矿,看看李都华、陆功一等右派朋友们,也和我的师傅作一个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的悲惨的告别。我把自己的打算悄悄告诉了陆功一,他听后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才说:“我虽然比你只小一岁,但我老认为你比我成熟得多。我不能对你的决定做出判断,不过我想,你既然这么决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我只能给你说一句话:前途保重!如果世上有上帝,祈求上帝保佑你!”李都华正在住院,我和陆功一去看他。他穿着病号的衣服,看上去很瘦弱。他患肺结核,还有其他疾病。我没有告诉他我的打算,只说是抽空来看看他。但李都华的心思何等缜密,而我又是一个不善于隐藏自己情绪和想法的人,他似乎看出来一些什么,却没有过多地追问,彼此之间的强笑都化作苦笑,就这样含糊过去。岂知这一次见面,竟就是我们的永诀。
临别时,单纯的陆功一告诉我郑州几个他亲戚的地址,嘱咐我万一需要时可以去找他们。在这个至亲都卑怯地与右派“划清界线”的时候,我连自己的亲戚也不会去找,更不必说朋友的亲戚了。但我仍然感谢他的一片苦心。陆功一含泪向我挥手告别。
我再没有回学校,直接到永定门车站买了去西安的慢车票。火车开动,一阵恐惧袭来,我觉得“他们”会来追捕我。于是我在石家庄下车,改乘经太原的火车。到了潼关,下车步行到黄河边,坐看滔滔河水向东流去。这时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厌世情绪,想要在黄河的浪涛里结束这屈辱的生命。我给在西安的父母写了一封信,以决绝的口气说明了我的想法。我在黄河边逡巡了两天,困扰于“活着,还是死去?”这个千古的难题。鲁迅说过,中国的历史其实只有两个时代: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后者主要指的是物质的困苦和生命的没有保障。但我独自坐在黄河边,对于“想做奴隶而不得”,却有了自己独特的理解。奴隶是一种身份,但不是奴隶主的敌人,更不是社会公敌。而身为右派,却被宣布为人民的敌人。关于敌人,“无产阶级文豪”高尔基说过一句话:“假如敌人不投降,就消灭他。”右派的命运,就是成为每一个人都可以欺凌和消灭的对象;而所谓“投降”,就是要你污秽自己的心灵,精神上完全接受奴役的宿命。身为“敌人”,才真正是“想做奴隶而不得”啊!
人在生死的分界线上,独能勘透许多世俗的事情,一些长期捆绑心灵的复杂关系,也都容易理清了。1959年春节,我接到邮电所一个汇款通知。到邮电所,收到一张父亲寄来的汇款单,汇款金额2元。两块钱也值得一汇吗?我感到丢人,没有给任何朋友说起。此刻忽然想起这件事,为自己当时的表现感到极端的可耻。李商隐诗曰:“贫贱夫妻百事哀”。普遍的事实却是:“贫贱家庭百事哀。”几千年来中国人的悲剧不只是一个穷字。中国人素有“贫且益坚”、“穷则思变”的传统。最可怕的是这个“贱”字了得,压垮了无数的英雄豪杰。唐太宗李世民说:“吾欲富贵吾民。”但是过了1400年,邓小平先生却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把一个“贵”字丢到了东洋大海。如果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对于社会来说,波澜不兴,微尘不起,最伤心的却是自己的父母。父亲1955年肃反时被打成“反革命”,入狱一年后平反。母亲年轻时曾患淋巴结核,近年来又患肺结核。他们的生活固然贫穷,仍然想着矿井中更加贫穷的儿子。春节寄我的两元钱,是从他们的牙缝里抠出来的。他们接到我一心想要自杀的信,不知会如何难过?而远在家乡韩城,更有皤然白发的外婆,说什么也不相信她的外孙会“反对八路军”。听到外孙的噩耗,她不知会怎样伤心呢!我这不是正在做“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吗?于是恍然大悟,矍然而起,大踏步地向火车站走去!
回到西安市许士庙街15号父母那简陋的居室,叫一声爸、妈。父亲突然紧抱我,失声痛哭起来,一面还在问:“这不是做梦吧?”母亲已经难受得卧床不起,眼泪流湿了半条枕巾。她见是我,只说了一句话:“载渭,你的心怎么这么硬呢?”接着泪水又像小溪一样流在枕头上。
从此,我离开了体制,下沉到了社会的底层,开始了艰难困苦但却思虑无碍的别样人生。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官员刘力群先生是西安人。有一次,他对我的学生李智英说:“党先生是体制内的不同政见者。”李智英反驳说:“党老师从来都在体制外。”其实他们二人说得都不对。第一,我不是一个“不同政见者”,而仅仅是一个独立思想者。第二,我也不是从来都在体制外。但是不论在体制外或者体制内,也不论我的思想是正确还是错误,都是自己独立思考的结果,从来既不迎合、也不受制于任何个人或者体制的权威,当然更不会专门和体制作对。就我个人而言,出走清华园这艰难的一步,完成了我“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虽然付出了艰苦生活和厄运重重的代价,却获得了一颗自由的心。我生平做了许多错事,经历了许多事后懊悔的事情,独有出走清华园这一件事,可以说是九死无悔。正是这一步,才成就了我今天之为我自己。
余 韵
回到西安后不久,接到陆功一的信,说李都华知道了我出走的事情后,很不以为然。李都华的意见,我早就预料到了。但我既不能向他说明白,自然更不反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只能向陆功一写信说:“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吧。”但自私的我这时只想到自己,没有考虑到巨大的危险正在一步步向李都华逼来。两年以后,我重返北京,见到了陆功一,那时他已经回石油学院继续自己的学业了。使我惊骇莫名的消息,是李都华返校后,于1961年冬季跳北海自杀了。他是一个优秀的教师,23岁时,他的一篇关于煤矿采空区水力冲填的论文,就被翻译到波兰的一个学报上。他比我长三岁,却与我最为莫逆,相知最深。我能理解他回到学校后所受到的压抑和嫉妒,比我更深,也更不堪,但他的身体瘦弱,作不出我那样决绝的选择。在体制内,他遇到的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于是他别无选择,只剩下自戕一条路。人常说:“除了死路,剩下的都是活路。”但对于都华,除了死路,剩下的活路一条也没有。他是南方人,水性很好。听说会水的人投水自杀是很痛苦的,但他竟然选择了这一条路。
我找到都华的家,见到了他的母亲,一位六十来岁的孤寡老人。我说我是都华最要好的朋友,从西安来,专门看望她老人家,顺便问一问都华的情况。都华的妹妹们显然没有对老人说起哥哥的噩耗,只告诉她,都华被送到东北某地“劳教”去了。这个假消息,她们要瞒她一辈子。我能对这位母亲说什么呢?在当时中国的大地上,有多少像她一样善良而可怜的母亲,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儿子,却还不知道何等悲惨的命运已经如何降临到她们母子的身上。甘肃省夹边沟劳教农场,三千名右派,此时已经饿死了两千人。但他们的母亲们却还望眼欲穿地倚门等待着儿子们的归来。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99.99%的右派都得到了改正,但“反右运动”本身据说还是正确的。我们水94班的同学,大都对何慧贞他们几个党支部成员啧有烦言,把过错推到个人身上。因为我这多年有了更多的体验和思考,重视体制方面的问题,对有关个人并不坚持什么成见。1980年,我到上海出差,给何慧贞打了个电话,约时间去看她。距相见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我在外滩闲逛,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党治国!”我想不到在上海这个地方会有人叫我,没有回头,也没有答应。但接着又听到一声更响亮的喊叫:“党治国!”我回头一看,不由得叫了起来:“何慧贞!”多么奇怪,在这数百万人的大上海,我竟会“碰”到她,特别是相别20年后,她竟能从背后认出我来。我说离相约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我准备逛逛街,再到她家里去。她说,她正上街买菜,既然碰见了,就和她一块回去。她爱人可以陪我说说话。
相别20载,我们多了共同的语言,原来她的丈夫在“文革”中也挨了整。何慧贞亲自做了丰盛的饭菜,我们彼此之间谈了许多,就是没有说王家园水库那一段往事。我想,对她来说,那一切都是无意的,甚至是自然的,并非刻意要伤害于我。伤害人的是我们这个体制、更是我们传统文化中某些固有的东西,而这些才是最可怕的。就是说,一个人可以在无意之间不经意地就对别人造成巨大的伤害而不自知,最终也使自己受到伤害。“相见一笑泯恩仇”,我和何慧贞他们倒是消除了心中的龃龉,但是,这个利益分立的体制和专制文化的毒素,却会使下一代把上一代的错误和悲剧复制下去。
以后我和何慧贞在校庆时还见过几次面,但再没有深谈过。我一直在继续着自己的思考,和同学们可以交谈的却越来越少。大部分同学都已进入老年的退休的状态,不再关心世事。独有我,还像一个愣头青年,向着人生和社会的深处掘进着。
我在《外婆》里写的那个刘景坤,1957年兰州大学化学系毕业后,分配到公安部工作。他给我写信,约我到公安部找他。在我的非右派同学中,他是惟一的不把我当作右派,却又不回避右派话题的兄长和朋友。
在“孤立右派”的学校环境中,没有人和我说话,更不用说交谈了。景坤那里成为我周末惟一的去处。他总是热情地接待我,和我无所不谈。有时晚上我就住在公安部。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对我说:“有人希望你灰溜溜,抬不起头。你偏不那样。该干什么照样干什么,还要干得更好。你不要在乎别人怎样说你,怎样看你。你如此这般,就把他们的肚子气破。”和景坤的交往,成为我当时惟一的力量源泉。
1987年,当我那用共有制改革国有企业体制的理论观点,获得全国的名声时,在家乡见到了景坤。他感慨地说:“看来,那一年离开清华大学,是你人生最关键也最正确的一步啊!”景坤从头到尾,都对我最了解,我一直尊他为我的良师益友和兄长。
在“孤立右派”的声浪中,始终不服从这项权力命令的,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何天恩。他能写一笔好字,比我长一岁,却低两级,1956年考入北京医学院。北医和清华相距不远,我们经常来往。打成右派后,他照样时常到学校看我,我也抽空到他那里去。我们之间说的话都很平淡,但是却很亲切。
我到矿上劳动考查时,他的来信是父母和徐启明之外惟一的来信。逢年过节,照例都要来信说一些问候话和他的情况。
我回到西安,他的信也寄到西安;1960年底我回到农村,他的信又写到农村。照例是逢年过节的问候,没有任何出格的议论和骇世的观点。1963年我到铜川煤矿当工人,他的信也跟到煤矿。但我入狱后,就再没有接到他的信。他不知道我进了监狱。
70年代他到坦桑尼亚参加“援外”,给我寄了一本英文本的鲁迅的《野草》,并附了一封信说:“好久没有治国的消息。在书店看到一本鲁迅英文版的《野草》,给治国买了一本。我知道,治国一向最爱读鲁迅的作品。”从语气看,他似乎已经觉察到我遭遇了不测,但未必知道详情。1985年,我打听到他在合阳县医院当医生,见了一面。他的女儿何霞,也在医院工作,她的名字还是我1956年给取的,却一直使用至今。但等不到我们相约的第二次见面,他就病逝了,可叹天不假年。何天恩是一位忠厚长者,从来没有人云亦云地把我当作右派。他虽然离开我已经20多年,却是我心中永远的朋友。
2007-2-10—12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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