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印人 4

　　一九六二年秋，秦康祥先生、子英先生，与韩登安先生共叙杭州。论艺之顷，咸谓叶著《广印人传》疏漏舛误繁多，亟宜重行纂辑。秦推柴主明清印人，韩主近代，己则负综合之责，名曰《印人汇传》。子英先生性素急，回沪即搜罗叶氏所据底本细加覆核，又广求他书校订补充。皆据原书删节，不自增字，力存其真。一九六五年稿成，明清印人数逾三千。稿存秦康祥家，十年动乱，早付灰劫矣。

　　西泠印社六十周年大庆，印社举办历代金石家书画篆刻展，子英先生应邀参与印章、印谱徵集选陈工作。其间获与沙孟海前辈晤谈论学。沙老对其纵谈印人故实，如数家珍，及所记明清印人年辈生卒考录之细密详审，深为赏识。沙老素爱才，及长社务，即邀之人社，又嘱其将旧作扩充改写作《印学年表》，以备印社八十周年大会学术讨论之需，且谓甲骨文虽复出，然已有年表之制，印学奚可缺耶?子英先生不负所期，经月余努力即缴卷。此表起宋皇佑三年（一○五一） ，而迄於岁次一九八三，前後历九百余载，凡七万许字，若网在纲，有条不紊，印学之有年表，此为嚆矢。

　　余识先生於印社八十周年大会。时方综《书谱》双月刊暨《大公报·艺林》周刊编事，需稿孔多。几年间蒙惠稿二十六篇，其中为《艺林》撰《读（广印人传）札记》二十篇，考述印人逾三十人。论文有《杨文骢遣印及作者倪犀考》、《从陈曼生二印谈到（七家印跋；、穴篆刻前驱何震》。为《书谱》撰文三篇：《文彭『琴罢倚松玩鹤』印试论》、《邓石如史事遗印掇存》、《周亮工与（印人传）及其版本问题》。皆阐幽发微之佳构。《读（广印人传）札记》者，实即《广印人传》补订匡谬之作。印人温纯，叶氏误作万历丁未年（一六0七）卒，实生於乾隆廿九年（一七六四），卒於嘉庆十九年（一八一四）。又锺权，叶氏云：『蚤岁获交陈曼生，故刻印一宗浙派』，考锺权生嘉庆廿三年（一八一八），而陈曼生之生、卒年为一七六七、一八二二，曼生卒时锺权仅五岁，谓为师事，似难置信。至纠正误解、破读，其例尤多。如高元眉传，『文学』本秀才之美称，非名，叶氏误标其名为『高文学』。朱璋亦秀才，叶亦以『朱文学』称其名。此误解之例也。叶读《今世说·巧艺》篇有『毛大可善歌，沈康臣吹洞箫和之』语，注云：『沈工书法』，遂破读『沈工』为姓名。此与陈辂传引《云庄印话》：『更有陈朴生孝廉，治经之暇，亦复为之』而误标『治经』为名，盖同类讹悖。增益例众，从略。真叶书之功臣也。其论何震、周亮工与《印人传》、邓石如史事遗印等三文，俱印学重要课题，资料富赡，鞭辟人裹，允为不刊之论。至析文彭『琴罢倚松玩鹤』印，及陈曼生『传语平安』、『闹红一舸』两印之为赝鼎，前者从边跋所述人与事、刻法时尚捆加考索；後者则由《七家印跋》之伪托，与都灵坑石盛出时代等合观，剖析人微，确令人折服。近世研印史者，罗福颐先生固以邃精古玺印独步，而言明清印事，则柴翁自各擅胜场也。

　　柴翁又曾为篆刻辞典撰写印人条目四万余言，颇精审。稿为资方梁某索去，命途料与《印人汇传》相若，不禁感慨系之! （一九九六年三月十五日 马国权）

　　西安古称长安，为周秦汉唐四朝古都，亦中华古文物荟萃之地，两周彝鼎，古玺汉印，出土无数，历史名碑，目不暇给。尧翁世居旧府学，即今碑林之西，自幼便与碑刻、墓志、造像、彝铭及砖瓦等金石文字结缘，摩挲研品，与古为徒。童年即从其父习治印及书法，弱冠复攻绘事及诗词，三十学琴，能奏三十余谱，平居唯诸艺自遣。三十年代初，古都硕彦若文字学家党晴梵、书画家张寒杉、书家寇遐与尧翁等同好，为研究秦中出土金石及先贤书画，曾有『西京金石书画会』之设，定期雅集，并出版《西京金石书画集》，以资交流，—度月出一集，对推动文物与艺术探索，贡献良多。尧翁盖会中之中坚分子。性耿直，一九四九年以前，从不羁一职，以鬻所作书画营生。周若溪赠诗云：『穷不求人骨格奇，长安市上倒驴骑。仟家踪迹依稀似，游戏尘寰行处知。』『无限龙蛇腕底生，一枝铁笔任权衡。关中雄视空金石，抗手之谦（赵之谦）并辔行。』『一曲高歌震大千，焚香拨调咽流泉。参横月落梵音寂，古乐微茫抚七弦。』其品格、篆刻、琴艺，可约略於此见之。新中国成立後，以考古文物专才，被任命为西北行政委员会文化局文物科副科长、西北文物清理大队队长，後改委为陕西省博物馆办公室主任，至一九六五年底始退休。

　　余於一九五九年及一九六二年曾两度随容希白师至西安考察出土青铜器，欲搜集新出资料，为容师名著《商周彝器通考》作增补。时尧翁正任职陕西省博物馆，款谈之顷，历数关中新出重器累累如贯珠，予余等参观及提供资料襄助至大。尧翁体魁梧，蓄浓髯，发虽斑驳，然精神矍铄，谦退热情，以余为篆刻同嗜，尝贶余印蜕十余方，迄今虽逾三十载，而声音笑貌，犹在目前也。

　　尧翁早年治印，专拟汉印，於铸凿无不佳，有《□荚山房印存》之辑，易均室、黄葆戊等题签，秦中硕学宋伯鲁为题句云：『金石馊雕点画明，要从秦汉认宗祊。抗心便欲追前古，继得君家老曼生。』『学古发端三十五，引伸复见桂明经。（元吾子行作《学古编·三十五举》最为综博，未谷明经一再绩之，印学於是大明。）七家以後无传作（近有七家印谱，谓丁、蒋、奚、黄、邓、赵、陈也），落落唐阶一瑞萁。』时岁次己巳（一九二九），尧翁年方廿六。翌年，宋联奎亦以诗赞其篆刻：『矫矫昌黎百代宗，休言刻画是雕虫。此才大可铭钟鼎，为问何人第一功。』『肯信西泠有钝丁，尧廷铁笔自天成。十兰狂态君应笑，直谓冰斯到小生。（钱坫有「冰斯而後直到小生」印章。）』一九三○年，书家寇遐以『深寒』誉其印，诗曰：『浙宗巧人徽宗拙，铸鼎镕泉拔数关。卅载石（白石山翁）仓（陈染仓师曾）标绝诣，近观萁荚亦深寒。（近代范伯子论诗必造深寒之境，刻印亦然。尧廷先生铸笔贯穿古刻，转益多师，卓然一军，信可传也。）』越数年，取汉宣帝图名将功臣霍光、张安世、赵充国、韩增、魏相、丙吉、杜延年、苏武等十一人於麒麟阁上之历史故实，镌成《汉麒麟阁十一将印谱》，景梅九序之，略谓此谱先『以朱笔颖拓汉麒麟阁十—将印稿，与印拓无异，出以见际，余从未睹此绝技也。复治石，阅年始成。』原来，尧翁治印惯於先用朱笔作稿，分朱布白，写至舆拟作之刻石蜕本无殊，方上石奏刀，其创作严谨可知。

　　尧翁谢世後，承其公子彦均兄函示，类此印稿，仍有《肖形印印稿》、《鲁迅笔名印稿》、《水浒百八将颖拓印稿》、毛泽东词《清平乐· 会昌》 、《沁园春·雪》、《忆秦娥》诸印稿、《毛泽东文艺语录印稿》等。获观印稿照片若干，使笔如刀，刚柔互济，确令人叹服。书法擅汉隶及章草，山水宗宋人，皆有法度。遗著尚有《封泥笺释》、《诗画稿》。一九八五年，终南印社辑其遗刻一百三十五方、附以尧翁夫人谢蕙女士、公子彦均刻印二十三方为正篇，朱笔颖拓印稿二百三十九方为副篇，成《十二古琴人家印谱》行世。 （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日 马国权）

　　立夫晚年，刻印於福老藩篱之外，吸收汉印，及赵之谦、黄士陵等诸家韵趣，所作工稳精严，深於法度——白文用刀钴锐雄峻，布白不使其满，善於留红；朱文结体疏朗，意态生动，秀而不媚。周汝昌先生序其谱，有『肯以秀丽工整为晚世颓风之砥柱者，不亦伟欤!』之语，甚具只眼。立夫先生尝言：『刻印之道，在於能学敢变。不师古人不足以言刻；泥守古人成法，亦步亦趋，亦不足以言印；能人能出，有常有变，方为大家。丁敬身、邓完白、赵之谦、吴让之、黄牧甫、吴昌硕、齐白石诸先辈，能别出新意，自成—家，盖皆善於运用此法理也。』所论极是。一九七七年夏辑自刻印稿成，曾题句云：『廿岁学篆刻，倏忽五十春。略识许郑书，赧然成印人。金石长不朽，创新宜承先。退休多岁月，身小不应闲。偶然挥铁笔，积稿汇斯篇。聊以自怡悦，无意为流传。』一九八五年，荣宝斋为刊《顿立夫治印初集》一册，瞬即售罄，翌年复有《顿立夫治印续集》印行。其书以玉□篆见长，亦出福老，略拟汉金文，圆转中有长短参差之趣，荣宝斋有《顿立夫篆书唐诗六十首》出版。晚岁艺名益著，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曾摄纪录片，作品亦多次送日展出。为西泠印社社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书协北京分会理事、日本深邃印社特别会员。余与立夫先生之同门多有往还，於其艰苦力学，至老谦抑自持，不改劳动人民本色，深至佩仰。先生有『志在温饱』、『守身为大』、『廖先锋』、『人到无求品自高』、『野性平生唯爱月』等印，似可觇其性情之一斑。一九八二年，承先生赐印二方，惜未及面谢即闻噩耗，不禁怆然!唯其生日，一九九五年荣宝斋冯鹏生先生经数次查实後函覆茅子良社兄处方获确实，亦怆然中之弥补耶？！（一九八八年三月二十八日，马国权增补）

　　其父为小吏於河北通州，幼随任所。稍长嗜书画文艺，通州距北京密迩，乃往求师，以家境非裕，寻且靠画鼻烟壶为业。余友邓仲安医生以藏鼻烟壶名著香岛，藏有丁二仲料质内画壶一，一侧画人物，—侧绘山水，署款日：『岁在光绪甲午（一八九四）仿伯虎画法於都门客次』（载《可安居藏中国鼻烟壶》），用知丁氏二十六岁已鬻艺京华矣。

　　庚子（一九○○）之岁，八国联军大举侵我中华，二仲之父奉命参与抗击敌军，於鏖战中以身殉国。父既殁，经此一役，而北京亦百业萧条，遂侍母南下金陵，寄居舅氏家，另谋出路。时纸卷烟已渐盛行，鼻烟不为时尚所喜，二仲乃以画壶之艺转而画扇，为谋生计，特致力书法，使扇面之—画—书能两相辉映。余尝见其所作便面数品，花卉山水皆备，类皆写意一路；书则篆隶居多，喜临两周彝铭，波磔昭然，笔意近於李梅庵，以梅庵在清季曾在南京任两江优级师范监督，兼江宁提学使，书名影响较大故也。後复习刻扇骨，俾广营生。

　　二仲既曾习篆，又谙雕镂之技，刻竹檀扇骨尚需顺其纹理，而绣花乳石为印，则不必拘此，故又展其艺於治印，竞能於书画及刻制扇骨之外，异军突起，以篆刻名噪一时。人誉之者，以为奔放奇崛，苍劲浑穆，异态新姿，前所罕觏。一九四四年郭枫谷在其《枫谷语印》一文中则以『偶涉狂肆，鲜有可取』为评。五十年代初，邓散木先生曾撰《齐白石舆丁二仲》一文，自谓一生最佩服之印人有四，除吴缶翁、赵古泥外，乃齐、丁二家，并云二家皆取法自然，无落古人窠臼，亦不曾师承过二刚辈，故其所作，无—点人为迹象。且指丁氏於废铜烂铁中悟得天然之凹凸纵横苔銹剥蚀形象，以之移入刻印之中，乃成自己家数。邓散老此说，余以为未确。试观附刊之『金石书画巢』、『种桃仟馆』两印，切刀斩截，圭角分明，的是浙派後学。然学而能变，时亦冲刀披削，以不衫不履之宛转体势出之。至其用刀，究如邓公所云『从空白处埋刀街刺』，抑若一般印家习惯之『就着篆好印文边沿下刀』，因无缘亲睹，则不敢妄下断语矣。要之，二仲能大胆破碎而雄浑自然，固有其艺术特色者在；唯以独树风格言，当逊白石山翁。丁氏出身民间艺人，於六书之学未尝深究，故对篆籀之屈伸变化，难免有近俗之处，此不能为贤者讳也。

　　陆维钊教授昔年曾语吾友林君云：民国九年（一九二○）彼人南京高等师范攻读时，丁氏受学校之聘，课余为诸生指导琴艺；学生中有慕其印，亦叩以篆刻者。二仲之於艺，可谓博矣。晚岁嗜酒，不幸於绘制《岁寒图》时突患脑溢血，遽尔辞世。殁後，朱乔岳、朱华岳昆仲广搜遗印，为刊《□园印谱》八卷行世。（一九九五年十月十三日 马国权）

　　幼聪敏嗜学，弱冠人邑庠，旋补廪生。一九○四年东渡日本，入东京法政大学，在学时与杨皙子、蒋观云并以才学及长於活动而齐名学府。毕业归国，适德入侵占山东五矿区，佛言倡立保矿会与之抗争。—九二年，被选为省谘议局议员。民国元年，当选为临时政府国会议员。翌年，选为第一届国会参议院议员，以建白卓著，善为议论，被推为全院审查委员长，复当选宪法起草委员会委员长。袁世凯称帝，佛言以山东代表预江宁会议，力主反对。黎元洪任总统，委为秘书长，与金永炎、哈汉章、黎澍，俱叱咤风云，有『四大金刚』之目。在一九一七年黎元洪与段祺瑞『府院之争』中，曾扮演重要角色。一九一九年南北议和，被任为北方代表之一。一九二三年，曹锟以五千银元一票贿选总统，佛言不甘诡随；又着令书伪制天坛宪法，佛言予严拒，曹锟盛怒，逮下狱，去死仅一间耳，仍不书，颇得时誉。自此遂绝意政途，潜居著述。曾先後担任民国大学文字学教授，主北京《亚西亚报》、上海《国民日报》、《民□报》编辑，及《中华杂志》总编辑。

　　素精小学，又久居北京，常涉足厂肆，交游复广，是以所得龟甲、彝鼎、泉玺、陶玉之属拓片不下七八千种，探微抉秘，时冠同侪，遂瘁数年之力，增益吴大激《说文古籀补》未收之文为《说文古籀补补》，风行一时。据王献唐先生《黄县丁佛言先生遗著目录》所载、尚有《绩字说》三册、《还仓述林》十三册、《还仓述异》四册、《文始》一册（章炳麟亦有《文始》一书，书名偶同耳） 、《古玺初释》三册、《古陶初释》一册、《说文部首启明》四册等稿藏於家。

　　楷师魏晋，工大小篆及隶书，尤以大篆名於时，凝厚如铸，喜拟《孟鼎》，以其圆中有方，挺劲绝伦，恒语人曰：作此需用浓墨、硬毫、粗纸，方能显其雄强本色。尝致书其友李—山，於吴大激之篆似有微词。平情而论，吴之功力实胜於丁，惜稍板刻；丁则於用笔变化，似略活泼於吴，两家以此微有不同耳。函中又提及《张迁碑》，颇有新颖见解，文云：『近写张迁数通，碑文实在恶劣，字体亦颇近晋魏人书，……惟笔法入以方笔，出以铺毫，骄横不可—世，写二爨者，从此入手，则得其门矣。』《张迁》固有数名碑，以『恶劣』评□，未必切合，然『入以方笔，出以铺毫』两语，真有探骊得珠之妙。篆刻精严渊雅，闻奏刀如操管，有《松游盫印谱》传世。一九二三年回鲁，赖鬻书鬻印以谋衣食，卒贫病以死，年仅五十三耳。身後无子，嫠妇抱守遗书，日与饥饿苦争而不敢散佚。然历经世变，存否已不可问。丁氏之墓，已列为山东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供人凭吊。（一九八三年三月十三日，马国权增补）

　　蜕龛印名之为世人所重，应与鲁迅先生曾为其所作《蜕龛印存》撰序有关。该序云：『印盖始於周秦，入汉弥盛，所以封物以为验，故其文止於官守名氏。後世喜事，益多其制，向壁刊勒，古怯荡然。元吾丘子衍力主汉法，世稍稍景附，乃复见尔雅之风，至於今不绝。夫秦书八体，五曰摹印，施於印玺，汉氏因之。今秦玺希有，而汉印时见一二。审其文字，大都方正勾曲，绸缪凑会，又能体字画之意，有自然之妙；视盘旋圆转，以曲綫取胜者，相去益远。又古之印章，执政所持，作信万国，故铸凿之事，必有世守之法度，可为後来准的；铁书之宗汉铜，固非徒以泥古故也。岁丙辰（一九一六）三月，张梓生示《蜕龛印存》一卷二万是山阴杜君泽卿之所作也。用心出手，并追汉制，神与古会，盖粹然艺术之正宗。尝闻艺术由来，在於致用，草昧之世，大朴不雕，以给事为足；已而渐见藻饰，然犹神情浑穆，函无尽之意，後世日有迁流，仍不能出其封域。故欧土言图绘雕刻者，必溯希腊，凡玉物之浮雕，土缶之彩绘，不以沉埋掩其辉光，以校後之名世著作，且隐然为之先导。饰文字为观美，虽华夏所独，而其理极通於绘事；是知以汉法刻印，允为不易之程，夫岂逞高心，以为眇论哉。予於杜君未相见，唯读其书，窃喜抱守遗阙，不以世论失其故常，有同志者，因序之云。』鲁迅虽以文学名家，然於印学亦有卓见，如谓印章『始於周秦』，又云其用乃『执政所持，作信万国』，并谓『铁书之宗汉铜，固非徒以泥古故也』，论至精辟。

　　蜕龛与鲁迅并不相稔，而能得其撰序，实出偶然。蜕龛有姐嫁於绍兴陈家，鲁迅三弟建人曾在陈家任英语教席，故与作人、建人兄弟有识面之缘。蜕龛原求序於作人。文中『张梓生示《蜕龛印存》—卷』云云，殆张梓生与杜、周皆交好而为之先容。作人既拟稿，初得三百七十余字，以不谙印学源流，遂寄北京请长兄为之改定。

　　鲁迅素嗜篆刻，欣然大加润色，增至四百七十余字，改动固不止百余字也，并於改写稿署名『会稽周树』以归。俞见两人日记，时鲁迅三十六岁，蜕龛正四十。後作人以『启明』笔名发表於绍兴《□社丛刊》—九—七年第四期『文艺栏』内。《鲁迅全集》编辑委员会以此文有鲁迅自署周树字样，故刊用时於《蜕龛印存序》下加（代）字以别之。鲁迅仅有论印之作也。

　　《蜕龛印存》原稿有四册本、六册本两种，皆以印蜕黏於册中，并有吴昌硕题□。蜕龛困於财力，从未版行。杜氏既殁，家人无以给晨夕，原稿已先後变卖於外乡同好，历经世变，存佚莫卜。其印迹可见者，唯上海书画出版社所刊《现代篆刻选辑（一）》，有十七印，及《新民晚报》一九八六年四月九日刊张香还一文附『马渊之印』、《书法报》一九八七年十月廿一日沈定庵一文所附之五印而已。闻六十年代初杜家尚存遗刻十余方，迨『除四旧』风暴起，亦已掷诸华家桥河中矣。（一九九六年三月二十九日 马国权）

　　晚清杭州有丁申，字竹舟，丁丙，字松生，以富藏书驰名遐迩，家有藏书楼四：曰『八千卷楼』 、『小八干卷楼』、『後八千卷楼』、『善本书室』，著有《善本书室藏书志》等书，即先生之祖父与叔祖也。先生少承家学，於书版之美恶，精监独具只眼，居常憾木刻古书费工费时，而普通铅字既欠美观，影印又难清晰，遂与其弟善之共同研究，并移居沪滨，以便生产实践，历时五载，始制成方形欧体仿宋聚珍活体铅字，及长体夹注字模两式，乃於一九二○年创设聚珍仿宋印书局，予以推行。翌年，中华书局见而称善，遂举版归之，聘先生为聚珍仿宋部主任。总经理陆费伯鸿爱其字体精雅，可与明清翻宋仿元诸精椠媲美，乃与同人商议辑印《四部备要》，由高野侯主之，先生出任监造。越三年，《四部备要》第一集面世，颇获海内外好评。後又以之印聚珍仿宋版《二十四史》，士林同颂。中华书局影印《古今图书集成》，先生亦参与其事。对文化之传播，厥功甚伟。

　　一九三○年还里，专志宏扬印学，先生於此道可谓自少至老，未尝少懈者。其祖丁申嗜丁敬刻印，得七十二方，遂名其斋曰『钱塘七十二丁庵』。其父立诚，更增收黄小松、奚铁生、蒋山堂、陈秋堂、陈曼生、赵次闲、钱叔盖等七家篆刻。魏锡曾为赵之谦、沈均初之金石友，素精印学，则先生之外祖父也。先生继丁、魏两家余绪，年十六，与叶铭同在裹西湖一荒山筑室读书，已立志致力此道。一九○四年，与叶铭、王福庵、吴石潜等四人，联名发起组织印社，揭『保存金石，研究印学』之旨，广邀同好，共研印艺，『人因印集，社以地名』，遂定名为『西泠印社』；经十年经营拓建，一九二二年正式成立，公推吴昌硕先生为社长。然印社具体之规划，多出先生筹策，虽一石一木，必尽善而後已。斥资建鹤庐，以充众用。得白堤锦带桥旧石栏，亦贡诸印社，移架闲泉文泉之间。於九曜山之阴获石似人形，命工造丁敬像，置於三老石室旁。後又捐资造邓石如像。而仰贤亭壁间之二十八印人画像、四照合壁间之丁敬诗刻，及题襟馆壁间之丁敬《砚林诗墨》刻石，皆经先生多方搜辑，商请高手摹勒而成。至《三老碑》之募赎，竭力尤巨。今题襟馆後石坊联：『石藏束汉名三老，社结西泠纪廿年。』石圆卓铭：『龙泓印学开南宗，一灯相续传无穷。二篆八分校异同，和柙如座春风中。』皆先生所撰。

　　家藏西泠八家刻印，至先生增至五百余方。即丁敬所作已逾百方，故刻『百石斋丁』印纪之；抚拓无虚日，编有《丁氏八家印选》、《杭郡印辑》、《丁氏秦汉印绪》。一九三七年，又与俞人萃、葛昌楹、高时敷，各出藏印，辑成《丁丑劫余印存》二十卷。以精研浙派，虽不常刃石，然用刀劲健，布局安详，深具功力。擅诗文，有《观水游山集》 、《鹤庐诗词稿》、《鹤庐题画集》。一九二九年成《全韵画梅诗》，以平仄各韵，分五绝、七绝遍咏画梅，後附画梅月令诗，颇有因难见巧之意。涉笔蔬果，亦雅艳动人，曾有《丁鹤庐果品册》印行。笃嗜甲骨文，其书联题诗，多集此成之，有《商卜文集联》、《商卜文集存》若干卷。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四日 马国权）

　　少承家学，究心文字训诂，善书法，八龄即习篆刻。年二十一游学东瀛，专攻美术，两载学成而归，任教乡梓。时其甥容庚、容肇祖兄弟方年少，受其熏陶，颇有志於古文字学，先生为之启迪教导，容庚师日後之能蔚成金文研究—代宗师，实植基於此。一九一五年西游桂林，极羡山水之胜，赋诗数十首美之。无何以妻病还居故里。尝应李根源将军之邀为莲幕，一度居韶关，然非所好。时粤东政变频仍，一九二二年挈家避地香港，以鬻艺卖文为活。後得唐绿绮台琴於可园後人，又得僧今释《绿绮台琴歌》卷，珍同瑰宝，於大埔筑绿绮园储之。著《绿绮台记》，记琴史甚详。一九三七年园为飓风所毁，乃移家港岛，遂终老焉。

　　先生富才情，诗文、书法、绘画、篆刻皆擅名一代。为诗似龚定庵，文章清丽，民国初年廁身南社，并总持广东分社社务，诗章散见南社刊物及报刊。一九六○年容庚师选其遗诗成《绿绮园诗集》，前有陈之达序，容师为跋於尾。其楷书初学晚清粤人邓承修，得其清劲绝俗；後又参以黄道周，秀挺峻拔，能自成家。篆拟邓石如法，圆畅清挺，以劲健见长，虽行笔痛快，而严於法度，近世以小篆名家者，罕与其匹。绘画乃先生所夙习，下笔超脱，所作多菊石墨梅之属，然画名为书名印名所掩，只李健儿《广东现代画人传》留其一传而已。

　　其治印初宗其家完白山人，继而专事私淑黄牧甫作汉印一路，能於平正中巧为变化，挺劲雄肆，光洁妍美，并能挹取汉金文意趣，以展其态。拟玺则离合聚散，匠心独运。虽未得黄氏亲传，而黟山法乳，实幸赖以发扬光大。晚年常以六朝碑字人印，貌似元人花押，然雄峻如笼门造像。作佛像印、四灵印，并皆佳妙。沈禹钟於《印人杂咏》中咏之云：『早时金石号神童，长被黟山默化功。入印真书新创例，六朝造像字同工。』

　　尔雅精研印学，曾有《篆刻卮言》、《印媵》、《邓斋印雅》、《印学源流及广东印人》等作刊诸报刊。尝言：『必以小学为根本者，先识字而写、而配、而刀法，尤重在识。』又曰：『大抵印人皆小学、金石、书画诸艺旁究兼治，从无只工篆刻不及其他者，特为印名所掩耳。』为人蔼然可亲，若张祥凝、刘玉林，皆曾得其指授。其《治印示儿辈》五言绝句六首云：『李斯同文书，伏波正印章。玄亭识奇字，知否白下羊。』注云：『白下羊，伏波事，见汉书。李斯统一六国文字，盖秦为周故都，故较顺也。扬雄讥篆刻，壮夫不为；而好识奇字，未免矛盾。』『作字如治印，治印如作字。腕下著以沈，书契原一事。』『谱录眼饱看，何止卅五举!心手两相忘，自然不瑜矩。『气画有笔墨色，印有笔墨刀。天一人无—，纯由眼福高。』注云：『天一人无一，赵撝叔语，谓天分学力也。』『上追甲金石，旁及陶瓦砖。三代同风气，印人所以传。』『大巧浑如拙，小学必先通。俗伧不识字，捉刀非英雄。』《治印偶成》云：『秦玺如名姝，汉印如良师。妙好文凤鸾，庄严蟠螭夔。秦疏而汉密，半通铜陆离。剩墨拓款识，紫泥媲燕支。谱录狂采搜，旁及六朝碑。彭彰炳三代，刀币参鼎彝。校雠仓籀许，专瓦亦靡遗。屈曲数残剑，朴茂推封泥。既储尚方镜，亦弃殷虚龟。六书《卅五擧》，诲我极矩规。田黄夫容白，章押纷琢追。金石锲不舍，刻画臣能为。斯翁後千秋，直至小生时。吾家完白公，前辈私淑私。四体俱绝世，孰能测精微。同时有巴胡，神品逊高奇，近人吴与黄，邓派此其枝。父执赵撝叔，古雅杂媚姿。取法贵乎上，七家宁足仪!有笔兼有墨，印学实在斯。大巧貌若拙，此意无人知。彼列不任厕，密尔自娱之。室人及子女，暇余习旁窥。闺房以印传，昔有钿阁姬。雕虫试小技，朗朗若列眉。治印如治国，如此倒好嬉。』诸论及诗，皆为识者所赏。

　　闻以数十万言之《中国文字源流小纪》为巨作，稿仍藏於家。子橘，能传其印艺，惜先其父而逝。（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五日 马国权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