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人之二十四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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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人之二十四品(下)

      第十三品,精神。(欲反不尽,相期与来。明漪绝底,奇花初胎。青春鹦鹉,杨柳楼台。碧山人来,清酒满杯。生气远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

     过去有一个朋友,打小儿就是孩子群里的一条鲶鱼,长着一双眯缝眼儿,永远笑嘿嘿、坏兮兮的样子,他会毫无预兆地在你脖子里洒一把沙子,或者在凳子上给你放了一枚图钉,桌子缝里塞进几只臭虫等等,虽没有坏到恶毒,但我整个童年都是与之为敌的“斗争史”。就是这样的一个家伙,成年以后,竟然成了死党。有段时间,每到半夜12点左右,他就来敲门。进门后,从左边裤兜里掏出一瓶酒,从右边裤兜里掏出一包花生米。还是那双笑嘿嘿、坏兮兮的眯缝眼儿,盯着我,然后瞟着放酒杯的所在,让人不忍拒绝与之同醉……大概“碧山人来,清酒满杯”,就是如此吧。

     那以后各自漂泊,到去年,他忽然离世了。再想为敌为友,“相期与来”,竟不能够!

     第十四品,自然。(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与道俱往,著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天钧。)

     什么是自然?比如,非洲草原上一只左冲右撞、苦苦奔命的邓羚,躲过一劫之后,甩着尾巴悠然地啃吃草叶,而错失猎获的母豹,因为迟归,遗失了自己的幼仔,在呜呜地哀鸣;又,夜幕下一只受伤的雌狮刚刚产下幼子,被群豺追逐撕咬,终于不支倒下,而威风犹存,群豺尚不敢加害,但是忽然之间,跑来两只同族雄狮,竟然将她噬啮以死;又,一只刚刚独立生活的北极熊,饥饿难耐,鲁莽地去攻击强健的雄性海象,最终带伤而逃,鲜血在雪地和冰面上一路淋漓,斑驳了它早夭的结局……这些就是自然。

     自然不见得是美,但自然一定是真。

     记得过去喜欢一个女人,因为她的自然之真,后来分手,也是因为她的自然之真(她一开始就承认自己很自私,结果她真的很自私哈)。所以,也还是那句话,自然不见得就是美好;“俯拾皆是”的,不见得就是珠玑。虽然如此,还是希望生活中多一点无为的自然,少一些人为的羁縻。我敬重每一个真实而自然的人,正因为如此,上述那个女人,一直还是我关爱的人,犹如姐妹。

     第十五品,豪放。(观化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气,虚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

     提到豪放,自然想到四川人苏轼,山东人李逵和河北人张飞。按说,燕赵多侠士,北方人容易豪放,自古如是。

     不过,苏子是个抬高跌重的特别人物。其才华如云,命途多舛,兄弟睽离,妻妾双亡,家在巴蜀,身贬海南。归来之日,却已是魂散之期。如此坎坷人物,竟然宗开豪放一派文风,委实难以索解。是之谓“真力弥满,万象在旁”者乎!

     相比于苏子的真豪,张飞同学只不过是粗豪,而李逵同志只不过是愚豪而已。

     第十六品,绮丽。(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雾余水畔,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金樽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襟。)

     绮丽在人,犹如惊艳,如果见惯,自然就不会惊了。可见绮丽必须稀有和偶发。去年过都江堰和朋友吃饭,在一人声鼎沸、油烟缭绕的火锅厅里,朋友的娇妻和我的女友在座,嗑着瓜子、说着话,正等着服务生拿菜单来,我稀有地受惊于对面一位女子的绮丽。接着,朋友也发现了,也受了惊……当着那两个小女人的面,可想而知,其后果,比绮丽本身还要令人印象深刻,哈。

     其实绮丽,既不在于富丽堂皇,也不在于是否真的有美女出场。夏娃之于亚当是最元亨利贞的绮丽,太公之于文王是愿者无悔的绮丽,管仲之于齐桓是一“箭”钟情的绮丽,无盐之于齐宣是蓦然回首的绮丽,桃源之于渊明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绮丽,沧浪之水之于渔父是濯缨、濯足可以二选一的绮丽……一言以蔽之,若“神存富贵”,则人人皆有绮丽——甚至连丑陋的中国足球也还有郑智,孤独地绮丽着。

     第十七品,缜密。(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水流花开,清露未晞。要路愈远,幽行为迟。语不欲犯,思不欲痴。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早十年,常有一个梦:忽然置身于一处幽境,水缓溪回,花开风来,正怡然自得时,心中忽起一念——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此念既生,梦境更加缜密:鸟儿掠飞、翻转掉落之翠羽,清溪绝底、倏行草间之青鱼,近水垂条、随风摇曳之光影,怦然心动、新叶持露之未晞……最后,因为细节毕现,便欣欣然否定了自己是在做梦。

     第十八品,疏野。(惟性所宅,真取弗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筑室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

     前些年认识一个民间诗人。诗人是看仓库材料的警卫,他除此之外什么也干不了。其实连这个活儿他也干不了。因为他嗜酒,每天都要喝掉整整一瓶酒,三十多岁就已经酒精中毒,肝硬化,走路偏偏倒倒,说话骂骂咧咧。不过,即使没有任何理由,单位里按惯例总要养几个闲人,诗人便忝列其中,誰也不去管他,任其疏野。

     在他偶尔清醒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他,你每天喝一瓶酒、就买一瓶酒,不嫌麻烦吗?而且贵!不如就象成条儿买烟一样,批发,买他一箱,放在床下,又省钱又省事,多好!

     他先摇摇指头,又摇摇头,神秘兮兮地说,这,你就不知道了!你看啊,我一瓶酒,从早到晚,早饭时二两、午饭时三两,晚饭时三两,晚上睡觉前洗脚时,把最后二两一滴不剩倒进肚里,空瓶子往床下哐啷一甩,我踏踏实实躺到床上,闭眼,入梦……但是,倘若如你所说,床下还埋伏个春情荡漾的酒箱子,我怎么还睡得着觉呢?!

     这个酒精中毒肝硬化的诗人,记忆力却十分之惊人,是我在现实中唯一见到的过目不忘的人。当然只限于诗歌。了解他早年生活的人告诉我说,自从他的爱人车祸身亡之后,他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清晨的路边,和他打个招呼,他瞪我一眼,但没有看见,然后沿着S型路线,半侧身象游泳一般前去了。

     之后我离开。去年听说,他仍然疏野无为地活在仓库警卫的战线上。

     第十九品,清奇(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屟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那年从南方沿海的镇子经过,傍晚时分,于海边的公路上行车,目的地已经不远。忽看见前面路边有个缺口,错落有致的石阶笨拙而下,至于海滩。有人提议停下,去海滩看看,反正不用赶时间。

     海滩很小,隐在一块黑色巨礁的后面。白沙无人,净洁如纸。有一条浅浅的溪流,与草木藤蔓一起挂在不远处、公路所在的那个崖壁上。溪流略作流连之后,步出雍容的青苔,牵枝带叶,携鱼随虾,缓缓从礁石下淌过,挹注海中。海浪妩媚袅娜,迎纳不止,又潜几蟹为将,舞干弄戚,护卫成礼。远处苍山浮海,红霞抹天,身边伊人扶手,旖旎相偎。

     斯人斯景之清奇,永在忆中。

     第二十品,实境(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见道心。清涧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昨天,有一位老领导经过,上楼坐下,两手互搭,说,马上要退休回家了,来说一声。

     忙泡一杯茶。他说不用不用,还有事,马上就走。

     实际上至少坐了半小时。老领导身材高大,横眉立目,为官清正廉洁,素以严厉著称。但做人直而不能曲,奉上不能和颜悦色,待下又过为严苛,丝毫不留情面,关键是不留财路。终于在几年前,他作为某分局的正职领导,受累于绩效欠佳,而被撤销职务,屈身于技术咨询。这是建局以来之首例。当时上面无人说话,下面无人卸责,其中他最亲密的副职同僚兼老同学,也冰冰然坐观其变。这件事令他始而困惑,继而寒心。两年前又在此地相遇,他恰好外聘在这个工地上当副总监,已经比过去和气了许多。他一直善保养,面相未显老态,喝酒抽烟,但不多,能自控。惟酒后往往有言,都是当年的牢骚。我在N种场合下,听他不换标点地摆谈过N次了。因此知道他的确是老了,只以当年的某个时空点为永远的实境,不复转换。

     这半个小时里,他又用去了至少20分钟来发牢骚。最后他起身,我提醒他说,回去后如果换电话,一定给我说一下。他略微犹豫之后说,算了吧,这次要彻底退出江湖了!誰也不留!

     哈,他还是那样“取语甚直,计思匪深”。送他下楼,慢慢走回,想起《孙子兵法》“九变”篇中,有说:覆军杀将,必以五危,不可不查!这五种危境是:

     必死,可杀也(一味死拼,可能被杀而死);
     必生,可虏也(一味贪生,可能被俘而亡);
     忿速,可侮也(喜怒无常,可能备受凌辱);
     廉洁,可辱也(过于廉洁自爱,也可能自取其辱);
     爱民,可烦也(过于爱民,可能被烦死)。
     一叹,老领导便辱在过于廉洁。真是这样吗?

     第二十一品,形容(绝伫灵素,少回清真。如觅水影,如写阳春。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离形得似,庶几斯人)。

     比如网恋者,便是“如觅水影,如写阳春”,便是“离形得似,庶几斯人”(网恋的还不少哈)。

     第二十二品,飘逸(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高人惠中,令色氤氲。御风蓬叶,泛波无垠。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识者已领,期之愈分)。

     比如暗恋者,应牢记“识者已领,期之愈分”的道理。

     第二十三品,旷达(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花复茆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黎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唉,人生百年而已,除去吃喝拉撒睡,实在没有多少时间作为了!

     当然,我可以说,吃喝拉撒睡,就是生活的本质目的。目的已经达到,剩余的时间,无论多少,用来欢笑也好、忧愁也好,思考也好、无聊也好,勾心斗角也好、团结友爱也好,都是净赚不陪的!

     哈,这就是旷达,这就是“倒酒既尽,杖黎行歌”,无所凝滞、随遇而安。

     第二十四品。流动(若纳水輨,如转丸珠。夫岂可道,假体如愚。荒荒坤轴,悠悠天枢。载要其端,载同其符。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

     流动,也是司空图的最后一品,除了其字面的本意之外,恐怕还有对全部二十四品“终篇而不止、既济而未济”的寓意。其实,看人也是如此。

     一别七八年,回到早年工作过的地方,熟人还多。但是一经交往,发现,除了人才在流动,人格也在流动。过去羞言少语的姑娘,现在已经是酒坛宿将,会在酒过三巡之后,揎拳捋袖,提着酒瓶来搦战。过去侃侃而谈的志士,现在心灰意懒,垂眉耷眼,三呼不应。

     都不能刻舟求剑,以老眼光视之了。有时还有尴尬,比如,过去是通家之好,很久不见了,也顺便问候一下朋友老婆孩子,才知道,老婆好是好,已经改姓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