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辉:钱锺书所谈巴黎风月考(南方都市报 201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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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所谈巴黎风月考

类别:人文历史   浏览量:   版次:RB15   版名:历史   稿源:南方都市报   2010-05-27
作者:胡文辉 原创   手机看新闻 全国订报编辑此文 摘要:在文怀沙事件纷纷扰扰之际,网上有人发帖扯上了钱锺书,我才留意到林非先生在《若干必要的澄清》一文里,对钱有这样的回忆。

    ●胡文辉

    在文怀沙事件纷纷扰扰之际,网上有人发帖扯上了钱锺书,我才留意到林非先生在《若干必要的澄清》一文里,对钱有这样的回忆:

    他在河南信阳的“五七干校”时,也常于晚饭后开设讲座,叙述巴黎嫖妓的种种风情,津津有味地渲染如何与妓女做爱,以及如何让这夏娃坐在透明的玻璃马桶上,侧着头颅观赏她的阴部。还有一位被称为“美髯公”的文坛耆宿,也很钦佩他深谙炮制春药的配方。

    这里说的“美髯公”,应当就是文怀沙了。这且不论,只想说钱锺书所谈的巴黎香艳。众所周知,“文革”期间,钱、林两家发生过肢体冲突,至今各执一辞,谁是谁非已成了一笔糊涂账。而林非此处行文故作暧昧,很有些不厚道,似是暗示钱在自述巴黎嫖妓的经历。其实从情理上讲,钱当然只能是漫谈巴黎的青楼掌故罢了。在那个横扫封资修的年代,谁会公开自己的狭邪行,谁会主动坦白自己的政治堕落呢?

    但另一方面,我相信林非所述,也非无中生有。一来,钱锺书夫妇三十年代在巴黎大学进修过一年,钱独自去偷欢的可能性虽甚微,但耳闻目接,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二来,钱一贯对性文化有相当兴趣,他在清华读书时,随手就能给吴组缃开出四十多部“淫书”目录(李洪岩《吴组缃畅谈钱锺书》,《记钱锺书先生》,大连出版社1995年版);后来无论是行文设喻,还是谈艺论学,都多涉及人之大欲(参谢泳《无“性”不成书》,《万象》第十卷第四期;刘铮《“人类的一切于我皆不陌生”———〈容安馆札记〉中的性话题》,《万象》第七卷第一期)。那么,他在茶余饭后,开讲几个儿童不宜的段子,岂不也顺理成章吗?

    可是,在林非的追述中,有“让这夏娃坐在透明的玻璃马桶上”一句,却让我又在不疑处有疑。透明玻璃鞋的故事我是知道的,但世间真有“透明的玻璃马桶”吗?法国佬花招虽多,又岂有让妓女坐在马桶上接客的道理?我很怀疑,所谓“玻璃马桶”,恐怕只是“玻璃宫”的讹误。

    ———“玻璃宫”是什么呢?

    承上海星桦(朱铭)先生送我一本《关于章士钊》,虽只是自印的小书,但钩隐探微,足可入掌故之林。里面有篇《章士钊巴黎观娼》,提到章氏1926年《再答吴稚晖先生》文中有言:

    丁未之岁,愚由东京赴英,道出巴黎,时先生主《新世纪》报,极论革命。王侃叔导愚与杨笃生为冶游,至所谓玻璃房子者,色相为生平所未见,愚顿为颠倒,若无容措,因密撰巴黎观娼记,淫猥胜柳子厚传河间妇十倍,求先生匿愚名表焉。

    这篇文章,1908年发表在吴稚晖主编的《新世纪》杂志,题为《观娼感念》,其中描述云:

    鄙人此次在巴黎观公娼,乃恍然于欧人上进之道。今试先言其状。数十女子作一椭圆形,围立于一客间之中(其客间为长方形),全身裸,惟腰缠一布,白色,如纱之薄。客入,即群掀布,以手按之股际,欹立对客酣笑……此时客得随意指点其一,入而实行。时则吾等三人,拟观后即投钱而出,而该院持不可,谓如不实行,院章有演春宫娱客之法。遂从其后请,与二妓相将入房……此真极古今之奇观,为欧洲文明者所不及料。吾等咸兀臬不自安,几欲倒行而出,以谓人类不应不识有羞耻事以至于此。

    “东海西海,心理攸同”,我们虽隔海兼隔世,但当年花都的妓院风情,似也不过如此罢。至于章士钊所见的“极古今之奇观”,在我们今日,A片见惯浑闲事,更是毫不足奇了。

    章氏所称的“玻璃房子”,张竞生也有记述,称之为“玻璃宫”。张《浮生漫谈》有《玻璃宫中》一篇,写他1929年第二次赴法时,曾领同船阔佬前往一游:

    玻璃宫是巴黎第一的妓院。里头的妓女,可说不是妓女而是“自由女”……这,玻璃宫,最特色的,是在一特别房中,留下一张特制而可上下四方转动的大座椅。壁上标明是某国皇帝某年月日在此椅中行乐的纪念物。这当然是真事实吧。若是伪造,这个大国有驻巴黎的大使馆,当必出面向法国当局要求取消。而今竟然留存这位风流天子的座位“遗芳百世”,传观万人,世上事真是无奇不有了……

    张氏在另一部自传《十年情场》第四章,也写到这次游玻璃宫的经过,内容大同小异,兹不再引(皆见《浮生漫谈———张竞生随笔选》,三联书店2008年版)。

    我想,钱锺书在干校讲的,或许就是这个著名的“玻璃宫”或“玻璃房子”。可能林非当时不知就里,误听或误记为“玻璃桶”,以后年深日久,又讹变成了“玻璃马桶”,最后才有妓女“坐在透明的玻璃马桶上”的奇景吧?

    此外,长期留欧的曾琦在《旅欧随感录·自由与嫖赌》(收入《曾琦先生文集》上册,[台]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3年版)有批评:

    我们在这自由空气的法国,最容易误解的便是自由之意义,有许多人都把“自由”弄成“放纵”了,这是最不好评的现象……我前几天在巴黎中国饭馆,看见有许多少年学子,各挟一法国荡妇,在那里言笑宴乐,又听说有许多老留学生终日以赌为乐,并且还勾引新到的同学去向他一路,像这样明目张胆的放纵行为,在堕落的留东学界,却也不易多见,这真是惟恐名誉不坏,硬要演成一部留西外史呀。

    在《巴黎寄妹书》(收入《曾琦先生文集》中册)又形容巴黎的风气说:

    若夫人情风物,逈异宗邦,妇女则奇装异束,竞尚自由,燕姬逊其艳丽,赵女无其窈窕,贞操之说,俗所罕闻,以视中华,过犹不及……

    又,二十年代陈辟邪有小说《海外缤纷录》(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专写留法学生的众生相。其题诗有谓:

    海外徒闻更九州,风光怎敌万花楼。翩跹裙屐迷离境,骑鹤争夸秦少游。馆号裸游城不夜,流香涨腻饮淫泉。清弦急管通明炬,纵是摩登亦上仙。

    此处所咏,想必是巴黎红灯区的香艳景象,那当然也应包括玻璃宫了。曾琦、陈辟邪及其友人是将巴黎视作“欲望城市”的,但同样长期留法的禇民谊却有不同印象,其《欧游追忆录》(中国旅行社1932年版)说:

    在未久居法京或不甚习法国国情之士,每以巴黎之娼妓多淫风炽为病。实则巴黎之娼,并非法人为之,大都为巴尔干半岛之小国如罗马尼亚等,及西班牙、意大利、俄罗士等国之妇人。法政府所以不加禁止者,乃为外来之游人及商业计耳……巴黎之官娼,国家收费甚巨,盖亦寓禁于徵。虽论者不免以此贻讥,然即此一端,亦不足以代表法国人民之性情,而强为论断。

    合而观之,则我们对于钱锺书所知见的巴黎艳事,或者会有更为准确的了解吧。

    钱锺书在笔记中肆意谈性,更在干校时畅谈巴黎花月,这跟陈寅恪晚年“著书唯剩颂红妆”,正好相映成趣。往高处讲,在淡出鸟来的禁欲时代,这多少有些文化反抗的意味;往低处讲,从男性心理的立场着眼,这又有些学术意淫的成分吧。在这个已经没有道学家的时代,我根本就不必替他们辩护;相反,这倒正可见他们的人间风貌,作为现代以来的最博学者,他们到底也是凡夫俗子,是跟我们处身于同一个世间的。

    在此,顺带谈谈钱锺书的另一桩公案。我的朋友谢泳曾在五十年代的《北京大学典型调查材料》(《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会议参考资料》第二辑)里,挖掘出钱的不少“反动言论”,其中有一段:

    一九五二年他在毛选英译委员会时,有人建议他把毛选拿回家去翻译,他说:“这样肮脏的东西拿回家去,把空气都搞脏了”,污蔑毛选文字不通。

    对此,近时杨绛一口否认,以为“明明是些无中生有,强加于人的诬告”(吴学昭《听杨绛讲故事》,三联书店2008年版,页273-274)。其实,杨的《干校六记》早就含蓄地谈到过此事:

    “文化大革命”初期,有几人联名贴出大字报,声讨默存轻蔑领导的著作。略知默存的人看了就说:钱某要说这话,一定还说得俏皮些;这语气就不像。有人向我通风报信;我去看了大字报不禁大怒。我说捕风捉影也该有个风、有个影,不能这样无因无由地栽人……

    故意轻描淡写的所谓“轻蔑领导的著作”,原来即指轻蔑毛选也。再联系到林非《若干必要的澄清》也说道:

    ……钱锺书喜爱骂人,骂完了还经常否认。他在五十年代初,曾用粗俗的市井语言嘲骂毛泽东,被人告发后,又指使那人儿声明是误听了,真有翻云覆雨的本领。

    “用粗俗的市井语言嘲骂毛泽东”云云,当与“轻蔑领导的著作”是同一件事。无论是杨绛的话,还是林非的话,都足以说明,关于钱锺书的这一传闻曾广为人知。而据我的经验,五六十年代批判材料中的那些言论事迹,往往是事出有因、言出有据的,只不过传于众口,以讹传讹,多有歪曲而已。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钱氏谈风月的事情就是这样,钱氏评毛选的事情会不会也是这样?

    不论如何,“说有易,说无难”。我以为,证明钱锺书漫谈异国风月之事为“有”,是相对容易的;但要证明钱锺书轻谩领袖著作之事为“无”,就相当困难了。——— 即使作证的人是他的“妻子、情人、朋友”,我也不能深信不疑。

    ◎胡文辉,学者,著有《陈寅恪诗笺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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