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炳南 勿使后人复哀之——序刘长庚先生《人生五味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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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使后人复哀之
——序刘长庚先生《人生五味瓶》
既非政要大纛,又非明星大腕,一般退休干部写回忆录,有悖功利时尚,恐将“赔了夫人又折兵”,于是便纷纷或握竿子(垂钓)、或走步子(跳舞)、或砌围子(麻将),远离尘嚣,回避纷争,既图个清闲,又落个“躬逢盛世”的好样子,何乐而不为?刘公长庚先生偏偏另有所乐,却选择了爬格子。
孰知这文字方格犹如迷魂阵,爬进容易爬出难。刘公年届古稀,竟不顾负病之躯.1000多个日夜不离案椅,笔底波澜汹涌起伏难能自已,中断健身锻炼,忘了定时服药,一旁急煞了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夫人吴芝英,频频促他“移情别恋”,甚至用“儿孙辈工作学习都紧张,那有闲空看你的东西”等语来泼冷水。所幸,子女们从精神到物质均表全方位支持。真乃天道酬勤,刘公终于打造出一只灌满血泪汗并酿浓汁浓汤的《人生五味瓶》。
手捧刘公书稿,先让我插说一件往事:1973年6月26日家父病逝,我取道青阳回泾县奔丧,抽空去看望刚刚出狱、谪居青阳的著名作家陈登科同志。匆匆晤谈中,他半是调侃暗讽“四人帮”迫害,半是对我鼓励:“搞创作就是写,别怕没读者,有一个人看,够本,有两个人看,赚一个”。照此算来,刘公育有三女一男,以三口之家计,就多达12个读者,够得上一个加强班了。何况,书一旦出版,势将突破四面墙的小家流向民间旮旮旯旯,还将跨越时空传给后人翻阅,其读者数岂可以班排连营而估?由此,借用一句时下泛滥的话说,刘公是个“超级大赢家”。
以时间作经,上下五代人,以空间作纬,涉足海内外,刘公所织就的人生画卷,可谓五彩缤纷,五味俱全。笔之所录,无刻意经营,无精心藻饰,信手拈来,任意写去.不求文美,但求存真。唯其真,生活原貌自然坦露,时潮弊端得以显形。1951年“五反”运动中,刘公尚在芜湖商校习业被抽调为实习打虎队员。一个开水火炉的穷老板被内定为资本家、作为攻打对象,刘公心存疑虑却不敢言,还要违心执行任务;机关内“三反”猎虎大战更是热闹非凡,打虎队长老王,是位早年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一夜之隔,打虎队长亦成虎,这真是“请看打虎者,人亦打其虎。”老王百思不得一解,暗藏枪支找领导谈心,准备谈不好同归于尽,没想到领导热情接待、让坐泡茶相迎,一经感动,老王掏枪交心,道出原委,表明请罪。又一次没想到交枪变成“被夺枪”,老虎又添“现行”新罪,当场被逮进看守所,他那历经七年磨难才结婚的妻子又被“劝”离散……这段经历,刘公平平道出,情节却一波三折,胜过绝妙传奇。其无章无序,有何是非曲直可言?其乱点“鸳鸯”与指鹿为马有何实质性差异?老共产党人韦君宜说:“解放初期有那么一点点运动”“已经开始有扩大打击面的迹象”(见韦著《思痛录》)。善良的文坛前辈呵,岂止是一点点迹象呢!
长庚失恃于襁褓,赖祖母以米糊喂大,年少家贫受欺,痛恨国民党一党专政与蒋介石个人独裁,不甘于子承父业做炮竹工,靠后母一把蚕丝售交学费习得商务专业知识,1953年,以优异成绩毕业被选用于省级财贸机关。那年月,进机关拥有权势的观念尚未大面积普及,“为人民服务”尚能心口一致。开明贤能之士亦时有所见。刘公是带着翻身感与朝圣感投入工作的,心无旁鹜,殚精竭虑,学以致用,屡创佳绩,不断有推广经验之类文章见诸报刊,成为独当一面的业务骨干,被称专家。1988年顺理成章被评为高级经济师。
秀出于林,风必摧之,乃国人固有顽症之一。来自同事间的飞短流长、恩怨琐事,刘公常以克己自律进行沟通化解,多少荣辱事,付与笑谈中。可对来自强大社会壁垒或明或暗的责难与摧残,则只能束手就擒,陷入人格自残、精神自虐的无奈境地。看到刘公在政治运动频仍和机关环境日渐恶化双重箝制下,见缝插针,曲线前进所取得的业绩,於钦佩同时,又感到格外沉重和苦涩。
刘公有个莫名其妙的家庭出身,叫做手工业者兼地主。这一兼,被人活学活用了,当工作需要他充当千里马去效力卖命时,是一种“享受手工业者待遇”(此享受一说有档案为证),当权力角逐场上需要祭品时,则以地主标尺去清算他的“过错”,反他的右倾,拔他的白旗,兜他的老底。家庭成份这捞什子,成了一幅双面魔镜,正照反照都照不出刘公的原本人样。具有悲剧色彩的是,他自己尚不明底细,多年来想加入“先锋队”的愿望,只不过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压根儿不带他玩。刘公先天既不足,兼着地主、三门干部,后天又失调,诸如“尾巴夹得不紧”、“不维护领导威信”、不知领导人的家门朝向等等,怎够得上斯大林所称的“特殊材料”?必然是考验延期无尽期,直到文革后期流放当涂县丹阳多年,农村支部全票通过且手续齐备,依然是“丹阳一梦”。至此,刘公才“不去操心烦神”甘做主流社会外的边缘人,终于守住人格尊严的最后一道底线。
刘公一生勤勉,敏于观察生活,精力充沛,记忆超人,历历往事,鲜活如昨,《童年趣事》不是童话胜似童话;“卖花狗”、“舞云”的桥上游戏,打毛栗,掐蕨蕨的集体活动,过年挂中堂,岁末洗大澡,无不沐浴着山乡古朴民风,无不流溢出平等自由的文化遗韵。老者从中重温“人生再少”稚趣,城市孩童则梦寐而不可求。《刻骨铭心》篇,陈述情事,悲恻动人,尤其叙及几位女性,寓伟大於平凡,张扬寻常百姓家生生不息的人性、人道与人情,读来声声入耳,语语动情。在头头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天堂日,正是刘公父亲和后母双双饿倒在冥间地狱时。后母殁於浮肿病院第二天,父亲也饿殍家中,老人床下小罐里留有一把救命黄豆、冻阴米,还等着老伴出院归来。待到住校妹妹放假归来时,门锁锈蚀,蛛网密饰,呼天抢地,天无言,地无语,唯有峰峦声声回应。
文革十年,狂热迷乱,刘公除经受10亿人民共有的灾难外,也有自己的“拾遗”。
秋风寒月夜,刘公冒着坐牢之险怒撕革命大批判专栏上一篇檄文,那是单位革委会和职委会联名写出的,名曰《坚决把清理阶级队伍的硬仗打到底》,记载着一个只几十名职工的公司,已揪出22个阶级敌人,还要深挖二、三线的敌人。该文从标题、内容到所引语录、用词遣句、标点符号,完整体现文革精神。我辈过来人虽都熟悉,但未必记得准记得全,钦定的正史方志或为尊者讳或有意淡化,也未必详载。刘公保存达三十年才得以“立此存照”。从史料角度看,这篇檄文,非当时一般群众或造反组织的大字报,而是掌生杀予夺大权者发出的追杀令。如今留有原件,“尊容”毕现,后人当视为不用挖掘的古“文物”,实有裱装存馆珍藏之价值。
巴金老人倡议建立“文革博物馆”百姓响应者众,然而也有人本能地害怕正视自身的卑劣,存心怠慢,时逾一二十年仍不见建馆动静。祈盼刘公妥加护卫,幸勿丢失。
名为干部下放,实为戴罪流放,刘公夫妇还以“结束分开批斗、家人能在一起”为幸,义无反顾地去了边远农村。军代表为完成“春节前赶下去”的任务,动员说:“住的是旧瓦房或新盖草房冬暖夏凉,有肉禽蛋供应,只柴草困难,多带些煤球”。他也相信照做。岂知农民更比干部苦,只能安排他家住在以牛为邻的货真价实的牛棚。农民还羡慕干部有钱,光办年货就八大筐,伸手试探,原来不是桂元桔子或油炸圆子,全是煤球。只带了几斤大青豆做一桌豆腐过“革命化”的春节。夜晚,时有隔帘牛角挑起孩子头颈;白天,餐餐豆腐渣。五岁孩子突然大声发问“我在幼儿园、哥哥姐姐在学校好好的,为什么要到这个家?”接着嚎啕呼喊“我要回合肥的家。”
谁来解答孩子发问?又该如何解答?被长期扭曲打压的刘公,已失去生存常态和其他思维空间,只能用特定时代的权威方式和霸权话语作答,就带着孩子背诵:“下定决心,不怕豆渣,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那场面很有点儿欲哭无泪、欲笑无声的黑色幽默。幸好屋外没奸佞小人窃听,否则又犯下篡改最高指示的新罪行。
一介布衣若刘公者辈,何曾奢望立言?他幼读乡塾六载,背诵古文,囫囵吞枣。马齿徒增,闲居海滨一隅,青少年时期郁积民主、科学之情结难以释怀。复读杜牧名篇《阿房宫赋》,其结语:“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似有所悟,遂操笔叙旧,后人史学家若能从旧事中获取一鳞半爪的原件“不使后人复哀之”,刘公表示则三生有幸矣。
文章出处:老顽童网站 作者:吴炳南(省文联剧作家)
年轻网友评论:
评论人:一個年輕人對“勿使後 时间:2004-11-8 4:13:44 来自:10.34.1.2
一個年輕人對“勿使後人複哀之”的交代
雖然我沒有到過安徽合肥,但是我始終感覺到那裏有一片沸騰的天空,在這片天空裏燃燒的是絢麗的夕陽。吳老的佳作在網上與讀者頻頻見面,劉長庚先生又寫了回憶錄《人生五味瓶》,老頑童蕭立功老人更是為著諸多的公益性質的事情忙得不亦樂乎……夕陽裏當然沒有了年輕人跳動的活力,但是另外一種更加能觸動我的蒼勁渾厚的力量,超越時空,感染著遠在廣西的我。這些老人的一舉一動中,有著對往事總結性的審視,——這或許被人認為是“庸人自擾”,有著對將來前瞻性的思考,——這或許又被有些人認為是“杞人憂天”,然而他們就是這樣的“知其不可而為之”,義無反顧地追求著或傳遞著某種永恆的東西。這方面,我們年輕人就顯得有點悖懶了。
這不,吳老又有佳作推出,是一篇序劉長庚先生《人生五味瓶》的文章,《勿使後人複哀之》。看了吳老的文章,我要說幾句。
首先,我沒有經歷過文章中提到的那段歷史,我很幸運,我生於1977年。但是我知道我的爺爺、我的外公都是在那段時間裏“去世”的,還有,我爸爸的一隻眼睛,也是在那段時間裏面不得不動手術換成一隻假眼的……別人的事情我就先不說了,就因為這個,我對那段歷史很感興趣,想知道那段歷史為什麼那麼有殺傷力。然而父母總是不願提起。那麼就看書吧,然而書本的內容已經過濾了,它給我的印象很模糊。如果說那段歷史可以用混亂來形容的話,那麼我腦海裏對他的印象也是混亂的。用混亂的大腦去記憶混亂的歷史,我擔心有時會負負得正。這可不是開玩笑,我教過兩年書,是教政治的,在教書過程中,我發現現在的中學生對那段歷史很茫然,經過一層一層的淡化,誰能保證歷史不被遺忘呢?無奈之餘,我只好棄政從文了。
吳老的文章中還提到的有關巴金老人倡議建立“文革博物館”的事情,作為年輕人的我也是很贊同的。之所以要這樣做,不是說要追究什麼責任,不是說要舊案重翻,更不是想引起什麼意外,這只是為了以後有個前車之鑒。如果歷史被忘記了,我們拿什麼作鑒,既然無鑒,也就難免“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這一點吳老說得是很對的。另外,我們也有個常識,一個人要想改正自己的錯誤,就的首先承認自己錯了,不能隱瞞自己的錯。如果敢於把自己的錯公佈於眾,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能證明您改錯的決心呢?這也是我支持建立“文革博物館”的原因。
我們更要這麼認為,這些老人們之所以提起以前的事情,不是怕他們自己被歷史忘記,而是怕歷史被後人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