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兰作品 巫山传系列_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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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姬瑶花回到自己下榻的会宾楼客栈时,已是凌晨时分。 
  她翻入窗内时,心中微微一惊,随即释然,轻声说道:“瑶光,是你吧?” 
  凌晨时分,正是天色最黑的时节,房中暗不见人,只听得见姬瑶光细微的呼吸声。姬瑶花走到他身边坐下,微笑道:“瑶光,你在等我吗?” 
  姬瑶光淡淡地道:“上灯时分我就来了。你是去温侯府了吗?” 
  他来迟了一步,没能拦住姬瑶花。 
  姬瑶花静了片刻才道:“瑶光,无论去还是不去,我都觉得心神不安,乱梦颠狂。” 
  姬瑶光震惊地望着黑暗中姬瑶花那双光波迷蒙的眼睛:“你的困扰,已经如此之深了吗?” 
  姬瑶花轻轻说道:“我去温侯府,本来是想解开这困扰的。但是……瑶光,在温侯府中,我已经生了幻觉。出来时遇上于观鹤,也不能再如往常一般应对自如。龙门三子约我十五日的午时在云阳观做一了断,可是我却感到心中并无把握。明春水的出现,更是令我不安。瑶光,以前我能够超然于众生之上来救他人,可是现在,我却要首先救出自己。” 
  姬瑶光注视着她,感觉得到她心中的挣扎与迷乱。 
  他默然许久,说道:“我们离开这儿吧。” 
  姬瑶花摇摇头:“不必。小温侯的父亲停灵七天,便要运回襄阳祖坟安葬,之后他会在襄阳守孝三年。我只要躲过这七天——啊不,该是六天——便行了。”停了一停,她微微一笑:“瑶光,你猜我今晚还遇上了什么人?猜不到吧?是紫府真人的俗家弟子唐梦生。唐梦生这个人,名不见经传,所以我们一直没有注意他。但是今晚一见,我觉得他这个人大不简单。这个人看起来非常散漫随心,其实头脑冷静,处事明断,更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灵敏触觉,居然能够发现我的跟踪并且很快断定跟踪的人是我。紫府真人藏着这样一柄利器不肯示人,不知心里究竟在打些什么主意哦?你对这个人有没有兴趣呢?” 
  姬瑶光沉吟着道:“听你的描述,我觉得唐梦生这个人心思很深,必定比秀山秀水那几个一板一眼的家伙难对付得多——不过肯定也要有意思得多。明天紫府真人在紫微观开坛讲道,唐梦生肯定要随行,这倒是个与他结交的好机会。” 
  姬瑶花叹了口气:“明天你不能去紫微观。我想不但是于观鹤,就是明春水,也会在那儿等着你。” 
  此时天色渐明,透入房中的一线晨光,照亮了姬瑶花鬓边一枝碧沉沉的玉凤钗,姬瑶光一怔:“这枝玉钗哪儿来的?” 
  姬瑶花看起来有些心虚,勉强笑一笑:“小温侯的母亲给我插上的。” 
  姬瑶光霍地站了起来:“你——” 
  但是姬瑶花紧接着说道:“我看得出她已经是个油尽灯枯的人了。对着那样一双眼睛,我无法拒绝。” 
  姬瑶光冷冷说道:“你不能拒绝的是小温侯吧。” 
  他觉得胸中呕得难受。小温侯自从初次上当之后,他们便再没有占到上风。连他自己也只能对着瑶花大发脾气,真要遇上小温侯,仍旧是苦无良策、屡撞南墙。 
  他望望窗外的晨光:“如果今天我不去紫微观,又如何才能与太乙观结交?紫府真人被称为江南武林第一人,又是江东天师道之泰斗,必有他的过人之处;如果错过他,我们肯定会后悔的。即使会遇上于观鹤和明春水,我自可坦然对之,又有何关系?瑶花,我不是你,明春水也不是小温侯。所以我可以面对,而不需要回避。”
姬瑶花烦恼地皱起了眉:“但是我会心乱。” 
  姬瑶光恼怒地道:“乱你心的不是我!你要是不放心,就陪我一起去吧!” 
  姬瑶花默然许久才道:“你去紫微观,我负责引开于观鹤或是明春水。有石头和孙小香在你身边,只对付他们之中的一个,还是绰有余地的。” 
  姬瑶光俯身向窗外打了声唿哨,过了片刻,窗外的小巷中传来一声唿哨,车声辘辘,停在了窗下。姬瑶光临走之时,忍不住回过头来说道:“瑶花,这儿不是温侯府,你不用再戴着那枝碧玉钗四处招摇了吧?” 
  姬瑶花横他一眼,一掌将他送下楼去。 
                  
  六、紫微观是皇家道观,紧挨着御苑后墙,规制宏大,庭院尤其开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道观是当今官家继位时才兴建的,殿堂虽新,却没有参天古树,毕竟少了几分古雅气象。 
  庭院中挤满了道士与俗客,等着紫府真人升坛讲经。秋阳透过树梢,斑斑驳驳地投在众人的身上,嗡嗡议论之声,淹没了风中的树叶哗哗声。 
  正当盛年的紫府真人,终于由两名大弟子秀山和秀水陪同着登上讲坛。唐梦生坐在讲坛背后的长案前,百无聊赖地摇着笔杆,等着记下紫府真人的讲经以及与听众的对答。 
  之所以选定他来记录,是因为他写得一手飞快的草书。 
  唐梦生又开始喃喃自语:“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圣人诚不我欺啊。” 
  紫府真人所讲的其实都是他早已熟知的内丹之术,只不过每到一地,总会比照本地风光来阐明道理,于是他只好每次都得费心记下这些新的章节与语句。听众的提问也无甚新意,唐梦生的手虽然不曾停下,却是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看得旁边磨墨的小师弟秀松直皱眉头。 
  纷纷扰扰之中,突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钻入他耳中:“真人讲内丹之术,不知对晚唐轶书《赤松子养生论》中所说的‘龙从火里出,虎向水中生’这两句话作何解释呢?” 
  唐梦生诸人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一部书。紫府真人初时还以为这是提问者杜撰出来有意想难倒他,毕竟北方各派道门向来与称尊江东的太乙观不甚投机;但是坐在讲坛旁的于观鹤低声向他说道:“紫府道兄,这位便是我曾向道兄提到过的姬瑶光。” 
  紫府真人不觉“哦”了一声,心知姬瑶光在禁宫之中攻读道藏已近一年,以他的博闻强记,见过这样一部轶书、这样一句话,不足为奇。 
  龙出于水,虎生于火,才是自然之理;姬瑶光所引的这句话,看起来甚是不通。紫府真人注视着他说道:“姬施主所见的轶书,可是善本?” 
  如非善本,只怕多有错漏之处。 
  姬瑶光哂然一笑:“应是翰林院手抄敬献宫廷的善本,并无错讹。” 
  唐梦生握笔的手停了一停,探出头去想看清楚有名的姬瑶光究竟是什么样子一个人,但是人头攒攒,他又坐在讲坛后,一眼望去,只能看到讲坛两侧坐着的人的后背,只得对自己摇摇头,又缩回身去记录。 
  紫府真人沉吟了许久,庭院中一片寂静,都在等着他对这句大违常理的话如何解释。 
  紫府真人终于慢慢说道:“据我看来,火者,人身阳刚之正气也;虎者,意喻人心之张扬激奋也。虎生于火,本是常理;但若是火势太盛,虎气太重,必会焚毁人之本身,需以阴柔卑下之水来节制烈火之虎,故有‘虎向水中生’之语。‘龙从火里出’,大理应是同此。不知姬施主以为如何?” 
  姬瑶光默然片刻,拱手一笑:“真人见识超卓,瑶光受教了,他日若有机会,一定再来向真人求教。” 
所有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秀松悄悄儿向唐梦生说道:“这不像在求教,倒像在故意拿难题考师父了。亏得师父解说精妙,要不然那姬瑶光可要得意到天上去了。” 
  唐梦生叹道:“也别高兴得太早,没听他说以后还要来向师父求教?”略一回想,不觉笑了起来,自语般道:“姬瑶光这个人,这样聪明又这样不肯收敛锋芒,倒真有意思。” 
他的确很想见识一下姬瑶光和他那位同样有名的姐姐。 
  不过一直找不到机会。 
  紫府真人本想在讲经会散后留下姬瑶光来好好谈一谈,不想姬瑶光却在他重新开始与听众对答时悄然退场,倒令得他难免有些怅然若失。 
  不过,一名姬家老仆临走之时,特地挤过人群递上了一封信。 
  大弟子秀山拈量着手中薄薄的信笺,看看讲经坛上侃侃而谈的紫府真人,决定还是等到讲经会散后再递上去。 
                  
  七、姬瑶光的马车沿着御苑后墙外的官道慢慢驶过。石头和孙小香一左一右坐在车夫的两边。姬瑶光靠在车壁上,嘴角噙着微笑,仿佛刚刚放下钓饵、算定鱼儿必然会上钩的渔翁一般心满意足。 
  马车突然停下了。 
  姬瑶光掀开车帘,却见明春水笑盈盈地拦在官道之上,她身后还跟着梁氏兄弟。 
  难怪得姬瑶花没能拦住她。有梁氏兄弟在旁边护驾,姬瑶花想必根本就不想和他们打照面吧。 
  姬瑶光的脸色变了数变。明春水却一直那么笑着,朗声说道:“瑶光,你怎么不去温伯父灵前敬香,却跑到这儿来听什么讲经?” 
  孙小香转过头向姬瑶光做了个鬼脸,幸灾乐祸地说道:“姬公子,明姑娘还没过门,就已经拿出河东狮子的架势来管束你了。今后真成了亲,那可怎么得了?这可真应了老人那句话:恶人自有恶人磨——” 
  姬瑶光开始明白姬瑶花面对小温侯时的无奈了。明春水自有她一番道理。无论他翻出什么手段来,总当不过她拿定一个主意百折不回。 
  石头同情地看着他:“姬兄弟,看样子你不去是不行的。” 
  老实说石头对小温侯始终存着三分敬畏。梁氏兄弟就等于是小温侯的影子。他们两人跟着明春水来押姬瑶光去温侯府……石头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理由更没有勇气拦着不放人。 
  孙小香偏偏又道:“我觉得我和石头也应该去敬香的。温老侯爷毕竟是殉国,就算素不相识的人,这炷香也不能不敬,何况我们多少还算与小温侯相识。要不然我回去后必定会被师祖和师父狠狠处罚的。石头更应该去。姬公子你可别忘了石头的师父和小温侯是知交。” 
  姬瑶花头痛地道:“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们行不行?” 
  来温侯府吊唁的人极多,姬瑶光一眼望见灵堂与大门之间的人流,便后悔得要命。他这一来,可不是成了戏台上的猴儿了?人人都想看一看见识见识。 
  明春水大大方方地走在他身边,与他一同在灵前跪下,清清脆脆地说道:“温伯父,我带瑶光来祭拜你,你一定很高兴吧?你已经是天上的神灵了,一定要好好保佑我和瑶光噢。” 
  姬瑶光恨不能堵住所有人的耳朵。 
  在灵堂之中,明春水的欢喜笑语本来甚是不合礼节,但是她说来却又如此自然,仿佛温老侯爷并非死去而只是升天成神,令得众人心中的悲伤之情无形中冲淡了许多,本是肃穆静哀的灵堂,因为明春水的到来,更因为她的言笑,平添了一种明丽温暖的气象。 
  出来之后,明春水当仁不让地与他一同坐进了车内。 
  姬瑶光叹了口气:“这车厢让给你和小香吧,我坐外面去。” 
  明春水伸手拦住了他:“你这是干什么?我迟早都是你的妻子,同坐一辆车又有什么关系了?”说着扬声叫道:“走吧!” 
  马车启动之后,明春水又兴致勃勃地说道:“瑶光你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来找你吗?你猜猜看?你一定猜不到。这大半年里,我可做了不少事。先是回家将我的嫁妆准备好,然后去姬家拜见各位长辈,再由一位伯父陪同着到了巫山县城里的姬氏老宅,将老宅的房舍全部翻修了一遍,被褥衣服,也都重新裁制了。唉,看起来都是些琐碎小事,做起来可真的很累人。不过我累得很高兴。等到你回家,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了。” 
  姬瑶光几乎可以想象得到,留守老宅的吴妈那些姬家老仆,如何被明春水支使得团团转,敢怒而不敢言;因为她背后不但有姬家的长辈认可,有朱逢春那个巫山县令撑腰,更有翠屏峰为她的依峙。 
姬瑶光感到全身无力,无可奈何地靠在车壁上,听着她如一只快活的小鸟儿般在自己耳边说个不停。 
                  
  八、姬瑶花正在姬瑶光下榻的御柳街杨家客栈中等着他。 
  明春水不待她开口便抢先说道:“姬姐姐,我知道你有话跟我说,不过我现在已经很饿了,等一会再说行不行?” 
  姬瑶花淡然一笑:“远来是客,自然不能让客人饿着肚子来陪我说话。” 
  明春水“呀”了一声道:“在这儿我可不能算是客人。”转念又道:“可惜现在是住在客店里,要不然我倒可以下厨做几个菜来让姬姐姐你和瑶光尝一尝。我的厨艺可是顶好的,在翠屏峰上,这十年里一直都是我下厨。师父那个人,这几年来一日比一日寂灭,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一打坐就是好几天不吃不喝的,要不是我变着花样弄给她吃,我看她早就饿死自己了。” 
  姬瑶花与姬瑶光对视一眼,心中若有所悟。 
  午后姬瑶光照例要小睡一会。石头和孙小香知机地避得远远的,留给明春水与姬瑶花说话的地方。 
  她们坐在窗前,午后的秋阳澄明如水,透入房内来。 
  姬瑶花打量着面前的明春水,许久方才说道:“甘净儿也曾在我们家中住过一段时间。她对我的态度,和你大不相同。” 
  明春水的眼睛一瞬不瞬地迎着她的注视:“姬姐姐不能拿我和甘净儿相比。她来找瑶光是别有用心,自然会对姬姐姐你百般奉迎。我只是为了喜欢瑶光才来这儿的,自然用不着那样奉迎姬姐姐你。” 
  姬瑶花微微一笑:“你真的无求于我们?明师叔早在去年冬天便已入寂灭之境了吧?否则你又怎么会丢下她下峰来?见到明师叔的样子,你心中真的不曾畏惧、不曾害怕?” 
  明春水坦然答道:“师父这几年那种渐渐儿万念俱灭、自己断绝了自己的生机的样子,我怎能不害怕?我害怕我会跟她一样。所以我才不去走她的老路。师父她年轻时,那样热心于世人世事,巫山乡民,敬她为‘翠屏观音’,她向我爹爹要我做弟子,我们整个白虎部都非常高兴。我不明白师父她后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没有姬姐姐你的本事,也没有瑶光的聪明,找不出其中原因。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学师父。我不想去作救苦救难的‘翠屏观音’,只想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和他一起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这有什么不对吗?” 
  姬瑶花沉思地看着她:“我记得你只在巫山县衙中见了瑶光一面,就决定要嫁给他。” 
  明春水的眼睛闪亮:“喜不喜欢一个人,自然是第一眼就知道了;更何况我早就听说过瑶光的很多事情。姬姐姐,我一直想问你呢。我觉得小温侯肯定是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已经喜欢你了;你刚刚见到他时,心里又是怎么样的?” 
  明春水冷不防问出这个问题来,姬瑶花脸上不觉腾起一片晕红,别过头去道:“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情!” 
  明春水吐吐舌头,转而说道:“姬姐姐,就算为了我是翠屏峰弟子这一点,你也不该赶我走啊。就让我来帮你和瑶光,好不好?我的天罗带和你的缚仙索,是相生相克的对手,自然也最能互相配合。” 
  姬瑶花回过头来,审视她许久,莞尔一笑:“你说得不错。十五日你和我一起去云阳观会会龙门三子吧。” 
  姬瑶光午睡起来,见到明春水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心中不觉一怔。而明春水迎面撞见他时,脸上居然会泛起淡淡的羞红,更是令他暗自皱眉。 
看明春水离去,姬瑶光在窗前坐下,疑惑地打量着姬瑶花:“瑶花,你刚才答应她什么了?你不会是将我给卖了吧?” 
  姬瑶花微笑:“我卖得了你吗?我不过是答应让她留下来。” 
  姬瑶光恼怒地站起了身:“你还说没有!” 
  姬瑶花轻声道:“我想看清楚她这个人。瑶光,如果她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想,也许她就是陪你一生最合适的人。” 
  姬瑶光大大震惊了,坐下来,倾身向前,盯着姬瑶花的眼睛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姬瑶花轻轻叹了一声:“瑶光,我心纷乱。师父她当年放纵自己的心沉沦不返,是为了不想重蹈师祖的覆辙,错失之后痛悔终生;可是再往前面追溯,神女峰历代弟子,无论是选择沉沦还是选择遁世,都无法真正做到去留由心,以至于最终颠倒狂乱、自绝于人世。是进亦难,退亦难。而我——也许我面对的人与她们所面对的人都不相同,我要做的事也与她们要做的事迥然有别。但是我仍然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巫山云雨任飘摇’;更不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样的境界才是‘巫山云雨任飘摇’。前路渺茫,我放心不下的只有你。倘若能为你找到一个真正能陪你一生的人,我便能放手施为,再无顾虑,也许反而能在绝地中寻出一条生路来。”  姬瑶光默然良久,慢慢说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没有我,你又如何能寻到这条路?没有你,我又如何能在尘世中安下这颗心?” 
  他俯下身来,将头靠在姬瑶花手臂上,姬瑶花的手掌轻轻覆在他的额上,仿佛又回到幼时,静静感受着彼此的血流与心跳,感受着另一个身体带给自己的温暖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