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红楼书话-文化纵横-搜狐社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7/08 17:01:48
很多次,试图打开记忆的窗子,让昔日重现。很多次,往事点点滴滴的如这暮春的晚雨,下得寂寞,下得孤单,没有风。我知道,在这个雨夜里,所有的记忆会再次潮湿。

如果可以,我宁愿呆在记忆中不再回到现实。如果可以,我希望没有后来。

那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不太愿意去把那些数字弄清楚,到底是多少年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因为我知道,即便我到了一百岁,一切都依旧清晰如昨。那时我还很年轻,年轻的心里甚至没有什么忧伤,直到我遇见兰。

那是我大学二年级时候发生的事情。那时候我是一个沉默而安静的男生。我至今都说不清楚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沉默和安静。美术学院的学生大多个性张扬,特立独行,而我如果说也有个性的话,那就应该是少有的沉静。而兰恰恰相反,活泼,开朗,调皮。对了,兰是美丽的,那种美丽不是世俗的美丽,那是一种清新的绝俗的美,仿佛人世间一切都与她无关。

美术学院的学生相比其他专业的学生来说要轻松些。专业课都是在画室里上的。除了有限的几门公共课之外,我们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画室里度过的。素描,从静物,到石膏像,再到头像。大一的那一年时光,我们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画素描。很多时候我会惊奇于那个黑白的世界居然也会那么让我着迷,无数根简单线条,叠加在一起,就是一张张神采各异的脸。

那时候学院经费紧张,没有多余的钱给我们请头像模特,老师就安排我们班里的学生轮流做模特。不做模特的时候我就支一个画架,安静地画画,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有没有心思可想,应该有吧?但分明不多。我能想什么呢?

记得我第一次做模特的时候很紧张。在我的前面有几十双眼睛盯着我,我无所适从,我的手紧紧的握着,直到手心里都是汗。我僵硬的坐姿让一些同学嘲笑------男生也害羞呵呵,真是少见啊。我分明的记得我脸红了。我不敢和任何人的眼睛对视。半个小时坐下来,我的额头上都是汗水。我的那些同学有几个一直在一边笑一边画,我疑心那肯定是在笑我的。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渐渐恢复了常态,不象开始那么紧张了。兰的画架支在最前排,她离我很近。她的脸上也挂着微笑,那微笑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温和而美丽。她认真的在画画,画几笔就盯着我看几眼,然后再继续画画。她画画的样子专注而从容,看得出来她享受画画。

终于可以休息了。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走到窗边,默默的看着窗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外面居然下起了细雨。江南的雨天是最诗意的,雨打芭蕉,早已是绿肥红瘦的季节了。我望着窗外出神,很多年了,我似乎一直是这样,人多的时候最寂寞。热闹和我无关,我的世界里永远安静孤单。

你擦擦汗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兰来到我身边。递了一块手帕在我面前。很好听的声音,很生动的眼睛,依旧是温和而美丽的微笑着。

我踟躇了很久才接过她的手帕,洁白的手帕,满是阳光的味道,我在额头上胡乱的擦两下,谢谢-----你----。我伸手想把手帕还给她,又觉得手帕弄脏了,我又那手弯了回来,说---脏---脏了,我洗干净再还你吧?
她微笑着看着我----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那时候还没有网络,周末打发时间的最好办法除了和女生约会看电影之外,就是在寝室里打扑克。我没有女朋友,也没有胆量去约会谁。打扑克我不喜欢,只是偶尔实在三缺一情况下打一回。而打不了多久我就会厌倦。我不知道是谁发明了扑克这么无聊的游戏,我更纳闷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乐此不疲的喜欢打扑克。

大一最初的时候我是害怕周末的。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宿舍里永远都是他们打扑克的吵闹声。对了,我可以去看电影,一个人。找一个角落坐下来,看别人的故事,看电影里的人演艺悲欢离合。我记得张爱铃的小说《半生缘》里的顾蔓贞就自己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哭,一个人笑。当然我不会哭。我是男生,男生是不可以哭的。

手帕我洗了好几遍,我怕洗不干净。事实上手帕本身就很干净。我用一张洁白的纸包好,放在上衣的口袋里。再次见到兰的时候我分明有些紧张,我刚想开口说谢谢并准备把手帕还给她,她却弯腰在削铅笔准备画具。我只好走开,也去准备画具。那天,我常常走神,看着椅子上的模特的时候脑海里却出现的是兰的那张温和而清秀的脸。

终于该模特休息的时候了,我们也休息。我照例来到那个我常常站着的窗口。我不知道那天窗外的风景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事实上后来我知道人的一辈子就象这个窗外的风景,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雷同的,只是季节变化之后才随着变化。

我发现你很喜欢站在这个窗子边。很好听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少女的香气。我知道是兰。我转身。兰正浅笑着也往窗外看着-----外面很好看吗?我也看看-----她调皮的微倾着身子,看着窗外。

这个----手帕还给你,我洗干净了,谢谢。我有些局促,掏出手帕。她扭头看我,说---我都忘记了----呵呵,送你吧,我有好多呢----

那块手帕至今仍在,我宝贝似的收藏着。甚至在我满脸泪水的时候也没有舍得用它。从那之后我渐渐和兰熟悉起来。只是我依旧话很少。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在画画休息的时候她和我一起站在窗子边看外面的风景。有时候我们只是默默地看,彼此都不说话。

十多年前的大学里生活简单而贫乏。我厌倦了寝室里的吵闹声,也厌倦了一个人傻傻的坐在电影院里看那些平庸的导演和编剧拍出来的并不精彩的故事。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画室的钥匙在班长那里。于是我就问他要了钥匙,于是周末的晚上我大多数都是在画室里度过的。画那些石膏像,画那些静物。累的时候我就随意的翻翻画册,看德加,看波提切利,看安格尔,看凡高。我不喜欢毕加索,很不喜欢。我不相信这个人格分裂情感冷漠的家伙的画笔下能有什么温情美好的东西。

有一天,我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雨夜。我正百无聊赖的在翻伦勃朗的画集,窗外一片雨声。夜是如此的安静。门忽然开了,兰走了走了进来。她好看的微笑着说,原来你躲在这里啊---

你怎么来了?我有些诧异。
怎么,我不能来吗?她调皮的反问。
能,当然能。我木木的回答。
你在看什么呢?她好奇的问。
我没看什么----哦,在看伦勃朗的画册。
她从我手里拿过画册,很认真的看----过了好一会才说话,他的画里充满了世俗的快乐,阳光,明静温暖,不象中世纪的那些画家的画阴晦和单调。
是的,尽管他一生贫病,但似乎并没有把生活中的困境反映到他的绘画上来。
那个雨夜,我们说了很多关于伦勃朗的话题,还有拉斐尔。她说她最喜欢拉斐尔,她喜欢他笔下的那些圣母,安静高贵圣洁却又美丽着。

那个周末的雨夜之后,她常常也会到画室里来,我们一起画静物,偶尔也画肖像,彼此给彼此做模特。记得那次我做模特,她画的很认真很认真。休息的时候我想看看她画的怎么样了,她微笑着说不,现在不,等画好了你再看。我只好耐心的等她画好。

终于她画好了。她说可以看了。我走过去,和她并肩站着,看她给我画的肖像。我微微一呆,画纸上一个清秀的男生,微瘦的脸,清澈的眼神。这是我吗?我问她。

是的,你知道吗,你很象女孩子,羞涩,腼腆,你比我画得还要好看。她认真的看着我说。

我脸红了。长这么大,头一次听别人说我象女生。我怎么会象女孩呢,我一边摇头一边说。

你真的象的,你要是女孩的话,一定比我还要漂亮。她调皮的笑着对我说。

时光如水般流过。就这样过了一个学期。我和兰很熟悉了。熟悉到了默契。熟悉到彼此不用约定就会一起去食堂,一起在周末的晚上去画室。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如果时光一切可以重来,我希望将那段时光永远定格。

快放暑假了。暑假里我和兰将要回到各自的城市,那意味着有两个月的时间我们无法相见。期末的时候大家都忙着复习考试,我和兰那些天很少去画室,都在各自的寝室里复习文化课,该死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居然有两百多页,该死的中外美术史加起来竟然有六百多页。终于考试结束了。

那是一个夏初的夜晚。我习惯性的逃离了喧闹的宿舍,走在去画室的路上。半路上遇到了兰。她穿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头发刚洗过,轻柔和顺的披在肩膀上。兰美丽得象一束洁白的百合。

今晚我们不去画室了,我们在校园里走走吧?兰说。
好的。我们就走走。我说。
我们美术学院坐落在山脚下,有三面被山包围着,校园里古木参天,有几条林阴小路很僻静,一路走着,偶尔能看到躲在树下卿卿我我的年轻的身影。

我们就那样来来回回的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和兰的手握在了一起。那是我第一次握一个女生的手。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说累了吗?她停了下来,站在我前面,点了点头。

抱抱我。兰轻声在我耳边说到。
我把兰拥在怀里。我们可以听得到彼此的心跳。
你知道我们喜欢你什么吗?她问。
喜欢什么?
你漂亮,贤惠,安静,踏实。她说。
我是男生啊,应该我这样说你才对。我轻轻的拍了拍她以示抗议。
不,我就要这样说,你确实漂亮贤惠安静嘛。她坚持。
呵呵,我尴尬的笑,不知道该怎么说。
要放暑假了,我舍不得离开你,两个月太漫长了,你会想我吗?她很认真的看着我说。
会,我会。我会想你的。
可是我现在就已经想你了。她有些难过的说。
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还好,我们有很长很长的将来呢,对吗?
我点头,说是的,我们有很长很长的将来。

那晚我们就那么彼此相拥着,知道宿舍快熄灯了才送兰回去。第二天我送她去火车站,火车快进站的时候,她转身抱着我,满眼的泪水。

那年的暑假我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度日如年。我写了厚厚一本日记,日记里写满了浓浓的思念。我打算在开学的时候和兰一起读那些思念的文字。

好不容易开学了。我是提前三天到学校的。我想早一点看到她。她也许会和我一样早点到校的。可是我没有看到她。直到班里的学生都报道了,我还是没有看到她。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了一封兰寄来的信。我匆忙打开信,匆忙的读。

石头

这个暑假过得好吗?想我吗?我几乎每天都在思念中度过。这个学期因为家里出了点事情,我可能不能来了,你别担心,没有什么大事,我已经在假期里办好了休学,我打算休学一年。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一定会相见的。等我来,不许喜欢别的女孩哦--------

我脑海里顿时设计了无数种想像-----家里出事了?出什么事情要休学一年??应该不是小事,否则不会休学一年的。到底是怎么了?我赶紧去找班主任,问他兰为什么要休学?班主任说他也不是很清楚,兰暑假里确实来学校办理的休学,是在系主任那里办理的,具体情况戏主任也没有对我说。我又匆匆跑到系主任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说系主任去中央美院做一年的访问学者,现在人在北京。

我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给兰写信,问她到底是怎么了?可是写了很多封,没有收到一封回信。那些日子里我无心做任何事情,我的心里有一个阴霾始终笼罩着。

兰不在。我的世界恢复了孤单。周末的晚上我依旧会去画室,看着那些石膏像发呆。我想念兰,刻骨的想念。

又是一个雨夜。窗外秋雨绵绵。我铺好画纸,支起画架。我凭借记忆开始给兰画一张肖像----柔顺的长发-----清澈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巴,好看的下巴-----我画着画着----世界开始模糊。
门突然打开了。我回头。是我熟悉的身影,是我刻骨想念的兰。她微笑着走了进来,还是我们临分别的打扮-----一袭白裙,长发飘飘,浅笑盈盈-----

我站了起来,兰-----真的是你吗??
她微笑着点头,说当然是我,傻孩子,你哭了,男生是不可以随便流眼泪的。说完就掏出手帕,认真地帮我擦去泪水。

你家里到底出什么事情了?你怎么休学了呢?快告诉我-----我握着兰的手----她的手冰凉。
她往后退了退,说你站着别动,我先讲个故事给你听。听完了我再回答你的问题好吗?
我使劲的点头说----好----好----好。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开始讲故事。

说一个村里发生了一件怪事,丢了不少孩子,已经有不少家里丢了孩子,到处找怎么也找不到。很多家长都急疯了。有一天王三的儿子也找不到了----他和妻子分头在村子里的各个角落都找遍了也找不到,所有的亲戚家都找遍了也找不到。天晚了王二筋疲力尽的回到家,看见妻子已经到家了,正背对着他----王三问他妻子,你在干什么呢?怎么不去找儿子?他妻子依旧背对着他,说---不用找了。王三问为什么?他妻子说她已经找到。王三惊喜的问那儿子呢-----她老婆依旧背对着她----说-----我吃了-----王三生气的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她老婆突然转身----说,不信,你看看我的牙-----

说到这里,兰也突然转身,我猛然看见一个长着长长獠牙的兰------流着血一样鲜红的眼泪。我呆了一呆,揉了揉眼睛,我以为我看错了,可是仔细看看,眼前的这个兰分明是长长的獠牙-----。

兰,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变成这样吓我?不过我没有害怕。我上前试图抱抱她。可她往后退了退。

你真的不害怕吗?她示意我站住问道。
我摇了摇,说我不害怕,真的。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她摇头,獠牙没有了。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只是不再微笑,而是悲痛欲绝。她上前来抱着我,说,最后一次,这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从今之后不许再想我!!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到底是怎么了?我绝望的问。
是的,最后一次。我原想吓吓你让你不再想我,从此只剩下害怕,没有想到你这个傻孩子居然不怕。她哭----泪如雨下。
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快说啊----你刚才是怎么了??
她摇头,凄凉的摇头-----不---不----你不需要知道----你是个漂亮、贤惠的男生,答应我,从此忘了我-----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样说?我拼命的想抱紧她,可我发现,我的怀抱已经空空荡荡-----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窗子边,伤心欲绝的向我挥手-----倏然飘去----我急忙冲到窗子边想抓住她-----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抓住。

我不相信这是真实的。我以为是梦境,是幻觉。那晚,我一个人在画室里呆了一晚上。穿外秋风裹挟着秋雨-----仿佛有诉不完的哀怨。

我大病了一场。那段时间我更加沉默。我有不祥的预感。我知道兰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一定的。病好了之后我匆匆踏上了去兰老家的火车。

尽管我做了最坏的打算,但结果还是比我想像的要坏的多上无数倍。我敲开了了兰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苍老象是六十岁的中年男人,我说明来意,我说我是兰的同学,来看看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我进屋了。

墙上挂着兰的放大的相片。清澈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巴----相片中的兰正象记忆中的一样微笑着看着我-----只是相片被一个黑色的镜框包围着,上面垂着黑色布幔-----

那一刻天崩地裂。我颓然倒地。
兰的父亲就是刚才给我开门的那个中年老人把我扶了起来。他说你是石头吧,兰留给你一本日记本,你自己慢慢看吧,她已经去世两个多月了,明天我带你去她的墓前看看吧。

我拼命的摇头----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孩子,我也希望不是真的。你还是自己先看看她的日记吧。

我打开日记本-----每翻开一页都是一阵刻骨的疼。


兰在日记里详细的记述了这一年来的事情。刚开始和我一样写满了思念写满了幸福。可到后来就都是血泪。兰的父母是支援新疆的知青,好不容易回来之后,在一个国营单位上班,日子刚好了没几年,去年由于单位经济效益不好-----双双下岗,工薪家庭原本无多积蓄,兰还有一个妹妹在读高中,供两个孩子读书家庭的经济压力顿时大了,母亲原先有家族的精神病遗传病史------在这个打击下诱发了母亲的精神病,常常会大哭大闹满街道的乱跑,父亲原本可以出去打工养家,可现在母亲病了他需要在家照顾她------一个原本小康之家顷刻之间就难以维持。所以兰只能休学,她听说广东那边打工薪水不错----于是就只身去了广东,由于没有学历,工作难找,就在一家酒店当服务员----她原先想得很简单,以为服务员就是收拾房间,打扫卫生-----她没有想到那家酒店的老板居然是黑店----他们逼迫她为顾客提供其他服务-----兰不从,他们就打她-----她从酒店的十三楼一跃而下----从此阴阳相隔----日记里只记述到她刚应聘成酒店的服务员。后来的事情是兰的爸爸告诉我的。

我一页一页的翻开兰的日记----把自己的幸福也从此翻成了历史,连同她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