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煤城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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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煤城的剪影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2月20日 16:50  《能源》

  大柳塔所处的位置是整个“能源走廊”的核心地带。因煤而兴的各种生态在这里共生共荣,清晰可见。

  文 | 本刊记者 尹一杰 

  从榆林出发,沿神木县径直北上,汽车在寒气逼人的天气里一路颠簸。除了偶尔能看见几颗突兀的白杨,映入眼帘的大都是荒芜的枯草黄沙和一道道宛如巨斧开凿过的深沟谷壑。惨白的阳光直直打下来,荒地上时而有几团被风掀起的沙土尘埃,视线所及,一派大漠风光。

  这是2010年1月12日的下午,我们在经过近三个小时的跋涉后来到一座陕、蒙交界的城镇上。一辆辆看上去笨重无比的装载车拉着刺耳的鸣笛擦肩而过,车尾黑色的碎煤粉末如同流失的细沙一般,撒了一路。

  这个小镇名叫大柳塔,因为地下富集的煤矿资源已经保持这样的喧嚣十余年。当记者置身于这个能源小镇,最大的感受是,热闹却不繁华,富有却依旧土气。

  很大程度上,大柳塔被认定成了一个记忆断层的边塞之镇——相比于其他城市而言,它没有历经过大起大落的发展史,取而代之的,是一次次看上去迅猛而且唐突的城市生态革命——当然,革命的导火线依旧是其拥有的大规模煤田。所以,在很多如今居住在大柳塔镇的人的眼里,这个人口一下翻涨了好几倍的陕北小镇依旧显得十分陌生,这不仅仅表现在越来越多的外地人驻跸于此,也表现在因为煤矿所导致的社会生态依旧在不断改变。

  作为榆林与鄂尔多斯(12.20,0.31,2.61%)两大城市的交接点,大柳塔所处的位置是整个能源走廊的核心地带,长时间以来,越来越多的人涌向这里,和当地人一起搅热了这块蕴藏着黑金的土地,而这座总面积376平方公里的城镇也因此陷入了不分昼夜地繁忙之中。至于对这个城镇有没有归属感,抑或对这个城镇能否保持最原始的记忆都已不再重要。

  造城者

  “以前这一片根本就没有房子,全是沙漠。”在大柳塔的张家渠村,53岁的当地一家洗煤厂老板李根祥顶着风口爬上最近的一座山坳,指着山下的大柳塔镇,右手在半空中划了一大段弧线。

  20余年前,这个地处陕蒙交界的小镇只有一条街道,全镇人口还不足五千人,彼时,这里是全中国最为贫穷的地区。“一年四季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村里的男人娶不到媳妇,因此这里被称为“光棍村”。

  然而,这样的贫穷境况延续到1982年后开始被突然改写。

  1982年年底,陕西185煤田地质勘探队经过近一年的勘查,在陕西神木、府谷、榆林7894平方公里的含煤面积内,提交了一份877亿吨的找煤报告,该报告一举惊动了中央。1984年,新华社发出了一条电讯:“陕北有煤海,质优易开采”。至此,沉睡上亿年的鄂尔多斯煤海(包含内蒙古鄂尔多斯、陕西北部、宁夏、山西和甘肃的一部分)开始苏醒。

  为开发鄂尔多斯煤海,国家成立了中国精煤公司,随后,中国精煤公司被更名为华能精煤公司。1987年陕西省直属的神府煤田开发经营公司成立,统一管理神府东胜煤田陕西境内的矿区建设,“当时大柳塔矿是神府、东胜煤田第一个试点建设的股份制煤矿,华能精煤公司占股55%,陕西省政府占股10%,榆林地区占股35%,分别属绥德、佳县、清涧、吴堡、子洲5个县。”李根祥说。

  当年6月,第一批进入神府煤田建矿的工程技术人员、管理干部和技术工人被时任榆林地区行署专员李焕政从韩城矿务局请到大柳塔,大举开发鄂尔多斯煤海的序幕开始从其心脏部位徐徐拉开,一直沉寂的大柳塔镇一下沸腾了。

  李根祥回忆,当年大柳塔迎来煤矿开发热潮时,没有承载运输能力的公路成为了最大的阻碍。时任中央委员会总书记的赵紫阳前后三次抵达陕北,并执笔题字“努力开发陕北煤田”。在政府的组织动员下,毗邻大柳塔周边地区的百姓都被召集一地,全国各地的近3万建设者一时间也蜂拥而至,在高亢的建设热潮下,终于在勃牛川河与乌兰木伦河之间的山梁之下修建了一条通衢大道,这也是如今通往大柳塔镇的必经之路。

  此后的几年时间里,当地居民开始目睹自己生活的小镇如何在一系列轰轰烈烈的建设中日新月异。

  “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场面,87年大柳塔矿井建设时,下面村子里的人都骑着毛驴来看热闹,一些老汉嘴里叼着旱烟卷蹲在地上,一看就是一天。”李根祥的家在与大柳塔仅一河之隔的伊金霍洛旗上湾镇,他几十年来长期穿梭于两地之间,从最初的小本生意到如今投资2000余万兴建洗煤厂,他切身感受了大柳塔镇因为煤矿而迅速崛起的全过程。

  在李根祥等人眼里,华能精煤公司的入驻还仅仅是当地开山找矿的第一波,这一轮开发无论在当年看上去有多么声势浩大,但终究没有给小镇带来突飞猛进地改变,成就的还只是一小部分人的财富积累。“路修好了以后,有些胆子大的人开始四处借钱买货车,一车车地往外面拉煤,很快就发财了。”

  真正让这个小镇开始脱胎换骨的契机是在1995年,神华集团成立。

  在原来华能精煤公司的基础上,中国神华(24.51,0.63,2.64%)集团以大柳塔镇为起点,南下北上谱写了一曲摧枯拉朽式的造城运动。

  被喻为鄂尔多斯煤海“白菜心”的大柳塔是神华集团的发祥地,依靠这里优质的煤矿资源,神华建成了举世瞩目的神府—东胜煤田,奠定了如今横跨陕蒙的煤炭核心版图。也是凭借这块“白菜心”,神华的煤炭产量从最初的几百万吨迅速盘升至2003年的1亿吨,成为国内首家产量过亿吨的煤炭集团。

  在神华从地下挖掘财富的同时,大柳塔镇的面貌也随即改变。

  1996年,神华首开企业修建铁路先河,陆续建设了包括包神、神朔和朔黄三条运煤专线。在包神铁路大柳塔站,每过15分钟左右,就会看到一条装满乌黑晶亮的运煤专列行驶而过,火车沿着乌兰木伦河缓缓开去,流动的场景构成了这个小镇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伴随着神华的崛起,大柳塔镇的城镇版图也得以重新规划建设。大柳塔镇镇政府综合办公室的一名官员从厚厚地资料夹里拿出一叠材料,从昔日的照片中可以看到当年大柳塔荒凉的模样,同一块土地上的古今对比直观而且强烈地诠释着这个小镇的迅猛变化。

  镇政府的官员说,如今的大柳塔公安、工商、税务、邮电、学校、医院、金融、保险、车站、宾馆等部门单位配套齐全,而且都运行有序。“这一切,都是因为神华的到来。”

  事实上,由神华带动的造城运动如今还在继续。爬上镇后的山梁,俯瞰大柳塔镇,河床上早已结冰的乌兰木伦河将这座小镇划成了两半,靠近大柳塔矿的这边虽然车流如龙,但依旧显现着无比的脏乱和无序,而河的那一边,视线循着活鸡兔矿望去,俨然一座新兴小城——神华集团的单身宿舍楼正在建设,神华集团神东公司的办公大楼宏伟地伫立其间,周边是新建的居民住宅小区,还有星级酒店,娱乐场所,最重要的是,相比于老城区,那里显得更为整洁和宁静。

  李根祥开着他的奥迪A6从桥上缓缓驶过,他沾满煤污的黝黑的双手在方向盘上猛地拍了一下,指着前面的小城区说:“其实这里已经不属于大柳塔镇了,这一带是旁边中鸡乡的地盘。”

  由此可见,这个塞北小镇在神华的推动下还在不断扩充自己的版图,仿佛地下的矿井向前延伸的同时,地上的人也都随着跟了过去。

  黑金的诱惑

  如今,大柳塔镇的人口总数将近4万,镇政府的一位官员透露,其中流动人口占据了70%。对于一个气候干燥而且不宜居住的煤城,是什么吸引这群外来之客?答案不言自明。

  位于大柳塔镇老城区的柳兴大街是一条经营矿井机电设备及五金用品的集聚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这些店铺的老板几乎全部都是外地人。而更有意思的是,如果把这一条长街所有老板的家底累加起来,那将是一笔高达几亿的财富。“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有几百上千万的存款。”

  “这一条街的老板有内蒙人、山西人、四川人、河南人、山东人,还有神木县城和陕西其他地区的,总之什么地方的人都有。”顾有志站在自家店面的门口,似乎对记者如此缺乏“常识”的提问有些不耐烦。

  顾有志自从2005年来到大柳塔做买卖虽然也有5年,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来得有点晚。

  “最好赚钱的时候是在1997年到2006年那几年,那时只要和煤扯上关系,干什么都能发财。”

  顾有志所说的那个时间段其实也是大柳塔镇煤矿产业飞速发展的黄金时期,在连续经过华能和神华两次大的推动后,大柳塔镇俨然成了被疯狂掘采的财富之地,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开始在黑金的财富诱惑下集体觉醒,他们所构建起来的财富磁场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外地人至此,找寻着发财的途径。

  “那个时候只要胆子大,有没有读过书根本就不重要,谁胆子大谁就能发财。”顾有志说,“那几年神华的矿井都需要设备,很多人都借着这个机会闷声发了大财。而且那个时候钻井的私人煤矿也多,不像这几年,上面的政策越来越紧了。”

  高腾飞就是顾有志所说的“胆子大”的人,他的矿井就在中鸡乡朱家沟的山脚之下。他证实了顾有志的言论。

  “当年很多外地老板纷纷来到这里,一眼望去,全是挖井的机器。”高腾飞说,“只要给政府几万块钱,政府就在一些大矿的角落给你划个几平方公里。”

  与外地人前来疯狂采矿形成对比的是,大柳塔本地居民坐拥土地的优势也开始凸现。神华集团四处开矿的同时,当地政府开始出面协调征收土地并给予丰厚的补偿,“本地人因此都赚了一笔。”

  最为疯狂的时候出现在2005年左右,当地百姓纷纷入股煤矿,从中分红获利。高腾飞回忆,当年一些煤矿的大股东总是带着蛇皮袋去银行取钱,然后背着一大袋现金钻进宾馆的房间,出来时一群人个个喜笑颜开。

  “2003年煤价疯涨,所有人都入股炒煤矿,那个时候人都疯了似的,没几户人家还会下地干农活。”高腾飞说。

  或许这也能说明为什么在大柳塔能看到如此多的私家车,这里的街道可能是全中国最为脏乱的,但路上行驶的汽车却是最豪华的,但凡是能在市面上见到的豪华轿车,在这里都能找到。

  在大柳塔镇煤海西街,一排货车整齐地停放在那里,每辆车的挡风玻璃上都贴着一个电话号码,驾驶室里却空无一人。街头一家粮油店的老板说,司机们有的在附近的房间里打牌,有的跑了长途正在休息。偶尔能见到一两个司机走向自己的货车,上前打听,还是外地人。

  不仅如此,在大柳塔“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的生态意识中,追求利益的最大化早已变得根深蒂固。

  “有些村子,你拉煤从他们家门口的路上过他都会问你要钱,你不给钱他们就在路上埋钉子,我的车轮胎就被扎破过好几次。”一位司机说。

  据当地一名出租车司机透露,几年前,神华集团的武家塔露天煤矿被迫停采也是因为没有满足当地居民提出的利益要求,“他们以破坏环境为借口和神华交涉,其实就是嫌给的钱太少了,想抓住机会多捞一笔。”

  长久的贫困落后,突然的富贵沉浮,让这个曾经闭塞的小镇一时之间变得非常势利,“在这里,谁都只想多搞点这个。”在与记者聊天结束时,顾有志舞弄了一下眉眼,做了一个捻钱的动作。

  煤城生态

  对资源的掠夺式开采带来财富的同时,大柳塔也历经了一波又一波的生态革命。人们仿佛还来不及感慨昨日的变迁,新的浪潮又已来临,这个小镇一直就停留在这样周而复始的“惊喜”之中。

  走在大柳塔镇的街道上,除了能找到因煤而存在的配套产业,诸如婚纱摄影楼、庆典公司、汽车修理、广告制作公司、服装鞋帽批发市场等服务性行业也已悄然铺开。矿老板高腾飞说,最近的几年,大柳塔基本上天天都处在变化之中。“感觉每天都有新的玩意儿出现。”

  李家畔某酒店的大堂经理对记者说,她所在的酒店开业第一年的纯利润就高达3000余万,“尤其是洗浴中心开业的时候,人天天都是满的,因为镇上只有我们这一家洗浴中心。”对于一个人口还不足4万的小镇,这样的金额不得不让人咋舌。“现在在大柳塔,你可以听到操全中国各地口音的人,干什么的都有了。”她说。

  即便如此,依旧很少有人想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外地人自不用说,有钱的本地人定居的目标是神木县城,或者更远的地方。尤其是那些矿老板几乎全都在西安、北京购置了房产,大柳塔于他们而言,似乎只是一个摄取财富的地方。

  “谁会想那么远,先搞点钱再说,能多赚一天是一天。”在大柳塔工业一区的服装鞋帽市场,来自河北的商人郑显堂说。

  与看上去日益繁荣的经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柳塔愈发脆弱的生态环境。李根祥载着记者驱车来到已塌陷的矿井附近,严重塌陷的地区竟长达几公里。快进入大柳塔后柳塔村时,能看到一块大牌子——“前方300米采空区,请车辆慢行”。“现在很多地方都被挖空了。”李根祥瞄了一眼提示牌,面无表情。

  地下的采空区还只是一个方面,镇上人的吃水问题也变得越发严重。随着地下矿井的纵横挖掘,地下水资源也开始枯竭断流。李根祥说,如今大柳塔的水都是从临近的窑镇水库引来的,这或多或少缓解了镇上的用水问题。

  作为鄂尔多斯和榆林之间这条能源走廊开发的交汇点,十余年来,大柳塔一直经历着阶段性跳跃式的发展轨迹,人们来来往往,带走的是财富,留下的是漫天的煤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