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坦率、固执的中欧绅士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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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学人》读后
方在庆
1963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三人之一尤金·维格纳,对于不熟悉物理学的一般大众来说,或许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他自己深知这一点。在由他自己的回忆基础上整理出来的《乱世学人》的前言里,他非常具有自知自明地坦陈了自己的看法。他绝没有愚蠢到把自己与爱因斯坦放在同一等级的地步。按他那“谦逊的”(用德文bescheiden能非常好地描述)本性,他本来是讨厌为自己作传的,觉得这是一件非常不明智的做法。因为他固执地认为,大众最多只能记住20位有名的人物。但后来他发现,如果他不出面把自己的亲身感受告诉大家,那么由科学史家们整理出来的“故事”,数据和日期也许会比他本人讲得更准确,但却没有了生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内心世界就消失在数据中了。一旦认识到这一点,他就发现了做口述的乐趣。这本回忆录如涓涓细流,娓娓道来,让人倍感亲切,很快便与主人公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从维格纳自己的叙述中,人们看到了一个最不盛气凌人的诺贝尔奖获得者(或许同样也是犹太人,同样也讲德语,同样也获诺贝尔物理学奖的马克斯·玻恩也算得上一个),他把自己摆在一个最普通的人的位置上,当然也就怀有普通人的所有偏见,但这种偏见最好称之为“固有想法”(preoccupation)。它们是很强的中欧特性、讲德语的人习而不察的看法以及在社会上处于边缘地位的人(特别是犹太人)的感受这三者的奇妙结合。他虽然出生在一个最多只能算是中产阶层的家庭,但从小却是当成“绅士”来培养的,颇与我国的“儒雅”之风暗合。比如,维格纳的父亲从小教导他,在与别人一起进门时,一定要让别人先进。诸如此类的这类事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小事。当然,过于考虑一些礼节方面的问题,也使得他有犹豫不决的毛病。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欧洲人,当欧洲这条巨轮要下沉时,他有义务去挽救。在这个时候永远地离开欧洲,让他的良心非常不安。尽管希特勒德国并没有把他看成是这条船上的成员,他还是为回不回欧洲而冥思苦想了多月。如果不是冯·诺伊曼的明智的劝告,我们不知道他最终会做出何种决定。
他的率真和固执,充分表现在他对西拉德和特勒这两位匈牙利老乡的看法上。由于他与特勒的特别亲密的关系,他对奥本海默的看法也不佳。他多方为特勒辩护,对西拉德则评价不高,这多少反映了他的保守主义的政治色彩。他恐怕是真正理解特勒的少数几个人之一。而他与西拉德的关系,除了两人性格上的严重不和之外,还多少有点瑜亮情结。西拉德的活动能力和果敢的态度恰恰是维格纳所缺乏的。西拉德仅凭促成爱因斯坦签署了致罗斯福总统的信,就可以在青史留名,而维格纳却罕见有多少公开的社会活动。这或许与从小受他父母的影响有关。他父母认为,如果一个人不能改变世界的进程,最好保持沉默。若不是看到派伊斯(AbrahamPais)所说的“维格纳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但绝对是一个天才”这句话,我差点被他在书中所述的前因后果完全迷住而不能自拔。事实上,维格纳在书中毫不讳忌地谈到了许多在别人看来或许有损形象而努力回避的问题。他对特勒作证的辩护,就显得很牵强,但他还是说了出来。哪个凡人不会为了自己的朋友说几句违心话,或至少为朋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辩护呢?维格纳的可爱或许就表现在这一点上。
书中最让人掀心的地方,是他被普林斯顿大学解聘一事。按照派伊斯的说法,普林斯顿之所以不聘他,错不在校方,而是维格纳有了新的选择;而维格纳自己的说法与此相反;我宁愿相信维格纳的说法。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没有人会愿意轻易放弃一个稳定而体面的工作。维格纳向来与人为善,但却总是莫名其妙地得罪有决定权的“领导”。他的性子慢,“出产”也不多,让人不能马上看出他的前途。如果不是一位真正的朋友鼎力相助,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聘请他,他的命运如何就不可知了。他对这位朋友终生感激,也用最终获得诺贝尔奖来报答了朋友的知遇之恩。
与世界上的任何机构一样,误判的案例比比皆是。好在普林斯顿还有良心,后来又把他请了回来,但这永远也无法消除他当初的心头之痛。一个连最富有创造力的精英都保不住的学校,决不是好的学校。事实上,普林斯顿当初的决定就是在一帮嫉妒心很强的同事的煽动下做出来的。这不能不是一个历史悲剧。好在维格纳本人似乎并没有受到这一事件的过多影响。
事实上,这也反映出了他们在价值观上的根深蒂固的冲突。只是在看到第三遍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些问题。维格纳虽然在新大陆生活了六十多年,他还是与美国的价值观格格不入,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中欧人,一个有着中欧人的许多固有想法的年轻的老头。美国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心灵的驻足之处。他的理想的居住地,应该还是在没有发生两次世界大战前的中欧,只可惜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我在想,他会时常为自己的背景而自豪。他属于一个早已不存在的、带有偏见并以自己的固有看法自豪的那类中欧的绅士。如果这类绅士现在还存在的话,这个社会将受益良多。
回忆录中还有许多细节让人非常着迷,有时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维格纳所在的奥匈帝国的一所中学培养了诸如冯·诺伊曼在内的众多的杰出人才?我们的中学教育是否能从中学到一些东西?如此等等。建议每一个对人类历史感兴趣的读者,去仔细读一读这位绅士的回忆录。
《乱世学人——维格纳自传》,[美]尤金·P·威格纳、安德鲁·桑顿著,关洪译,“哲人石丛书·当代科技名家传记系列”之一,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1年9月第1版,24.00元。
本文以《那个固执的年轻的中欧老头》为题发表于2002年5月9日的《中国图书商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