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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10/04 16:08:40
第一回     朱工部筑堤焚蛇穴 碧霞君顯聖降靈簽

  詩曰:
  極目洪荒動浩歌,英雄淘盡淚痕多。
  狂瀾一柱應難挽,聖澤千秋永不磨。
  望裏帆檣時蕩漾,空中樓閣自嵯峨。
  臨流無限澄清志,驅卻邪螭淨海波。
  且說堯有九年之水,泛濫中國,人畜並居。堯使大禹治之,禹疏九河歸于四瀆。哪四瀆?乃是江瀆、淮瀆、河瀆、漢瀆。那淮瀆之中,有一水怪,名曰支祁連,生得龍首猿身,渾身有四萬八千毛竅,皆放出水來,為民生大害。禹命六丁神將收之,鎮于龜山潭底,千萬年不許出世。至唐德宗時,五位失政,六氣成災,這怪物因乘沴氣,復放出水來,淹沒民居。觀音大士憫念生民,化形下凡收之,大小四十九戰,皆被他走脫。菩薩乃化為飯店老嫗,那怪屢敗腹飢,也化作窮人,向菩薩乞食。菩薩運起神通,將鐵索化為切面與他吃。那怪食之將盡,那鐵索遂鎖住了肝腸。菩薩現了原身,牽住索頭,仍鎖在龜山潭底。鐵索繞山百道,又于泗州立寶塔鎮之,今大聖寺寶塔是也。又與怪約道:「待龜山石上生蓮花,許汝出世。」歷今八百餘年,正值明朝嘉靖年間。七月三十日,乃地藏王聖誕,寺中起建大齋,施食放燈,蓮燈遍滿山頭。此怪誤認石上生蓮花,遂鼓舞凶勇,逞其頑性,放出水來。江淮南北,洪水滔天,城郭傾頹;民居淹沒。江北撫按官員,水災文書雪片似的奏入京師。正值世宗皇帝早朝,但見:
  祥雲籠鳳闕,瑞氣靄龍樓。數聲角吹落殘星,三通鼓報傳玉漏。和風習習,參差御柳拂旌旗;玉露瀼瀼,爛漫宮花迎劍佩。玉簪珠履集丹墀,紫綬金章扶御座。麒麟不動,香煙欲傍袞龍浮;孔雀分開,扇影中間丹鳳出。八方玉帛進明皇,萬國衣冠朝聖主。
  是日,天子坐奉天殿,眾官禮畢,殿頭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卷簾退朝。」只見左班中閃出兩員大臣,當階俯伏。左首是玉帶金魚,乃工部尚書,奏道:「臣連日接得鳳陽等處水災文書,道淮河水溢,牽連淮、濟,勢甚洶涌,陵寢淹沒,城郭傾頹,淮南一帶,盡為魚鱉。臣不敢不奏,請旨定奪。」右首紅袍象簡,乃是通政司,手捧著幾封文書奏道:「臣連日收得鳳陽等處奏疏數封,敬呈御覽。」兩邊引奏官接了奏章,一面進上御前拆封。讀本官跪下宣讀,皆是水災告急。天子聽了,即傳旨道:「鳳陽陵寢重地,淮揚漕道通衢,爾等會幹員,速往經理。」眾臣叩頭領旨。
  天子駕起,諸臣退班,即于松蓬下會集閣部九卿臺諫部寺各官,會議推得材幹大員朱衡。這朱衡乃江西吉安府萬安縣人,由進士出身,現任河南左布政。曾任中河,因治河有功,故眾人會推他,遂奏聞。旨下,升他為工部侍郎,兼僉都御史,總理河務。頒了敕書,差官賫送,星夜到河南開封府來。
  朱公接了旨與敕印,即刻起身,走馬到鳳陽來上任。府州縣迎接過了上院,次日謁陵行香,回院。徐、穎、揚三道進見,朱公道:「本院櫟材初任,不知虛實,諸公久任大才,必有碩見賜教。」揚州道拱手道:「大人鴻材碩德,朝野瞻仰,晚生輩何敢仰贊一詞。」朱公道:「均為王事,但請教諸位謀略,共成大功,何必太謙。」鳳陽府推官上前打一躬道:「明日請大人登盱貽山,一觀水勢再議。」
  次日,各官齊集院前,具鼓吹儀從伺候,辰時放炮開門,朱公八人大轎,眾官或轎或騎相隨,一行儀從,早來到盱貽山上下轎。朱公同眾官縱目一觀,但見:
  汪洋浸日,浩漫連天。數千里浪腳拍長空,一望裏潮頭奔萬馬。連山倒峽,噴雪轟雷。悠然樹頂戲魚龍,慘矣城頭游蟹鱉。民居蕩漾,蕭蕭四野盡無煙;蜃氣重迷,隱隱八方渾沒地。子胥威勢未能消,大禹神功難下手。
  朱工部同眾官觀看良久,嚇得目瞪口呆,道:「本院只道是淮水泛溢,與黃河堤壞相同,似此洶涌,何策能治?」眾官你我相視,嘿然無言。又見東北上濤浪卷起,互相沖擊,有數十丈高。朱公道:「這是何處?」泗州知州上前稟道:「這是淮、黃合流之所,兩邊渾水中間一線分開,原不相雜。如今淮水勢大,沖動黃河濁水,故沖起浪來相擊。」朱公道:「似此如之奈何!」眾官道:「大人且請回衙門再議。」
  朱公同各官下山,時日已過午,見山腳下金光焰焰,瑞氣層層。朱公問道:「那放光的是甚麼?」巡捕官稟道:「是大聖寺寶塔上金頂映日之光。」朱公道:「大聖寺是何神?」巡捕道:「是觀音化身,當年曾收伏水母的。」朱公道:「既然有此神靈,何不到寺一謁。」隨行儀從竟到寺中。本寺僧人聞知,便撞鐘擂鼓前來迎接。眾官俱下轎馬,同入寺內。果然好座古寺。有詩為證:
  古寺碑題多歷年,澄湖如練倚窗前。
  寒雲自覆金光殿,蔓草猶侵玉乳泉。
  竹隱梵聲松徑小,門迎嵐色石橋聯。
  龜山一派橫如案,永鎮淮流蔭大千。
  朱公走到二門內,見兩行松翠,陰陰無數,花香馥馥。正中一座寶塔,礙日凌霄,十分雄壯。但見:
  七層突千在虛空,四十門開面面通。
  卻怪鳥飛平地上,自驚人語半天中。
  聲傳梵鐸風初起,光射清流燈自紅。
  水怪潛藏民物泰,萬年佛力鎮淮東。
  朱公上殿焚香,同各官下拜,禮畢,寺僧獻茶。廊下來看碑記,上載著:「唐時水母為災,觀音化身下凡,往黃善人家投胎。後來收伏水母。」朱公忽自猛省道:「本院當日在河工時,曾有個宿遷縣縣丞姓黃,亦是敝府人。彼時河決,劉伶臺百計難塞,多虧此人奇計筑完,如今不知可在了?若訪得此人來應用,或可成功。」揚州道道:「現在只有高郵州州同,姓黃名達,是吉安人,管河甚是幹練,不知是否?」朱公道:「正是黃達,那人生得修長美髯。」揚州道道:「正是長鬚。」朱公道:「待本院行牌,吊來聽用。」遂上轎回院,各官皆散。朱公隨即發牌調高郵州州同赴轅聽用。
  且說那黃州同,乃江西吉水人,母夢白獺入懷而生,生來善沒水,水性之善惡,一見便知。他由吏員出身,自主簿升至州同,治高寶河堤有功,一任六年。士民保留,故未升去。一聞河院來傳,隨帶了從人竟往泗州來。一路無詞,到了泗州,便在大聖寺住下。次日上院叩見,朱公見是他,便十分歡喜道:「一別數年,豐姿如舊,揚屬各上司個個稱贊,可賀可羨。」立著待了一杯茶。部院體統,即府佐也不待茶,這也是十分重他。朱公遂將治水之事,一一對他說了。黃達稟道:「如今淮水洶涌,與黃水合流,汪洋千里,且牽動九道山河之水,勢甚猖獗,急切難治。須求地理圖一觀,或原有故道可尋,或因地勢高下,再行區處。」朱公邀至後堂,命他坐了。門子捧過文卷,乃是黃河圖、淮河圖、盱貽等志,一一看過。上面大青大綠,畫著河道並村莊店鎮,皆開載明白。枴得淮、黃分處,原有大堤,名為高家堰,由淮安揚家廟起,直接泗州,其有五百七十里,乃宋、元故道,久不修理,遂至淹沒。朱公道:「即有舊堤,必須修復。」黃達道:「恐陵谷變遷,水勢洶涌,難尋故道。」朱公道:「堤雖淹沒,必有故址可尋。筑堤之事,再無疑議,專托貴廳助理。」命擺飯留食畢,黃達叩謝。辭出回寓,嘿坐無言,想道:「這官兒好沒分曉,他把這樣天大的事看為兒戲,都推在我身上。」
  正自躊躇未決,忽報泗州太爺來拜,傳進帖來,上寫著眷生的稱呼。原來這知州也是吉水人,平日相善,相見坐下,知州道:「河臺特取老丈來,以大事相托,想定有妙算。」黃達道:「河臺意欲于湖心建堤,隔斷淮、黃之水,豈非挑雪填井,以蟻負山?何得成功?著晚生奔走巡捕則可,河臺竟將此事放在晚生身上,如何承應得起?」知州道:「老丈高才,固為不難,但此公迂闊,乃有此想,可笑之至。」黃達道:「事出無奈,敢求劃船十隻,久練水手二十名,容晚生親去探視水性再處。」知州道:「即送過來。」
  相別去了一會,州裏撥到劃船十隻,二十名水手,又送下程、小菜。黃達即將下程賞了眾水手,小菜賞了船家。收拾下船,一齊開向湖心裏來。已是申牌時候,行有三十里,只見東方月上。是夜微風徐動,月色光明,照得水天一色,到也可愛。船到了一個渦口,黃達覺得水淺,叫水手下去探試。兩個水手脫了衣服下去,約有頓飯時,不見上來。眾人等得心焦,黃達又叫兩個下去。眾人見先下去的不上來,便你我相推,亂了一會;揀了兩個積年會水的下去,又不見上來。等至三更,月色沉西,也不見上來。黃達又叫人下去,眾人道:「纔兩人是積年會水的,水裏能走幾十里的,也不見上來。」各人害怕,皆延挨不肯下去。黃達怒道:「你們見我不是你本官,故不聽我調度。我是奉院差來,明日回過,一定重處。」眾人見他發怒,只得又下去了兩個。那些人皆唧唧噥噥的報怨。
  少頃,又命兩個下去。正脫衣時,只見一陣大風,只刮得:
  星斗無光昏漠漠,西南忽自生羊角。中溜千層黑浪高,當頭一片炮雲灼。兩岸飛沙月色迷,四邊樹倒威聲惡。翻江攪海魚龍驚,播土揚塵花木落。呼呼響若春雷吼,陣陣凶如餓虎躍。山寺亭臺也動搖,漁家舟楫難停泊。天上撼動斗牛宮,地下掀翻瓦官閣。連天濤浪與山齊,千里清淮變渾濁。
  這一陣狂風,把一湖清水變作烏黑。十隻船吹得七零八落,你我各不相顧,眼見得都下水去了。那黃州同也落在水裏,抱住一塊大船板,雖是會水,當不得風高浪大,做不及手腳,只得緊抱著板,任他飄蕩。半浮半沉,昏昏暗暗,不知淌有多少路。忽覺腳下有崖,睜眼看時,已打在蘆洲上。把兩腳登住,一浪來又打開去了。心中著忙,用手去扯那蘆葦,沒有扯得緊,又滑下去。順著水淌,又掙到灘邊,盡力將身一縱,坐在岸上,那浪花猶自漫頂而過。又爬到高處坐了一會,風也漸漸息了,現出月光。獨自一人,怕有狼虎水怪,只得站起來。四面一望,但見天水相連,不見邊岸,身上衣服又濕,寒冷難禁,更兼腹中飢餓。正在倉皇,忽聽得遠遠有搖櫓之聲,走到高處看時,見一人搖著一隻小漁船而來。看看傍岸,忽又轉入別港裏去,黃達高聲叫道:「救人。」那人那裏理他,竟向前搖,漸漸去遠。
  也是合當有救。那人正搖時,忽的櫓扣斷了,挽住船整理,離岸約有里許。黃達顧不得,又下水洑到他船邊,爬上船去。那人道:「你好大膽!獨自一人在此何為?」黃達道:「我是被風落水的,你不見我衣服尚濕。」那人整了櫓扣,搖著船穿蘆葦而走。黃達偷眼細看,那人生得甚是醜惡,只見他:
  鐵柱樣兩條黑腿,龍鱗般遍體粗皮。蓬松四鬢赤虯鬚,凜凜威風可畏。叱吒聲如雷響,兜腮臉若鐘馗。眉棱直豎眼光輝,一似行瘟太歲。
  那人搖著船問道:「客人何處上岸?」黃達道:「泗州。」那人道:「泗州離此四百里,不得到了,且到我小莊宿一夜,明早去罷。如今淮水滔天,聞得朝廷差了個甚麼工部來治水,不知可曾治得?」黃達道:「如今朱河院現在泗州駐扎,要識水勢深淺闊狹,然後有處。」那人冷笑一聲道:「有處,有處,只會吃飯屙屎,目今淮水牽連河水,勢甚汪洋,若不筑大堤隔斷,其勢終難平伏。只是苦了高、寶、興、泰的百姓遭殃。」黃州同聽了,想道:「此人生得異樣,且言語有理,莫不他也知道地理法則?」因說道:「在下是高郵州的州同黃達,奉河院差委來探水勢,遭風落水。如今河院要尋高堰舊堤,故跡俱已淹沒,欲向湖心筑堤,豈不是難事?」那人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驅山填海,煉石補天,俱是人為,何難之有?高堰雖淹,自有故址可尋,也盡依不得當時舊跡。」
  說著,船已搖到一個洲上。那人挽住船,邀黃達上岸。過了一座小板橋,只見籬菊鋪金,野梅含玉,數竿修竹,一所茅堂。那人邀黃州同進去坐下,命童子烹茶。舉頭看時,滿屋皆取魚器具,卻也幽雅。童子獻過茶,又取出香州飯、乾魚、烹雞相待。飯罷,黃達謝過,坐著對談,問道:「請教老丈高姓大號?」那人道:「小人姓赭名巳,這村喚做練塘,小人隱此多年,只以取魚為業。洪澤湖並高、寶諸湖,無處不到。近因年老,在此習靜。」說話時已夜深了,赭巳道:「有客無酒,奈何?請安置罷。」是夜月色昏暗,又無燈火,赭巳讓床與黃州同睡,自己在中堂打鋪。
  黃達一夜無眠,翻來覆去,村中又無更鼓,約有三更時候,忽聽得有人言語,往來行走之聲。悄悄起來,摸門不著,只聽得赭巳鼾呼如雷。悄悄從壁縫中往外看時,只見七八個人坐在地下,將土堆成路徑,卻掃去,又堆,約有一二十遍。又見幾個人將竹竿在地上量來量去,也有一二十遍。仔細看時,卻是些小兒,不知是何緣故。看了約有一個更次,聽見赭巳翻身,他便輕輕上床睡下。
  天明時起來,四下看了,並無一人,止有一短童炊飯,因向赭巳問筑堤之法。赭巳笑道:「且請用早飯。」飯畢,赭巳道:「小人隱此多年,並不出門。昨日偶過湖上訪友,得遇足下,亦是前緣。我授你治水之法。」遂向袖中取出一張紙,乃是畫成的圖本,指著上面說道:「如今筑堤,必由高堰舊跡。然亦有改移處,不可盡依故跡,此圖上開載明白,依此而行,可建大功。」黃達道:「老丈指教,必定有成。但水勢湍激,難以下樁,奈何?」赭巳道:「事已有定。」遂攜著黃州同的手,走到屋後,見一園紫竹,對黃達道:「吾種此竹多年,以待今日之用。必做楠木大樁,以生鐵裹頭,只看有紫竹插處,即可下樁,管你成功。」黃州同謝道:「隱居行志,何如出世行道?」敢屈同見河院,共成大績,垂名竹帛。」赭巳道:「村野之人,不識官府,幸勿道我姓字。」又同到岸邊,已有童子艤舟相待。上得船,拱手相別,又囑咐道:「筑堤時毋傷水族,慎之,慎之!」
  二人別後,童子撐開船。黃達取出圖來細看,少刻困倦,便隱几昏昏睡去。忽聽得童子叫道:「上岸了。」睜開眼看時,人船俱無,卻坐在大聖寺前石上。只得回到自己寓所,從人俱各驚駭道:「老爺不見已七日了,在何處的?院中差人四處找尋。」黃達即忙換了衣服,到院前進見。一見便問:「從何處來?曾探出舊堤來否?」黃達隱起前情,捻詞稟道:「卑職已訪出來,計較停妥,望大人作速催趲錢糧應用。仍求大人令箭,使卑職得便宜行事,各縣工匠人夫都要聽卑職調度。仍要撥幾員官,分工修筑,方可速成。」朱公一一依允,當即行牌分頭行事。
  正是國家有倒山之力,不到半月,各事俱備,擇定十一月甲子日起工于大聖寺前,建壇祭告天地、山川、河瀆等神。河院親遞了黃州同三杯酒,各管河官員俱飲一杯,一齊上船。四五十隻大船,裝著樁石一齊開船,鼓樂喧天。
  行不上四五里,見水中果有紫竹影。黃州同就叫住船,將大船鎖住,扎起鷹架,依竹影下樁。十數人上架豎起樁來,將石打下。眾官並從人俱各暗笑。誰知那樁打了一會,果然定住了,便將大石鑿孔套在樁上,一層層壘起,眾皆駭然。凡遇竹影,即便下樁,一百四十里湖面,用樁三百六十根。定樁之後,水勢就緩了。各官分工,加工修筑。不到二月間,五百七十里長堤,俱已完成。有詩道得好:
  誰道仙凡路不通,有緣天遣入鮫官。
  狂瀾不借神工助,安得黃君建大功?
  各管河官紛紛申文報完工,朱公即發牌由陸路至淮安看堤,就從新堤上一路而來。果然樁石堅固,有二十丈闊。又令兩邊種柳,使將來柳根盤結,可以固堤。行了三日,到白盧鎮住下。因無官舍,只得借民舍居住。朱公睡至半夜,夢中忽聽得一聲喊起,有千軍萬馬之聲,鼎沸不止。朱公慌忙披衣起來,差人打探。只見流星馬來報道:「赤練村新堤決了有二百餘丈,水勢沖激。離此有七里路,不妨事,大人不要驚慌。」朱公忙叫巡捕官安慰居民,遂駐扎在鎮上。天明時柑是何人所管,即請黃州同來議事。枴得系淮安府通判所管,因未遵黃達規畫,近了十五里,堤做直了,故容易沖倒。朱公即將本官參革,帶罪督修。其時黃州同因感冒風寒,不能來見,只得具了個稟帖,說:「赤練村堤勢太直,且當淮水發源之處,故此沖決。須建閘洞四座,起閉由人,旱則閉之以濟漕運,水則起之以固堤。」朱公依議,即行牌,仰揚州府通判同造。
  兩個通判晝夜催趲人夫,下樁卷埽興工,眾人並力下埽。到中間時,只見一條小紅蛇,繞樁一箍,那埽便淌去,反卸下十數丈土去。又帶下一二十夫去,不見蹤跡。從新又卷起埽來再下,依舊小蛇出來一箍,那埽就崩了。一連卷了二三十個埽,都被沖去了,又淹死一二百人,二官無奈。有本村老人說道:「此處一向聞人傳說有老龍在此,莫非是他作怪?」二官商議著水手下去看看真假,隨即差了四名水手下去,半日不見上來。又差四個下去,過了好一會,纔爬上兩個來。
  眾人齊上前拉起,只見二人渾身戰栗,說不出話來。定了半晌,纔說道:「初下水時,洑去十數丈,並不見動靜,後繞岸尋了一遍,也不見甚麼。及回到東首傍岸,見有個大穴,我等爬到穴邊,伸頭下去看時,穴口有宣缸大,裏面尚寬大許多,有無數紅蛇在內。還有幾條大的,頭如斗大,不知多長,見人時便竄出來。虧我等走得快,想先下去的,不提防滑了腳吊下去了,自然被他吃了。」二官聽見道:「可見村人之言不謬,既稱為龍,想必自有靈異,且祭他一祭看。」遂叫人備牲醴到穴邊行禮。祭畢,將豬羊等照定穴口傾下去。然後又卷埽下樁,依然淌去,那裏打得住?
  二官無奈,只得具稟申院。朱公來看了,心中大怒道:「本院奉皇上欽命治水,大功已完,何物妖蛇,敢行無狀!」遂行牌仰兩府管工官員,縱火焚燒,傾其巢穴。二官遂備竹纜火把,遍涂魚油,內包硫黃焰硝引火之物,又用竹筒打通節,藏著藥線,再用火炮地雷等物將亂草碎木填塞穴口,令水手將利刃架在洞口,敲石取火,點著藥線。不上半個時辰,水中火起,十分猛烈。但見:
  乒乒乓乓,轟轟烈烈。千條火焰徹天紅,一片黑煙隨地滾。金輪飛上下,華光神倒騎火馬離天關;震炮響東西,霹靂將共策火龍來地藏。火老鼠隨波亂竄,水鴛鴦逐浪齊飛。土穴焦枯,石崖崩損。渾如赤壁夜鏖兵,賽過阿房三月火。
  那火足燒了三晝夜,腥穢之氣臭不可聞。忽聽得一聲響,如天崩地裂一般,從火光中卷起一陣黑氣,沖到半天,化作十數道金光,四散而去。這火直燒到七日方息。管工官叫挖開土來看時,只見一穴赤蛇,盡皆燒死。纔下住了樁,加工修筑,三十里內造了四座閘,一月間功成。
  朱公就由新堤前往淮安,見兩岸波光如練,柳色拖金,綠草依人,紅塵扑馬,心中歡喜。有滄溟先生詩道得好,詩曰:
  河堤使者大司空,兼領中丞節制同。
  轉餉千年軍國重,通漕萬里帝圖雄。
  春流無恙桃花水,秋色依然瓠子宮。
  大績但懷溝洫志,帝臣何減丈人風。
  朱公將五百七十里河堤逐一看來,淮安一路官員迎接。是時黃達已病痊了,跟隨看視,撫院設宴相待。朱公又往南去巡視高、寶河堤,下船由水路進發。將近午牌時,忽聞一陣香氣飄過,遂問道:「到何處了?」巡捕官稟道:「已過涇河。」離寶應縣只二十餘里,香氣越發近了,便問:「香氣是何處的?」巡捕官道:「寶應縣城北泰山廟,香煙最盛,四季皆是,挨擠不開。香氣嘗聞四五十里。」朱公道:「有何靈異?」巡捕官道:「去年黃淮決口,有一潭其深莫測,正與決口相聯。兩水相激,再打不住樁。正是三月清明日,因水溜,往來船隻俱不敢過。岸上游春的男女都到潭邊玩耍,見水上有一尾金魚游戲,有人說是龍變化的,有的說是妖物,亦有丟面食引他,也有拋土塊打他的。忽人叢中走出一個少年美貌女子來,道:『這是潭龍,待我下去擒他上來。』內中便有個少年人,見那女子有姿色,遂調戲了他兩句。那女子含羞,眾人纔轉眼,他便跳下潭去。眾人慌了,怕干連自己,都一哄而散。只有那少年兩腳便如釘釘住一般,莫想走得動。少頃,只見潭內水涌起來,高有數丈。只見一個女真人,騎一條白龍乘空而去。眾人一齊下拜,半日方沒。那個少年人忽然亂跳亂舞起來,口裏說道:『吾乃泰山頂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奉玉帝敕旨來淮南收伏水怪,保護漕堤,永鎮黃河下流,為民生造福。可于寶應城北建廟。因留金箸一雙為信。』說罷,倒在地下,慢慢蘇醒來。頭髮內果有一雙金箸,上面有字,乃宣德元年欽賜泰山神的。眾人奔告,知縣申文撫按,題請立廟,至今香火日夜不絕。祈禱立應,遠近之人絡繹不絕。黃淮決後即打住,潭中有白龍蛻一副。」朱公道:「既然靈應,本院去行香。」巡捕傳寶應縣備辦香燭等伺候。
  少刻,船抵皇華亭,官吏等見過,朱公上轎,各官跟隨,一行儀從來到廟中,只見人煙湊集,香氣霾靄,果然好座廟宇。但見:
  凌虛高殿,福地真堂。凌虛高殿,巍巍壯若斗牛宮;福地真堂,隱隱清如兜率院。花深境寂散天香,風澹谷虛繁地籟。珍樓傑閣,碧梧帶雨嘗遮;寶檻朱欄,翠竹留空擁護。風雲生寶座,日月近雕梁。龍章鳳篆,懸掛著御墨輝煌;玉簡金書,鐫勒著神功顯赫。鐘鼓半天開玉道,香煙萬結擁金光。萬方朝禮碧霞君,永護漕河福德主。
  朱公同眾官至廟前下轎,禮生引導至大殿盥手焚香。拜畢,見香案上有四個簽筒,遂命道士取過來。朱公屏退從人,焚香嘿祝道:「弟子工部侍郎朱衡,奉旨治水修筑河堤,上保陵寢,中保漕運,下護生民,皆賴神功默助,僥幸成功。未知此堤可能日後常保無虞否?乞發一簽明示。」說罷將簽筒搖了幾搖,一枝簽落在地下。從人拾起,道士接過簽筒,朱公看時,乃是八十一簽中吉。道士捧過簽薄,枴出簽來,簽上四句詩道:
  帝遣儒臣纘禹功,獨憐赭巳喪離官。
  若交八一乾開處,散亂洪濤滾地紅。
  朱公見了,不解其意。傳與各官詳解,眾官亦不能解。只有黃州同看了道:「怪哉!怪哉!」眾官只道他詳解出來,一齊來問。黃達疊著兩個指頭,言無數句,有分教:瓊樓玉宇,藏幾個雌怪雄妖;柏府烏臺,害許多忠臣義士。正是:
  傷殘眾命驚天地,報復沉冤泣鬼神。
  不知黃州同說出甚麼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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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曰:
  光陰百歲如夢蝶,管甚冬雷與夏雪。
  杯行到手莫留殘,今人不見古時月。
  花前拍手唱山歌,須信人生能幾何。
  能向花前幾回醉,明朝青鏡已婆娑。(集句)
  話說黃州同看了簽語,大訝起來。各官一齊來問,黃達纔將向日落水所遇之事,細說一遍。眾官皆吐舌,便解道:「赭者,赤也;巳者,蛇也;練塘者,赤練村也,乃是隱著『赤練蛇』三字。」朱公道:「前二句明白了,後二句如何解?」黃達道:「或是九九之數,還有水災,亦未可知。」
  道士獻茶畢,朱公回船南去,由揚州、瓜、儀一路來。只見和風拂拂,細柳陰陰;麥浪翻風,漁歌唱晚。處處桑麻深雨露,家家燕雀荷生成,非復舊時蕭條之象。朱公滿心歡喜。巡視畢,回到淮安,擇日排慶成大宴。山陽縣動支河工錢糧,就于清江浦總河大堂上鋪氈結彩,擺開桌席。上面並排五席,乃是河漕鹽撫按五院,俱是吃一看十的筵席。金花金臺盞,銀壺銀折盂,彩緞八表裏。左首雁翅三席是三司;右首雁翅三席乃徐、穎、揚三道,也是吃一看十的筵席。金花金臺盞,彩緞四表裏。卷蓬下乃四府正官並管河廳官乃佐貳,各折花紅銀五兩,惟黃州同與府縣一樣。這筵席是撫院為主,是日先著淮、揚二府來看過,各官紛紛先來伺候。巳牌時,撫院先來,是日官職無論大小,俱是紅袍吉服,各官于門外迎接撫院進來。只見鼓樂喧天,笙歌聒耳,果然好整齊筵宴。但見:
  屏開金孔雀,褥隱繡芙蓉。金盤對對插名花,玉碟層層堆異果。簋盛奇品,滿擺著海饈山珍;杯泛流霞,盡斟著瓊漿玉液。珍饈百味出天廚,美祿千鐘來異域。梨園子弟,唱的北調南音;洛浦佳人,調的瑤琴錦瑟。趨蹌的皆錦衣繡裳,揖讓的盡金章紫綬。齊酣大酺感皇恩,共樂升平排盛宴。
  話說各官隨撫院到堂上看過了席,巡捕官忙來稟道:「各院大人都到了。」撫院即至階下迎接。相見禮畢,階下樂聲嘹亮。茶畢,撫院起身,舉杯酬過天地,回身安席,首敬朱公,稱賀道:「大人鴻纔碩德,障此狂瀾,奠安陵寢,生民樂業,福山祿海,當與淮、黃並永。敬賀,敬賀!」朱公接杯,謙遜道:「弟荷聖主威靈,承諸位大人教益,偶而僥幸,敢叨佳譽?愧赧之至!」朱公也轉奉了撫院酒。各院彼此酬酢過,然後司道並各官奉酒相賀。朱公也一一酬畢,方入席。常下各官皆分班告坐。上過頭湯,戲子參堂演戲。雖無炮鳳烹龍,端的是肉山酒海,簫韶疊奏,鑼鼓齊嗚,飲至申時,各院起身,于堂上擺設香案,向北謝恩,相讓上轎而去。府縣等收拾花緞桌席,具手本分送各衙門交割,一齊散了。
  次日,朱公上本舉荐管河官員,並求河工新舊諸神廟額。不日旨下:加朱公太子太保、工部尚書,蔭一子入監。各官皆加二級,惟黃達績勞獨多,升為兩淮鹽運同知,兼管河務。有詩道他們的好處道:
  砥柱狂瀾建大功,洪恩千載在淮東。
  封妻蔭子皆榮顯,始信男兒當自雄。
  朝廷又差了臨淮侯李言恭、禮部尚書徐階,祭告二陵,並分祀河神。朱公聞信,即起馬往臨清候接。二人祭告畢,回京覆命。路過臨清,來拜朱公。是時正值冬盡春回,臨清打點迎春。
  卻說臨清地方,雖是個州治,到是個十三省的總路,名曰「大馬頭」。商賈輳集,貨物駢填。更兼年豐物阜,三十六行經紀,爭扮社火,裝成故事。更兼諸般買賣都來趕市,真是人山人海,挨擠不開。次日正值迎春,知州率領眾官郊外迎春,但見:
  和風開淑氣,細雨潤香塵。當街鮑老盤旋,滿市傀儡跳躍。蓮臺高聳,參參童子拜觀音;鶴雙聯翩,濟濟八仙拱老壽。雙雙毛女,對對春童。春花插鬢映烏鈔,春柳侵袍迎綠綬。災丹亭唐王醉楊妃,採蓮船呆王擁西子。步蟾宮三元及第,佔鰲頭五子登科。呂純陽飛劍斬黃龍,趙玄壇單鞭降黑虎。數聲鑼響,紛紛小鬼鬧鐘馗;七陣旗開,隊隊武侯擒孟獲。合城中旗幡亂舞,滿街頭童叟齊喧。斗柄回寅,萬戶笙歌行樂事;陽鈞轉泰,滿墀桃李屬春官。
  是日,朱公置酒于天妃宮,請徐、李二欽差看春。知州又具春花、春酒並迎春社火,俱到宮裏呈獻,平臺約有四十餘座,戲子有五十餘班,妓女百十名,連諸般雜戲,俱具大紅手本。巡捕官逐名點進,唱的唱,吹的吹,十分鬧熱。及點到一班叫做靺鞨技,自靺鞨國傳來的,故叫做靺鞨技,見一男子,引著一個年少婦人並一個小孩子。看那婦人,只好二十餘歲,生得十分風騷。何以見得?有詞為證:
  嫣嫣潤潤,裊裊婷婷。不施朱粉,自然體態輕盈;懶御鉛華,生就天姿秀媚。眼含一眶秋水,眉灣兩道春山。慣尋普救西廂月,善解臨邛月下琴。
  那男子上來叩了頭,在階下用十三張桌子,一張張疊起。然後從地下打一路飛腳,翻了幾個筋斗,從桌腳上一層層翻將上去,到絕頂上跳舞。一回將頭頂住桌腳,直壁壁將兩腳豎起。又將兩腳鉤住桌腳,頭垂向下,兩手撒開亂舞。又將兩手按在桌沿上,團團走過一遍。看的人無不駭然,他卻猛從桌子中間空裏一一鑽過來,一些不礙手腳,且疾如飛鳥。
  下來收去桌子,只用一張,那婦人走上去,仰臥在上,將兩腳豎起,將白花綢裙分開,露出潞綢大紅裙子,腳上穿著白綾灑花膝衣,玄色絲帶,大紅滿幫花平底鞋,只好三寸大,宛如兩鉤新月,甚是可愛。那男子將一條朱紅竿子,上橫一短竿,直豎在婦人腳心裏。小孩子爬上竿上去,騎在橫的短竿上跳舞。婦人將左腳上竿子移到右腳,復又將右腳移到左竿子,也絕不得倒。那孩子也不怕,舞弄了一會,孩子跳下來,婦人也下桌子。
  那男子又取了一把紅箸,用索子扣了兩頭,就如梯子一樣。那婦人拿一面小鑼「當當」的敲了數下,不知口裏念些甚麼,將那把紅箸望空一拋,直豎著半空中。那孩子一層層爬上去,將到頂,立住腳,兩手左支右舞。婦人道:「你可上天去取梅花來,奉各位大老爺討賞。」那孩子爬到盡頭,手中捻訣,向空畫符。婦人在下敲的鑼,唱了一會,只見那孩子在上作折花之狀。少頃,見空中三枝梅花應手而落,卻是一紅二白。那孩子一層層走下,到半中間,一路筋斗從箸子空中鑽翻而下。婦人拾起梅花來,上堂叩頭,獻上三位大人面前,遂取金杯奉酒。三公大喜。李公問道:「今日迎春,南方纔得有梅花,北方尚早,你卻從何處來?」婦人只掩口而笑,不敢答應。
  徐公是個風月中人,即將自己手中酒遞與婦人。婦人不敢吃。朱公道:「大人賞你的,領了不妨。」婦人纔吃了,叩頭謝賞,復斟酒奉過徐公。朱公問道:「你是那裏人?姓甚麼?」婦人跪下稟道:「小婦姓侯,丈夫姓魏,肅寧縣人。」朱公道:「你還有甚麼戲法?」婦人道:「還有刀山、吞火、走馬燈戲。」朱公道:「別的戲不做罷,且看戲。你們奉酒,晚間做幾齣燈戲來看。」傳巡捕官上來道:「各色社火俱著退去,各賞新歷錢鈔,惟留昆腔戲子一班,四名妓女承應,並留侯氏晚間做燈戲。」巡捕答應去了。
  原來明朝官吏,只有迎春這日可以攜妓飲酒,故得到公堂行酒。翻席後,方呈單點戲,徐公點了本《浣紗》。開場,范蠡上來,果是人物齊整,聲音響亮。一齣已畢,西施上來,那扮旦的生得十分標致,但見:
  豐姿秀麗,骨格清奇。艷如秋水湛芙蓉,麗若海棠籠曉日。歌喉宛轉,李延年浪佔漢宮春;舞態妖嬈,陳子高枉作梁家後。碎玉般兩行皓齒,梅花似一段幽香。果然秀色可為餐,誰道龍陽不傾國。
  一本戲完,點上燈時,住了鑼鼓。三公起身淨手,談了一會,復上席來。侯一娘上前稟道:「回大人,可好做燈戲哩?」朱公道:「做罷。」一娘下來,那男子取過一張桌子,對著席前放上一個白紙棚子,點起兩枝畫燭。婦人取過一個小篾箱子,拿出些紙人來,都是紙骨子剪成的人物,糊上各樣顏色紗絹,手腳皆活動一般,也有別趣。手下人並戲子都擠來看,那唱旦的小官正立在桌子邊。侯一娘看見,欲要去調,又因人多礙眼,恐人看見不像樣。正在難忍之際,卻好那邊的人將燭花一彈,正落在那小官手上。那小官慌得往後一退,正退到侯一娘身邊。一娘就趁勢把他身上一捻,那小官回過臉來,向他一笑。一娘也將笑臉相迎,那小官便捱在身邊,兩個你挨我擦。
  直做至更深,戲纔完。二公起身,朱公再三相留。徐公道:「再立飲一杯罷。」侯一娘上來先奉了徐公酒,妓女們也斟酒來奉朱、李二公。徐公扯住一娘的手,一遞一杯吃,妓女們來唱小曲。李公道:「叫那唱旦的戲子來唱曲。」妓女下去說了。那小官尚未去,只得上來與諸妓並立,儼然一美姝也。那小旦奉了一巡酒,纔開口要唱,李公道:「不必大曲,只唱小曲罷。」遞扇子與他打板,唱了一曲,徐公與他一杯酒。李公道:「各與他一杯。」侯一娘也滿斟一杯遞與他,乘勢在他手上一抓,又丟了一個眼色。那小官也斟了一杯奉答,一娘就如痴了一般。
  飲了一會,二公叫家人賞眾戲子每名一兩,那小旦分外又是一兩,四妓女並侯氏亦各賞一兩。眾人謝過賞,李、徐二公作謝上轎而去,眾人皆散。只纔是: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有詩道得好:
  華堂今日好風光,鳳管鸞蕭列兩行。
  艷舞嬌歌在何處?空留明月照東牆。
  卻說那小官也姓魏,名子虛,字雲卿,蘇州人。自矜色藝,不肯輕與人相處。晚間自廟裏回到下處,思想那婦人風流可愛,且十分有情。想了一夜,恨未曾問得他姓名下處,心裏又想道:「他是過路的人,不過只在馬頭上客店裏住,等天明了尋他一遭。」巴到天初明便起來,見同班的人俱未醒,他悄悄的叫打雜的往對門店裏買水來,洗了臉,鎖上房門,竟往南門馬頭上來。見幾家店,卻不知下在誰家。
  是日正是新春,家家俱放爆竹燒利市。魏雲卿走來走去,又不好進店去問。原來北方人家,時節忌諱,不許生人進門。他又是個小官兒的性格,腼腆怕問人。走了幾遍,沒情趣,只得回來到下處。見班裏人都在那裏鬥牌,一個道:「吊辰尋你燒子個利市,只道你上廁去了來,何以這樣齊整?上街做甚子?這樣早獨自一個行走,這臨清馬頭是烏豆換眼睛的地方,不要被人粘了去。」雲卿道:「不妨,他只好粘我去做阿爺。」一個道:「不是做阿爺,轉是要你去做阿媽哩!」雲卿笑將那人背上打了一拳,就坐下來看牌。正是:
  朝來獨自訪多情,空向桃源不遇春。
  默默芳心惟自解,難將衷曲語他人。
  再說侯一娘在廟中見那小官去了,心中怏怏,沒奈何,只得收起行頭,出廟回到下處。醜驢買了酒來,吃上幾杯,上床睡了。思想那人情兒、意兒、身段兒,無一件不妙,若得與他做一處,就死也甘心。心中越想,欲火越甚,一刻難挨,打熬不過,未免來尋醜驢殺火。誰知那醜驢辛苦了一日,又多吃了幾杯酒,只是酣呼如雷,就同死人一樣,莫想搖得醒。翻來覆去,總睡不著,到雞鳴時纔昏昏睡去。猶覺身在廟中,丈夫孩子不知何處去了。走到先前,見殿上燈燭輝煌,又走到東廊下戲房裏,見眾戲子俱不在,只那小官伏在桌上打睡。走到他身邊,見他頭戴吳江絨帽,身穿天藍道袍。一娘將他搖了幾搖,那小官醒來,兩人訴了幾句衷情,便摟在一處。正做到妙處,只聽得人喊來道:「散了!散了!去呀!」那小官將手一推,猛然醒來,乃是南柯一夢。醒來情愈不能自已,再去扯丈夫時,醜驢已起去久矣。睜眼看時,見窗上已有日色,聽得醜驢在外燒紙。又聽得一片爆竹之聲,只得勉強起來,沒情沒緒,只得做些飯吃了。馬頭上也有幾班戲子,留心訪問,又不知他姓名,難以問人,只是心中思念,終日放他不下。
  不意自立春後,總是雨雪連綿,一直到正月,沒個好晴天。一娘也不得上街,只得醜驢領著孩子,終日上街打花鼓翻筋斗,覓些錢鈔來糊口。自己獨坐在樓上,終日思想那人。
  卻說這店主人姓陳,有個兒子名喚買兒,纔十九歲,生得清秀,也是個不安本分的浮浪子弟,終日跟著些客人在花柳叢中打混。見侯一娘風騷,他也常有心來撩撥。只因連日天雨,見婦人獨坐在家不出門,遂來效小殷勤,終日在樓上纏,竟勾搭上了。那買兒不但代他出房錢,且常偷錢偷米與他,日近日親。一娘終日有買兒消遣,遂把想小魏的念頭淡了三分。
  不覺光陰易過,又早到二月初旬,連日天氣晴和,依舊上街做生意。一日晚間歸來,店家道:「明日王尚書府裏生日,今日來定,你明日須要絕早去。」侯一娘答應,歸樓宿了。次日天纔明,王府管家就來催促。夫妻收拾飯吃了,到王府門首伺候,只見拜壽的轎子並送禮的盒擔挨擠不開。等至巳牌,纔見那管事的出來喚他進去。到東首一個小廳上,上面垂著湘簾,裏面眾女眷都坐在簾內。醜驢將各色技藝做了一遍,至將晚方完。一娘進簾子來叩頭,王奶奶見他人品生得好,嘴又甜,太太長奶奶短,管家婆他稱為大娘,丫頭們總喚姑娘,賺得上上下下沒一個不歡喜,老太太問了他姓名,道:「先叫你家長回去,你晚間看了戲去。」又向媳婦道:「可賞他一匹喜紅,一兩銀子。」一娘便到外邊來對醜驢說了。醜驢收起行頭,領著孩子先去。
  一娘復到簾間來謝賞,王奶奶叫看坐兒與他坐。一娘不肯坐,說之再三,纔扯過一張小杌子來坐了。然後眾女客吃面,一娘也去吃了面。少頃,廳上吹打安席,王太太邀眾女客到大廳上上席。女客約有四十餘位,擺了十二席,賓主尊卑相讓序坐。外面鼓樂喧天,花茵鋪地,寶燭輝煌,鋪設得十分齊整。有獻壽詩二首為證:
  阿母長齡擬大椿,相門佳婦貴夫人。
  原生上第鳴珂族,正事中朝佩玉臣。
  振振琳琅皆子姓,煌煌簪紱總仙賓。
  金章紫誥多榮顯,況是潘輿燕喜辰。
  自是君家福祉高,朱輪華轂映緋袍。
  光從天上分鸞誥,恩向雲中錫鳳毛。
  金母木公參鶴馭,紫芝碧玉奏雲璈。
  持觴欲侑長生酒,海上新來曼倩桃。
  卻說正中一席擺著五鼎吃一看十的筵席,灑線桌圍,鎖金坐褥,老太太當中坐下。王尚書夫妻紅袍玉帶,雙雙奉酒拜了四拜。次後王公子夫婦也拜過了,纔是眾親戚本家,俱來稱觴上壽。老太太一一應酬畢,王太太同媳婦舉杯安席。
  眾人告坐畢,侯一娘纔上去到老太太前叩頭,又到太太奶奶面前叩頭。王奶奶一把扯住道:「豈有此理,多謝你。」便叫管家婆拿杌子在戲屏前與他坐。吹唱的奏樂上場,住了鼓樂,開場做戲。鑼鼓齊嗚,戲子扮了八仙上來慶壽。看不盡行頭華麗,人物清標,唱一套壽域婺星高。王母娘娘捧著仙桃,送到簾前上壽。王奶奶便叫一娘出來接。一娘掀開簾子,舉頭一看,見那扮王母的旦腳,驚得神魂飛蕩,骨軟筋酥,站立不住。正是:
  難填長夜相思債,又遇風流舊業冤。
  畢竟不知見的這個人姓甚名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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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陳老店小魏偷情 飛蓋園妖蛇托孕

  詩曰:
  色即空兮自古,空兮即色皆然。人能解脫色空禪,便是丹砂炮煉。
  西子梨花褪粉,六郎落瓣秋蓮。算來都是惡姻緣,何事牽纏不斷。
  卻說侯一娘出戲簾來接仙桃,見那扮王母的就是前在廟中扮西施的小官,不覺神魂飄蕩,渾身都癱化了,勉強撐持將桃酒接進,送到老太太面前。復又拿著賞封,送到簾外。小旦接了去,彼此以目送情。戲子叩頭謝賞,纔呈上戲單點戲,老太太點了本《玉杵記》,乃裴航藍橋遇仙的故事。那小旦扮雲英,飄飄豐致,真有神游八極之態,竟是仙女天姬,無復有人間氣味。那侯一娘坐在簾內,眼不轉珠,就如痴迷了一樣,坐不是站不是的難熬。
  等戲做完,又找了兩齣,眾女眷起身,王太太再三相留,復坐下,要雜單進來。一娘拿著單子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道:「隨他們中意的點幾齣罷。」女眷們都互相推讓不肯點。一娘走了一轉,復拿到老太太席前道:「眾位太太奶奶都不肯點,還是老太太吩咐是個正理。」老太太道:「何妨。」只見背後走過一人來,將一娘肩上拍了一下,道:「勞了你一日,你也點一齣。」一娘轉臉看時,乃是王公子的娘子,年方十八,為人和氣藹然,雖生長宦家,卻一味謙虛,不肯做大。就是侯一娘在此,他也以客禮相待,不肯怠慢。他遂取過單子來,道:「老太太請奶奶點出玩耍。」王奶奶笑道:「不要推我們,一家點一齣。」一娘要奉承奶奶歡喜,遂道:「小的告罪了,先點一齣《玉簪》上《聽琴》罷。」他意中本是要寫自己的心事燥燥脾,別人怎知他心事。又有個楊小娘,是王尚書的小夫人,道:「大娘,我也點出《霞箋.追趕》。」大娘笑道:「你來了這二年,沒人趕你呀!我便點出《紅梅》上《問狀》,也是揚州的趣事。」一娘遂送出單子來。戲子一一做完,女客散了,謝酒上轎而去。階下響動鼓樂送客。
  客去完了,一娘也來辭去。王奶奶道:「更深了,城門關了,明日去罷。」攜著手同這老太太到後堂,還有不去的女客,同邀到臥房樓上吃茶。不題。正是:
  艷舞嬌歌樂未央,貴家風景不尋常。
  任教玉漏催殘月,始向紗櫥卸晚妝。
  卻說小魏見了一娘,心中也自戀戀不捨。吃了酒飯,正隨著眾人出門,只見個小廝扯他一把道:「大爺在書房裏請你哩。」小魏遂別了同班,隨著小廝到書房。見王公子同著個呆相公秉燭對坐,見雲卿進來,迎著道:「今日有勞雲卿,道該服事的。」原來王尚書止有這個公子,年方二十,新中了鄉魁,為人十分謙厚,待人和氣,生平律身狷介,全無一點貴介氣習。與雲卿相處,真是一團惜玉憐香之意。那吳相公名寬,字益之,鄆城縣人,也是個有名的秀才,是公子請來同看書的。雲卿見過,坐下,呆益之道:「今日戲做得好。」王公子道:「只是難為雲卿了,一本總是旦曲,後找的三齣又是長的。」吳益之道:「也罷了,今日有五六兩銀子賞錢,多做幾齣也不為過。」三人笑了一回。小廝拿了果盒團碟來,公子道:「先拿飯來吃,恐雲卿餓了。」雲卿道:「我吃過了。」公子道:「既吃過了,就先泡茶來吃。」
  少頃,小廝拿了壺青果茶來,呆益之扯住他問道:「你今日在簾子裏看戲麼?」小廝道:「是在席上接酒的。」吳益之道:「我有句話問你,若不實說,明日對老爺說,打你一百。」小廝道:「小的怎敢不說?」呆益之道:「後頭找戲可是大娘點的?」小廝不言語,只把眼望著公子。公子道:「但說何妨。」小廝纔說道:「一齣是楊小娘點的,一齣是大娘點的,一齣是做把戲的女人點的。」吳益之拍手笑道:「我說定是這些妖精點的,可可的不出吾之所料,到與我是一條心兒,那撮把戲的女人到生得風騷有致,此時斷不能出城,何不叫他來吃杯酒兒談談。」公了便問道:「那女人可曾去?」小廝道:「沒有去,在大娘樓上彈唱哩。」公子道:「你去叫他來。」雲卿道:「將就些罷,莫惹禍大娘若打出來,連我們都不好看。」公子道:「他若吃醋時,連你也要打了。」小廝就往裏走。呆益之又叫轉來道:「你去說,若是你大娘要聽唱,就請他同出來聽,我們大家歡樂歡樂。」
  小廝走到樓上,扯住一娘袖子道:「大爺請你哩。」一娘道:「大爺在那裏?」小廝道:「在書房裏。」一娘道:「我這裏要唱與眾娘們聽哩,你去回聲罷。」大娘道:「書房有誰在那裏?」小廝道:「吳相公同魏雲卿。」一娘道:「那個魏雲卿?」小廝道:「是唱旦的魏師傅呀!」一娘聽見是唱旦的,身子雖坐著,魂靈兒早飛去了,便說道:「既是大爺叫我,不好不去。」大娘道:「那魏雲卿到也像個女兒。」一娘笑著起身,同小廝走至書房,見了禮。公子道:「今日有勞,就坐在小魏旁邊罷。」一娘笑應坐下。
  小廝斟酒,四人共飲。一娘見了雲卿,說也有,笑也有,猜拳行令,色色皆精,把個公子引得甚是歡喜,又纏小魏唱。雲卿唱了套《天長地久》,真有穿雲裂石之妙。唱畢,又取色子來擲快飲酒。一娘輸了幾色,又與呆相公賭拳吃大杯,連贏了七拳,吳益之連吃七大杯。一娘連連打鼓催乾,又不許人代,把個呆益之灌得大醉,伏在桌上打睡。公子此刻也有七八分酒了,起身去小解。那一娘見沒人在面前,遂摟住雲卿做了個串字,低低說道:「心肝!我住在馬頭上陳華宇家飯店裏,你明日務必偷個空來走走。」正說完時,卻好公子進來,二人便分開手了。其時已有三更,一娘只得起身要進內裏去。公子道:「我要留你在此,怎奈呆相公又醉了。」雲卿道:「就陪大爺罷!」公子道:「只怕有人吃醋。」一娘笑著去了。公子便同雲卿宿了。
  次早起來,二人吃了早飯,吳益之猶自中酒未醒。雲卿要去,公子道:「你莫去罷,今日有城外的客戲做得早呀。」雲卿道:「走走就來。」「等你吃午飯。」雲卿道:「知道。」走到下處,袖了些銀子,來到馬頭,上西首去,見一帶都是客店,問個小孩子道:「陳華宇飯店在那裏?」孩子道:「那裏不是。牌上寫著陳家老店麼!」雲卿便走到門首,見一老者,那老者道:「請坐。」雲卿道:「豈敢。」便坐在門前凳上,終是怕羞不好問。老者見他生得清秀,知是南邊人,只望著他,不知他來做甚麼。雲卿只是低著頭,拿著扇子在手裏弄。坐了一會,心裏正想要回去,,只見河邊船上有人叫道:「魏雲老為何獨坐在此?」雲卿抬頭看時,見一隻船上裝著行頭一班子弟,認得叫他的是陳三,也是個有名的淨腳。雲卿起身走到河邊,道:「我在這裏看個鄉親,等他討家書,阿兄那裏做戲?」陳三道:「關上衙門裏請客。」雲卿道:「飲三杯去。」陳三道:「多謝,多謝!」遂拱手別了。
  雲卿因要進城,便把扇子忘記在店內桌子上走了。一會忽然想起,復回來尋時,竟沒得。因問那老者道:「曾見小弟的扇子麼?」老者道:「沒有見。」雲卿又探袖撿衣的尋。老者道:「我坐在這裏也沒有離,又沒有人來。」雲卿只道是掉在河邊上,也就罷了。只見遠遠兩個孩子趕了來,前頭一個跑,後面一個哭著趕來,喊道:「快還我!」原來後面的是老陳的小兒子。老陳拉住道:「你要他甚麼?」孩子道:「我在門前桌上拾得一把扇子,上頭還有個東西扣著,都被他搶去去了。」老陳道:「是這位官人的,拿來還他。」孩子道:「他搶送與他娘去了。」老陳道:「官人請坐,我去要來還你。」說著便往裏面去,叫道:「侯一娘,快把扇子拿來還這位官人。」雲卿取出二十文錢來與兩個孩子,孩子歡天喜地跳往外去了。
  雲卿便跟著老陳往裏面來,只見侯一娘拿著扇子從樓上下來。一娘見了雲卿,不覺喜從天降,笑逐顏開,道:「官人請裏面坐。」卻好有人來尋老陳說話,老陳出去了。雲卿遂到一娘樓上,深深一揖。一娘還過禮,取凳與他坐了,起身把樓門關上,摟住雲卿道:「心肝!你怎麼今日纔來,想殺我了。」急急解帶寬衣上床,好似那:
  交頸鴛鴦戲水,並頭鸞鳳穿花。軟溫溫楊柳腰揉,甜津津丁香舌吐。一個如久渴得漿,無限蜂狂蝶戀;一個如旱苗遇雨,許多鳳倒鸞顛。一個語澀言嬌,細細汗漫紅玉顆;一個氣虛聲喘,涓涓露滴灸丹心。千般恩愛最難丟,萬斛相思今日了。
  雲卿與一娘完了事,起來穿衣,一娘忙斟了杯熱茶與他吃。敘談了一會,時日已將西,雲卿道:「我去了,再來看你,今日王府戲早,恐去遲了。」袖內取出一包銀子,遞與一娘道:「買點甚麼吃吃罷。」一娘道:「豈有此理!我豈是圖你的錢的?只是你把情放長些,不時來走走就是了。」仍把銀包放在他袖內,摸到那把扇子,拿出來道:「轉是這把扇子送我罷。」雲卿道:「你既愛就送你罷。」臨下樓時,又扯住約定日子,雲卿纔別去。店中人往來混雜,有誰知道?自此為始,不時來走動,得空便弄弄,不得空就坐談而去,也有十數次。
  不覺是三月天氣,和風習習,花雨紛紛。綠楊枝上囀黃鸝,紅杏香中飛紫燕。踏紅塵香車寶馬,浮綠水畫舫歌船。那王公子終日在外游賞,他是個公子,又是少年科第,兼之為人和氣謙虛,奉承他的不計其數。今日張家請,明日李家邀,一春無虛日。一日,正與呆益之在書房閑談,見門上又拿進帖來。公子愁著眉道:「那家的帖?」門上道:「張老爺請酒的。」公子道:「終日如坐酒食地獄,病都好吃出來了,快寫帖辭他。自今日起,凡有請我的,都一概辭他,說我往園子裏去了。」午後,門上來回道:「園丁來說,園內海棠大開,請大爺去看。」公子道:「正好。吩咐他回去打掃潔淨,我明日來。」門上去了,對吳益之道:「明日同兄去看花,且可避喧數日。」叫小廝吩咐廚子,明日備酒飯送到園上去。次日叫小廝喚小魏來同去。呆益之道:「何不把侯一娘也叫他去耍耍,到也有趣。」公子便令家人備馬去接。三人先上馬去了。
  這裏家人來到陳家店內,問道:「侯一在家麼?」老陳道:「都出去了。」管家道:「可知在那裏?」店家道:「不知道。」官家只得進城來,卻好遇見個相識的,問道:「何往?」管家道:「去叫侯一,不在。」那人道:「在鹽店裏不是?」管家道:「在誰家?」那人道:「史老三家。」管家別了那人,來到史家。進門來,靜悄無人,只見醜驢獨坐吃飯。管家道:「你婆娘哩?」醜驢也不起身,答道:「在裏面哩。」管家心裏便不快活,道:「叫他出來,王老爺府裏叫他哩。」醜驢道:「做戲麼?」管家道:「不是,叫他去陪酒哩。」醜驢道:「要陪酒,請小娘去,怎麼叫我們良家婦人陪酒?」管家大怒,走上去一個耳巴子,把他打了一跌,抓住頭髮摜在地下,打了幾拳,又踢了幾腳。醜驢大叫,驚動裏面男女都出來看。史三認得是王府管家,上前解勸,管家纔住了手,罵道:「我不看眾人面,打殺你這王八蛋!」一娘上前陪笑道:「得罪老爹,他這個瘟鬼,不知人事,望老爹恕罪。不知有何吩咐?」管家道:「大爺到園上看花,叫我拿馬來接你。這王八口裏胡說,你婆娘不是小娘是甚麼?」眾人道:「老爹請息怒,他說話不是,也須看看人。王大爺平日也不是個使勢的,抬舉你妻子,也是你的造化,求之不得,反來胡說麼?」史三道:「請坐坐,老一還沒有吃飯哩。」管家道:「我家爺也好笑,多少名妓不叫,卻來尋他!」那一娘見勢頭不好,忙對史老三道:「別了罷,改日再來。」史老三也不好再留,送他出門。醜驢背上行頭,領著孩子,垂頭喪氣而去。
  這裏管家猶自氣憤憤的上馬,一娘也上了馬,同到園上來。只見門前一道澗河,兩岸都栽著桃柳,一帶白粉牆。走過石橋,一座三沿滴水磨磚門樓,上橫著玉石匾額,三個石青大字,乃是「飛蓋園」。後寫著「鄆城吳寬題」,原來就是呆益之寫的。下馬進來,只見一帶長廊,大廳前便是一座假山,從山洞裏穿進去三間卷篷,公子三人坐在內。一娘見公子,叩頭謝道:「前日多謝大爺,又承老太太、太太、奶奶與列位娘們的賞賜。」公子扯起道:「只行常禮罷,前日慢你。」又拜了吳相公。呆益之道:「你偏生記得這許多太太奶奶的,就不忘了一個!」眾人笑耍一會。一娘吃了茶,小廝擺飯,公子道:「因等你,把人都好餓壞了。」一娘道:「因鹽店裏叫去做戲,故來遲了。大爺莫怪。」吳益之道:「來遲了打孤拐。」公子道:「誰忍打他。」
  四人吃畢飯,雲卿道:「看花,看花!」公子攜著一娘的手,同到各處游玩。果然好座花園,但見:
  索回曲檻,紛紛盡點蒼苔;窈窕綺窗,處處都籠繡箔。微風初動,虛飄飄展開蜀錦呆綾;細雨纔收,嬌滴滴露出冰肌玉質。日烘桃杏,渾如仙子晒霞裳;月映芭蕉,卻似太真搖羽扇。粉牆四面,萬株楊柳囀黃鸝;山館周圍,滿院海棠飛粉蝶。更看那凝香閣、青蛾閣、解酲閣,層層掩映,朱簾上鉤掛蝦鬚;又見那金粟亭、披香亭、四照亭,處處清幽,白匾中字書鳥篆。看那浴鶴池、印月池、濯纓池,青萍綠藻躍金鱗;又有那灑雪軒、玉照軒、望雲軒,冰斗瓊卮浮碧液。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錦川石,青青栽著虎鬚蒲;軒閣東西有翠屏山、小英山、苔蘚山,簇簇叢生鳳尾竹。荼縻架、薔薇架近著秋千架,渾如錦帳羅幃;松柏屏、辛夷屏對著木香屏,卻似碧圍繡幕。芍藥欄、灸丹砌,朱朱紫紫鬥繁華;夜合臺、茉莉檻、馥馥香香生嫵媚。含笑花堪畫堪描;美人蕉可題可詠。論景致休誇閬苑蓬萊,問芳菲不數姚黃魏紫。萬卉千葩齊吐艷,算來只少玉瓊花。
  四人游玩了一回,到廳上坐下。是日天氣暴熱,都脫了衣服,止穿得件單褂。公子道:「纔三月底就如此熱!」雲卿道:「不但熱,且潮濕得難過。」呆益之道:「只怕有大雨哩。」公子道:「燉茶吃,我們就在這裏對花坐罷。」家人移桌在卷篷下。四人坐下,小廝斟酒來吃了幾巡,公子叫斟大杯來,請吳相公行令,一娘奉酒,小魏奉曲。雲卿唱了一支《折梅逢使》,呆益之行個四面朱窩的令,擲了一遍,收令時,自己卻是四紅。一娘道:「該四杯正酒。」吳益之道:「折五分吃罷。」一娘道:「令官原無此令。」斟得滿滿的,定要他吃,還要速乾。雲卿又斟了一大杯謝令。呆益之道:「吃不得了!」公子道:「謝令是個舊規,怎麼推得?」吳益之道:「既要謝令,也要酬東。」一娘便斟酒奉了公子,取提琴在手,輕舒玉指,唱了一套《半萬賊兵》,也是北曲中之翹楚。
  一娘因提琴,便忘記將小魏送他的那柄扇子放在桌上。公子無心取來看,一娘想起要奪,時已不及。公子見是把金釘鉸的川扇,上繫著伽南香墜。公子道:「這扇子是我的,如何到你手裏的?事有可疑。」一娘道:「我沒有帶扇子來,纔借的他的。」公子道:「他說是借的,雲卿快招,若未直招,罰一大碗酒。」公子原是鬥他耍的,卻未疑到別事上去。誰知雲卿心虛,滿面通紅。呆益之道:「不好了,小小貓兒也會偷嘴了。這扇子是你與雲卿的?只看雲卿袖內可再有把了,若不得,便是借的。」雲卿道:「只得這把。」吳益之忙扯住他袖子,公子便來摸他袖內,卻有把在內。公子道:「這是甚麼?」一把拿出來,卻是柄棕竹真金扇,上面是李臨淮寫的。公子道:「我們逐年打雁,今年到被小雁兒嗛了眼睛。這樣個小孩子,轉被他瞞過了。」呆益之道:「這並不干雲卿的事,都是老一的騷風發了來纏他的。」一娘道:「可是說胡話,你看見的?」吳益之道:「不要強嘴,好好拜我兩拜,我代你做媒。」一娘道:「無因怎麼拜得起來。」公子道:「卻也怪你們不得,這樣一對嬌滴滴的人兒,怎叫他們不動火?呆相公連日也想你得緊,如今也說不得偏話,拿骰子來擲擲看,遇著雙喜相逢的,今日就陪伴他。我先擲起。」一擲不遇。次到吳益之,止遇一個,飲了一杯。到雲卿,一擲,卻是三二六麼三四,遇了個單的。再到一娘,又遇了,卻是雙喜相逢,乃是二二四二四六。呆益之呵呵大笑道:「真是天定的了,取兩個大杯來吃合巹。」就與公子二人各奉一杯,雲卿害羞,起身要走,被吳益之抓住。又替他二人串了酒,各飲交杯。公子唱曲,呆相公奉餚,眾人取笑了半日。吳益之道:「媒人是大爺,伴婆便讓我,老呆不來討喜,只討個頭兒罷。」一娘還是假意推卻,雲卿轉認真害羞起來。
  正在花攢錦簇的飲酒,忽見個家人慌忙進來稟道:「鄆城縣張爺欽取了吏部,來拜老爺,老爺叫請大爺去會哩。」原來這張公是公子的房師。吳益之道:「我也要會會他,只是誤了他二人的佳期,怎處?」公子笑道:「不妨你兩人竟在此宿罷,我叫人送鋪蓋來,明早來扶頭罷!」一娘道:「不好,還是回去罷。」呆益之道:「又來撇清了。」公子帶笑向一娘道:「他是個童男子兒,你開他的黃花時,須婉款些。」說過,遂同吳益之出門上馬而去。
  二人送到門外,攜手回來,百般歡笑玩耍,巴不得到晚。在灑雪軒耍了一會,就爐上燉起天水泡新茶來吃。將晚時,只見兩個小廝押著鋪蓋進來,鋪在凝香閣上。晚間,雲卿討了水來,二人洗了手腳上床,那兩個小廝也去睡了。
  是日天氣甚熱,不用蓋被;銀燭高燒,二人交媾直至三更,方摟抱而臥。那知交四更晚,忽然雷生西北,閃起東南,只聽得傾盆大雨,電掣鞭雷。好大雨,足下了一個更次纔漸小了。正是:
  電掣紫蛇明,雷轟群蟄哄。螢煌飛火光,霹靂崩山洞。列缺滿天明,震驚連地縱。紅綃一閃發萌芽,萬里江山都撼動。
  二人睡思正濃,忽被霹靂驚醒,覺得有些寒氣逼人,遂扯被來蓋了。一會雷雨纔住,檐溜無聲,只聽得樓板上窣窣有聲,雲卿掀開帳子低頭一望,卻好一閃過去,見地下有一堆紅東西,沒有看得明白。接著又是一閃,纔看見是一條大赤蛇盤在樓板上,昂著頭向床上望。雲卿嚇得縮進被去,蒙頭緊抱而睡,不敢嘖聲。又隔了一會,閃也住了,纔伸出頭來,不見動靜。小便急了,沒奈何,輕輕揭開帳子,見窗上有月光,照見樓板上,並無蛇影。想道:「花園中草木多,該有大蛇。想是因雷雨大,從屋上下來的,雨住時自然去了。」摸摸一娘時,猶自酣睡未醒。只得爬下床來,披上衣服,見月明如晝。雖不見蛇的蹤跡,卻又不敢開門,只得站在桌上,從窗眼裏往外溺。溺完下來,正要上床,纔掀開帳子,一手摸著蛇尾,嚇了一跳。忙把帳子大開看時,只見一條大紅蛇,盤在一娘身上,閃頭向外,眼放兩道金光,見了人,往被裏一站。嚇得雲卿大叫一聲,跌倒在樓板上。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動。正是:
  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
  畢竟不知雲卿性命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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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登录: 2010-04-27 4楼  发表于: 01-13    只看该作者   小 中 大 第四回     賴風月牛三使勢 斷吉凶跛老灼龜

  詩曰:
  世事等蜉蝣,朝暮營營不自由。打破世間蝴蝶夢,休休,滌盡塵氛不惹愁。富貴若浮鷗,幾個功名到白頭。昨日春歸秋又老,悠悠,開到黃花蝶也愁。
  話說魏雲卿上床,見了赤蛇,嚇倒在地。一娘聞聲驚醒,身邊不見可人,口裏連叫:「莫冷呀,可曾穿衣服?」又叫兩遍,也不應。揭開帳子不見人影,再低頭,只見月光映著衣服在地下。忙坐起扯那衣服時,只見雲卿睡在地下。忙下床來摸時,渾身皆冷,四肢不動,只口中微微有氣,不知何故。忙扯下被來代他蓋好,抱住了以口度氣,少頃纔伸出氣來。自己纔穿上衣服,開了樓門叫起小廝來。那小廝道:「早哩,忙起來做甚?」一娘道:「魏官人肚痛哩,快燒些湯來。」小廝忙起來開門,去了一會纔送上滾湯來。看見雲卿睡在地下,道:「正經床上不睡,在地下舞弄做甚。」一娘接過滾水來,度了幾口下去,漸漸身上纔暖,同小廝扶他上床。
  小著纔去,一娘復脫衣上床,摟著雲卿偎了一個時辰,方伸出氣來,翻轉身來說道:「嚇殺我也!」一娘心中的一塊石頭纔落下去,又不敢勞動問他,只得又摟著睡了一會,方說道:「嚇殺了。」一娘道:「怎樣的?」雲卿道:「打閃時,見一條赤蛇盤在地下;你睡著了,我要小便,伸出頭看時,窗上月光明亮,蛇已不見,我便起來小解。回來上床時,一手摸著個蛇尾,已是害怕;及揭開帳子看時,見一條大紅蛇盤在你身上,見我來,就往被裏一鑽,我故此嚇倒了。」一娘道:「想是你眼花了,我並不覺,你沒有嚇得死,我到好被你嚇死了。你如今好些麼?」雲卿道:「此刻不覺怎麼的,只是心裏還有些跳。」
  二人依舊摟著睡。雲卿興動,又要弄了。一娘道:「你臉都嚇黃了,將就些罷,日子長哩。」于是把雲卿捧在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遍,道:「你這樣個羊脂玉雕的人兒,不知便宜那個有福的姐姐受用。」雲卿道:「你這樣朵海棠花,怎禁得那老桑皮揉擦?」一娘嘆口氣道:「這是前世冤孽。就是王大爺也是天生有福的,家裏一個賽觀音的大娘,且是賢慧,又不吃醋。房中有三四個姐兒,外邊又有你這樣個人兒陪伴。」雲卿道:「只因他做人好,心地上拈來的福分。」
  二人說了一會,雲卿忍不住,又弄起來了。只聽得樓下有人說話,乃是公子差小廝賫送梳盒來,說道:「大爺送張爺上了船,就來了,先著我送點心同梳盒來的。」一娘對雲卿道:「起去罷,莫撞見老呆來炒死。」雲卿遂起來下樓,洗了臉,同一娘吃了點心,纔去梳頭。梳盒內一應抿刷油粉,件件俱全,又有個紙包,包著兩根金花簪兒。一娘道:「大爺真是個趣人,無所不備。」梳完時,園丁送花來,二人各穿一枝戴了,攜手來到四照亭看花。
  夜來風雨,吹得落花滿地,如紅茵鋪就。枝上半開的猶帶水珠,初日照耀,渾如紅錦上綴著萬顆明珠,分外精光奪目。兩人倚著闌干,玉面花容,互相掩映。卻好公子同吳相公進來,道:「花枝與笑臉相迎,令人應接不暇。」呆相公道:「賞名花,對妃子,古今絕唱。今日兼此二美,使明皇見此,亦拜下風。」公子道:「恨無《清平調》耳。」吳益之道:「魏郎一曲,何減龜年。」一娘道:「王大爺、呆相公兩位,不日玉堂金馬,豈不是兩個風流學士,事事皆勝明皇。」公子道:「老一雖善為吾輩藏拙,亦為我輩增愧。」四人歡笑坐下,見雲卿清減了些,公子道:「我原叫你將就把他些,一夜就他弄瘦了。」二人俯首而笑。
  公子吩咐小廝道:「昨日張爺送的新茶,把惠泉水泡了來吃。」小廝扇爐煮茗。公子取過拜匣來開了,拿出個紙匣來,道:「這是新作的玉涼簪,帶來與你二人的。」卻是洗的雙鳳頭,玲瓏剔透。公子道:「玉質雖粗,做手卻細。」將一枝遞與雲卿,一枝遞與一娘,道:「權作暖房禮罷。」二人稱謝過,各插在頭上。小廝擺上飯來。一個小廝將個小紙匣兒遞與一娘道:「這是大娘帶與你的。」一娘纔來接,被吳益之劈手奪去,打開看時,卻是一條白綾灑花汗巾,繫著一副銀挑牙,一雙大紅灑花褶衣,兩副絲帶,兩副玉紐扣,一包茉莉香茶。呆益之將汗巾袖了,又倒了一半香茶,將餘下的遞與一娘道:「我兩個分了罷,各人感情就是了。」一娘向公子謝了。公子道:「看罵罷。」吳益之道:「隨他咒罵,我若有些傷風頭疼,我就睡到他床上去。」
  四人吃了飯,雲卿到爐上泡了茶來吃,果然清香扑鼻,美味滋心。公子道:「貽安備馬送老一到船,往南門去,劉榮回馬來隨我們回去。」二人應去。吃畢飯,貽安備了馬,請一娘動身。一娘作別,公子袖內取出二兩銀子遞與一娘道:「些須之物,表意而已。」一娘推辭道:「連日打攪大爺還不夠哩!這斷不敢再領。」公子道:「不多,意思。」遂放在他袖子裏。一娘對雲卿道:「你不自在哩,調理幾日再做戲。我再來看你。」呆益之道:「活活的疼殺人,我就肉麻死了。」一娘道:「你就慣會說胡話。」笑著上馬而去。吳益之將汗巾也還了他。三人立在門外垂楊之下,望著他一直去了。
  園上至河邊只有二里遠,一娘放開韁,登時到了一座大石橋。一娘馬到橋邊,收住韁,等貽安叫船。誰知上流並無一隻船。劉榮道:「如今游春的多,涼蓬船都僱盡了,尋漁船去罷。」尋了一遍回來道:「灣子裏也沒船,一娘且下來站站,先叫劉哥回馬去接大爺,等我再去尋船。」一娘下了馬,劉榮騎馬回去,貽安又往下流頭尋船。一娘獨立橋邊柳蔭之下,只見柳色侵衣,花香扑鼻,紅塵拂面,綠水迎眸,春光可愛。
  忽見橋邊轉過一簇人來,但見:
  個個手提淬筒,人人肩著粘竿。飛檐走線棒頭拴,臂挽雕弓朱彈。架上蒼鷹跳躍,索牽黃犬凶頑。尋花問柳過前灣,都是幫閑蠢漢。
  那一伙人擁著個戴方巾的,騎匹白馬,正上橋來,見一娘獨自在此,都站住了。三四個上前來看,一個道:「好模樣兒!」一個道:「好苗務身段兒!」有的道:「好雙小腳兒!」一娘見他們看得緊,把臉調轉向樹。那些人便圍上來看。一娘沒法,只得把扇子遮了臉。那戴方巾的見扇子上有字,便上前劈手奪去道:「借與我看看。」念詩又捉不過句來,又認不得字,口裏胡謅亂哼。一娘聽了,又好笑又好惱。那些人起初還是看,後來便到身邊亂拉亂捻的。一娘正沒處躲避,卻好貽安來了,道:「是甚麼人!敢在此調戲人家婦女!」忙將那干人亂推亂搡。怎當的人多,推開這個那個又來。
  正在難分之際,卻好遠遠看見公子等來了。貽安道:「好了,大爺來了!」說罷走到橋上喊道:「大爺快來!不知那裏來的一起人,在此胡鬧!」公子聽見,放開馬先跑到橋上。那起人見公子來,都站開去,只有那戴方巾的迎上來作揖道:「王大兄何來?」公子看那人時,但見生得:
  齷齪形骸,猥獕相貌。水牛樣一身橫肉,山猿般滿臉黃毛。咬文嚼字,開言時俗氣噴人;裸袖揎拳,舉手間清風倒射。家內盡堆萬貫,眼中不識一丁。花營柳市醉魔君,狗黨狐群真惡少。
  公子卻也認得,這人姓牛名金,排行第三,也是個故家子弟,平日不宜學好,目不識丁,專好同那起破落戶潑皮們終日在花柳中閑串。只是慳吝,一文不出,在姊妹家專一撒酒風,賴嫖錢。睡幾夜,臨去撒個酒風,打一場走路。市上開店的並那小本營生的都被他騙怕了,見好東西便要,只是不還錢。這些潑皮只好圖他些酒食,要一文也賺不動他的。小民畏之如蛇蜴蠍,士夫惡之如狗屎。
  公子見他作揖,只得下馬答揖道:「自小園來。」牛三道:「久慕佳園風景,也要一觀,又恐驚動尊翁老伯,不敢輕造,今日可曾來?」公子道:「今日正在園中請客,改日領教罷。」拱拱手別了。貽安見公子與他說話,他遂牽過馬,叫一娘上了鞍,加上一鞭,飛奔望南而去。牛三別了王公子,轉身看見小魏,贊道:「好盛從。」因他身上穿著元色縐紗直裰,故把他認做個小廝。公子道:「這是個敝相知。」說畢,纔別過。因馬系一娘騎了一匹去,止有兩匹在此,公子等三人遂步行而歸。
  再說那牛三,領著一班潑皮到野外放鷹走犬,問柳尋花,玩了半日,眾皆飢渴。牛三道:「餓了,回去罷。」內中一個指道;前面不是個酒店麼?少飲三杯解渴。」于是眾人沿溪而走,早來到一座酒肆前,地步到也幽雅。眾人進來揀了座頭坐下。但見那酒肆:
  門迎綠水,屋傍青山。數竿修竹在小橋盡頭,一所茅堂坐百花深處。青簾高掛,飄飄招住五陵人;白瓮深藏,往往挽回三島客。菊吐秋花元亮宅,柳含春色杜帳家。
  眾人簇擁著牛三,把幾副座頭都坐滿了。小二道:「相公們是要茶要酒?」牛三道:「茶酒都要,只是放快些。」小二鋪下茶果,纔去燙酒。內中一個道:「早間那個婦人不知是個甚麼人,為何獨站在那裏?」一個道:「有王家小廝跟著,自然是王家的下人,想是往親戚家去的,在那裏等船。」一個道:「不是,不是,那婦人臉有些熟,在那裏見過他的,一時忘了。」一個道:「好雙俏眼!」牛三道:「那個小官又好,不像是我們北邊人,我們這裏沒有這樣好男子。」旁邊桌上一個跑過來道:「那小官我認得,他是昆腔班裏的小旦。若要他時何難,三爺叫他做兩本戲就來了。」一個道:「做戲要費得多哩!他定要四兩一本,賞錢在外。那班蠻奴纔好不輕薄,還不肯吃殘餚,連酒水,將近要十兩銀子,三爺可是個浪費的?」一個道:「那小郎還專會揀孤老哩!如今又倚著王家的勢,再沒人敢惹他,恐弄他不來到沒趣。就弄得來,王家分上也不雅相。而且些小點東西,那蠻奴纔又看不上眼。如今到是弋腔班的小王,著實不醜,與他不相上下,只消用幾兩銀子在他身上,到也有趣。與人合甚麼氣!」牛三道:「也是。」
  只見旁邊桌上跑過個人來,氣憤憤的拍著桌子道:「怎麼說這不長進的話?為人也要有些血氣。王家有勢便怎麼樣人?他欺遍一州裏人,也不敢欺壓三爺子弟們。他玩得,三爺也玩得,怕他怎麼!一個戲子都弄不來,除非再莫在臨清為人!我們晚間多著幾個人,訪得在誰家做戲,回來時攙他到家裏玩耍。那蠻子依從,便以禮待;若不肯,便拿條索子鎖他在書房裏,怕那奴纔跑到那裏去!料王家顧體面,也不好來護他。若不得到手,先僱些人打他一場,也打不起官事來。」眾人齊聲道:「好計,好計!還是你有血氣,大家去來!」此時不由牛三做主,把他平抬了去。內中有個老成的正要開口,被先懸阻的那人就捻他一把,那人知竅,就不言語了。原來這幾個畜生也知弄不過王家,只是要弄出事來,他們好從中撰錢。正是:
  貪他酒食騙他錢,還要乘機進禍言。
  異日天雷應擊頂,鐵鍋再用滾油煎。
  那班潑皮把牛三擁出店來,一齊便走,店家上前道:「相公,茶酒錢共該一兩二錢銀子,尚未會帳,如何就去?」牛三道:「記了帳罷,明日送來。」小二道:「我們小本營生,求相公賞了罷。」一個道:「我們三爺自來是年終算帳。」小二道:「我不認得相公府上,明日對誰討?」一個道:「你不知世事,牛三爺還是欠過誰的錢不還的?不快走還要討打哩!」小二道:「世界都反了!青天白日吃了茶酒不還錢。」一個走上前懺臉就是一拳,把店家打倒在地,一哄而散。可憐這店家白白的捨了兩把銀子東西,天理何在!
  不說這些人造謀生事。且說王公子回來,同吳益之在書房內坐至更深,纔進內來。正脫衣上床,忽聽得外邊敲得雲板聲急,忙叫丫頭出來問。一會越敲得急了,等不得丫頭回信,急急披衣出來,走到樓下,迎到丫頭說道:「門上有緊要事回大爺。」公子恐是火事,吩咐道:「不要亂嚷,莫驚醒老爺。」急急走到廳上問道:「甚麼事?」門上道:「魏雲卿被人打壞了。」公子忙把鑰匙開了大門,只見雲卿進來,蓬著頭,一把扯住公子,放聲大哭。公子問道:「甚麼人打你的?」雲卿哽咽說不出話來。同來的班中人道:「小的們從呆家當店做戲回來,小的同他先走,將到四牌樓,忽有三四個人懸住,要他同去吃酒。平日素不認得,他不肯去,幾個人就動手動腳的亂扯。雲卿叫喊起來,一個就劈面一掌,後有一二十人齊來亂打。卻好班中人都到了敵住,是小的拍開手護得他來。求大爺做主!」公子道:「奇怪!」叫過四五個家人來,吩咐道:「你們去暗暗枴看是甚麼人,不可出頭生事,快來回話。」家人領命,同那班裏人去了。
  公子攜著雲卿的手到書房裏來看時,臉上抓去一塊皮,口內打出血來,頭髮都亂了,衣服也扯破了,伏在桌上只是哭叫。小廝取水來與他洗臉梳頭,頭髮梳下一大把來。公子也不忍,吳相公也起來,看見吃了一驚。取熱茶來吃,公子吩咐煨粥來,二人溫存著他。公子道:「你莫惱,我替你處這干人。」家內又送出果子煨茶來。公子自己拿來與他吃,纔住了哭,吃了兩口。
  一會,家人們來回道:「是牛三那些潑皮要搶他去,又打到他們下處,想要乘機打搶。見小的們到,就發話說爺把雲卿佔在家,爺玩得,他們也玩得。說的胡話都聽不得。街上過路的都抱不平,聽見叫巡捕快手,纔散去了。下處失了許多物件。」公子道:「這個畜生,如此可惡!他到來欺我。要處他,鄉里面上不像體面,不處他,又氣他不過。」家人道:「不必單告牛三,只叫他班中人遞個黑夜打搶呈子,到捕衙叫地方打報單。爺只須發個帖子與捕衙就是了。這些奴纔若不打他們一頓,連小的們出去也無體面。」公子道:「你們明早走去看看,不要現身。」家人們退去。小廝拿了粥來,雲卿不肯吃,只是惱。公子安慰他睡了,纔進去。
  次早,家人領了帖子去。及至公子起來時,家人同捕衙的差人來回道:「地方已打進報單去,捕衙已差了十名快手拿人,候爺吩咐。」公子道:「叫他們進來。」眾差人叩了頭。公子道:「你們不可說我有帖子去說的,這牛三鐶詐人也多,叫你本官多取他些不妨,不可輕易放過他。你們也多取他些差錢。」叫人取出一兩銀子賞眾差人。眾人都感激叩謝,歡天喜地而去。
  公子到書房,見雲卿尚睡著哭,呆益之坐在他床沿上勸他。公子道:「好呆呀!」忙扶他起來通了頭,見他衣服扯破了,說道:「我的衣服寬,你穿不得,我叫裁縫來做兩套與你。」雲卿道:「不消,我寓所有衣服。」便將鑰匙取出,交與貽安,叫他帶人往下處取箱子。公子道:「一發連行李都拿了來,連日園上災丹已開,你到那裏住幾日解解惱。你同呆相公先去,我帶了老一來陪你--恐牛三也要去炒他。」三人吃罷早飯,貽安取了行李來,換了衣服,備了兩乘轎,送相公同雲卿坐了往園上去。公了叫:「貽安,備馬去接侯一娘,叫他也到園上躲避幾日,我自把包錢與他。」貽安領命去了。
  卻說那班潑皮打鬧了一場,順路將弋腔班的小旦抬到牛三家來,說小魏是王家人奪去了。牛三見那小官生得到也還豐致,道:「也好。」遂取酒來吃。眾潑皮齊口稱贊,把他抬到半天裏,把小魏說得一文不值。纏到三更,牛三纔摟去睡了。眾人就在他家廳上,東倒西歪的去睡,直睡到次日辰牌時分纔起來。等到日午,纔送出兩盆黃米粥、十數個糙碗來,小菜也沒有。
  眾人正在那裏搶食,只見外面走進一二十個快手來,見一個鎖一個,把那些人都鎖了,帶進衙門。捕衙即刻升堂,見面將每人打了二十板。又把為首的夾起來,要招主使之人。起初猶自遮飾,當不起拷打,只得招出牛三來。遂標了簽來捉牛三。牛三早躲個不見面了。捕衙因王府吩咐過,況牛三又是個有錢的,怎不想他兩個兒?半日,又差了四個人捉差。牛三出了三十兩差錢,又央了幾個秀纔到官裏說情。捕衙道:「黑夜打搶,與強盜何異!失主又是異鄉人,恐他向上司處告,反與弟不便。諸年兄見教,弟也不敢擅專,只得具個由堂呈子,憑堂上發落罷了。」眾秀纔見說不下來,只得出來。牛三死也不肯出頭。後來捕衙鐶了五十兩,衙門中用了三十兩,將那些潑皮又打了三十,枷在四牌樓示眾。著人來園上回覆公子道:「等枷滿日,再問罪。」公子道:「這起奴纔既枷打過,就饒他罷。若再問罪,恐牛三不代他們納贖,便要為匪。只是把打搶的物件都要追給還他。」家人道:「已陪過三十兩銀子。」公子道:「這也罷了。」遂叫家人拿帖去回官。雲卿尚不慊意,公子道:「看他先人之面,如今費了他百十兩銀子,就比殺他還狠些。那起潑皮已打了幾十,若再問罪,恐急了,做不出好事來。你還要在此地做戲哩,恐黑夜難防這許多。」一娘道:「大爺說得極是,再不要孩子氣。俗語說得好:『得饒人處且饒人。』」雲卿只得罷了。
  少頃,見合班的人都來叩頭,相謝而出。又叫雲卿出去說話,回來道:「唱生的母親歿了,要回去,眾人也要散班歇夏。」公子道:「你可回去麼?」雲卿道:「也要去,八月再來。」公子道:「你家去也無事,不如在這裏罷。如今丁老爺要教幾個孩子清唱,班中的確有人,寄些銀子回去,你就在園中過夏,我也要來避暑。老一天熱也難上街,也在這裏過夏。你意下如何?」雲卿道:「也罷。」遂寫了家書,帶了三十兩銀子回去。竟在園中朝歡暮樂,無限快活。公子同吳相公也常來與一娘盤桓。
  不覺時光迅速,又是秋來。住至九月間,雲卿被班中人催了上班去了。一娘也辭別公子離了園上,仍回下處住了。因身孕漸大,不能上街。醜驢也自去領孩子舞弄賺錢,終日出去。一娘是王府常時送供給與他,雲卿也常來住住,貼他些銀錢。醜驢尋幾個錢,只是吃酒。
  看看冬盡,又早春來。一娘已足了月,不見生;又過了兩個月,也不分娩,心中疑惑。又想起在飛蓋園雲卿見蛇鑽入被內,甚是懮疑,便對丈夫道:「我過了兩個月也不分娩,你去尋個靈驗先生去佔佔卜,看我在幾時生?」醜驢道:「聞得關上來了個起課先生,是個跏子,叫做甚麼李跛老,門前人都跕擠不開哩。人稱他做『賽神仙』。等我明早去。」一夜無辭。
  次日,醜驢絕早來到關上,見肆門前人都擠滿了,他擠在人叢裏,朝內觀看,但見:
  四壁珠璣,滿堂書畫。寶鴨香常裊,磁盂水碧清。座畔高縣懸谷形,兩邊羅列河圖像。端溪硯、松煙墨,相襯著大筆霜毫;火珠林、郭璞數,謹對了新頒政歷。六爻透熟,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測鬼神機。一盤子午安排定,滿腹星辰布列清。真個已往未來觀如明鏡,當興應敗鑒若神明。知凶斷吉,定死決生。開言風雨迅,下筆鬼神驚。招牌有字書名姓,神課先生李鶴峰。
  那先生坐在上面,手不停披,口不輟講,打發不開。醜驢生得矮小,擠不上去。只見那先生談了一會,猛抬頭一望,向外說道:「請那位矮客人上來。」醜驢擠了一會,纔到案邊,墊起腳來,伏在案旁。那先生道:「你頭直有些喜氣,又有些凶氣。何也?」醜驢道:「我求先生起一課。」先生道:「姓甚麼?」醜驢道:「我呀,姓魏。」那先生拈了個時點,起課來道:「問甚麼事?」醜驢道:「問生產的。」那先生道:「六甲定是男喜,且是個貴胎。今日分娩,只是有些凶險,我代你炙炙龜看。」取過龜板來,焚香默禱過,取火灼龜,看上面兩道火路,道:「是個男喜。天門兩丁發用,非男而何?」醜驢道:「生的時候還不妨麼?」先生道:「不礙。」又細看了一會,忽拍案叫道:「怪哉!怪哉!」取過一幅紙來,寫了四句道:
  乾門開處水潺潺,山下佳人兒自安。
  木火交時逢大瑞,新恩又賜玉絛環。
  那先生寫完,遞與醜驢道:「留為後日應驗。」醜驢送了課錢,那先生也不爭競。
  醜驢出了肆門,歡天喜地跑到下處,對老婆說了,將卦詞與他。一娘接來看了,不解其意,只得擱過去了。卻也作怪,更餘時,果然肚裏漸漸就疼起來了。少頃,更墜得慌。直至半夜,疼得急了,纔叫起醜驢來,打火上燈,提個燈籠去叫穩婆。時星斗滿天,及穩婆來時,天上忽然烏雲密布,漸漸風生。穩婆進房道:「是時候了。」扶上了盆,醜驢送上湯來。霎時大風拔木,飛砂走石,只聽得屋脊上一個九頭鳥,聲如笙簧,大叫數聲,向南飛去。房中驀的一聲叫,早生下一個孩子來。正是:
  混世謫來真怪物,從天降下活魔王。
  畢竟不知生下個甚麼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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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魏醜驢露財招禍 侯一娘盜馬逃生

  詩曰:
  伯勞西去燕飛東,飄飄身世等萍蹤。
  沾脣酒恨千杯少,滿眼花無百日紅。
  財與命連誰自悟,福來禍倚盡皆蒙。
  誰知擾擾生機變,深愧當年失馬翁。
  話說侯一娘見生下是個孩子,夫妻俱各歡喜。因是年歲次戊辰,遂取名辰生。洗了孩子,謝了穩婆。次日,送信與雲卿並王府兩處。王奶奶差人送了錢米柴炭來,小魏也送銀錢與他。是主顧人家多有送錢米食物的。三朝、滿月,王奶奶皆著人來送百索衣襖等類。一娘也不上街。
  正是日久生厭,他幾件技藝,人都看熟了,人家也不來叫,街上人看的少,也不肯出錢。醜驢見生意淡薄,又為老婆有了孤老,且因王府中勢要,怕人心難測,想離此地,遂常時要去。一娘因戀著情人,不肯動身。那陳買兒見一娘回來,逐日又來纏纏,見婦人不甚理他,便有吃醋之意,常在醜驢面前攛唆。醜驢醉後回來,常尋事吵鬧,自此無日不吵鬧。
  又混了半年,醜驢終日心中有物,再加那陳買兒常時在耳邊掇弄,家來便倚醉拿刀弄杖的吵。一娘雖與他硬做,也知不是常法,便來對王公子說了,討他的主意。公子道:「我也代你們想,卻終非常法,我也將要上京去會試,我去後誰看管你們?且尋雲卿來計較。」遂叫小廝喚了小魏來。見一娘面有愁容,問道:「為甚麼惱?」公子道:「他丈夫見生意淡泊,要往別處去哩。」雲卿道:「莫理他,就沒生意,難道大爺這裏養不起你?」公子道:「也不是這樣說,你們終非長久之策,我也顧不得你們一世。況我也就要上京,我去後,連你在此地也住不得了,牛三那起畜生必要來報復的。我想不如讓老一先行,你同我上京去,改日再來相會,只怕你班裏人不肯放你。」雲卿道:「我要去,誰阻礙?」公子道:「你去了,豈不要散班麼?」雲卿道:「原舊有個旦,新又添了一個,我可以去得。」公子道:「老一幾時起身?」一娘道:「要去,明日就可去了。」說畢,二人便扯住哭起來。公子道:「暫時相別,不久自會,也不必哭了。」再三勸住。公子道:「該留你們坐坐,我今日又要去吃酒。」又想想道:「也罷,我早些去見個意先來,你二人在此等我。」叫小廝拿飯吃。擺上飯,他二人那裏吃得下?公子再三勸,他們只得各吃了幾口就放下來了。
  公子吃畢起身。二人關上門,送行一回,雲卿道:「想當日在廟裏相逢,蒙你十分相愛,銘感至今,後又承大爺好心成全,你我相處了二年。如今一旦分離,正是海枯石爛,此恨難消;地久天長,此情不老!」一娘道:「你這樣青春年少,愁沒有好女兒匹配?只是我跟著那厭物,幾時纔得有出頭的日子?若得此生重會,死也甘心!你此去須要保重身子,不要為我傷感壞了,誰人知你疼熱!」雲卿道:「我如今做戲也非善策,明日跟大爺上京,只望他中了,我也要上個前程,就有幾年在京裏住。你若有情,可到京裏來相會。」又哭了半日。雲卿道:「我到下處走走就來。」一娘道:「我也要到裏面去辭別。」二人起身。
  一娘走進來,向老太太、太太磕了頭,又向王奶奶磕下頭去。王奶奶扯起來道:「為何行此大禮?」一娘道:「小的一向蒙老太太、太太、奶奶抬舉,感恩不盡,明日要往南去,今特來辭謝。」王奶奶道:「可是作怪!好好的住著罷了,又去怎的?」一娘道:「丈夫見生意淡薄,要往南去趕趁。」王奶奶道:「就沒生意,難道我家養不起你?別處去也只吃得一碗飯。」一娘道:「多謝奶奶美意。叫做『梁園雖好,終非久戀之鄉』。我就去也去不遠,異日再來伏侍。」王奶奶叫丫頭擺茶與一娘吃。眾女眷都贈他銀錢衣食。王奶奶另是五兩銀子並花翠等物。
  看看日晚,公子也回來了。一娘到書房來,卻好益之不在此,就是他們三人。公子道:「你要往何處去?」一娘道:「打算往南邊去。」公子道:「昨有人自南來,說南邊大水,米麥甚貴,徐州一帶都淹沒了,如何去得?不如往東三府去好,泰安州我有個同年,姓白,他也是個四海的人,如今丁懮在家,與我至厚,我寫封書子與你,去投他,他自看顧你。等我出京時,便著人來帶你一同下來。」一娘道:「大爺如此費心,真是殺身難報。」小廝擺下酒來,公子舉杯遞與一娘道:「淡酒一杯,聊壯行色。願你前途保重,異日早早相逢。」一娘接了放下,也斟了一杯回奉公子,就跪下拜謝道:「小的兩人承大爺厚恩,今生恐無可報答,只好來生作犬馬補報罷。今日一別,不知可有相見之日!雲卿在爺身邊,望爺抬舉他,若得個前程,也是在爺門下的體面。」公子道:「不勞費心,這是我身上的事。」
  一娘又斟了一杯,雙手奉與雲卿,纔叫了一聲哥,就哽咽住了,潑梭梭淚如泉涌,說不出話來。淚都滴在杯內,二人抱住,放聲大哭。公子也兩淚交流,勸住了,重又斟酒。他二人那裏吃得下去?兩人你相我,我相你,眼淚汪汪;相了一會,復又大哭起來。連旁邊服侍的人,都垂下淚來。足足捱到二更時,點水也未曾下咽。一娘沒奈何,只得硬著心腸起身作別。公子向袖中取出一包銀子來,說道:「這是薄儀十兩,權為路費,明年務必來過下。」一娘道:「用得大爺的還少哩!又蒙厚賜。」復又叩頭謝了。雲卿也是十兩,放在他袖內。又向手上解下一個金牌子來,道:「這是我自小兒帶的,與你繫著,他日相會,以此為證。」就連繩子扣在他手上,重又抱頭大哭一場。三人攜手出門。公子揮淚道:「前途保重,叫貽安打燈送你去。」將別時,好難分手。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過死別與生離。
  有詩道得好:
  惑莫徨兮生別離,登山臨水送將歸。
  長堤無限新栽柳,不見楊花扑面飛。
  一娘回到下處,早已三更將盡,收拾了一會,天將亮了。醜驢僱了車子,裝上行李,辭了店家上車。只見貽安拿了兩封書子並禮物來道:「這是送白爺的。」又取出件潞綢羊皮小襖、一床小抱被道:「這是大娘怕你冷送你穿的,被兒送你包孩子的,又是一袋炒米並糕餅,叫你路上保重,明年等你過下哩。」一娘道:「難為哥,煩你稟上奶奶,等我回來再叩謝罷。」說畢,抱著辰生,驅車奔大路而行。只見:
  憔悴形容,淒涼情緒。驅車人上長亭路,柔腸如線繫多情,不言不語懨懨的。眉上閑愁,暗中心事。音書難倩鱗鴻寄。殘陽疏柳帶寒鴉,看來總是傷心處。
  一娘在路,淒淒慘慘,不飯不茶,常是兩淚交流,沒好氣,尋事與醜驢吵鬧。
  上路非止一日,只見前面盡是山路,雖是小春天氣,到底北方寒冷。是日北風大作,一娘穿上皮襖,用小被兒將孩子包緊了,又將行李內氈毯,與大小廝孝兒披著。看看傍午,忽然飛飛揚揚,飄下一天大雪來。但見:
  彤雲密布,慘霧重遮。彤雲密布,朔風凜凜號空;慘霧重遮,大雪紛紛蓋地。須臾積粉,頃刻成鹽。飄飄蕩蕩翦鵝毛,淅淅瀟瀟栽蝶翅。灞橋漁叟掛蓑衣,茅舍野翁煨絃餵。客子難沽酒,家童苦覓梅。寒威難棹剡溪船,冷氣直穿東郭屐。千山飛鳥盡潛蹤,萬徑行人都絕影。
  那雪漸漸一陣大似一陣,下個不止,頃刻間積有數寸。車子推不上,車夫道:「離火樓鋪還有二十里,沒有宿頭怎麼好?」心中甚是著忙。醜驢叫道:「好了,你看那樹林子裏不是個人家麼?」車夫道:「那不是正路,就從這斜路去近些。」車夫推車下坡。不多時,到了一所莊院前住下。但見:
  亂竹堆瓊,蒼松掛玉。數層茅屋盡鋪銀,一帶疏籬俱飾粉。冰疑檐角,渾如玉筍班聯;凍合溪橋,一似晶盤灼爍。樹底炊煙猶濕,田間平路皆漫。狺狺小犬吠柴門,陣陣棲鳥啼古樹。
  那醜驢先走到柴門下,只見疏籬開處,走出一個老者來。那老者頭戴深檐暖帽,身穿青布羊裘,腳穿八搭翁鞋,手拄過頭藤杖,問道:「做甚麼的?」醜驢道:「小人是行路的,因雪大難走,投不著宿頭,告借一宿。」老者見他有家眷,便道:「請進來。」醜驢扶一娘下了車,抱著孩子,走到堂前與眾女眷見了禮。媽媽問道「大嫂從何處來?」一娘道:「自臨清來的,要往泰安州去。」媽媽取了熱湯來,一娘吃了,請到前面客房裏坐下。媽媽見一娘寒冷,家去取出些木柴來燒火。醜驢、孝兒都來烘衣服。到晚送出四碗小米子飯,一碗菜湯來,道:「隨便晚飯,請些兒。」一娘道:「借宿已是吵鬧,怎敢相擾?」媽媽道:「倉卒無餚,請用些。」說畢去了。
  一娘吃了兩口湯,沒鹽沒油的不好吃,他平日在王府裏吃慣了好的,再加心緒不佳,這樣粗糙之物怎能下咽?只得向主人家借了個罐子,在火上燉起些滾湯,泡些炒米吃了,打開行李,帶著孩子和衣而臥。孝兒同醜驢也睡了。一娘想道:「這樣雪天,他們定是紅爐暖閣的賞雪,那曉得我在此受這淒涼?」又不好哭,只得淚汪汪的。睡至五更,覺得頭疼腦悶,身體拘倦。被車夫催了起身,沒奈何只得起來,別了主人上車。
  是日天氣雖晴,怎禁得北風如箭,寒氣如刀,到傍午纔抵火樓鋪客店,揀了一間房歇下。一娘熬不得,裹著被睡了。醜驢取了饃饃來叫一娘吃,叫了幾聲不應,走來摸摸,渾身如炭炙的一般。少頃又發起戰來,連床都搖得響。這病南方謂之瘧疾,北邊叫做擺子。這個病急切難得脫體。怎見得他的狠處?但見:
  頭如斧劈,身似籠蒸。冷來如坐冰山,熱時若臨火窟。渾身顫抖,太行山也自根搖;滿口焦枯,黃河水恨難吸盡。少陵詩句也難驅,扁鵲神功須束手。
  一娘這病,因心中鬱結,連日未曾吃飯,又受了風寒外感釀成。此症十分沉重,醜驢只得打發了車錢。一住兩個月,還未得好。醜驢身邊盤費俱盡,只得瞞著一娘拿衣服去當。被一娘看見,說道:「不要當。」旁邊取過拜匣來,拿出一兩散碎銀子與他道:「我想口鮮魚湯吃,不知可有?」醜驢道:「等我去尋看。」店家聽見道:「我們這裏平日鮮魚甚少,況如今凍了河,那裏去尋?我家到有些蝦米,且做些湯與大嫂吃。」少刻,店家婆做了湯送來,一娘吃了兩口,覺得有些香味,就泡了半鐘大米飯吃了,那知那瘧疾竟止了。對店家婆謝道:「兩個月沒有嘗一顆米,今日承賜湯吃了些,纔知道飯香。」店家婆道:「胃氣開就好了。」
  那醜驢拿著銀子上街,見人看紙牌,他就挨在旁邊說長論短。一個道:「你既會說,何不下來鬥鬥?」醜驢真個也下來看,起初贏了百十文錢,買酒請了眾人。此後遂日逐去鬥,身邊銀子輸盡了,要去攀本,又怕老婆罵,想道:「老婆拜匣沉重,必有私房。」便去尋了把掭子,等老婆睡熟了,掭開了鎖,見匣中有許多銀包,起初也不料有這些,揀了一封多的袖了,正是王公子送的十兩盤纏,復好好鎖起。次日便帶到街上去鬥牌,大酒大食的請人,老婆的茶飯全然不管。吃醉了回來,一娘問著,他反大睜著眼亂嚷。一娘也沒氣力理他,若要吃時,自己買些吃,卻也不料他偷銀子。看看冬盡春來,又早是二月天氣,僱了車子上路,醜驢銀子也用盡了。正是日暖花香,與那冷天不同。
  一日,上路行了有三十多里,到一帶平坦大路上,兩邊都是深澗,四無人煙之地。忽聽得「嗖」的一聲,一枝匏頭箭射來。車夫道:「不好,響馬來了!」一娘抱著孩子下車蹲在路旁,只是發抖。只見遠遠的兩個強盜,放馬沖來。但見:
  一個青臉獠牙欺太歲,一個黃鬚赤髮賽喪門。一個眼放金光如電掣,一個口中叱吒似雷嗚。一個滿面威風嘗凜凜,一個渾身殺氣自陵陵。一個手中執定三尖刃,一個肩上橫擔扢搭藤。
  那兩個響馬跑到車前,跳下馬,劫掠財物。醜驢伏在車上,被強盜一腳踢翻,將細軟裝在馬上,粗重的都丟在澗裏。醜驢見了捨不得,叫道:「大王,用不著的還留與我罷,可惜丟了。」那強盜將醜驢衣服剝下,用條繩捆了。又來剝一娘的衣服,掀起臉罩,見她生得標致,就沒有剝;收拾停當,把一娘抱了上馬。一娘哭著亂扭,那強盜緊緊夾住,莫想掙得動。車夫並孝兒不知跑向何處去了。醜驢高聲叫喊,強盜大怒,下馬提起兩腿,往澗裏一掠,扑通一聲響,順水流去。一娘看見,放聲大哭。那二盜將馬一拍,那馬飛也似的去了。一娘淚眼昏花,也不辨東南西北,不一時到了一所莊院。強盜抱一娘下馬,進屋裏來,把物件取到裏面。打開看時,卻無甚值錢的,只拜匣內約有二十多兩銀子,幾件綢絹女衣。二人笑說道:「原來竟沒有甚麼,怎麼那樣揮灑,枉送了他的命。」
  原來醜驢拿銀子在鎮上用時,露在二盜眼內,只道他有許多銀錢,誰知沒甚麼東西。一個道:「財物雖少,卻得了一件活寶。」將衣物收過,便來溫存一娘。一娘只是哭。強盜道:「事已至此,哭也無用。你若好好的從我們,便豐衣足食,管你快活得半世;若是倔強,先把你孩子殺了,再叫你慢慢的受罪。」劈手將孩子奪去。一娘想著:「醜驢那個厭物,就在臨清住著罷了,卻要來尋死,也死得不虧他,只是這孩子是雲卿的點骨血,我若不從,這強盜有甚人心?且暫從他,慢慢的再尋出路。」主意定了,就漸漸住了哭。
  強盜見他心轉,便將孩子仍遞與他,忙去安排酒菜來請他,百般的奉承。一娘一則怕他凶惡,二則被他們軟纏不過,起初還有些羞澀,後來也就沒奈何,吃酒隨順了。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有詩道得好:
  馳驅名利向東游,豈料中途遇寇仇。
  身陷牢籠何日出,樁樁舊事掛心頭。
  一娘被二盜纏住,盡意做作,哄得二盜滿心歡喜,百依百順。起初一個出去,一個在家看守,終日有得吃用,玩耍快活。二盜把他當為至寶,真個是要一奉十。誰知一娘別有一條心,都是假意奉承。
  不覺光陰易度,早已過了五六年。一日,二盜都出去了,那住處止他一家,並無鄰里。此時正值春天,風日可愛,孩子往外面去頑,一娘連叫他吃飯都不答應,只得自己到門外來找尋,只見東邊一株大樹,鳥聲清脆。信步去到樹下,那棵大樹直挺挺的約有四五丈高,就如傘蓋,見孩子在樹邊打上面的鳥兒。一娘攙著孩子四下觀看了一會,只見四周俱是亂山,山上野花嬌艷,芳草蒙茸。又見那黃鶯對對,紫燕雙雙,不覺觸動心事,一陣心酸,止不住簌簌淚落。又在樹下坐了一會,攙了孩子來家。見路旁有一所廟,便進廟來看是何神像。只見上面供著一尊紅臉黃鬚三只眼的神像,手執金鞭,威風凜凜。面前一個金字牌位,上寫著「王靈官之位」。一娘倒身下拜,禱祝道:「尊神聽者,我信女侯氏,被二盜殺了丈夫,強佔在此,不知何日方得脫難,懇求尊神暗中保佑,早離此地。」拜了出門,正撞見一盜回來,問道:「你在此做甚麼?」一娘道:「孩子出來頑耍,我來尋他,偶到這廟裏來看看。」強盜道:「我們這老爺極有靈驗的,你若觸犯了他,至少也要抽你百十哩。」一娘道:「想是個賊菩薩,管著你們的。」強盜笑道:「賊菩薩專一會偷婆娘。」三人同到屋內。
  強盜少刻又去了一會,挑著許多海味雞鵝果酒等物歸來。一娘問道:「買這些東西做甚?」強盜道:「不是買的,是人送的。」坐下吃了飯,就將餚饌安排停當,擺上桌篩過酒來。一娘道:「等你哥回來同吃。」強盜道:「他同個朋友往北邊去了,有幾日纔回來哩。我們落得快活的。」二人對酌。強盜道:「人有善念,天必從之。」一娘道:「怎麼?」強盜道:「我久要備桌酒兒與你對酌談談,礙著他不便,今日得他去了,正愁沒甚餚饌,卻好有人送這些東西來。」一娘道:「送禮的為何不送到家裏來?」強盜道:「這那裏是送我的?他是送別人的,路上遇見我,將那挑禮的嚇走了,就都送與我了。」一娘笑道:「阿彌陀佛,這樣善念多行幾個。」強盜笑道:「一日常行個把兒。」二人飲至天晚,乘興簸弄顛狂了一夜。
  次日睡至日中方起。遂不出門,終日在家行樂,一連有二十餘日。強盜道:「明日是初一了,買些香燭來燒燒。」一娘道:「我在路上害病時曾許下泰山香願,一向未曾還得。近來有些夜夢顛倒,你多買些香燭來,我要還願哩。」強盜下山,果然買了許多紙馬香燭回來。一娘向空燒化了一半,對天拜過,藏起一半,等強盜出去,便來廟中燒香禱告,求早脫難。凡遇朔望,便來燒香。一夜,夢見靈官道:「你災難將滿,情人相會有日。只是上公將我臉上搠破了,還求他不要來我廟中頑耍。」醒來心中甚喜。打發強盜出了門,便走來廟中拜謝了。走近前看時,果然臉上去了一條金。問辰生道:「菩薩臉上怎的破了的?」辰生道:「我昨日在這裏捉雀子,一個飛上龕子去,是我爬在菩薩肩頭上捉的,屋上一塊磚落下來擦破的。」一娘心中暗喜道:「菩薩叫他上公,想必後日有些好處。」因嚇他道:「你把菩薩臉上擦破了,他夜裏要來打你哩。你以後莫再來頑耍。」辰生嚇怕了,果然不敢再來頑。
  過了些時,那一個強盜也回來了,騎著一匹高頭白馬,背著許多衣物。一娘看見生得甚是高大。有詩贊曰:
  光橫碧練耳披霜,汗血沙場俠骨香。
  名重有人求逸足,塵埋何用數驪黃。
  千金燕市誰增價,一曲吳姬惜減妝。
  莫向華山惑伏櫪,秋風指日看鷹揚。
  一娘問道:「這馬不是你的原馬,那裏來的?」強盜道:「好眼色,是北方一個官宦的,一日能行五百里,值二百兩銀子,是我偷來了。我的那馬送與朋友了。」一娘置酒與他接風,飲了一晚,兩人上床,歡樂異常。
  一娘見了這馬,就存心要走,等二盜不在家,便將箱籠打開,也有二三百兩銀子,將二三錢的小塊子揀出來,將貼身的件小襖脫下,將銀塊衲在內,又將細軟裝些在搭褳裏。乘空來靈官廟內,燒香禱祝,要偷空逃生。取筶在手,求個聖筶,丟下去,卻是個陽筶。又禱祝一番,拾起筶來,再卜,又是個陽筶。一娘又祝道:「若果不該去,再賜個陽筶。」拍的果又是個陽筶。安了筶拜謝回來,耐性又過了年餘。整整住了十個年頭。
  去心一動,一日難捱。又是秋天,但見金風淅淅,秋雨霏霏,足足下了一個月。二盜沒處去,只在家裏盤桓,終日飲酒取樂。一娘雖是個好家,也當不得他們虎狼般的身體晝夜盤弄。
  一日飲酒間,強盜取出三顆珠子來,有雞頭子大,光明圓潔得可愛。一娘道:「是那裏來的?」強盜道:「是北方莊戶人家一個小孩子手上的,是我摘來了。」一娘道:「也不怕嚇壞人家的孩子。」強盜道:「那孩子都嚇痴了,丫頭養娘還不知是甚麼緣故哩。」一娘道:「你真是強盜心,不怕嚇死了人。」看玩一會道:「送我了。」強盜道:「要,便拜我拜。」一娘道:「若不肯,我就打碎了。」強盜笑道:「痴子,家裏那一件不是你的?」三人歡樂了些時。
  已是中秋之後,秋風漸起,景物淒涼。一娘熬不過,又來廟裏討筶要去。卻好是個聖筶,滿心歡喜,又祝道:「若真可脫身,再發個聖筶。」果又是個聖筶。一娘又拜祝道:「尊神若保佑我脫離此難,情人重遇,願來裝金建廟,求尊神默佑。」拜畢回來。
  次日交秋社,二盜備了牲醴去祭社神,吃得大醉回來。一娘乘二個睡熟,忙去打點行裝,將銀衣穿在裏面,叫辰生來,將要走的話向他說了。辰生此時已十餘歲,知道些人事了。把白馬備了,掛上搭褳包袱,牽出後門。復進來,一娘見二盜沉醉未醒,心裏恨他,取過壁上掛的刀來,要殺他們。卻又手軟了,想道:「罷,饒他罷。我雖受他們污辱,這孩子卻也虧他們撫養。」遂把前後門都反鎖了,出來對馬說道:「你既是良馬,自通人性,我今仗你逃生,卻不知路徑,隨你去到就是路了,我母子性命俱在你身上。」便對馬拜了四拜,又遙向靈官廟拜祝道:「尊神既許我侯氏今晚逃難,無奈不知路徑,望尊神護佑。」拜畢,便抱了孩子跳上馬,夾一夾,那馬如風似電的向北去了。正是:
  摔碎玉籠飛彩鳳,掣開金鎖走蛟龍。
  畢竟不知一娘逃往何方?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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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登录: 2010-04-27 6楼  发表于: 01-13    只看该作者   小 中 大 第六回     客印月初會明珠 石林莊三孽聚義

  詩曰:
  零落孤身何處投,淒涼玉露點征裘。
  飄飄宛似離群鳥,泛泛渾如不繫舟。
  掌上珠還增喜色,意中人杳起新愁。
  天涯傾蓋成知己,一笑風前解百懮。
  話說侯一娘盜馬逃生,任馬所之。出門時已是日落,漸漸天晚。此時正是中秋之後,月色上得漸遲,好一派夜景。但見:
  淅淅金風漸爽,瀼瀼玉露生涼。高低螢火亂輝煌,四野蛩聲嘹亮。
  天淡銀河垂地,月移樹色蒼茫。數聲砧杵落村莊,敲斷客情旅況。
  一娘起初原是乘興而逃,及至夜深,孤身行路,四野風聲,猿啼鶴唳,草木皆兵。正行之間,忽聞人聲,細聽卻似老人咳嗽。心中想道:「此刻怎還有人咳嗽,莫是歹人?」沒奈何,硬著膽任馬所之。再聽,那響聲漸近,走了一會,卻在頭上響,抬頭看時,原來是路旁一株大樹上,有老鸛做窠在上面嗑牙,就像人咳嗽一般。馬竄過樹來,纔放了些心。只見月色朦朧,風聲淅淅,覺得後面似有人追趕來,恐怕是二盜追來,越發心焦。又見前面一個長人,手橫長棍,站在當路。一娘想道:「罷了,今番必是死了,這定是個短路的,至此地位,也只好聽命于天罷了。」及馬到跟前,卻又不是人,卻是一株參天禿樹,上面橫著一個大枝子,宛似人拿著棍子一樣。走過樹,來到一個草坡。馬方下坡來,忽見一個東西有狗大,猛然一跳,從馬頭前竄過去,把馬驚得倒退了幾步,幾乎把一娘掀下來。急帶韁時,那馬把頭搖了兩搖又跑。忽聽得後面一片聲喊,約有二三十人的聲音趕來。一娘想道:「不好了,此番必是二盜趕來了!」撒開韁放馬飛跑。正跑間,忽然馬啼一滑,又幾乎掀下來。勒住馬看時,原來前面有一條澗河阻路,馬蹄已陷在沱內。後面喊聲又起,心中萬分徨苦,道:「早知如此,不如死在強盜家裏,還有個全尸,如今只有投河罷。」忽又想道:「我也罷了,只是這孩子可憐!」哭了幾聲,又向天禱祝道:「靈官菩薩!原許我逃生我纔來的,當此患難之時,如何不來救我?」正說著,那馬猛然聳身一躍,早跳過澗河去了。有詩贊那馬道:
  的盧當日跳檀溪,又見孫權敗合淝。
  今日夜行能脫險,試看水上玉龍飛。
  一娘過得河來,以手加額,頂謝神靈,得脫此難。纔放下心來,忽聽得後面喊聲又起,也過河來了。原來那河上有橋,馬走得慌了,未曾從橋上走過來;那些人的路熟,從橋上過來,故又近了。一娘一腔苦楚又上心來。辰生又哭起來了。後面人聲更近。正在危急,只見遠遠的閃出一線燈光,一娘道:「好了。」帶著馬也不管是路不是路,迎著燈光而走。那田中路又不平,高一步低一步的亂纏亂撞,還虧是匹名馬,若是差些的也難行。
  又走了二三里,那燈光到不看見了,喜得月光明亮。走到一林子邊,一娘下了馬,到林子內,見幾處破牆敗壁,把馬牽著走進牆裏伏著,向外望了一會,不見有人聲。復又到牆外來,四下細望,並無人影。原來那干人是趕獐的,都向南去了。忽見燈光在對面樹裏。原來那燈在樹下,遠了倒望得見,越近越低,故此到看不見了。一娘攙著孩子牽著馬,走到樹下看時,卻是三間草屋。從壁縫裏看時,見一女人坐著紡棉。一娘遂上前敲門,那女人問道:「半夜三更,何人叩門?」一娘道:「我是借宿的。」裏面聽是女人聲音,忙開了門,請一娘進去。看那女人,只好三十餘歲。兩下見了禮,那女人道:「因何半夜至此?」一娘道:「迷了路徑,特來求宿。」那女人問也不問,便說道:「把行李拿進來,這裏空得緊,恐有失落。」一娘出來把馬上行李卸下。女人道:「把馬牽到後園去。」一娘扣了馬,又討了個草喂馬,纔進來坐下。女人道:「無奈夜晚沒餚饌奉客,怎處?」燒了壺茶來,一娘向搭褳內取出幾個肉饃饃,就熱茶與辰生吃了,問道:「大娘尊姓?為何獨自住此?」女人道:「賤姓朱,丈夫經商在外,有些薄田在此,只得自己來收割。」說著,安排下床鋪與一娘睡了。
  一娘睡下,因路上辛苦,倒頭便睡熟了。夢中忽聽得外面有人言語,便驚醒了,怕是歹人。再聽時,外面說道:「前村人家有齋,你何不去趕趁些?」那女人道:「今日有客不得去,你便中代我帶些來罷。」外面又道:「有甚緊要客不得去?」那女人道:「上公在此借宿,山神著我在此守護,恐斑子們無禮。」外面道:「也罷。我去了。」一娘心中駭異,又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日出,睜眼看時,忽見日光照在身上,原來是睡大樹之下,房屋也不見了。急忙起來,卻是個墳院。忙喚起辰生,尋馬時,也扣在墳後樹上。收拾起行李,見墳前一塊石碣,上寫道:「朱六娘墓」。一娘看畢,倒身下拜道:「蒙六娘救濟,異日若有好處,必來安墳建醮,報答厚恩。」遂牽馬攜著孩子出墳院來,見一路皆有虎狼腳跡。走出林子來四下觀看,見西邊大路上有人行走,抱了孩子,跨上馬,竟奔大路而來。那馬如飛似箭的向北去了。
  原來北方女人騎馬是常事,故不以為異。走了一日,漸漸晚來,路上又無飯店,腹中又餓。又走了一會,纔遠遠望見一座莊村,那馬也餓了,溜了韁從斜裏竟奔莊上來,那裏收得住?任他亂跑,直跑到小橋邊,纔緩緩的行過橋來。見那莊上一簇人家,總是茅檐草屋,到也甚是齊整。但見:
  野花盈徑,雜樹遮扉。遠岸山光映水,平畦種麥栽葵。蒹葭露冷輕鷗宿,楊柳風微倦鳥棲。青柏間松爭翠碧,紅蓮映蓫比芳菲。村犬吠,晚鴉啼,牛羊飽食牧童歸。炊煙結霧黃筠熟,正是山家入暮時。
  一娘到莊上下馬。見一個婆子出來喚雞,一娘上前迎著道:「婆婆,我是迷了路的,借問一聲。」那婆子見一娘生得俊俏,說道:「此刻還走甚麼路?請到咱家坐。」一娘將馬上行李解下,放在門樓內,著孩子看著馬。一娘跟著婆子進來,一家女人都來看。婆子道:「這位大娘迷了路來問,我見天色晚了,留他過一宿去。他這模樣不像是鄉下人。」一娘與眾人見了禮,討些水來洗了臉。婆子道:「快拿米做飯與大嫂吃,定是餓了。」只見一個小廝,慌慌張張跑進來道:「餓了!餓了!快拿飯來吃。」婆子道:「你有甚事忙,一日也不來家吃飯,這樣慌張做甚?」小廝道:「還是為那珠子,老爹去求簽打卦,都說今日有個貴人送來著。我們四處去迎接,從早到此刻也沒見個影兒,叫吃了飯還到大路上去等哩。快些,快些!」那小廝等了一會,守不得飯,又跑去了。
  一娘問道:「是甚麼珠子?」他家一個女兒說道:「是莊主老爹的孫女兒手上帶的三個大珠子,半月前不知怎麼失去了,那孩子日夜的哭著要那珠子。老官兒求神問卜的尋,丫頭小廝使得兩頭跑。」一娘道:「多大的珠子?」那女兒道:「卻也是件好東西,足有雞頭子大,又圓又白,說是女孩子帶著黑夜裏走都不用燈火的,那珠子會放光哩!」婆子道:「這樣東西,原不該帶在孩子手上,歹人見了怎不摘去?沒有嚇壞孩子還是造化哩。不見了半個月,也不知到那裏去了,還想有麼?他也是有錢的性兒。」一娘想道:「莫不就是這三顆珠子?強盜原說從小孩子手上摘來的。」遂說道:「我在路上卻拾得三個珠子,不知可是不是?」那婆子聽得,就來討看。一娘道:「須等他原主來看。」婆子道:「可是真話?」一娘道:「我哄你做甚麼?」那婆子飛奔的報信去了。不多時,只見七大八小的跑了一陣,丫頭小廝來圍住一娘,把屋都好擠滿了。那婆子回來道:「老爹來了。」一娘抬頭,只見走進一個老翁來。你道怎生模樣?只見他:
  身弱手持藤杖,冰鬚雪鬢蓬鬆。金花閃灼眼朦朧,骨瘦筋衰龍鐘。
  曲背低頭緩步,龐眉赤臉如童。深衣鶴氅任飄風,好似壽星出洞。
  那老者走進門來,眾人讓開了路,一娘站在下手,深深道了個萬福。老者還了揖,見一娘豐姿秀雅,禮數從容,說道:「請大嫂到舍下去拜茶。」那老者先走,婆子引一娘隨後。來到門前,老者叫道:「小廝把行李帶了進來,把馬牽到槽上去上料。」眾丫頭簇著一娘母子,又過了一座板橋,纔到莊前。果然好座莊子,但見:
  路傍青龍,水纏玄武。一周遭綠樹遮陰,四下裏黃花鋪徑。草堂高起,盡按五運八門;亭館低昂,真個傍山臨水。轉屋角牛羊飽臥,打麥場鵝鴨聲喧。田園廣布,為農為圃有滋基;廒廩豐盈,乃積乃倉歌樂歲。正是:
  家有稻筠雞犬飽,戶多書籍子孫賢。
  老者邀一娘進莊來,入了中門,早有女眷出來迎接,請到中堂,相見坐下。丫頭獻了茶。老道問道:「請教大嫂上姓?從何處來的?」一娘道:「賤姓魏,山東人氏,因進京探親過此,迷了路,特造貴莊借宿。不意驚動公公,多有得罪。」老者道:「好說。適纔聞那老婆子說,大嫂曾拾得三顆珠子,求借一看。」一娘道:「昨夜從個林子裏過,見草裏有光,取起來看時,卻是三個珠子。纔聽見府上姐兒失落了珠子,數目相同,一時亂道,不知是與不是。」說著向手上解下,遞與老者。老者見了,笑逐顏開道:「正是他。」老者重又作揖相謝道:「我們這裏是薊州所管,此地叫做石林莊,老漢姓客,年近八旬,尚未有孫,止有一孫女,年纔七歲。他母親夢赤蛇銜珠而生,適值老漢自京中回來,換得三顆珠子,就取明珠印月之意,名喚印月。就將這珠子繫在他手上。忽于半月前不知怎麼失去,據他說是被人解去了。孩子整日哭著要,昨老漢去求簽,說今日有個貴人送來,果然大嫂下降。看大嫂儀容,定是個大福氣的。快擺飯來吃,大嫂餓了。」丫頭擺上菜來,老者起身道:「我少陪。」向媽媽道:「叫媳婦出來陪陪。」說畢出去了。
  媳婦陳氏出來,見過禮,一娘同婆婆對坐,辰生、陳氏打橫。酒飯上來,吃了一會。一娘道:「請姐兒來坐坐。」陳氏道:「睡覺哩。叫丫頭醒時帶了來。」不一會,丫頭攙了個女孩子出來。一娘看那女兒生得甚是清秀。但見他:
  體態自天然,桃花兩頰妍。頭如青黛染,脣若點朱鮮。臂膊肥如瓠,肌膚軟勝綿。髮長纔覆額,分頂漸垂肩。纓絡當胸掛,金珠對耳懸。逍遙無俗氣,謫降蕊珠仙。
  那女兒走到婆婆跟前,婆婆道:「這位大娘是送珠子來與你的,你可拜謝大娘。」那女兒真個端端正正拜了一拜。一娘拉著他手兒頑耍,他母親把珠子依舊扣在他手上,便歡喜如故。就伏在一娘懷中頑了一會,纔坐在他母親身邊。婆婆道:「他自珠子吊了,整日的哭,終日茶不茶飯不飯的,此刻就說也有笑也有了。」一娘道:「孩子們心愛的東西不見了,怎麼不想。」
  正在飲酒,只見外面搖搖擺擺走進兩個小後生來,一個眉清目秀,一個胖臉重眉,都是頭挽抓髻,身穿青布道袍,便鞋淨襪。婆婆道:「過來作揖。」就坐在婆婆身邊。一娘道:「二位官人是誰?」婆婆指著那清秀的道:「這是外孫李永貞,他父母都去世了,故我帶在身邊。這個劉?是老人家朋友之子,也是父母雙亡托孤在我家的,同在這裏讀書。」又飲了幾杯,吃了晚飯,收拾東廂與一娘安歇。一夜無辭。
  次日,一娘告辭,婆媳們那裏肯放,說道:「難得大娘到此,寬住些時再去。」一娘道:「舍親久別,急欲一見,遲日再來。」客老道:「也不敢久留,略住幾日再處。」一娘見他情意諄切,只得住下。原意只過數日,不意八月盡間,秋雨連綿,久陰不止。及至晴時,已是暮秋天氣。好一派淒涼景況,只見:
  箱降水痕收,淺碧磷磷映遠洲。征雁北來人未醒,悠悠,月照寒檠無限愁。
  涼氣薄征裘,長笛一聲人倚樓。紫艷半開籬菊淨,休休,江上蘆花盡白頭。
  一娘一住兩月,天氣漸寒,客老買了些綢絹布匹與他母子做幾身冬衣。天晴了,一娘又要起身,陳氏苦留,又住下來了。客老道:「不是久留大嫂,只因北路天寒荒險,連客商都難走,何況你女流家?京中近日米糧甚貴,要五兩多一石,倘到那裏,令親或不在,豈不兩下耽誤了?不如權在此過了冬寒,遇便人,先寄個信去,等到春暖花香時,再去不遲。若大嫂為不方便,我後面西邊收拾幾間潔淨屋與大嫂住,著兩個丫頭伏事你。」陳氏道:「不須別處去,就是我對面房裏好。他一向不在家,我正無人作伴,早晚談談閑話也好。」竟去收拾潔淨,鋪了床帳,將行李搬去。一娘卻不過他一家的情,只得又住下了。陳氏道:「你家哥兒在此閑曠,我家到有現成的先生,何不叫他去讀書識字?」一娘道:「只是打攪得不安。」婆婆道:「先生是我家包定的,不過添些紙筆罷了。」遂擇了吉日,送辰生上學,取名進忠,與李永貞、劉?同學。那兩個已是頑劣,不肯讀書的,又添上這個沒籠頭的馬,怎麼收得住野性?那先生不過是村學究渾賬而已,每日三人尋壺燒酒,把先生灌醉了,聽他們閑游放蕩。客老年邁,也不能照管到,他們終日去踢毽子、打拳、使棒、粘雀、趕獐的頑耍。正是:
  日日遨游廢學規,詩書不讀任胡為。
  小徒頑劣猶堪恕,如此蒙師應殺之。
  三人一日在場上頑耍,坐在柳樹下閑談,只見一群鵝自上流游來,那白毛浮綠水,紅掌漾清波,卻也可愛。鵝見了人,都齊聲叫起來。進忠戲將土塊迎面打去,正打在個鵝頭上,那鵝把頭搖了搖,鑽下水去了。三人遂你一塊我一塊亂打。劉?拿起塊大磚飄去,剛把個鵝頸項打斷了。李永貞道:「不知是誰家的,莫惹他罵,公公曉得又要合氣了。」劉?道:「不妨。一不做二不休,拿去煮了吃,只推不曉得。」進忠便將棍子撈上岸來,道:「那裏煮去?」劉?道:「土地祠去罷。」永貞道:「不好,和尚是齋,決不肯的,反要說與人知道。不如到前村酒店去好。你們先去,我向外婆討些錢來買酒。」劉?將鵝提起,藏在衣服下,不敢走莊前,過了橋,從田埂上轉去,來到個酒店內。那酒店到也幽雅,只見:
  前臨大路,後接澄溪。幾叢殘菊傍疏籬,數點早梅依古岸。處處軒窗明亮,層層坐具清幽。翩翩酒旆舞西風,短短蘆簾迎暖日。壁邊瓦瓮,白沴沴滿貯村醪;架上磁瓶,香馥馥新開社醞。白髮田翁親滌哭,紅顏村女笑當壚。
  二人坐下,將鵝放下,叫酒保拿去煮。小二提起來看了,說道:「噫!不是殺的,是打折了的呀。」劉?道:「話多。」小二笑著,提到溪邊,退去毛。一會,李永貞也來了,劉?道:「有多少錢?」永貞道:「夠一醉了。」小二拿了酒餚,把桌子移到菊籬邊慢酌,等鵝熟了,取面來打餅。飲至下午,都醉飽了起身。劉?將銀子與店家,小二道:「多哩。」進忠道:「收著,下次再算。」
  三人乘著酒興到野外閑步,只見山坡上睡著一群羊,就如大雪遍地。三人走到跟前,有四五個牧童坐在地上玩耍,見是莊上三位官人,都齊站起來。進忠道:「這群羊有多少?」牧童道:「有三千多只,莊上老爹有二千多只,前村鮑家一千多,陳家三百有零。」永貞道:「總在一處,怎麼分得出?」牧童道:「各有印記號頭的,吹起號頭來,便各自歸群了。」劉?道:「你分開我們看。」那牧童呼了幾聲哨子,各家的羊果然分開三處站立。三人拍掌大笑道:「妙呀,這羊可會鬥麼?」牧童道:「怎麼不會?」進忠道:「你叫他鬥鬥看。」牧童道:「今日晚了,明日鬥罷。」三人攜手同歸。
  次日早飯後,便往羊坡上來,見牧童都在棚裏吃飯,羊尚未出棚。三人前後頑了一遍,見牧童驅羊出圈,隨後跟來山坡下。等羊吃了半日草,牧童纔唿哨兩聲,那羊都齊齊擺開,分為三隊。幾個牧童在中間跳舞了一會;又喚了幾聲,那羊忽的鬥起來了,也各張聲勢一般進退有法。鬥了一會,牧童執著鞭子分開來。進忠道:「再鬥一會何妨。」牧童道:「恐鬥起性來,有傷損哩。」三人又到酒店內飲酒,喚了牧童跟到店內,賞你們酒吃。從此終日無事,便來看鬥羊、飲酒,引得些孩子們都來看。又在前後莊上聚集五六十個孩子,分為兩隊,進忠為元帥,永貞為軍師,劉?為先鋒,四個牧童為頭目。剎木為刀,砍竹為標,操演鬥陣,先鬥人陣,後鬥羊陣。一日,羊鬥起性來,觸死了幾隻,便剝了皮,就在羊棚內煮熟了,買了一石酒來,大賞三軍。三人上坐,四個頭目坐在肩下,眾孩子分作兩班席地而坐,大酒大肉吃了一日。又到莊上備了馬來,眾人簇擁著元帥,得勝而歸。自此日日來頑耍,攪亂村莊,只瞞著客老一個。
  一日晚間,三人吃得大醉,乘著月光信步而行,不覺走錯了路,忘記過橋,便一直向南走去,說著揀大路走。走有一個更次,來到一座大樹林子,三人走進林內,見有座破廟。三人坐在門樓下觀看,只見那廟:
  寂寞房廊倒榻,荒涼蔓草深埋。雨淋神像面生苔,供桌香爐朽壞。
  侍從倚牆靠壁,神靈臂折頭歪。燕泳雀糞積成堆,伏臘無人祭賽。
  進忠道:「這是個甚麼廟,如此倒塌?」永貞道:「這是個三義廟,聞得公公說,張翼德是我們這裏人,故立廟在此。前日要約前後莊出錢修理。」劉?道:「我想當日劉、關、張三人在桃園結義,誓同生死,患難不離。後來劉玄德做了皇帝,關、張二人皆封為神。我們今日既情投意合,何不學他們,也拜為生死弟兄,異日功名富貴、貧賤患難,共相扶持,不知你們意見若何?」二人道:「甚妙。」三人尋路歸來。次日,擇了吉日,宰了一羫肥羊,買了一大壇酒並金銀紙馬,叫了幾個孩子抬到廟上擺齊,對神歃血為盟。進忠年長為兄,永貞第二,劉?第三。正是:
  德星未見從東聚,惡氣初看自北來。
  畢竟不知三人結義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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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登录: 2010-04-27 7楼  发表于: 01-13    只看该作者   小 中 大 第七回     侯一娘入京訪舊 王夫人念故周貧

  詩曰:
  擬效桃園結孔懷,須知天意巧安排。
  乘時事業轟天地,未遇身名困草菜。
  貧裏光陰情不已,難中知遇果奇哉。
  從今母子分南北,回首雲山天一涯。
  話說進忠等發誓同盟,祭拜畢,燒化紙錢,將福物煮熟,聚會眾孩子飲了一日散去。果然情投意合,終日游蕩。看看歲殘,人家都收拾過年。
  光陰迅速,不覺又是早春天氣。但見:
  三陽轉運,萬物生輝。三陽轉運,滿天明媚似開圖;萬物生輝,遍地芳菲如布錦。梅殘數點雪,麥漲一川雲。漸開冰凍山泉溜,盡放萌芽經路青。正是那:太昊乘震,勾芒御辰。花香風氣暖,雲淡日光新。道旁楊柳舒青眼,膏雨滋生萬象春。
  交了新春。那石林莊雖是個村莊,到也風俗淳厚。人家賀節,皆尊長敬客。一娘在莊上也是這家請那家邀,到元宴還請不了。又住了個把月,只見風和日麗,草綠花香,人家士女皆車馬紛紛拜掃先塋。又早是清明節近,客媽媽也備酒餚,請幾個親眷並一娘同去上墳游春。眾女眷也輪流作東,又頑了幾日。過了清明,一娘也思及醜驢死得可憐,無人燒化紙錢,浪蕩游魂不知飄泊何所,也備了些羹飯,喚著辰生,就在溪邊樹下擺設了,望空遙祭,哭了一場,正是:
  壘壘荒墳陌路邊,從來客死更淒然。
  試觀嫠婦山頭望,野祭招魂鬼不前。
  一娘哭了半日,眾婦女勸住。回來見這春光明媚,觸景生情,想起雲卿臨別之言,餘情不斷,又要入京去尋。先喚辰生來與他說知進忠道:「這樣好安穩日子不過,卻要去投人,倘或不在,那時怎處?」一娘道:「在此住著也非常法,久住令人厭,他雖不趕你,你自己住得也沒趣。不如走一遭,過些時再來,人情也新鮮些。」進忠見他必于要去,料難拗他,答應了。出來對劉、李二人說道:「明日要與賢弟們分別了,不知何時再會。」永貞道:「哥哥要去,我們也同你去。」劉?道:「你不得去的,你公公如何肯放你去?只是望哥哥早些回來,我們到店裏去吃杯敘敘別。」
  不說他三人去吃酒。且說一娘來對客媽媽說了要上京,客老道:「既是大嫂堅執要去,也不好再留,只是務望還來走走。」媽媽便置酒與一娘送行。一娘吃過酒,謝了,回房收拾行李。陳氏晚間又備酒在房內餞行,舉杯向一娘道:「難得大娘下顧,一向怠慢。幸喜情投意合,本意常在此相聚,不料又要遠行,只是我有句話,久要向大娘談,又恐不允。」一娘道:「一向承大娘恩情,感激不盡,今一旦別去,原覺沒情,奈因舍親久別,急欲一見。有甚話,但請吩咐,無不從命。」陳氏道:「你我相處半年多,一旦分離,恐日後相逢,或孩子們他日相見,情意疏了,意欲與大娘拜為姊妹,將月兒聘定辰生,不知意下如何?」一娘道:「多承大娘美意,只是我仰攀不起,姊妹已不敢扳,況姐兒下配犬子,怎麼當得起?」陳氏道:「甚麼話?我們也不過莊戶人家。」遂令丫頭擺下香案,同拜天地,卻是一娘長些。二人又對拜過了,復拜了親。向客老夫妻也拜過,又叫過辰生並印月,各拜了姨娘、丈母。小夫妻又交拜過。陳氏吩咐印月道:「以後哥哥相見,不要生疏了,須以嫡親相待。」復坐下吃酒,正是:
  莫把他人強作親,強來到底不為真。
  誰知今日稱兄妹,翻作西簾待月人。
  飲至更深方散。
  五鼓起來,吃了飯。客老送了五十兩盤費並衣服行李,陳氏又送了二十兩並衣服首飾等物。一娘謝了,收起,叫進忠備馬。客老道:「一匹馬難騎兩個人,到路上也無人尋草料,不如留在這裏,遲日再來取罷,且僱兩個騾子去。」一娘拜謝了眾女眷,到廳上,等騾夫到了,遂將行李等搭上。客老道:「腳錢一兩六錢,我已付清與他,送到前門上卸的。恐他們路上須索,不要理他。」一娘又謝了眾人,大哭一場。印月也知,扯住姨娘,大哭不放,丫頭們強抱了去。一娘同進忠上了牲口,淒淒惶惶而去。
  此時日色纔出,走了有二三里路,進忠道:「兩個兄弟說來送我,怎麼還不見來?」騾夫道:「想是在大路上哩。」又走了里許,只見有人在後面喊道:「哥哥緩行!」進忠勒住牲口,回頭看時,見劉、李二人也騎著馬來了,後面挑了兩擔走到,三人並轡而行。永貞道:「哥哥來行恁早,我們半夜裏宰了羊,煮熟了纔來。且到前面柳陰下去。」挑擔的先走,眾人來到樹下芳草坡前,鋪氈坐下。請一娘上坐,眾人圍坐,擺下餚饌。永貞斟酒奉一娘道:「孩兒們一向未曾孝敬得母親,今日遠行,聊備一杯水酒,略伸孝敬之意。請母親滿飲此杯,望前途保重。」一娘接酒稱謝。飲畢,劉?也敬了一杯。二人又敬了進忠。眾人狼吞虎咽,吃了一會。
  日色將中,騾夫來催道:「晏了,走罷,要趲路哩。」一娘等起身。三人扶一娘上了牲口,劉?道:「我們再送母親、哥哥一程。」進忠道:「兄弟們回去罷,送君千里終須別。只是兄弟們前程萬里,須各努力保重要緊。」永貞道:「哥哥到京有便,務望寄封書子來。若尋到親戚,望早早回來。小弟們有便,自也來京看你。」三人相對大哭,好難分手。有詩為證:
  駐馬高林日欲晡,嗟君此別意如何。
  東風吹酒壯行色,萬里雄心一劍孤。
  進忠別了二人,隨了一娘上路。正是暮春天氣,一路上山明水秀,草色花香,飛塵扑面。說不盡飢餐渴飲,夜宿曉行。非止一日,到了京師。在前門上尋了客店,安下行李,打發牲口去了。母子二人進內城來觀看,果然是玉京天府,載進金城,比別府大不相同。只見:
  虎踞龍盤氣勢高,鳳樓麟閣彩光搖。
  御溝流水如環帶,福地依山插錦標。
  白玉亭臺翻鸑鷟,黃金宮殿起鯨鰲。
  西山翠色生朝彩,北闕恩光接絳霄。
  三市金繒齊湊集,五陵裘馬任逍遙。
  隗臺駿骨千金價,易水高歌一代豪。
  都會九州傳禹貢,朝宗萬國祝嵩高。
  應劉文字金聲重,燕趙佳人玉色嬌。
  召公遺愛歌熙皞,聖祖流風樂舞堯。
  曉日旌旗明輦路,春風簫鼓遍溪橋。
  重關擁護金湯固,海宴河清物富饒。
  一娘到了前門,見棋盤街上衣冠齊楚,人物喧鬧,諸般貨物擺得十分鬧熱,比別處氣象大不相同。看了一會,走到西江水巷口,各店都挨擠不開。見故衣鋪內一個老者獨坐朦外,進忠上前拱手問道:「借問爺,子弟們下處在那裏?」老者道:「一直往西去,到大街往北轉,西邊有兩條小胡同,喚做新簾子胡同、舊簾子胡同,都是子弟們寓所。」進忠謝了,同一娘往舊簾子胡同口走進去,只見兩邊門內都坐著些小官,一個個打扮得粉妝玉琢,如女子一般,總在那裏或談笑、或歌唱,一街皆是。又到新簾子胡同來,也是如此。進忠揀個年長的問道:「這可是戲班子下處麼?」那人道:「不是。這都是小唱弦索。若要大班,到椿樹胡同去。」進忠道:「有多遠?從何處去?那人道:「有五六里遠哩。往西去不遠就是大街,叫驢子去,那掌鞭兒的認得。」進忠拱拱手別了,出巷子來,引著娘走上大街。見牌樓下有一簇驢子,進忠道:「趕兩頭驢來。」那小廝牽過驢問過:「那裏去的?」進忠道:「椿樹胡同。」
  母子二人上了牲口,一刻就到了。掌鞭兒道:「是了,下來罷。」進忠道:「送我到班裏去。」驢夫道:「進胡同就是了。」二人下來,還了錢。一娘站在巷口,進忠走進巷來,見沿門都有紅紙帖子貼著,上寫某班某班。進忠出來問一娘,是甚班名,一娘道:「是小蘇班。」進忠復問人。那人道:「你看門上帖子便知,你不識字麼?進忠卻不甚識字,復來對娘說了。一娘只得進巷來,沿門看去,並無。只到盡頭,有一家寫著是王衙蘇州小班,一娘道:「是了,或者是他借王府的名色也未可知。」自己站在對牆,叫進忠去問。
  進忠到門前,並不見個人;站了半會,也沒人出來,只得走進去,看見門都鎖著,沒人在家。進忠便往外走,撞見一人進來,喝道:「做甚麼?撞日朝哩!」進忠往外就跑,那人趕了出來。一娘迎上前,道了個萬福,道:「借問老爹,這班可是蘇州小班?」那人道:「正是。」一娘道:「班裏可有個姓魏的?」那人想了一會,道:「有個哩。」一娘道:「他是我的親眷,相煩老爹進去喚他出來。」那人道:「不在家,到內相家做戲去了,明日來罷。」一娘謝別,走上大街,叫驢子回下處來。一路心中暗喜道:「也不枉受了許多苦楚,今日纔有好處。」回到寓所,心中有事,那睡得著?正是:
  良夜迢迢玉漏遲,幾回歌枕聽寒雞。
  舉頭見月浸窗紙,疑是天光起著衣。
  一娘巴不得天明,正是:
  點頭換出扶桑日,呵氣吹殘北斗星。
  天色纔明,就起來梳洗,吃過飯,日已出了,心中想道:「我若自去尋他,恐怕班裏人看見不雅;要不去,又恐辰生不停當。」踟躇了一會:「還是叫辰生去罷。」遂叫辰生來,吩咐道:「你到昨日那班裏去問聲,可有個魏雲卿,他是蘇州人,是我姨弟。你尋到他,說我特來投他,是必同他來。」說畢,進忠往外就跑,一娘叫轉來道:「你可記得麼?」進忠道:「記得。」又去了。一娘又喚回來道:「你莫忘了,說遍我聽。」進忠道:「這幾話有甚難記?」一娘把了些錢與他叫驢、買東西吃,進忠接了,纔走出門,一娘又叫回來。進忠急得暴跳道:「又叫我做甚麼?你要去自去,我不會說!」把錢向地一掠,使性子坐著不動。一娘央了他半日,纔拾起錢來要走。一娘扯住他道:「我把件東西與你帶去。」向手上解下一個小小金牌子來,代他扣在指頭上,道:「這是我姨娘與我的,你帶去,見了他,把他看,他就知道我在這裏了。」進忠拿了,飛也似的去了。
  一娘獨坐等信,好不心焦。心中忖度道:「此刻好到了。」過一刻,道:「此刻好說話了。」一條心總想著他,直等到傍午,也不見回來,想道:「大約是留他吃酒飯哩!」又等了半日,漸漸天晚,也不見回來,又想道:「我昨日擔擱了許多工夫,回來也只午後,他是熟路,怎麼此刻還不見來?定是在路上貪頑了。」自己坐在店門前,等到日落,纔遠遠望見辰生獨自跑回。一娘迎到檐前,問道:「你怎麼去這一日纔來?可曾尋到他?怎麼不同他來?」進忠喘了一會氣,纔說道:「鬼也沒得一個。」一娘道:「怎麼說?」進忠道:「我到他門前,見門關著,我不好敲,直等到小中,纔有人開門。我正要問他,他又出動了,又等了半日纔回來。又要問他,他又同人說著話進去了,我只得坐在門欄上。半日纔見昨日那人家來問我:『可曾見他?』我說:『沒有』。那人道:『等我叫他出來。』那人進去,叫出個髡頭小孩子來,纔好十七八歲,問道:『那個尋我?』我說:『尋魏雲卿的。』那小人道:『沒有』。竟關上門進去了。那人後又出來問道:『可是他?』我說:『不是魏雲卿。』那人道:『這一帶班裏總沒有個魏雲卿,想是在別的班裏。』我說『不認得。』那人道:『我同你走走去。』將一條巷子都走遍了,也沒得。那人道:『五十班蘇、浙腔都沒有,想是去了。前門上還有幾班,你再去尋尋看。」那人就去了,我也來了。」一娘聽見不是,正是:
  眉頭搭上三橫鎖,心內頻流萬斛愁。
  不覺眼中垂淚,心裏想道:「我受了千辛萬苦,死中得活,也只為這冤家,誰知今日又成畫餅!」連晚飯也不吃,就和衣睡了。一夜懮苦自不必說。
  次早起來,只得又叫進忠到孝順胡同去訪問,並無消息。住在店內,逢著吳下人便問,也無一人知道。又想道:「他莫不是上了前程,在那個衙門裏?」又央人到各衙門裏訪,也無蹤跡。又住了些時,客店裏人雜,進忠便搭上了一班人,抓色子,鬥紙牌。一娘著了忙,把他手上金牌子解下來。後來便整幾夜不歸。一娘說說他,他便亂嚷亂跳。一日回來,反向娘要錢買酒吃,一娘回他沒錢,他竟將一娘的新花綢裙子拿著就走,又幾夜不歸。一娘氣得要死。正值京中米糧貴,又無進入,正是坐吃山空,不上半年,盤費都完了。思量要回客家去,又怕人情世態,當日苦留不住,今日窮了又來,恐人惡嫌。進忠也戀著那班人頑耍,反說道:「當日誰叫你來的?如今又帶著鬼臉子去求人。」母子們又吵鬧了一場。漸漸衣服當盡,看看交冬,天氣冷得早,衣食無措,一娘只得重整舊業,買了個提琴沿街賣唱。走了幾日,覓不到三五十文錢,連房錢也不夠。一則腳小難行,二則京中灰大,一腳下去,連鞋幫都陷下去了,提起來時,鞋又吊了,一日走不上幾家,故無多錢。回到下處,坐著煩惱,店家道:「走唱最難覓錢,如今御河橋下新開了個酒館,十分齊整,你不如到那裏趕座兒,還多得些錢。」
  次早,一娘走進城來,竟往御河橋來,迎著北風,好生寒冷。不一時望見一所酒樓,只見:
  湘簾映日,小閣臨流。一條青旆招搖,幾處紗窗掩映。門迎禁院,
  時間仙樂泠泠;軒傍宮牆,每見香花馥馥。金水河,牙牆錦纜,時時知味停舟;長安街,公子王孫,日日聞香下馬。只少神仙留玉珮,果然卿相解金貂。
  一娘進店來,先對店主道了個萬福,道:「爺,我是個南邊人,略知清曲,敢造寶店,胡亂伏事貴客,望爺抬舉。」店家見他生得標致,先引得動人,便說道:「且請坐,還沒有客來哩。」一娘坐下。店家道:「大嫂寓在那裏?」一娘道:「前門陸家飯店。」店家道:「共有幾口?」一娘道:「只有一個小孩子。」店家道:「這也容易養活。」一娘道:「全仗爺抬舉作成。」店家道:「一路風吹壞了,小二拿壺暖酒與大嫂燙寒。」店家收拾了四個碟兒,小二拿上酒來,店家走來陪他。一娘奉過店家酒,拿起提琴來,唱了一套北曲,店家稱贊不已,連走堂的、燒火的都擠來聽,齊聲喝採。店家喜他招攬得人來,就管待了中飯。到晚,吃了晚飯,又吃了壺熱酒,纔回寓所,一日也有二三錢三五錢不等,甚是得濟。
  一日回來,進忠已四五日不歸,到黃昏時,吃得大醉而來。一娘也不理他,只到次日天明,纔說他道:「你終日跟那起人做一處,必做不出好事來。這禁城內比不得石林莊,若弄出事來,你就是死了。不如跟我到館內代他走走堂,每日好酒好食,還可尋錢貼用。」進忠道:「沒得捨臉。」說著跑出去了。一娘氣了一會,纔到酒館中來。唱了半日,到東邊一個小閣裏來,見有兩個人在那裏對飲,上手是個清秀小官,對坐的那個人,頭戴密絨京帽,身穿元色潞綢直身,生得肥偉長大,見了一娘,上一眼下一眼目不轉睛的看他。那小官扯一娘坐下吃了幾杯,一娘起身走到對席上唱,那人猶自看著他。又唱過一遍,錢都收了,重到閣子上,見那兩個人已去了。一娘走出來,見那二人還伏在檳上與店家說話。一娘站在旁邊伺候,只聽得店家道:「曉得!領命!」二人拱拱手去了,竟沒有把錢與一娘。店家點頭,喚一娘到面前說道:「纔二位是吏科裏的掌家,他晚間要留你談談。」一娘道:「使不得,我下處沒人。」店家道:「如今科道衙門好不勢耀利害,我卻不敢違拗他,當不得他的計較。」把一娘硬留住了。
  到晚客都散了,店家將小閣兒收拾乾淨,鋪下床帳等候。到黃昏時二人纔來,到閣上坐下,請一娘上來,坐在那小官肩下,擺上餚饌。店家道:「二位爺請些,總是新鮮的。」一娘奉過一巡酒,取提琴唱了一套北曲,又取過色子,請那小官行令。斟上酒,一娘又唱了套南曲,二人嘖嘖稱羨。那人道:「從來南曲沒有唱得這等妙的,正是『詞出佳人口』。記得小時在家裏的班昆腔戲子,那唱旦的小官唱得絕妙,至今有十四五年了,方見這位娘子可以相似。如今京師雖有數十班,總似狗哼一般。」一娘道:「二位爺貴處那裏?」那人道:「山東。」一娘道:「我也曾走過山東的,爺是那一府?」那人道:「臨清。」一娘道:「我也曾在臨清住了二年的,那裏有位王尚書老爺,爺可知道麼?」那人道:「王太老爺去世了,你怎麼認得的?」一娘道:「我在山東走過好幾府,惟在臨清最久,每日在王府內頑耍,王大爺十分和氣,不知可曾中否?」那人道:「你莫不是侯一娘麼?」一娘道:「正是。爺怎麼認得的?」那人道:「我說有幾分面熟哩!先見了你,想了半日也想不起來,原來比當日胖了。」一娘道:「老了。」那人道:「還不覺,豐姿如舊。如今大爺做到吏科給事,奶奶時常想念你,常差人四路訪尋你哩。你家老醜與辰生好麼?」一娘將前事大概說了一遍。那人道:「怪道尋你不見,原來遭了這些大變。」一娘道:「爺上姓?」那人道:「我還認得你,你到不認得我了?我是貽安。」一娘道:「爺發了身子,故此不認得。這位爺尊姓?」貽安道:「你真老了,他是吳爺家的六郎。」一娘笑道:「一別十五六年,當初只好十多歲。」店家道:「正是他鄉遇故知了。各飲一杯。」六郎道:「我們就行個喜相逢的令罷!六個色子湊數算,少一點吃一杯。」令行完了,又猜拳賭酒,直至三更方散。貽安去了,六郎同一娘宿了。兩人都是久曠的,說不盡一夜歡娛。
  次日還未起來時,王府裏早差了長班來接。一娘慌忙起來梳洗,吃了早飯,上馬同至王老爺賜第。門上回過,裏面傳梆,著家人出來喚一娘進去。管家婆引進後堂,王奶奶尚未梳洗。一娘叩下頭去,王奶奶一把扯起來道:「好人呀,一去就不來了,叫我何處不著人問到了你!一向在那裏的?辰生好麼?」一娘道:「多謝奶奶掛念。」遂將別後事細說一遍。王奶奶道:「原來受了這許多磨難的!我說怎的不見你來?」丫頭拿茶來與他吃,王奶奶纔來梳洗。一娘坐在旁邊,只聽得房內孩子哭,一娘道:「奶奶有幾位公子?」王奶奶道:「我生了兩個,都讀書去了。這是丫頭生的。」梳洗畢,拿上茶來,一娘吃了點心。王奶奶見他身上衣服單薄,取了兩件新綿衣與他換了。
  少頃,王老爺回來。一娘出來迎接,見王老爺比前胖了許多。見了一娘道:「貴人難見面,一向在那裏的?」一娘叩了頭,王老爺換了便服道:「坐著。」一娘道:「老爺未坐,小的怎敢坐?」王老爺道:「你又講起禮來了。」一娘只得坐下。王老爺道:「你沒有到泰安州去,一向在那裏的?」王奶奶將他遇難之事說了。王老爺道:「你家老醜歿了,可曾另尋個對兒?」一娘道:「沒有。」王老爺道:「你家辰生哩?」一娘道:「在前門陸家飯店裏。」王老爺道:「吩咐長班把他行李發來,並喚他孩子來。」小廝答應去了。王老爺道:「老一來得恰好,我刻下正要出差。家眷回去,正要人作伴,你少不得也同到臨清去頑頑。王奶奶道:「甚麼差使?」王老爺道:「因關白平復了,差我去安撫朝鮮。先打發你們回去。」三人同吃了早飯,王老爺出去拜客,午後纔回。
  長班取了行李同進忠來。小廝領他入內,一娘道:「來叩老爺、奶奶頭。」王奶奶道:「去時纔幾個月,如今這樣長大了。」取酒飯與他吃,三人坐下飲酒。王老爺道:「你幾時到京的?米貴很狠哩!」一娘道:「來有八個月了。當初雲卿原約來京一會,不意到此遍訪不遇,故此擔擱至今。王老爺道:「他到京第二年就上了前程,在京中住了七八年,去年春間纔選到廣東去了。卻好呆益之是他的上司,甚是看顧他。前日有書子來,說新喪了偶。你如今也是寡居,不如還與他做一對也好?」一娘道:「他如今有錢有勢,愁沒有嬌妻美妾,還要我麼?」王老爺道:「他到是個有情的,提起來就眼淚汪汪哩!」飲至更深方睡。
  次日,王老爺伺候領敕、辭朝、送行、請酒,逐日不閑。進忠仍舊戀著那班人,不肯隨娘去。一娘求王老爺處治他,王老爺道:「京中光棍最多,且不怕打。今日處了,明日又是如此,只有管你兒子為是。」王奶奶對王老爺道:「老一隨我們回去,你把他兒子帶去吧。」王老爺道:「那小廝眼生得凶暴,不是個安靜的,帶去恐他生事。我看別衙門有用得著人的,荐他去做個長隨,有了管頭,那起光棍就不敢尋他了。」次日對一娘說了,叫長班來吩咐道:「這魏進忠的母親要隨家眷回臨清,他在此無依,你去看那個衙門用得著人,可作成他去做個長隨。」長班回道:「只有中書程爺對小的說要個長隨的,請老爺發個帖去,沒有不收的。」王老爺進來對一娘說了。娘兒們商議停當,王老爺發了帖,長班領他到程中書寓所來。正是:
  未入黃扉稱上相,暫棲薇省作親隨。
  畢竟不和進忠去做長隨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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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程中書湖廣清礦稅 馮參政漢水溺群奸

  詩曰:
  莫把行藏問老天,惟存方寸是良田。
  粗心做去人人忌,冷眼看時個個嫌。
  樹出高林先被折,兔謀三窟也遭殲。
  瘠人肥己如養虎,用盡機關亦枉然。
  話說王府長班拿了帖,領進忠到程中書寓所。門上稟知,喚進忠同長班進去。都叩了個頭。長班道:「小的是吏科王老爺差來的,王老爺拜上老爺:這魏進忠的父親是家太老爺門下寫書啟的,他今在家老爺衙內伏事。因家老爺出差去,因老爺吩咐要一個長隨,小的稟過家老爺,送來伏事老爺的。」程中書見進忠生得乾淨,說道:「人恰用得著,只是這我這冷淡衙門,比不得你老爺那裏,恐他受不慣。」長班道:「他年紀小,也還伶俐,叫他習些規矩,若得老爺抬舉,成人何難。」程中書道:「拜上你老爺,容日面謝罷。」發了回貼,賞長班五錢銀子。長班叩頭謝了賞,道:「小的還領他去,等家老爺起身後,他收拾了衣服行李,再送他來。」程中書道:「也罷。」二人同辭了出來,回覆王老爺話。
  次日,王老爺先打發家眷出京。一娘叫進忠來,吩咐道:「你如今有了管頭,比不得往日了,須要小心謹慎伏事。我去不多時,就同奶奶回來,你須安分學好,免我牽掛,衣服行李都與你。」又把金牌子解下,代他扣在手上,道:「恐遇見我姨弟,與他看,他就知道了。」進忠直送至良鄉,纔灑淚別娘回京。正是:
  懷抱瞻依十數年,艱難困苦更堪憐。
  今朝永訣長亭畔,腸斷孤雲淚雨懸。
  進忠回京,次日伺侯王老爺起了身,纔回來拿了行李,長班送他到程中書處。進忠到也小心謹慎,伏事殷勤。他為人本自伶俐,又能先意逢迎人,雖生得長大,卻也皮膚細白,程中書無家眷在此,遂留在身邊做個龍陽。凡百事出入,總是他掌管,不獨辦事停當,而且枕席之間百般承順,引得個程中書滿心歡喜。隨即代他做了幾身新衣,把了幾銀金玉簪兒,大紅直身,粉底京靴,遍體綾羅,出入騎馬。那班光棍也都不敢來親近他。
  那程中書乃司禮監掌朝田太監的外甥,山西大同府人,名士宏。他母舅代他上了個文華殿的中書。雖是個貴郎,卻也體面。九卿科道官因要交結他母舅,故此都與來往。還有那鑽刺送禮求他引進的,一日也收許多禮。田太監忽然死了,他也分得許多家私。
  一日,程中書退朝,氣憤憤的發怒,打家人、罵小廝,焦躁了一日,家人都不知為何。晚間上燈時,猶是悶悶不樂,坐在房內。進忠燒起爐子燉茶,又把香爐內焚起好香來,斟的杯茶,送至程中書面前。程公拿起茶吃了兩口,又嘆了口氣。進忠恃愛,在旁說道:「爺一日沒有吃飯,不要餓了,可吃甚麼?」程公停了一會道:「先燉酒來吃。」進忠忙到廚下,叫廚子作速整理停當。
  進忠先拿了酒進來,接了菜擺在桌上,取杯湛酒。程公連飲了兩杯,道:「你也吃杯。」進忠接過來,低下頭吃了,又斟了杯奉上二人遂一遞一杯,吃過了一會,程公顏色纔漸漸和了。進忠乘機問道:「老爺為甚著惱?」程公道:「今日進朝,受了一肚了氣。」進忠道:「誰敢和老爺合氣?」程中書:「怎耐二陳那閹狗,著實可惡。」進忠道:「為甚麼?」程公道:「因楊太監要往陝西織造馱絨,送我一萬銀子,央我討他分上。我對他說,他到當面允了,只是不發下旨來。後又去求他幾次,總回我:『無不領命,只等皇爺發下來,即批准了。』如今等了有兩個多月,也不發下來。楊爺等不得,又去央李皇親進去說了,登時旨意下來了。你說可惱麼?當日內裏老爺在時,好不奉承,見了我都是站在旁邊呼大叔,如今他們一朝得志,就大起來了。早間我要當眾人面前辱他們一場,被眾太監勸住。」進忠道:「世情看冷暖,人在人情在。內裏老爺又過世了,如今他們勢大,與他們爭不出個甚麼來。只纔是『早上不做官,晚上不唱喏。』李皇親原是皇上心坎上的人,怎麼不奉承他?那些差上的太監們撰了無數的錢,進朝廷者不過十之一二,司禮監到得有七八分。據小的意思,不如上他一本,攪他一攪。」程公道:「怎麼計較哩?」進忠道:「老爺本上只說歷年進貢錢糧拖欠不明,當差官去清枴。皇上見了,無不歡喜,自然是差老爺去了。」程公道:「好雖好,又恐那狗骨頭見與他們不便,又要按住了哩。」進忠道:「內裏老爺掌朝多年,難道沒有幾個相好的在皇上面前說得話的麼?就是他同伙中也有氣不忿的,老爺多請幾位計議,就許他們些禮物,包管停妥。」一夕話,把個程中書一肚子怒惱都銷入爪哇國去了,滿面上喜笑花生,將他一把摟過去親嘴道:「好聰明孩子,會計較事。若成了,也夠你一生享用哩。」只纔是:
  自古讒言可喪邦,一時聳動惡心腸。
  士宏不悟前賢戒,險把身軀葬漢江。
  兩人一遞一杯,飲至更深,上床安歇。程中書因心中歡喜,更覺動興。進忠欲圖他歡喜,故意百般做作,極力奉承,二人顛狂了半夜,纔相摟相抱而睡。
  次日起來,不進朝;便來拜殷太監。這殷太監原是在文書房秉筆的,田太監歿了,就該他掌朝,因神宗歡喜二陳,就越次用了,卻把他管了東廠,也是第一個大差。他平日與田太監極厚,故程中書來拜他。傳進帖去,正值殷太監廠中回來,至門首下轎。門上稟知,就叫請會。程中書進來,見了禮,到書房坐下。殷太監道:「自令母舅升天後,一向少會,咱們這沒時運的人,是沒人睬咱的。今日甚風兒吹你到此?承你不忘故舊,來看看咱好。」程中書道:「因家母舅去世,被人輕薄,也無顏見人。今日沒有進去,特來叩請老公公的安。」殷太監道:「承受你。小的們,取酒來燙寒,閑敘閑敘。」家人移過桌子放在火盆邊,大碗小碟的擺了一桌餚品,金杯斟上酒來。
  二人對酌多時,程中書道:「近日又差了幾位出去了?」殷太監道:「那些狗攘的,辦著錢只是鑽刺他們出去,撰了無數的錢來,只揀那有時運的,便成幾萬的送他,似咱們這閑涼官兒,連屁也不朝你放個。」程中書道:「這也不該。楊柳水大家灑灑纔是。難道就沒得用人之時。」殷太監道:「這起狗骨頭兒,眼界無人,會鑽刺的都弄了去。你留他,我明日不弄他們個盡根也不算手段。包管叫他們總送與皇爺,大家窮他娘。」程中書道:「朝廷的錢糧,年年報拖欠,總是他侵挪去了。」殷太監道:「甚麼拖欠?都是他們通同作弊,只瞞著皇爺一個。」程中書道:「何不差人去清枴?」殷太監道:「咱也有此意。若差內官去,又是他們一伙子的人;要差個外官去,又恐不體咱的心。」程中書道:「小侄到無事,可以去走走。只是內裏無人扶持。要求個分上又沒錢使。似昨日楊公公的事,是李皇親說的,就靈驗了。」殷太監道:「這狗攘的也是神鑽哩!我說怎麼下來得這樣快,原來是這個大頭腦兒。若你老先兒肯去,都在咱身上。咱有個好頭兒,管你一箭就上垛。」程中書道「多謝老公公美意。但不知是那個頭兒?」殷太監道:「李皇親是小李娘娘的兄弟。咱明日去鄭娘娘位下求個分上,只求皇爺批下,竟落文書房,看那小狗攘的可敢留住麼!」程中書道:「妙極,妙極!但不知要多少禮物?」殷太監道:「少也得萬石米。」程中書道:「小侄是個窮官,怎辦得起?」殷太監道:「你措一半,我代你借一半,等你回來補我。」程中書道:「拜托,回來加利奉還。」殷太監道:「田哥分上,說甚麼利錢?只是弄得這些狗攘的頭落地,方稱我心。」程中書辭了起身,殷太監道:「你把禮兒先送來,本也預備現成,等皇爺在鄭娘娘處頑耍,咱著人送信來,你再進本,咱央娘娘即時批出,這叫做迅雷不及掩耳,叫他們做手腳不迭。」說畢,別了。
  程公回來。進忠隨來,脫了衣服。程公道:「果如你的計,十分停妥。」便將殷太監的話對進忠說了。進忠道:「事不宜遲,恐久則生變,就乘今夜送去。」程中書忙取出一百個元寶,用食拿裝好,差了四個人抬著,進忠拿了帖子,送到殷太監家來。時已初更,大門關了,門上不肯傳。進忠道:「我們是福府差來,有機密事來見的。」門官纔開了門,進忠領人將食盒抬進,門上人大嚷大罵。進忠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咱是中書程爺送禮來的。早間與公公約定,吩咐叫此刻送來的,這是薄敬五兩,請收,借重傳一聲。」門上接了,似有嫌少之意,回道:「公公睡了,不敢傳。」進忠只得又送了他三兩,纔去傳點。過了一會,家人纔出來問道:「甚麼事?」進忠對他說了,也送了他五兩銀子,纔進去說知。少頃,叫抬進去。
  抬進中堂,見堂上燈燭輝煌,火盆內叢著火。殷太監頭戴暖帽,身著貂裘,南面而坐,前列著十數個親隨。進忠跪下叩了個頭,家人接上帖去。殷太監看了道:「就到明日罷了,怎麼這樣快?你爺做得事。」進忠道:「蒙老爺盛意,先送地來,好乘機行事。」旋將食盒打開,一錠錠在燈下交代明白。殷太監叫管庫的收了,說道:「好乘巧孩子,會說話,辦事也找絕。」遂向身邊順袋內摸出十個金豆子來賞進忠,道:「拜上你爺,早晚有信就送來。」進忠答應,叩謝回來回信。程中書次日把本章備下。
  過了幾日,殷太監差人來送信。程中書忙將本送進,果然就批出來。道:「湖廣礦稅錢糧,著程士宏清枴,著寫敕與他。」科道見了交章奏劾,俱留中不發。程中書來謝了殷太監,忙收拾領敕辭朝。京中那起光棍鑽謀送禮,希圖進身。又有湖廣犯罪拿訪的約來幫助。發了起馬牌,由水路而來,擺列得十分氣焰。但見他:
  行開旗幟,坐擁樓船,喧天鼓樂鬧中流,亂雜從人叢兩岸。黃旗金額,高懸著兩字欽差;白紙朱批,生扭出幾行條例。驛傳道火牌清路,巡捕官負弩先驅。列幾個峨冠博帶,皆不由吏部自除官;擺許多棕帽宣牌,乃久困圜扉初漏網。過馬頭威如狼虎,趲人夫勢類鷹鸇。搜剔關津,飛鳥游魚皆喪膽;掘傷丘隴,山神土地也心驚。
  程中書帶了這班積棍,一路上狐假虎威,虛張聲勢,無般不要,任意施為。那些差上的內官奉承不暇他。敕上只叫他清枴礦稅,與百姓無涉,他卻倚勢橫行,就是他不該管的事,他也濫管民情,網羅富戶,鐶詐有司。山東、江淮經過之地,無不被害。及到湖廣,是他該管地方,便把持撫按,凌虐有司,要行屬官禮,勒令庭參,牌票,仰示,一任施行。若與抗衡,即行參劾,說他違旨,不奉清柑。各府院道,任期放縱,莫敢誰何。荊湘一帶,民不聊生。正是:
  當路豺狼已不禁,又添虎豹出山林。
  東南膏血誅求盡,誰把沉冤訴九閽。
  程中書舟過漢江,將到均州地方,只見前面一座高山,遂問從人道:「這是甚麼山?」巡捕稟道:「是武當山。」進忠道:「聞得武當是玄天上帝的聖跡,何不去游游?」程中書遂傳令要往武當進香。船家領命,即放船北去。行了一日,早有均州吏目帶領人夫迎接。離均州三十里便是頭天門,知州來迎接,吏目稟道:「從此上山,俱是旱路,請大老爺坐轎。」程中書吩咐,只著幾名親隨跟去,餘者俱著守船,不許亂行取罪。遂搭扶手上岸,坐了大轎,一行鼓樂儀從竟上出來。到山腳下,早有五龍宮道士迎接,入宮獻茶辦齋,天色已晚,就在本宮歇了。
  次早,吃過早齋,道士稟道:「從五龍上去,山路甚險窄,坐不得大轎,須用山轎,方好上去。」程中書上了山轎,從人不能騎馬,也是山轎,皆用布兜子抬,兩人在上扯拽而行,坐轎的皆仰面而上。一層層果然好座山,但見:
  巨鎮東南,中天神岳。芙蓉峰竦傑,紫蓋嶺巍峨。九江水接荊揚遠,百越山連軫翼多。上有太虛寶殿,朱陸雲臺。三十六宮金磬響,百千萬眾進香來。舜巡禹狩,玉簡金書。樓閣飛丹鳥,幢幡擺赤襟。天開仙院透空虛,地設名山雄宇宙。幾樹榔梅花正放,遍山瑤草色皆舒。龍潛澗底,虎伏崖中。幽禽如訴語,馴鹿近人行。白鶴伴雲棲老檜,青鸞向日舞喬松。玉虛師相真仙地,金闕仁威治世宮。
  程中書來到半山,有太和宮道官帶領一班小道士來接,從人喝令起去,小道士齊聲響動,鼓樂一派,雲韶簫管之聲清泠可聽。進到宮裏,道官備下香湯,叢了火,請程公沐浴上山。直至太和絕頂,祖師金殿前下轎,抬頭觀看,好座金殿。真個是:
  輝煌耀日,燦爛侵眸。數千條紫氣接青霄,幾萬道黃雲籠絳闕。巍巍寶像,真個是極樂神仙;級級金階,說甚麼祗園佛地。參差合瓦,渾如赤鯉揭來鱗;上下垂簾,一似金蝦生脫殼。戊已凝精團紫蓋,虹霓貫日放金光。
  程公上殿拈香,拜畢起來,四下觀看,皆是渾金鑄就,贊嘆不已。直至山頂,放眼一望,真個上出重霄,下臨無地,漢江僅如一線,遠遠見西北一座大山不甚分明,如龍蛇蓑蜒,問道:「那是甚麼山?」道官道:「那是終南山的發脈。」程公道:「久聞武當勝概,果然名不虛傳。」遂下山來到太和宮,道士設宴管待,一般有戲子、樂人承應。只一人獨酌,飲過數杯,覺得沒趣,即令撤去,止留桌盒與老道士清談用。兩個小道童奉酒,飲至更深始散,就在樓上宿了。只聽得隔壁笙歌聒耳,男女喧嘩,一夜吵得睡不著。次早起來,喚道官來問道:「隔壁是甚麼人家,深夜喧嘩?」道士道:「是山下黃鄉官的家眷來進香,在隔壁做戲。」程中書記在心頭。
  吃過早飯,道官請游山,程公換了方巾便服,帶了從人,滿山游玩,說不盡花草爭妍,峰巒聳翠。來到紫蓋峰,乃是一條窄路,兩山接筍之處,正在轉灣之地。轎夫站在兩崖上緩緩而行,轎子懸空,已令人害怕。只見底下一簇轎子蜂擁而來,兩下相撞。進忠等喝道:「甚麼人?快下去讓路!」吏目忙向前說道:「欽差大人是本處的上司,你們快些讓讓。」那些人道:「甚麼上司,我們是女眷,怎麼讓他?」亂嚷亂罵,竟奔上來。程公見他勢頭來得洶涌,忙叫轎夫退後,在寬處下轎讓他。只見一齊擁上有二十多乘轎來,轎上女眷都望著程中書笑。眾人吆喝道:「不許笑!」半日纔過完了。程公心中著實不快。上了轎,回到太和宮,道士獻了茶,吃了午飯。程公叫道士來問道:「纔是誰家的女眷?」道士道:「就是昨夜做戲的黃鄉官的公子,帶著些女眷來游山。」程公道:「他是個甚麼官兒,就這樣大?」道士道:「他是個舉人,做過任同知的。」程公大笑道:「同知就這等大?」道士道:「此地沒有宦家,只他是做過官的,故此大了。」程公吃了飯,因夜裏未曾睡覺,就和衣睡熟了。
  原來這黃同知極不學好,在山下住著,倚著鄉官勢兒,橫行無忌,有天沒日的害人。小民是不必說了,就是各宮道士,無不被其害,將他山上欽賜的田地都佔去了。但遇宮內標致小道士,就叫家去伏事教戲。家內有兩班小戲子,都是鐶陷去的,到有一大半是道士,買的不過十之二三。山上道士個個痛恨,正沒法報復他,卻好見程公惱他,便乘機在火上澆油。因進忠是程中書的心腹,家人先擺了桌在小閣子內,乘程公睡熟,便請進忠到閣上吃酒。兩個道士相陪。進忠道:「老爺尚未用酒,我怎麼先吃?」道士道:「乘此刻消閑,先來談談。」三人一遞一杯,吃了一會。
  那道士極稱黃同知家豪富,真是田連阡陌,寶積千箱,有幾十個侍妾,兩班戲子,富堪敵國,勢並王侯。進忠道:「他不過做了任同知,怎麼就有這許多家私?」道士道:「他的錢不是做官撰的。」進忠道:「是那裏來的?難道是天上下的?」道士道:「雖不是天上下的,卻也是地下長的。」老道士正欲往下說,那個道士道:「你又多管閑事了,若惹黃家曉得,你就是個死了。」那老道士便不敢說了。進忠道:「你說不妨,此處又無外人。」道士道:「只吃酒罷,莫惹禍,太歲頭上可是動得土的?」進忠站起身來道:「說都說不得,要處他,越發難了,我去稟了老爺,等老爺問你。」那道士道:「爺莫發躁,我說與你聽罷。」道士未曾開言,先起身到門外看看,見沒人,把門關上,纔低低說道:「我們這武當山,自來出金子,就是造金殿,也是這本山出的。金子被永樂皇帝封到如今不敢擅開,只有黃家知道地脈,常時家中著人去開挖,外人都不知金子的本源,他也一些不露出來,帶到淮、揚、蘇、杭等處去換,他有這沒盡藏的財源,怎麼不富?」
  正說間,程公醒了咳嗽,進忠忙過來斟茶與程公吃,便將道士之言一一說知。程公道:「武當乃成祖禁地,與南北二京紫金山一般,他敢擅自開挖,罪也不小。若要處他,卻無實據。」進忠道:「擅開金礦,毀挖禁地,這都是該死的罪,況爺是奉旨清柑礦稅的,這事不枴,更柑何事?」程公道:「事之有無,也難憑一面之辭,這事弄起來甚大,恐難結局。」進忠道:「且去吹他一吹,他若見機,尋他萬把銀子也好。」程公道:「怎得有便人吹風去?」進忠道:「均州吏目現在外面,等小的去吹個風聲與他,看是如何。」遂下樓來到殿上。
  那吏目正睡在凳上,見進忠來,忙起身站立。進忠與他拱拱手道:「貴處好大鄉紳。」吏目道:「此地無朱砂,赤土為上。」進忠道:「明對他說是欽差大人,他還那等放肆。」吏目道:「他在此橫行慣了,那些人總是村牛,那裏知道世事!」進忠道:「老爺十分動怒,是我勸了半日纔解了些。聞得他家有好金子,老爺要換他幾兩公用,可好對他說聲?」吏目道:「他家果是豪富,恐未必有金子。」進忠道:「他家現開金礦,怎說沒有?」吏目道:「人卻是個不安靜的,若說他開金礦,實無此事。且武當自來沒有出過金子。」進忠道:「一路來主聞得他家開金礦,有沒有,你都對他說聲。」吏目道:「金子本是沒有,若大老爺怪他,待我去吹他吹,叫他送分厚厚的禮,自己來請個罪兒罷。」進忠道:「也罷,速去速來。」
  吏目走出宮來,見松樹下一族人坐著吃酒,吏目認得是黃家的家人。吏目走到跟前,那些人認得,都站起身來。吏目喚了個年長的家人到僻靜處說道:「早間你家的轎子在山上遇見的是欽差程大老爺,來湖廣清枴礦稅的,你家女眷沖撞了他,他十分著惱。」那家人道:「總是些少年小廝們不知世事,望爺方便一言。」吏目道:「我也曾代你稟過,他說聞得你家有金子換,他要換幾兩哩。」家人道:「這是那裏的話?我們家金子從何而來?」吏目道:「他原是個沒毛的大蟲,明知你家巨富,這不過是借端生發的意思。你去對你家公子說聲,沒金子,就多少送他分禮兒罷。恐生出事來,反為不美。」家人道:「爺略等等,我去就來。」吏目道:「你須調停調停,他既開了口,決不肯竟自干休。」
  那家人來到樓上,埋怨那起家人道:「老爺原叫你們跟大爺出來,凡事要看勢頭,怎麼人也認不得,一味胡行?你們惹了程中書,在那裏尋頭兒哩!」公子聽見,問道:「甚麼事?」家人便將吏目的話說了一遍。那黃公子是少年心性,聽了這話,便勃然大怒,罵道:「放他娘的狗屁!我家金子從何處來?那吏目在那裏?」家人道:「在樹下哩。」公子往外就跑,那裏懸得住?一氣跑到樹下,一片聲罵道:「充軍的奴纔,你只望來鐶我,你代我上覆那光棍奴纔,他奉差管不著我,他再來放屁時,把他光棍的筋打斷他的。」那吏目聽見罵,飛也似的跑去了。那黃公子猶自氣憤憤的趕著罵。
  吏目跑到樓上,將黃公子罵的言語一一對進忠說了。進忠來回程公,程公大怒道:「畜生如此無禮;這卻不干我事了,他到來欺負我!」遂發牌到均州上院,把老道士拿去補狀,連夜做成本章,次日差人背本進京。一面點了四十名快手、二百名兵,將黃同知宅子圍得鐵桶相似,候旨發落。正是:
  忍字心頭一把刀,為人切勿逞英豪。
  試看今日黃公子,萬貫家私似燎毛。
  黃公子只因一時不忍,至有身家性命之禍。少年人血氣之勇,可不忍乎!均州知州遂將此事申聞撫按,黃同知也著人到撫院裏辯狀。撫院上本辯理,總是留中不發。偏他的符水靈,本上去就准了,不到一個月,旨下,批道:「黃纔擅開金礦,刨挖禁地,著程士宏嚴行拿問,籍沒定罪。」程中書一接了旨,便又添些快手、兵丁,把黃同知父子拿來收禁,把家財抄沒入官。田地房產仰均州變價,侵佔的田地准人告覆。將婦女們盡行逐出。那些兵丁乘勢將婦子的衣服剝去。赤條條的東躲西藏,沒處安身,都躲到道士房內,只好便宜了道士受用。也是黃同知倚勢害人,故有此報。黃同知父子苦打成招,問成死罪,候旨正法,也是天理昭彰。
  忽一日,有個兵備道,姓馮名應京,江南泗州盱眙縣人,兩榜出身,仕至湖廣參政,來上任,到省見撫院,回來正從武當山過,觀看景致。忽聽得隱隱哭聲,便叫住轎,著家人去柑。家人訪到一間草房裏,那蘺荊門推開,只見兩個年老婦人坐著績麻。家人問道:「你家甚麼人哭?」老婦人道:「沒有。」家人道:「明明聽見你家有哭聲,怎麼說沒有?我們是本處兵備道馮大老爺差來問的。」那老婦人還推沒有。只見一個少年婦人,蓬頭垢面,身無完衣,從屋裏哭著跑出來道:「馮大老爺在那裏哩?」家人道:「在門外轎子裏哩。」那婦人便高聲大叫道:「青天大老爺,救命!冤枉!」直喊到轎前跪下。馮老爺問道:「你有甚麼冤枉?好好說,不要怕。」那婦人哭訴道:「小婦人是本處黃同知的媳婦,被欽差程中書害了全家。」將前情細訴一遍。馮公聽了,毛髮上指,道:「青上白日之下,豈可容此魑魅橫行?」遂叫拿兩乘小轎,將婦人並老婆子帶一個去。回了衙門,差人問到他親戚家中安插,叫他補狀子來。馮公袖子呈子,上院見撫院,稟道:「本道昨過武當山下,有婦人稱冤,系黃鄉宦的媳婦,被欽差程士宏無端陷害,全家冤慘已極。原呈在此,求大人斧斷。」撫院道:「本院無法處他。」」本道卻有一法可以治之,俟行過方敢稟聞。」撫院道:「聽憑貴道處治得他甚好。」
  馮公辭了回來,到衙門內取了十數面白牌,朱筆寫道:「欽差程士宏,凌雪有司,詐害商民,罪惡已極,難以枚舉,今又無軸陷害鄉官黃氏滿門,慘冤尤甚。本道不能使光天化日之下,容此魑魅橫行。凡爾商民,可于某日齊赴道轅,伺候本道驅逐。特示。」白牌一出,便有萬把人齊赴道前。馮公道:「爾等且散,不可驚動他。本道已訪得他于某日船到漢口,爾等可各備木棍一條,切不可帶寸鐵。有船者上船,無船者岸上伺候。俟本道拜會他,爾等只看白旗為號,白旗一招,炮聲一響,便一齊動手,將他人船貨物都打下水去。切不可乘機擄搶,亦不可傷他們性命,只把程中書捆起送上岸來。」傳諭畢,眾人散了。
  再說程中書揚揚得意,自均州而來,漸抵漢口,五六號座船,吹吹打打,鼓樂喧天。到了漢口,隨役稟道:「兵備道馮大老爺來拜。」程中書出艙相迎,挽往船,馮公下船相見。程公道:「老先生榮任少賀。」敘了一會閑話,茶畢起身。程公送上岸,纔回到艙,忽聽得一聲炮響,岸上一面白旗一展,只見江上無數小船望大船邊蜂擁而來,岸也也擠滿了人。大船上只疑是強盜船,正呼岸上救護,忽又聽得一聲炮響,岸上江中一齊動手,把五六號大船登時打成齏粉,把程中書捆起送上岸來,餘下人聽其隨波逐流而去。正是:
  昔日咆哮為路虎,今朝沉溺作游魂。
  畢竟不知程中書並手下人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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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登录: 2010-04-27 9楼  发表于: 01-13    只看该作者   小 中 大 第九回     魏雲卿金牌認叔侄 倪文煥稅監拜門生

  詩曰:
  逝水滔滔日夜流,堪嗟世事水中漚。
  散而忽聚渾無定,絕處逢生亦有由。
  但養知能存正氣,莫圖僥幸動邪謀。
  禮門義路儒家事,齊治須從身內修。
  話說眾商民將程中書座船打碎,從人並金銀禮物俱付東流,只把程中書捆了送上岸來。馮公道:「放了,取衣服與他穿。」已先著人將船上敕印並他隨身行李取來,用暖轎把他抬到公館內安插,命地方官供給。發放眾人散去,會同兩司來見撫院。撫院已先有人報知,駭然。各人見過禮,撫院道:「貴道鼓大勇以救商民,固為盛舉,但如君命何?」馮公道:「本道為民司牧,豈可任虎狼吞噬?心切恥之。今日之舉,已置死生于度外,只求大人據實參奏。」眾官相議道:「如今只好說程士宏暴虐商民,以致激變,馮參政救護不及。」馮公道:「始而不能御虎狼以安百姓,既又飾浮詞以欺君,罪不勝誅。只求大人據實直奏,雖粉骨碎身亦所不辭。」撫院只得具題出去,畢竟本內為他回護。
  不日旨下,道:「程士宏暴虐荊、湘,以致激變商民,著革職解交刑部嚴審。馮應京倡率百姓毀辱欽差,著錦衣衛差官扭解來京,交三法司審擬具奏。其餘愚民著加恩寬免,欽此。」撫院接了旨,官校即將馮公上上刑具,荊、湘之民扶老攜幼,皆各出資財送與官校,纔放鬆了刑具。有送至中途者,有直送至京到法司處代他打點的,各衙門都用到了錢。旨下,先廷杖一百再審。法司擬成斬罪,監候秋後處決。旨下依議。有詩贊之曰:
  驅除狼虎保黔黎,為國亡家死不辭。
  荊楚萬民沾惠澤,淚痕不數峴山碑。
  馮參政雖然受刑,卻因百姓打點過,故未曾重傷。後遇神宗恩赦,只于剎職,此是後話。
  再進魏進忠,被人打碎船落在水中,昏昏沉沉隨波上下,就如昏睡一樣,任其漂泊。忽然蘇醒過來,只覺得身上寒冷,開眼看時,卻是睡在一塊大石之上。只見明月滿天,霜華滿地,正是九月中旬天氣,身上只穿了兩件夾衣,已被水濕透,好生寒冷。站起身來一望,只見面前一派大江,滔滔聒耳,蘆花滿岸,心中甚是淒慘。忽隱隱聞犬吠之聲,爬下石頭來沿江而走,前面一條小路,不知方向。正走時,只見路旁兩個雪白的貓兒相打,進忠上前喝了一聲,那貓兒跑入葦中去了。進忠又不敢進去,恐有虎狼。站了一會,那貓又跑出來在前面打。進忠又趕上幾步,那貓又進去了。進忠只得跟著他走。及走進去,卻是一條大路。那兩個貓仍在前面趕跑,進忠便緊緊跟著他走,就如引路的。走有三四里遠,望見前面高岸上有一簇人家居住,到也齊整。但見那:
  倚山通路,傍岸臨流。處處柴扉掩,家家竹院扃。江頭宿鷺夢魂安,柳外啼鵑喉舌冷短笛無聲,寒砧不韻。紅蓷枝搖月,黃蘆葉頭風。陌頭村犬吠疏籬,渡口老漁眠釣艇。燈人稀,人煙靜,半空皓月懸明鏡。忽聞一陣白蘋香,卻是西風隔岸送。
  進忠爬到岸上,那貓也不見了,人家都關門閉戶,沒處投宿。見前面有座門樓,及走至跟前看時,卻是一座廟宇,兩扇紅門緊閉,不敢去敲,只得在廟門前檐下坐著避風露。少頃,忽聽得「當當」的鑼響,梆聲正打三更。又見對過小巷內走出頭小狗兒來,望著進忠汪汪亂吠。那更夫走近廟前,見狗亂叫,便走來看;見進忠獨坐在此,遂把鑼亂敲。後面走出七八個人來,手持槍棍走上前,一條繩子把進忠鎖起,不由分說拉著就走眾人擁著,一直來到一處。眾人敲門,裏面問道:「甚麼事?」外面應道:「捉了賊來了。」裏面開門,只見門內兩邊架上插滿刀槍。那些人把進忠帶到裏面,鎖在柱子上,眾人去了,關上門也不來問他,竟自一哄而去。這纔是:
  運不通時實可哀,動心忍性育雄纔。
  已遭三日波濤險,又受囹圄一夜災。
  進忠鎖在柱上,懊惱了半夜。天明時,眾捕役吃了早飯,正要來拷問他,只見一人手持一面小白牌進來道:「昨夜拿的賊哩?老爺叫帶去哩,坐堂了。」眾捕快答應,帶了進忠,來到一個衙門進來,只見那:
  檐牙高啄,骨朵齊排。桌圍坐褥盡銷金,筆架硯臺皆錫鑄。雙雙獄卒,手提著鐵鎖沉枷;對對弓兵,身倚定竹批木棍。白牌上明書執掌:專管巡盜、巡鹽;告示中更載著委差:兼理枴船、過稅。雖然是小小捕衙官,若論威風也赫耀。
  快手將進忠帶到丹墀下,見上面坐著個官兒,生得十分清秀,年紀只好三十多歲。進忠心內想道:「我在京時,這樣官兒只好把他當做螞蟻,今日既然到此,只得沒奈何跪下。」正是:
  在人矮檐下,不敢不低頭。
  那官兒先叫上更夫問道:「這人從何處捉來的?」更夫道:「小的夜裏巡更,至龍王廟前,見他獨坐在門樓下,故此叫保甲同捉了來。」官兒道:「帶上來。」問道:「你是那裏人?姓甚麼?為何做賊?」進忠不敢說出真姓名來,遂假說道:「小的姓張,北直人。因販貨到荊州來,賣在漢江口,遭風落水,虧抱住一塊船板流到這裏。夜間爬到岸上,人有俱閉了門,無處投宿,只得在門下避風,被他們拿來。其實沒有做賊。」那官兒聽了,走下公座來,看見他身穿白綾夾襖,下襯著白綢褂子,穿的花綢褲子都被扯壞了,心中想道:「此人身上穿得齊整,卻不像個做賊的。」故意喝道:「半夜獨行,非做賊而何?再搜他身上可有贓物。」皂隸上前,將他身上搜了一遍,沒有東西。只見他手指上扣著個金牌子,稟道:「身上並無一物,只手上有個小金牌子。」官兒道:「取上來看。」皂隸將繩子扯斷拿上來。那官兒接過來一看,吃了一驚。沉吟了一會,正要問他原由,忽見報事的慌慌張張的來報道:「稟老爺,本府太爺的船快到界口了。」那官兒道:「且收禁。」又叫過個家人來,向他耳邊說了幾句,遂下公座上馬去了。衙役將進忠帶到倉裏,送他在一間房裏坐下。
  少頃,忽見一人送點心來與他吃,午後又送出酒飯來。進忠想道:「我是個犯人,為何送點心酒飯我吃?」心中狐疑不解。直至上燈時,只見個穿青衣的走進來道:「老爺叫你哩。」進忠跟他走過穿堂,直至私衙,心中愈覺可疑。見上面點著樺燭,那官兒坐在堂中。進忠走至檐前跪下,那官兒道:「你實說是那裏人?姓甚名誰?因何到此?」進忠道:「小的委實姓張,北直人,因壞船落水至此。」官兒道:「你是幾時落水的?」進忠道:「九月十二日在漢口落水,昨夜三更時上岸的。」官兒道:「胡說,你是十二落水,今日已是十六了,豈有人在水中三四日不死的?況漢口至此是上水,豈有逆流的理?這都是虛言,你若不實說,我就要動刑了。」進忠想道:「我若說出真情,又恐惹起前事來,若不說,又恐動刑。」半日不敢開言。那官兒道:「我且問你,這金牌子是誰與你的?」進忠道:「是小的自小帶著的。」官兒道:「是誰與你帶的?」進忠道:「是小的母親與小的帶的。」官兒道:「你母親姓甚麼?」進忠道:「姓侯。」官兒道:「這等說,你不是姓張了你起來對我實說。這牌子的緣由,我也知道些,你若不實說,我就夾你哩!」那官兒屏退左右。進忠被他強逼不過,又見左右無人,只得實說道:「小的實系姓魏,名進忠,肅寧縣人。去年隨母親往北京尋親。小的母親有個姨弟在京,叫小的拿這牌子去尋,說這牌子原是他的後找尋不遇,在京中住下。後遇吏科王老爺荐小的到中書程老爺衙內做親隨,今跟程中書來湖廣清稅,昨在漢口被盜把船打碎,落水飄到此地。爬上岸在廟門前避風,被巡更的拿來。這是實話,並無半字虛情,求老爺開恩。」那官兒聽罷,即忙走下來拉他坐。進忠道:「小的是犯人,怎敢坐?」那官兒道:「我就是你母親的姨弟魏雲卿。我一向想念你母子,不意在此地相會。」
  二人見了禮坐下。雲卿道:「令堂今在何處?」進忠道:「陪王吏科的夫人往臨清去了,刻下尚在臨清。」雲卿話畢,叫人取棉衣出來與進忠換,只顧拿著金牌子看來看去,不覺眼中流淚。正是:
  十載分離無見期,一朝重會不勝徨。
  可憐物在人何處,各自天涯不共歸。
  雲卿道:「我與你母親別了十數年,無日不想念,他一向在何處的?我在京中等他許久,怎麼到去年纔進京?」進忠又將途中遇難的事說了一遍。雲卿嗟嘆不已,便叫拿酒吃。少頃,擺上酒,二人對酌。進忠問道:「王老爺說老爺榮任廣東,怎麼這在裏?」雲卿道:「這是湖廣沙市,我先在廣東做巡檢,新升荊州衛經歷,刻不奉差在此收稅。你且寬住些時,我差人去接你母親來此相會。」飲至更深,安點進忠後衙安歇。
  雲卿此時尚不知程中書的事,過了幾日,纔接到撫院的牌道:「凡程中書所委的官員及一切隨從人役逃竄者,俱著該地方官嚴緝解省。」雲卿看畢,來對進忠說道:「撫按行下牌來,叫拿程中書的餘黨,你正是文上有名字的。我這裏是個川廣的要路,耳目極多,你在此住不得了。」進忠道:「既住不得,我去罷。」雲卿道:「你往那裏去?」進忠道:「到臨清看母親去。」雲卿道:「不好。你到山東去,這漢口是必由之路,那裏恐有人認得你,如何去得?如今卻有所在,你可以安身,到那裏權避些時,待事平了,再向臨清去不遲。」進忠道:「那裏?」雲卿道:「揚州府我有幾個親戚在那裏開緞鋪,那裏是個花錦地方,我寫兩封書子與你去,盤纏館谷都不必愁。」
  次日,置酒與他餞行,又做了些寒衣,行李置備齊全。雲卿寫了書子並送人的禮物,都交與進忠道:「這兩封書子,一個姓陳號少愚,一個姓張號白洋,總是我的至親,你今認做我的侄子,恐路上有人盤問,你換了巾兒去,拿兩只巡船送你到江西界口,切不可出頭露面,要緊。」進忠收拾行李,雲卿把了一百兩盤纏,著個家人次日黎明送進忠上船,拜別而去。正是:
  西風江上草淒淒,忽爾相逢又別離。
  從此孤舟天際去,雲山一片望中迷。
  進忠上了船,終日躲在艙內,順風而下,不日到了江西界口。搭上鹽課船,打發差船回去。一路上正值暮秋時候,只見楓葉拖丹,波光疊翠,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無限真山真水。十數日纔到儀征。江口換船,不半日,便到了揚州府鈔關口。住船上岸,進得城來,只見人物繁華,笙歌聒耳,果然好個揚州城。只見:
  脈連地肺,勢佔天心。江流環帶發岷峨,岡勢回龍連蜀嶺。隋宮佳勝,迷樓風影尚豪華;謝傅甘棠,邵伯湖堤遺惠澤。竹西歌吹,邗水樓舡。青娥皓齒擁高臺,掩映紅樓連十里。異貝明珠來絕域,參差寶樹集千家。玉人待月叫吹蕭,豪客臨風思跨鶴。詩成東閣,梅花佳句羨何郎;景集平山,太守風流懷永叔。九曲池錦帆蕩漾,廿四橋青簾招搖。粉黛如雲,直壓倒越、吳、燕、趙;繁華似海,漫誇他許、史、金、張。正是:
  文章江北家家盛,煙月揚州樹樹花。
  進忠入城來到埂子上,見一路鋪面上擺設得貨物璀燦,氤氳香氣不息。到街盡處,一帶高樓,一家門面下懸著粉牌,上寫道「定織妝花銷金灑線」;一面上是「零剪紗羅綾緞絹綢」。樓檐下懸著一面橫牌,寫著「陳少愚老店」。進忠走進店來,見檳欄前擁擠不開,五六個伙計都在那裏搬貨不閑。進忠只得坐在朦旁椅子上。等了一會,只見檳上一個少年的道:「老兄要甚麼貨?請過來看。」進忠站起身,拱拱手道:「我不買貨,九老官可在家麼?」少年的道:「家叔還未出來,老兄有何見教?」進忠道:「雲卿家叔有書要面會令叔。」那少年道:「家叔就出來,請進去坐。」進忠來到廳上坐下。
  少頃,少愚出來,見了禮坐下,那少年的出去了。少愚道:「不知大駕降臨,失迎得罪。」進忠道:「豈敢。」把書子遞上道:「家叔致意老丈。」少愚道:「豈敢。」看了書子,道:「原來令叔高升了,失賀。反承厚賜,到覺不安。」便叫小廝將禮物收進去,道:「催面來。」進忠道:「還要到張老丈處去。」少愚道:「吃過面,我奉陪了去。」少刻面來,不獨氣味馨香,即小菜也十分清潔。吃畢,同少愚來候張白洋。
  卻好白洋在家發貨,見少愚,便來見禮。少愚道:「這位乃魏雲老令侄,新自湖廣來奉候。」白洋道:「請後面坐。」同到廳上坐下,把書遞上。白洋看了,道:「前日有人進廣,我還寄了信去,不知已高升了。這湖廣沙市是個好地方,我曾去買過板的,真是魚米之鄉。令叔得此美缺,可羨!可羨!老兄行李在何處?」進忠道:「在鈔關外陳華亭飯店裏。」白洋道:「叫坐店的取來,就在我這小樓上住罷。」進忠道:「只是相擾不當。」白洋道:「至親怎說這話?」置酒相待。次日,凡親眷相好的緞店,都同他候過。
  原來雲卿在廣東時尋了幾萬銀子,有幾個機房緞店都有他的資本。他既認進忠為侄,這些人如何不奉承他?今日張家請,明日李家邀,戲子、姊妹總是上等的。進忠本是個放蕩慣的,遂終日沉緬酒色,不到一月,將百金盤費都用盡了,來向陳少愚借銀子。少愚來與白洋商議道:「雲卿原叫他來避難,以館谷相托,沒有叫把銀子他用,須作個計較,回他方好。」白洋道:「雲卿家裏的事,我都盡知,他並沒有侄子,此中有些蹊蹺。」少愚道:「他既有親筆書子,料也不假,我們也不必管他是不是,只是支了去難算賬。」白洋道:「他既開口,又不好回他,酌量處點與他,存著再算,不日也要差人去賀他,那時再關會他也可。」于是兩家湊了百兩與他。進忠得了銀子,又去揮灑,不上兩個月又完了。又向別家去討。
  光陰迅速,又早到暮春天氣。一日,同了個好朋友閑步到小東門內城河邊一個酒館內飲酒,揀了河房內座頭坐下。果然好座臨流酒肆,但見:
  門迎水面,閣壓波心。數株楊柳盡飄搖,幾處溪塘還窈窕。四圍空闊,八面玲瓏。闌干倒影浸玻璃,軒檻晶光浮碧玉。盛鋪玉饌,游魚知味也成龍;滿貯瓊漿,過鳥聞香先化鳳。綠楊影裏繫青驄,紅葉橋邊停畫舫。
  進忠等倚窗而坐,但見荷錢貼水,荇帶牽風。飲了半日,進忠起身小解。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魏大哥幾時來的?」進忠回頭一看,說道:「賢弟何以也在此處?」你道此人是誰?乃進忠在石林莊結拜的盟弟劉?。二人相見,真是他鄉遇故知,歡喜不盡,攜手在垂楊之下敘闊。進忠道:「賢弟因何也在此?」劉?道:「自別哥哥之後,久無音信,不到一年,客老並你姨丈俱去世了。小弟同李二哥上京訪問哥哥消息,住了兩三個月也沒人知道。後遇吏科裏的長班談起,方知哥哥往湖廣去了。李二哥也回去了。小弟承一個朋友荐到魯公公門下,今魯公公奉差到此清柑鹽務,故小弟在此,有一年多了。近日聞程中書事壞,正慮哥哥沒信,前有湖廣出差的,已托他去訪信。不知哥哥怎麼到此?」進忠便將漢口遇難的事說了一遍。劉?道:「正是吉人天相,兄弟在此相會,也是奇緣。」二人復入座來與那人見禮,劉?邀過鹽政府的眾人各各見禮。通過姓名坐下,將兩桌合做一桌,叫小二重拿餚饌,大家痛飲,至晚方散,劉?道:「我們同到哥哥寓所去認識認識,明日好來奉候。」眾人同進忠來到張白洋家樓上。白洋聽見是鹽政府裏的人,不敢出來。進忠對張家的小廝道:「請你家老爹出來,這是我的兄弟。」白洋聽了,纔出來相見。進忠道:「這是我結義的兄弟。」白洋就叫留他們吃酒,劉?道:「恐府裏關門,改日再領。」說罷別了。
  次日清晨,進忠纔起來,劉?同陸士南、李融已來了。後又有兩三乘轎子來,都是昨日同席的。因劉?面上,故此個個都來拜。相見茶罷欲別,進忠道:「反承諸位先施,少刻即同舍弟到府奉謁。」劉?道:「明日再陪哥哥奉看諸公,今日先有小東在湖船上,並屈白老談談。」白洋道:「小弟尚未盡情,怎敢叨擾。」進忠道:「總是親戚,不必過謙。」白洋道:「也罷。弟先作面東。」眾人一同來到面館吃面。進忠問劉?道:「客老並姨爺歿了,姨母可好麼?」劉?道:「姨娘多病,月姐也嫁了。姨娘生了一子尚小,家事沒人照管,也漸漸凋零了。」進忠嘆息一會。吃過面,同到小東門城河邊上舡,見湖船上已有兩個姊妹在內,出艙迎接,真是生得十分標致,但見他:
  冰肌玉骨,粉面油頭。杏臉桃腮,醞釀就十分春色;柳眉星眼,妝點出百種豐神。花月儀容,蕙蘭心性。靈竅中百伶百俐,身材兒不短不長。聲如鶯囀喬林,體似燕穿新柳。一個是迎輦司花女,一個是龍舟殿腳人。
  眾人下舡,讓進忠首座:「兩個姊妹見了禮,問道:「此位爺尊姓?」張白洋道:「是魏爺。」進忠道:「請教二位尊姓雅號?」劉?道:「這位是馬老玉,這位是薛老紅,皆是邗上名姝。」又有一班清唱,開了船,吹唱中流,過虹橋,到法海寺、平山堂各處游玩了半日,纔下船入席。眾人觥籌交錯,笑語喧闐。只見畫船紅袖,柳岸青驄,果然繁華富麗。直飲至更深,各處盡是紅燈灼灼,簫管盈盈。酒闌人散,進忠把薛紅兒帶到白洋店裏宿了。次日劉?來扶頭,同進忠去回候,眾人各家輪流請酒,進忠、白洋也各復席,整整吃了個月多酒。
  劉?對進忠道:「魯公公原是殷公公的門下,哥哥何不去見見他,掛個名兒,在府裏也體面些,外人也不敢忽略你。」進忠道:「我是壞了事的人,怕他生疑不肯收。」劉?道:「不妨,書房裏我也說過,眾人無不依的,老頭兒是內官性子,你只是哄騙著,他就歡喜的,這不用愁。」進忠便允了。擇日備酒,請監裏眾人共有四十餘個。劉?道:「家兄之事,內裏在我,外邊全仗諸公扶持。」眾人道:「豈敢,無不領命。」席散,進忠又拜托了,眾人個個慨允。
  數日後,內外料理停妥,進忠寫了個手本,當堂參見,叩了頭。魯太監道:「你就是魏進忠麼?」進忠道:「是。」魯太監道:「程爺受人挫辱,我正在這裏氣惱,你來得好,在我這裏聽用。」叫管事的來道:「權收拾間房兒把他住,拿酒飯他吃。」進忠叩頭謝了。同衙門的都來賀他請酒,各緞店更加倍奉承,重新大搖大擺的起來,終日大酒大食,包姊妹,佔私窩,橫行無忌。
  光陰易過,不覺又是二年多了。一日,偶然來到陳少愚店內閑步,少愚留飯。只見少愚面帶懮色,進忠道:「老丈似有不悅之色,何也?」少愚道:「不如意事重疊而來。」進忠道:「甚麼事?」少愚道:「昨日府裏出票要織造賞邊的緞匹。鋪家擠我為頭,貼他幾百銀子還是小事,還管要解到戶部交納,這是不能不去的,再者小婿府考失意,二事惱人。」進忠道:「聞得府考都是有分上的纔取,令婿為何不尋個路兒?」少愚道:「江都縣有二千童生,府裏只取了一百三十名進院去,四個里進一個就有十分指望。所以有名的個個都有分上,還有一名求兩三封書子的。前日也曾尋了個分上,不意又被個大來頭壓了去,這銀子又下了水了。如今府尊有個鄉親在這裏,要去求他續取,他定要百金一個。小婿是個寒士,那裏出得起?都要在我身上,又有這件差事,如何經得起?」進忠道:「前日到有幾個童生來拜監主做老師,求他府荐,昨日總取了,老丈何不備分禮,叫令婿也拜在他門下。求他荐去續取,管你停妥。」少愚道:「妙極,全仗老兄提拔。」進忠道:「等我回去對椽房們說過,再來回信,令婿叫甚名字,好進去對監主說。事不宜遲,明日就來回信,恐遲了被人先擠了書子去,就難再發了。禮物不須金銀,須是古玩方好,他也未必全收。」少愚道:「小婿名叫倪文煥,我叫他把府考的文章也寫了帶去。」進忠道:「好極!」說畢作別而去。少愚隨即請了女婿來,商議打點禮物好去拜門生。正是:
  未到宮牆沾聖化,先從閹寺乞私恩。
  畢竟不知魯太監肯收文煥做門生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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