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学网-- 《庄子》还原(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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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还原(9)
草根人物与言意之辨
庄子文章来自水木丰茂、百物繁滋的林野,带有林野文章的清新、奇异和神秘,是文人呼吸着林野空气的适意悟道的写作。他可以随手拈来林野百物和民间异人的故事,引发哲性奇思。
《庄子》的林野风貌,与他多写草根人物有关。《庄子》常在草根人物身上,发现出人意表的深刻思想,如前面所举的“庖丁解牛”的故事,取材于厨师,可见道生于草根。再如“轮扁斫轮”的寓言,说一位名叫扁的工匠在齐桓公的读书堂下修车轮,多嘴说齐桓公所读的“圣人之言”是“古人之糟魄(粕)”,惹怒了齐桓公,他解释说:“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32]人类的经验和智慧,书面失载的肯定远大于书面已载,但已载的也不应全盘否认,多是按当时知识者价值观选择的精华。庄子以一位行年七十老斫轮评议古人之糟粕,是以一个草根人物,一个民间实践者的体认,挑战书面写作者的话语权,是与“敬惜字纸”的立场持异的。
在庄子所写的草根人物中,畸人是特殊的一类。庄子尤为注意人物的奇特形体、奇特行为和奇特道性,并为此倡导“畸人说”:“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他以人物的奇形怪状,特异言行,超越世俗成见和规矩,而与天道相通、相等同对待,即所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33]被认为论证道德充实于内、形貌符验于外的《德充符》篇,集中写了几个兀者,即被斩断一只脚的人。鲁有兀者王骀,跟从交游的人,和孔子相等。他能守宗化物,游心于德之和,被孔子称为“圣人”。又有兀者申徒嘉,以其“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惟有德者能之”的行为,折服郑相子产。此外还写了兀者叔山无趾、丑人哀骀它,伛偻残疾无唇者,长大肿瘤者,脸贴肚脐、肩耸头顶的形体不全者,都以富有冲击力的叙述方式,引导人们遗其形貌从而冥通天道。但写得至有特色的畸人寓言,当推“痀偻承蜩”(驼背者粘取蝉),传言这是孔子亲历的一个楚国故事: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拾)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蹶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34]
“痀偻承蜩”讲的是凝神结虑,“形全精复,与天为一”的玄理,可是,揭示这个玄理的主人公,却是一个出入山林间的“痀偻者”。在庄子的笔下心中,这些畸人,对于权贵阶层来说,虽属于政治草根,但他们自由出入于庙堂与林野,他们的根深深扎在民间智慧的土壤。
庄子既然关注草根人物的智慧,那么与之相联系民间技艺,他也给予足够的重视: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漂洗丝絮)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卖)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35]
惠子的眼睛朝上,一开口就说魏王赠给他大葫芦种子;庄子的眼睛朝下,转过身来说宋国的漂絮平民有使手足不冻裂的祖传妙药。贵族社会狭窄而刻板,限制大葫芦只能在水缸里舀水;平民社会则辽阔而丰富,可以把大葫芦连结成腰舟,浮渡江湖。不龟(皲)手药本是民间漂絮者的发明,却也可以用为战争物资而求裂土封爵。这个故事的解读可以有多个角度,但民间技艺中深厚的智慧显然可见。
庄子写了身怀绝技或兴志高洁的厨子、工匠、木匠、船夫、渔夫,做车轮、驾马车、游泳的能手,牧羊人,伐木者,抱甕灌圃的丈人和漂洗丝絮者,对其性情、技艺都别有发见,非与之日常相处、平等交流是无法措笔的。庄子对这些草根人物的语言细致转述,表现出他对民间智慧的认同与推崇,正因这种认同与推崇,庄子证道时才能汲取民间技艺资源,也才能使其虚玄之道因而获得形象的质感,我们常常折服于庄子之文言理极深、启迪至广的特点,无疑是与它非常独到的民间性关系密切。
庄子还引入民俗信仰资源,加以转化和深思。比如民俗信仰中影为形的“复身”,梦为魂离体出游这类现象,就被转化为哲理思考的命题。《渔父》篇讲了一个关于人想摆脱影子的故事:“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这里讲究全德养生的“休”与“静”的超然姿态。对影子的进一步深入思考,使庄子虚构了影子(“景”)和影外影(“罔两”)的对话,影外影的发现,是庄子的一个创造。在《齐物论》中,影外影问影子:“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影子回答:“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这个故事从形影不离的“复身”和“复复身”的行为不能自主的烦恼和困惑中,思考人的精神操守的有待和无待问题。逍遥的独立性总是相对的,它需要在人际、物际的关系中实现,这是人生自由精神难以摆脱的烦恼。庄子借助民俗信仰资源,而又能超越,可谓出神入化。
庄子不仅把论道寓言引向民间百艺,而且把论道寓言引向草木虫鱼,自然万物。《庄子》中的树木,比比皆是。惠子嘲讽庄子之言“大而无用”,既像大葫芦那样薄而易碎,又像樗树(大臭椿)那样,树干臃肿不中绳墨,小枝卷曲不中规矩,长在路边,木匠不屑一顾。庄子反驳说,你担心大臭椿无用,但正因无用,才无斤斧之灾,“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之侧,逍遥乎寝卧其下?”(《逍遥游》)对此,《庄子》三致意焉。匠石见栎社树,径大十丈,荫蔽数千牛,因其疏脆易败,“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南伯子綦见大木,荫蔽处可以结驷千乘,因拳曲不成材,没有像其它杂木中道夭于斧斤,从而得终其天年(《人间世》)。庄子山行,见大木枝叶繁茂,伐木者因其“无所可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山木》)。游乎尘垢之外而超越世俗功利伦理的“无用而大用”的思想,是庄子学说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些树木,犹如路标,引导我们进入庄子之道。
庄子寓言写树大多辨析有用无用,写动物则涉及世相百态、道术百端。“寓”字是屋内有禺,《说文》云:“禺,母猴属,头似鬼”,这就是屋内有只鬼头鬼脑的母猴了。但庄子最喜欢的动物似乎是鱼和蝴蝶,往往用之自喻,庄周梦蝶,濠梁观鱼,成了尽传庄生风采的千古佳话。对于猴子,庄子多加捉弄、嘲笑,说它不知礼义法度,像“猨狙衣以周公之服”,定会撕咬毁坏(《天运》);说群狙见吴军逃入树丛中,一狙自恃巧捷,在军前以色骄人,终致被执而死(《徐无鬼》);又说狙公给群狙分发橡实,朝三暮四,众狙皆怒,朝四暮三,众狙皆悦,其聪明被玩弄于有名无实的三四个手指之间(《齐物论》)。虽然对动物有喜欢、有嘲笑,但庄子对之浑无恶意,更多亲切、平等的感情。庄子有一个广阔的繁盛的动物世界,既有鲲鹏、鵷鶵,也有斥鴳、鸠雀;既有虎豹狼狙,也有马牛龟蛇;既有螳螂井蛙,也有蝉蝶豕虱。他似乎喜欢独自漫游林间,自小就因出身流亡家族而缺乏邻居伙伴,因而对林间百物是如此知根知底,知性知情,随手拈来,喻理证道,恰切、灵动而别有一番机趣。比如不是孤独漫游林间的少年眼光,又怎能发现蜗牛有两角,又想象出蜗角两国发生“伏尸数万”的战争?又比如论天然与人工:“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秋水》)乍看比喻不伦,细品别有领会,其中还渗透着几分童真。若要领会以人工粗暴地破坏自然的弊端,只要读一读“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骈指》),所获感受比“落马首,穿牛鼻”更加深切。人应有知足之时,不妨思考一下“,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逍遥游》)。人若不知天高地厚,不妨比照一下:“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秋水》)。至于苟且偷安之辈,当戒这种“豕虱哲学”:“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蹄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日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徐无鬼》)以肥头胖耳的猪为靠山的虱子,自以为居处丰饶,岂不知屠夫一旦用火燎猪毛,它与猪一起被烧焦了。这里也透露了当时宰猪先烧毛的屠宰方式。这些想象都是不失赤子之心始能为之,从中我们仿佛窥见一个流亡异邦的疏远贵族家庭的少年,孤身无伴地在街头看烧猪毛,在河边看鼹鼠喝水,在林间看螳螂捕蝉,兴致勃勃,充满敏感的好奇心,“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由此养成他终生享有对自然万物洞察天机的感悟力和想象力,这是那些整年从宅门到学宫的少年不能拥有的精神状态。由于《庄子》涉及的动植物世界极为丰富,简直带有几分诗化和哲学化的博物志的意味,也就在先秦的智慧书中别具一格,需要人们用悟性、用通变的方法读之。
同样需要用悟性来读的,是《庄子》用与动物相关的捕鱼、捕兔作比喻的“言意之辨”:“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36]这样说来,庄子用了那么多的人事和动植物著为寓言,其内衷也不是要人们滞留在这些有关人事、动植物的言说上,而是要领略其形迹得其神髓,深入地把握这些“言”所寓之“意”。这正如《老子》“道可道,非常道”那样,它以自我否定的形式进行更深一层的超越性肯定。他的解构思维也在解构着自己,难道庄子也带着其“不可传”的精华同逝,而只留下“古人之糟粕”,连同他所表述的老斫轮的话?这种解构思维或否定思维可以剥离出的价值,就在于以批判精神放飞思想。
从人文地理的角度考察,老、庄思想都属于楚风北煽,都发生在楚文化与中原文化的结合部,因而一脉相承。但他们又是以各自独特的方式处在文化结合部的不同位置。老子故里处在楚国东北边境,进入成周的礼与史文化中心后,又以出关写作的方法返朴悟道,其书带有深刻的辩证思想和谋略家的色彩。庄子却从楚国上层家族中流亡出来,落脚于中原小国的自然荒野,与草木禽兽为友,以平等的态度的对待天地万物,在融入无所不在的道中追求高度精神自由,其书充溢着生命体验和文学情思。由于是流亡异国、身在林野的破落户,窥破了或参透了人间世态炎凉,“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天下》),便游戏前代名流以追求至人境界,又随手拈来身边的树木鱼鸟加以幻化,拈来畸人绝技加以夸饰,以成如钻石一般有多重折射功能的寓言,从而创造了“思之神妙,莫过于能飞”,加上“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的“庄周世界”。对于典重务实的中国人而言,它展示的无限精神空间和不拘一格的想象,永远是滋润灵感的一股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