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给农民发声的渠道(中国青年报 200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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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出身农村的作家,他和妻子决定研究中国的农民问题。近10年里,他们的调查为他们获得了声誉,也带来了烦恼。最近,他们的新书出版,但调查和创作却陷入了困境中,并开始考虑转行

陈桂棣         陈桂棣与妻子吴春桃
隔了5年多,陈桂棣和妻子吴春桃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书店里。不久前,他们创作的《小岗村的故事》,被许多书店摆在了醒目的推荐位置,并在书店海报和各种广告里,作为“建国60周年、农村改革30周年献礼作品”,广为宣传。
在此之前,人们通常只能在盗版书摊上瞥见这两个名字。
作为一名作家,陈桂棣的命运,与他的3部作品紧密相连。1996年,他的报告文学《淮河的警告》获了首届鲁迅文学奖。他还以作家身份,参加了国务院治理淮河水污染的执法会议。2004年,这个安徽人的一部作品却“几乎把安徽省上上下下的官员得罪了个遍”,不得不搬离自己的家乡。
而这部作品,原本却是为了“踩着主旋律”而写的。那是2000年,中央在安徽试验农村税费改革。身为合肥市作家协会主席的陈桂棣与当地宣传部“关系不错”,他想调查一下,税费改革能不能让农民日子过好些。
这一年入春前后,妻子吴春桃早产,送进医院,一度十分危险。儿子出生后,春桃对丈夫说:“幸亏我们不再是农民,否则这一关怕是过不去。”年初,他们的邻居,一个农妇,因为难产而又交不起3000块钱的手术费,带着孩子一起“走了”。
孩子刚7个月大时,陈桂棣和妻子就离开家门,去做调查。当时,他们发了一个愿:要拿出10年的时间研究中国农民。
早在考察淮河流域时,陈桂棣手头就积攒了大量素材。但农村太大,农民太多,这一块“大骨头”,即使是这个住在安徽蚌埠农村的作家,也不知道应该“从哪儿下牙啃”。
税费改革让他找到了方向。他想,既然改革是为了减轻农民负担,那么就该深入了解一下,改革前农民的负担到底是什么。
他和妻子并没有想到,他们一下子扎进漩涡里头。在家乡的采访进行了没多久,亲眼所见的农民遭遇就让这对儿作家夫妇简直“有点傻掉了”。陈桂棣决定独立调查。本来,这个安徽土生土长的国家一级作家,可以为“推广家乡形象”,拿到一笔创作经费。
4年后,调查结果出版了,尽管“不知道修改了几遍”,还“砍掉”不少字。这本违背了初衷的书,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作者的命运。当许多人称他们夫妇为“农民代言人”时,陈家的院子里也开始“飞进不知从哪里扔来的砖块”。不得已,一家人迁到了江西省萍乡市安源区。
离开安徽,陈桂棣和妻子也离开了纷争不断的舆论中心,直到这本封面一片艳红的《小岗村的故事》出版。不久前,夫妻俩被邀请参加在德国举办的法兰克福书展,这本书受到不少追逐,很“风光”。
而在作者陈桂棣眼里,这本书和上一本一样,“也背离了初衷”。一开始,他们只是意识到“改革开放30年到了”,该去那个“改革开放中最亮最亮的点”看一看。这个喜欢称自己为“党的作家”的67岁男人,希望在那里找到些“很有代表性”的东西。
结果,一到小岗村,得知他到来的村民围上来,问他“想不想知道小岗村为什么那么多年没有富起来”。
陈桂棣的名字依然响亮,农民依然把他当作“代言人”,但他却不想接受这个头衔。他认为,30年前,就是因为农民表达了自己的诉求,才有了大包干,才有了写进宪法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而如今,“发声的渠道越来越窄”。
在小岗村采访进行到第15天,陈桂棣和妻子遇到了小岗村的村领导。对方问:“你是干什么的?”得到“我们来采访”的回答后,对方回答:“小岗村是随便能采访的地方吗?你没有介绍信就私自采访?”
陈桂棣说:“我就是合肥市作协主席,公章就在我家里,你要多少?”
结束对村民的采访后,陈桂棣找到这位领导,想让对方谈谈小岗村。但对方还是那句话:“我没办法接待你。”两人只好离开了小岗村。
陈桂棣坚信自己做了足够扎实的外围采访,“东西是权威的”。不过,和上一本书历时数年的调研相比,这一回,他们只在小岗村待了半个多月。
这本书获得了不低的待遇,甚至有点超出陈桂棣夫妇的预料。第一次在书店里看到自己作品的宣传和摆放位置时,妻子悄悄问丈夫:“不会是弄错了吧?”
而这份关于小岗村的文本,也让不少人直呼“没想到”。一家杂志社的总编辑去过小岗村,也见过太多关于小岗村的著作。他觉得,从30年前带头大包干开始,小岗村从未从人们的视线中退出,学者、记者、作家去了一拨又一拨,这个村庄的故事“好像没有什么悬念”。然而,他还是“一眼看出了超乎预料的地方”。
除了“躺在功劳簿上”、“可能的宗派斗争”、“地方太偏僻”等30年来被反复提及的原因,这位总编辑从书里读出了他未曾见过的小岗村,在那里,“每进一步,阻力就更大一些”。
有很多老朋友觉得,新书“缺少当年的气势”,对问题的剖析没有了,全让读者自己思考。陈桂棣解释,这正是夫妇二人“研究、总结”后得出的最好办法——只讲故事。
前些日子,去领“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周年优秀报告文学奖”的时候,陈桂棣看见评奖活动启动词上写着这样的句子:凡是“讴歌主旋律”和“披露评析社会阴暗面”的报告文学作品,均在评选之列。
他表示不喜欢这个说法。从1993年开始,他和妻子就要求自己的所有文字都有根有据,文学的夸张不可以,文学的比喻不允许,顶多借用“文学家的语言”。他觉得,真正的报告文学,没有歌颂也没有揭露,“因为两者是同现实紧紧交织在一起的”,报告文学的责任也并非歌颂或揭露,而是记录。
2003年,一份官方文学杂志曾在编者按里,把他当成“似乎已经面临穷途末路大厦将倾的报告文学”的几根“大柱”之一。不过,被当作“大柱”的陈桂棣,丝毫没觉得兴奋。如今,甚至连这根“大柱”本身,也萌生了退意。
新书出版后,陈桂棣夫妇在北京待了几天,就要回江西。陈桂棣惦记的是他的农民。这几年,他新的关注点是农民工,并为此跑了不少城市:北京、上海、广州、西安。去参加作协笔会,他也要背上一大书包的材料,怕材料不慎遗失,连散步的时候都带着。
而妻子则担心,“儿子五年级了,学习上不太自觉”。说这话的时候,精干的湖南女人吴春桃愁眉不展。她几乎没有时间陪儿子,只有儿子生病时,当妈的才赶回家照顾几天。小孩快三岁时,还不大乐意喊“爸爸”和“妈妈”。
陈桂棣知道,矮小的妻子付出很多。几年来,夫妻二人一同行走农村,所有的开支全都是自费,实在没钱了,只好靠妻子给《家庭》、《知音》等杂志写点稿,赚赚稿费。
在安徽调查农民状况时,陈桂棣曾到北京四处寻觅三农问题专家,刚有点儿眉目,身上的钱就花光了,正在发愁,恰好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颁给他一个奖,他领了1万元奖金,调查才得以继续下去。
“太困难了。”这个一贯坚强的男人开始学会在一声叹息后,沉默半晌。这时候,离他决定“拿出10年的时间研究中国农民”的日子,已经过去了9年多。再过3年就满70岁的陈桂棣觉得累了。
他已经开始考虑另寻出路。“其实,好的小说深刻程度未必不如报告文学,但没有社会风险。”他决定,如果农民工题材的书“最后不行”,就改行。
陈桂棣觉得放不下十几年来对农民问题的积累,希望自己到时候“最好能在报纸上开个专栏,写写评论”。而妻子吴春桃,或许会去写小说。
他们夫妇把所有采访对象的电话都一个个记下来,农民有什么事,也经常来找他们帮忙,“都是些麻烦事儿”。
积攒了9年,他们多了很多朋友,本子上也多了数不清的电话号码,“农民”两个字,陈桂棣怕是甩不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