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回忆里等你(完结)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08 07:35:46

第三十一章  究竟谁比较傻

    “谁告诉你的?”司徒玦反应过来之后,疑惑地问道。

    姚起云说:“在你向我提出问题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回答我?”

    司徒玦二话没说就承认了。“对,我去找他了。”她没等姚起云作出应对,就迅速地把话说乐下去:“不过我还有几点要补充,你说的‘昨晚’,其实是八点不到,我也没进他的家门,只是在门口跟他谈了一会,为的是小根留级的事。我之前给他打过电话,他告诉我这次回来只停留一个晚上,所以我必须赶在那个时候把小根生病的医院证明当面交给他。”

    司徒玦尽可能言简意赅地把整个事情和盘托出,因为最看不得电视剧里的那些桥段,苦恋情人在误会重重之下,一个满脸痛苦地喊:“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另外一个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接着就冲进了苍茫大雨中,把一个无限郁闷的背影留给了观众。每当这时候她恨不得冲进电视屏幕里揪着主角的衣领替他们把话说完。她笃信,能解释的问题从来就不是问题。

    姚起云拉下她还搂在自己腰上的手,转身面对着她。“你为什么没跟我说?”

    司徒玦笑道:“不过是昨天的事,你回来得晚,今早我们才说了几句话?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也没有把每天的去向事无巨细向我汇报呀。”

    “那怎么一样?”姚起云半信半疑,不过脸色已缓和了不少,“你在他家门口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就给了小根一次重考的机会?”

    “大概是吧。”

    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姚起云闻言后摇头笑了笑,“司徒玦,你还有事瞒着我。如果没有,在知道帮成了小根之后,你会高兴得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一定会。可是你一个字都没提。”

    司徒玦没有反驳。她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然而经他这么一说,她也得承认他没说错。这世上还会有谁如姚起云一般洞悉着她,就好像她灵魂里寄居的鬼魅,让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别像一个捉奸的丈夫的一样……”她把手环在他的脖子上,亲昵地笑道。然而在她接触到他身体的瞬间,却发觉他微微往后一倾。这时司徒玦看清了他的眼睛。她有一种错觉,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再是与自己最亲密无间的那个人,而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踏进陌生世界的阴沉的男孩,用无比的谨慎和戒备保护着自己,害怕得不到肯定,所以一开始心中已然否定。

    姚起云怀疑而充满了审视的眼神激怒了司徒玦,她主动收回了自己的手,带着愠色道:“你非得要我招供出昨晚跟他睡了一觉才舒坦是吧?”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跟你说过很多遍,邹晋的风评不佳,就算是传言,你何苦偏要对着干,去给别人落了口实。你说你是为小根,先不说是他自己意气用事错过了补考,规则理应对大家都是平等的,他留级也怨不得别人,问题是就连小根自己都没去找邹晋,更何况你说你只是在家门口说了几句话,可是谁在乎这些,在别人眼里你和那些晚上摸进教授家里的女学生有什么两样?”

    他说完自知有些过火,可也不肯收回,沉着脸看着天台远处车灯汇成的河。

    司徒玦果然气得发抖,“姚起云,你有胆子就说得更难听些,我就是贱到为了朋友补考就要去跟副院长鬼混……”

    “我求你小声点,你想惊动楼下的人,我可不想。”姚起云压低声音,长长舒了口气,“我没有那么说,可是别人……”

    “我不管别人,我只问你,你不是很了解我吗,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这就是你能给我的信任?”

    “你呢?你要求我信任你,可你不也没有对我说实话,司徒玦,信任是相互的!”

    “我想过要告诉你,可是后来我害怕了。我就是怕你会对我说出刚才那些话,结果你果然是那么说的。我还要告诉你,没错,邹晋是个道貌岸然的混蛋,在他家门口的时候,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说喜欢我。你聪明,你什么都猜对了,如果我一开始就把这些告诉你,你的反应跟刚才又会有什么不同?一遍一遍地问他是不是真的没有得逞,一遍一遍地说‘司徒玦,我早告诉过你的’。我有多蠢多天真我自己已经知道,只希望有个人能耐心听我原原本本把事情说完,然后对我说一句:好了,没事了。而不是反复地提醒我错得有多离谱!”

    姚起云冷笑一声:“‘好了,没事了’,这倒像吴江的口吻,莫非他就是你希望的那个人?”

    “你去死!”说话间,姚起云已被盛怒中的司徒玦推搡地倒退几步,背抵在了天台的栏杆上,司徒玦单手颤颤巍巍地直指着他的脸,“亏你说得出口!”

    姚起云侧脸避开她几乎戳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指,“这是你妈教你礼仪?”他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而后悔,然而司徒玦说的每一句话都似鼓点重重敲在他心头。嫉妒、愤怒、失落……然后是深深的疲惫。

    两人都不再说话,借着远远的路灯,姚起云也能看到司徒玦发红的眼眶。一块偶然的石头击碎了湖心甜蜜的平静,他们才借着涟漪察觉了早潜伏在深处的漩涡,也许问题根本与吴江没有关系,甚至邹晋也不是最终的关键。

    过了一会,姚起云回头把搁在架子上的衣服抱回手中,“晚上天台很凉,你不是说有点感冒?下去睡吧。”

    司徒玦没有动,抬起头深呼吸的时候,眼泪还是从扬着的下巴边缘滑落。

    姚起云本想,既然她愿意,就让她一个人在上面待一会吧。可是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才发现其实还是做不到对她的眼泪视而不见。司徒玦一直是个很骄傲的人,自打他认识她的那天起,就很少看见她在人前示弱掉泪,仅有的几次,每一次都与他有关。

    他腾出一只手轻轻去蹭她脸上的泪水,“对不起,阿玦,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度,也不是我不肯信你,我只求你别让我在这段感情里更提心吊胆。你可以为你的朋友赴汤蹈火,那我呢,偶尔也想想我的感受吧。”

    司徒玦漠然撸开他的手,“对啊,你是我的什么人?我倒想听你说说。大声说出来,你敢吗?”

    姚起云在她讥讽的神情里慢慢垂下了手。他走了几步,听到司徒玦叫住了他。

    “等等。”

    他没有回头,脚步却立刻停了下来。

    “我再问你一次,昨晚上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姚起云淡淡说道“你还是不要问为好。以我这样小气的人,通常面对这种问题的时候会反问:你这么介意是谁说的,莫非还是心虚?”

    司徒玦说:“我只是想知道谁这么无聊且卑鄙!”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道理司徒玦不是不明白,可是她不能接受这道墙是那么千疮百孔,不过是一夜的时间,风就吹向了她最不情愿的方向。

    按说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三个人知情……不对,应该说是五个人。但是其中有两个司徒玦认为他们绝对不会傻到把自己身为主角的并不光彩的戏码向外宣扬,那就只剩下吴江、小根和她自己。

    她想了很久,还是决定问问小根。那时小根刚重新补考完毕,一见她第一句话就说:“我刚想找你呢,司徒,你说吴江生日聚会我空着手去会不会不太好……”

    “先别说这个,我问你个事。”司徒玦也懒得绕弯子,“小根,我为了你补考去找了邹晋的事你有没有对别人说过。”

    “没有没有,你不是让我不要说嘛。”小根忙不迭答道。

    “真的?那好吧……”本来直接开口问别人是不是多嘴泄密那个人,已经让她觉得有些难堪,既然如此,司徒玦更没有再问下去,道别的时候顺口说道:“客套什么,他缺什么呀,实在不想空着手,你送他张卡片不就行了。”

    “哦。”小根点头,眼看司徒玦要走,想想又追了上去,一脸赧意地站到了她跟前,期期艾艾地说:“那个……司徒啊,我想起件事,你别生气啊……”

    司徒玦的急性子哪受得了这些,“你再说废话不说主题我才是真的要生气了。”

    小根搓着手,艰难地说:“少城从家里回来后找过我,她跟我说对不起……其实也不关她的事……我,我其实想说,我就告诉了她,不用太担心,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她不相信……”

    “然后你就说我替你去找过邹晋了?”司徒玦呆了呆,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小根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你……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司徒玦气急败坏地朝小根说道,想必是很快就发现生气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能徒劳地摆了摆手,掉头就走。

    “司徒,出什么事了?我就告诉了她一个人,你别生气啊……”小根有些慌了,跟在她后面问。

    司徒玦越走越快。

    “你不想被我踹进池塘里的话现在就离我远一点。”

    晚上,司徒玦赶到“时间的背面”时正是小店刚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长着一张长脸的资深服务生阿源一见司徒玦就用嘴朝前方努努,“你有朋友已经先到了。”

    司徒玦朝他示意的方向走向这店里的VIP包厢,也是唯一的一个包厢。厢是吴江定的,他故意把自己生日聚会的地点都挑在了司徒玦喜欢的小店,求和之心路人皆知。

    其实跟他赌气没几天,司徒玦就消气了,她冷静下来想想,吴江有什么错?他有他的选择和判断,是她太过苛责了。只不过吴江在她那里连碰了几个钉子之后学乖了,避开了气头上的她,司徒玦又拉不下脸主动跟他和好,一拖就拖了将近一个礼拜,这还是中学时吴江跟他那仕途通畅的老爸出国“考察”十天之后,司徒玦跟他失去联络时间最长的一次,直接导致她和姚起云之间有了矛盾,百般郁闷中却连最适合倾诉的人也没了。有时她得承认,某些时候,吴江诡异的逻辑和狗屁不通的哲学还是能够发挥安慰功效的。

    朋友她不是没有,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真正推心置腹的能有几个?司徒玦也很清楚,吴江这样的知交发小,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非可再生资源,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当她难以判断是谁把那件事告诉姚起云的时候,她宁可怀疑自己梦话说漏了嘴,也不愿意怀疑吴江。没有理由,只有一个念头,他不会的。吴江生日给她打电话,她虽嘴里强硬,可怎么会不来?

    还没走近,司徒玦已经看到等在包厢门口的吴江。

    “姑奶奶,你要是不来,我这一岁就不长了。”吴江谄笑着迎上来。

    “不来趁机敲你一顿我怎么睡得着?”司徒玦白了他一眼,两人笑着推门而入。

    包厢里只有一个人,正在合着伴奏自娱自乐地独自唱着一首歌。也不能说意外,吴江的大日子,他又怎么舍得让曲小婉缺席,只不过今晚看似邀请的人不止一个两个,而过去他们俩从不公开在朋友面前成双成对地出现,这晚算是破天荒了。司徒玦还讶异于清高如斯的“观音姐姐”脸皮也修炼得如此之厚,她怎么能在被吴江好友撞破她和邹晋之间的丑事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跟他混在一起,竟然在司徒玦走入包厢之后,那歌声还是如此自如。

    吴江和司徒玦坐下之后就问道:“怎么你一个人?我不是也请了姚起云吗,他舍得你单独行动?”

    “少来。我替你通知他了,不过他来不来我可不知道。”

    “吵架了?你最近火气不小,要不要喝杯王老吉?”

    司徒玦勉强笑了笑,“考前综合症吧。”

    “嘿,这个笔试哪点值得你操心,水到渠成的事。”

    “据说高教授的硕士也不好考。”

    “换导师了?”

    “嗯。”

    “你真不打算喝杯降火的?”吴江当真打开了一听凉茶,适时转移了话题,大家都松了口气。

    随着伴奏的减弱,曲小婉的歌声也告一段落了,她回头放下麦克风,吴江殷勤地把喝的递了上去。

    “天那么冷,喝这个干什么?”曲小婉笑笑说道。

    吴江挠了挠头,“你等等,我去问问你的绿茶怎么还没好,这服务生太少。”

    他说着就开门走了出去,里间只剩下司徒玦和曲小婉。司徒玦自问扪心无愧,可想起那天的事,也觉得有些尴尬。

    曲小婉那天哭了,她当时的眼泪里没有丑事见光的仓皇,只有一个情人的绝望,难保她不会把和邹晋的裂痕归咎于司徒玦,毕竟当时的情况很难说得清楚。司徒玦倒是不怕她发难,倒怕事情闹大了,令身为寿星的吴江难过。

    果不其然,曲小婉绕了一个圈坐到了司徒玦身边不远处。

    司徒玦面上不动声色,暗自也提防着。

    “吴江说这地方是你告诉他的。我就说这样有意思的地方不像他的品味。”曲小婉的第一句话并没有意料中的来势凶猛,相反,她闲适地,一如朋友间的闲聊。事实上,吴江和曲小婉暧昧不清这些年,司徒玦和她不太打交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是么?这个包厢名字也特别,你也听说了吧,叫‘时间黑洞’。”司徒玦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谁知曲小婉点点头,便不再有下文了,无人响应的音乐再起,竟还是她方才唱过那首。司徒玦百无聊赖看着歌词,想起几年前露营时第一次见她,唱的好像也是这支歌。

    “吴江喜欢这首歌。”曲小婉跟着曲调哼哼,她有很动人的声线。

    司徒玦莞尔一笑:“吴江什么都好,就是喜欢的东西有些莫名其妙。”

    “对的,我也这么觉得。”曲小婉挑眉,欣喜地表示赞同,“尤其是我。”她好像被自己逗乐了,咬着下唇一个劲地笑。

    司徒玦耸肩,心想,她不会受了太多刺激有些疯了吧。

    “我跟他吵了一个晚上,为了你。”曲小婉低头拨了拨头发,说别人的事一样说起。司徒玦愣了一会才知道那个“他”是谁。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收拾东西去赶飞机,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很多东西都摔破了,我又慢慢地把它们收拾干净。其实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跟你没关系,他喜欢你,就像喜欢当初的我,如果当初我也远着他,说不定在他眼里现在还是天上的星星,可是我比你傻,一头扎下来,连陨石都不是,只有个烂泥坑。”

    “那吴江是什么,反正都砸出个烂泥坑,不如养条小虾小蟹逗着玩?”司徒玦撇了撇嘴。

    曲小婉笑笑,没有回答。

    “司徒玦,我是要谢谢你的。”

    “谢我什么,谢我不吃他的那套?我倒不是为了成全你。”

    “我用不着谁成全。”曲小婉说:“是走是留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以为他现在眼里只看得到你,是因为你比我强?事实上,如果你给了他回应,下场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爱的时候是真的爱,不爱也是真的不爱,只有得不到的永远是最美的。”

    现在司徒玦可以确定曲小婉基本上是正常的了,因为她说话还是那么不讨人喜欢。

    “吴江呢,干脆就是个傻瓜,被人逗得团团转,还跟着鼓掌。”曲小婉讥诮的笑容让司徒玦一阵反感,强忍着没有说话。

    “我谢谢你,是因为你没有把那天的事告诉他,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至少在我最难捱的时候,这个傻瓜陪我捱过去了。就算哪天傻瓜学聪明了,走了,为了那段时间,这句谢谢都值得的。”

    司徒玦本想说,“你真以为他一点也不知道?”末了,还是打住了,只说了句,“到底谁更傻,还真是说不准的事。”

    “当然他更傻,我问这傻瓜:我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脾气,你怎么就不抽我两下。你知道傻瓜怎么说,他说:‘一个女人要是把自己当做公主,那她身边的男人就会感觉自己是王子,反之,要是她把自己当做女佣,那这个男人就是佃农。’你说,还有比这更愚蠢的话吗?”

    这的确像吴江说的话,司徒玦低头苦笑。

    “刚才来的时候,这店里的服务员问我相不相信时光会倒流,如果可以,我会回到过去做什么。我在每个年份的箱子里都塞了一张纸条,让过去的我知道,总有那么一天,有个傻瓜会用一句蠢话气得我什么都答不上来。就算在烂泥坑里,我也会觉得好笑,这个傻瓜在未来等着我。”

    她还是那样不以为然地笑,司徒玦假装没有看到她眼里瞬间闪烁过的水光。

    那个傻瓜很快就引着好几个朋友进来了,他手上还捧着那壶刚泡好的铁观音。曲小婉没喝几口就提出要走,吴江问她怎么不多待一会,她随口就说人太多了,好像农贸市场,在场的人只能面面相觑,谁也不好出声。

    吴江略带歉意地朝大家笑笑,说要送她回去。曲小婉却大方地让他留下来招呼朋友。

    “司徒,反正你也是坐着,不如你陪我到门口打车?”她转而对司徒玦说。

    吴江一时间也拐不过弯来,不知她怎么就忽然对司徒玦另眼相看了。司徒玦背着曲小婉,也给了吴江一个受不了的表情,然而还是给了个面子起身随着她走了出去。

    其实她们也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一路沉默并肩走到店门口的马路边上,正巧一辆出租车驶近停靠了下来。

    曲小婉转身,逆着的风把她披下来的头发都拂到了她面前,遮挡着整张脸,拨开又依旧如故。

    “司徒玦,你也要小心一些。”

    “什么?”司徒玦没有听懂曲小婉突如其来的一句话。

    “我也不知道该小心什么,不过能离邹晋远一点就远一点吧。小小的烂泥坑也就罢了,只怕后面是整个污水潭,连邹晋都……”

    曲小婉后面说了什么,司徒玦都没有听清,就算她说她背后是万丈深渊,在这个时候,司徒玦也顾不上了。她看到那辆停稳了的出租车上先后走下来两个人。

    当然,那两个人也看到了她。

第三十二章  愤怒的灰烬

正和三皮喝酒猜拳的吴江看到返回后如丢了魂般的司徒玦有些吃惊,刚问罢:“你怎么了,小婉回去了吗?”接着就看到晚她几步一同走进来的两个人。

    大概他也没料到这两人会同时出现,吓了一跳,偷偷看了一眼司徒玦,坐在角落里可劲吃东西的小根也困惑地放下了手里的零食。

    “哎呀,起云,少城,我还以为你们不给面子了,坐,快坐啊……对了,怎么那么巧……”回过神来的吴江心不在焉地尽着主人的本分。

    姚起云把距离最近的那个沙发上的空位让给了身边的谭少城,自己却还站着。

    “也不是凑巧。”姚起云一边脱外套,一边不疾不徐道:“我刚出门,就接到少城打来的电话,说是搭错了公车,不知道怎么倒回来,正好我在车上,问了她的位置,反正离得也不是很远,就让司机绕个路顺便捎她一程。对了,她一开始先是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估计这里太吵了,你也没听见。我来晚了吗,不好意思啊。”

    谭少城红着脸补充道:“我一向路痴,多亏了起云。”

    吴江当然知道惜字如金的姚起云肯花费那么一段话来说明他和谭少城一块出现的原因,并不是解释给自己听的。他赶紧翻出手机看上面的通话记录,随即长长地“哦”了一声。

    “对对,少城是给我打电话了,没听见,抱歉抱歉!”说着恨不得把通话记录都贴在司徒玦的眼前。

    “没听见一个电话你瞎开心什么?怕你的曲小婉找你麻烦?”司徒玦没好气地挥开他杵在自己跟前的手。

    吴江也不避讳,笑呵呵地说:“我们家的醋一直没你家的酸。”

    谭少城听到曲小婉的名字时,视线在吴江身上停顿了片刻,面上倒没什么,笑着跟认识的人打招呼。

    吴江眼尖地看到姚起云仍站在一旁,似乎专注看着屏幕上变幻的歌词,他伸出脚用力地踢了三皮一下,坐在司徒玦身边的三皮弹了起来。

    “三皮你走来走去干什么?起云,这还有个位置,要不你坐过来?”吴江喊道。

    姚起云犹豫了一会,见三皮悻悻地去上厕所,也不再客套,缓缓坐到了司徒玦身边。

    他们已经几天没有正经说过话了,以前也常闹别扭,鲜少超过二十四小时。

    司徒玦玩着手机上的贪食蛇游戏,姚起云跟周围的人也闹不到一块,和吴江寒暄的话都说完了,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话题,眼观鼻鼻观心地坐了一会,水喝了大半杯,这才侧过脸去低声问他身畔的人。

    “你为什么不等我一块来?”

    司徒玦开始没听见似地不搭理他,这让姚起云有些尴尬,好在过一会,她算是开了尊口,头也不抬地道:“你说了要来吗?”

    “我也没说不来吧。”

    “你爱来不来。反正我是认得路的,也用不着你。”司徒玦烦闷地合上手机,那条笨蛇老是吞到自己的尾巴。

    吴江“陪”三皮上了一趟厕所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司徒玦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就是不看自己左侧的人,而姚起云也冷着脸,都闷声不吭地僵持着。

    这两个人的脾气倔起来都不是什么善茬,吴江也一点办法没有,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啤酒,正好看到闲在一旁的扑克牌,心血来潮地拆开,对司徒玦说:“傻坐着干什么,咱们找点乐子,谁输了谁喝酒。”

    司徒玦欣然点头,刚洗了一遍牌,姚起云便在旁浇冷水。“吴江,她那点酒量你不知道?她哪能喝呀,输了也只有耍赖皮。”

    吴江还没吱声,司徒玦就火了。“有你什么事啊,你哪只眼睛看我耍赖皮了。”

    姚起云笑笑,一付大家心知肚明的表情。

    吴江见状,顺势把姚起云拖进战局,“玩玩罢了,要不你也一块?你们俩一伙,我呢就跟三皮,咱们玩牌,哪边输了就喝一杯。她不行,不还有你吗?再说我酒量还不是一塌糊涂,难得今天朋友都在,开心就好。”

    三皮乐颠颠地坐过来,“好啊,这个我在行。”

    姚起云没说话,只看了司徒玦一眼,司徒玦却掉转身子对吴江说:“要玩也是我俩在同一边,谁都不用嫌弃谁。”

    吴江又挠了挠头。“呃……”

    “到底怎么玩?”三皮一脸的莫名其妙。

    司徒玦见姚起云没表态,站起来就打算招呼别的朋友,姚起云这时才抓起扑克,对三皮说道:“随便吧,怎么玩都行。”

    三皮一开始是劲头十足,不过三把之后,就觉出了不对劲,连忙借口尿遁。

    “这才喝了多少,三皮,我劝你赶紧去做个全面的泌尿系统检查。”吴江损道。

    三皮干笑着撤退,临到了门口才嘀咕,“谁愿做冤大头才应该去做一个智商测试。”

    四个人的游戏缺了一角,想要继续,总得找个人顶上,吴江于是去叫小根。

    小根正局促地与谭少城不知聊着什么,听明白了吴江的意图,忙走过来,摆着双手说自己不会。

    吴江大呼扫兴。这时,随着小根一块近前的谭少城腼腆地插了一句,“我倒是会一点,虽然玩得不好,不过你们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倒可以顶上一阵,实在不济,至少我能帮喝点酒。”

    吴江有些意外,便用眼神询问着司徒玦的意思,司徒玦嘴角含笑,不置可否。

    “那……坐吧,输的也不一定是你们。”吴江对谭少城说。

    “输也没什么,我习惯了。”谭少城微微一笑。与她的模样一般,她说话的时候也总是柔细温婉的,鲜有咄咄逼人的锋芒,即使这时话里若有所指,也不过是一些淡淡的自嘲。吴江的眼神开始有些尴尬地游离。

    然而游戏既然已经开始,便只能继续。事实上每回输的依然是姚起云那一方。姚起云也不似不会玩,他仿佛对司徒玦的招数和叫牌习惯了如指掌,可他自己的叫法却总是匪夷所思。输了之后他也没怎么让谭少城代劳,几轮下来自己喝了不少。倒是谭少城看不下去,总争着为他分担一些。

    “你看看,这是什么精神?争先恐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谁输了就罚谁没酒喝。”司徒玦对吴江惊叹道。

    吴江咂嘴,“一边倒也没劲,我都口渴了。”

    他的愿望很快成为了现实,姚起云喝的太急,酒劲上来后,即便他控制得很好,还是掩不住有些恍惚,不怎么会玩的谭少城成了主力,一不留神,吴江和司徒玦就败下阵来。

    “早等着这杯酒了。”吴江笑着主动给自己倒酒,一边对司徒玦开着玩笑:“你要跟我争着喝吗?”

    司徒玦嗤之以鼻,“争什么?”她用一个空杯为吴江分了一半,“正好咱俩干一杯,恭喜你又老了一岁。”

    吴江当然没有意见,两人正要干杯,斜靠在沙发上闭了一会眼睛的姚起云一把扯住司徒玦,难以置信地说:“开什么玩笑,你真的喝?”

    “别那么紧张,大不了我送她回去。”吴江还是笑嘻嘻的。

    “她喝不了那个。”姚起云似乎一点也没觉得好笑。“司徒玦,人贵有自知之明,何必逞强让人看笑话。”

    司徒玦酒量是极差,她自己也知道,所以平时能不喝就不喝,不过今天是吴江生日,又着实是心中不快,不过是小半杯啤酒,自忖还是可以应付的。姚起云反对也就罢了,可是他说话实在尖刻,让人火冒三丈。

    “我看‘人贵有自知之明’这句话送给你更合适,你以为你是谁?”司徒玦当即反唇相讥。

    姚起云被这一句话堵着,脸色相当难看。

    “司徒,你别这样。”谭少城打起了圆场,“我看起云他也是为了你好,他宁可自己输也不想你喝,他怎么对你,难道你看不出来?”

    司徒玦就像今晚第一次发现了谭少城存在一般恍然道:“对啊,我怎么看不出来,看来我们都瞎了,就你心如明镜,那真得谢谢你提醒,没你还真不行。”

    谭少城大窘,红着脸讷讷地说:“你是不是为起云今天跟我一块来的事不高兴,我看你误会了。你真要不高兴,就冲我来行吗,不关他事的。”她说着夺下了司徒玦手里那半杯酒,“这酒我来喝,当我向你说对不起。”

    司徒玦惊骇地笑了一声,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吴江赶紧在一旁拍了拍她,示意她不要急躁。今天是吴江的生日,正因为如此,从谭少城一出现开始,不管心中有多厌恶,司徒玦都告诫自己,别由着性子,有什么事留到过后再说。可不知道为什么,谭少城偏要事事都要搅合进来。司徒玦按捺着,干脆撇开脸去,眼不见为净。

    谭少城仰头就要喝,姚起云也焦头烂额地出言劝止,“别……这事跟你没关系!”

    “其实,我也是想借这杯酒跟司徒说声谢谢。”谭少城轻声对司徒玦道:“那笔钱,我心里有数……谢谢了。”

    酒杯里,白色的浮沫仿佛一个虚幻的光环。司徒玦冷冷道:“那这杯酒就更没有必要喝了,你用不着感谢我,因为我现在挺后悔的,那笔钱用来干什么不好,我偏拿它买了个教训。”

    “你胡说什么呀!”姚起云压低声音对司徒玦道。

    谭少城一时间只知道怔怔地端着杯,良久才吐出一句,“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明白!”四周已有一些的朋友感觉到这边的不对劲,纷纷看了过来。司徒玦起身示意谭少城:“别搅了别人的兴致,有话外面说。”

    谭少城放下杯,随她走了出去。“时间黑洞”在小店的一隅,并不太殷勤的服务员也没在外边候着,走道尽头的杂物间门口更是冷清。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许多时候,谭少城都是习惯性地略微含着胸,眼睛看着低处,可这时她平视着司徒玦,那张原本苍白娟秀的脸在幽蓝色的灯光下有如一个萧瑟的透明面具,嘴角也紧紧地绷着,就好像绷着她仅存的一点尊严。“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讨厌我?”

    司徒玦说:“因为我最讨厌脸上带笑,背后一刀的人!有什么你明着来啊,何必阴魂不散地暗地里使那些损招。”

    “我还是听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我为奖学金的事求过你,可该得的你也得到了,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这时,不放心的姚起云和吴江也跟了出来,后头还有与她俩都熟稔的三皮和小根。

    话说到这份上,司徒玦也不愿再陪她云里雾里地打太极。

    “你就装吧!”她指着走过来的姚起云,恨声对谭少城道:“你敢说不是你在背后挑拨离间,不是你故意在他面前提起我去找邹晋的事?”

    “行了阿玦,我说了跟她没关系。你现在就跟我一块回家。”姚起云拽着司徒玦就要走。

    司徒玦甩开了他的手,“你还护着她?那件事除了我,就只有吴江、小根知道。好了,反正大家都在,你不妨说出来,如果不是她从小根那套来了话就转到你那里嚼舌根,那又是谁,是他,还是他!”她逐个指着吴江和小根求证道。

    “既然你也承认那是事实,追究到底是谁说出来的又有什么意义?我不想为了这件事再吵下去了。”姚起云说。

    “当然有意义,如果是他们告诉你的,那我无话可说了,只能怪自己眼瞎。如果是谭少城,我就要让她知道这样有多卑鄙下作!”

    谭少城眼中已有了泪意,她必须把话说得很慢,才能让哽咽声没有那么明显。“我知道了,你是说你为了小根一个人去找邹教授的事。小根是跟我说过,可是凭这个你就能一口咬定是我说的?你有什么证据?司徒玦,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能一脚把人踩死了!难道只有你是美玉,别人都是墙上的破瓦?”

    站在自己对面的女孩,泪水在眼眶打转,她的脸上满是酸楚和愤然,看上去是那么楚楚可怜,让人很难对她恨得起来。司徒玦只能去想,就是这样一张让人怜惜的面孔,永远出现在她身边每一个令人不快的时刻,也是这张面孔,纯良下藏着数不尽的心机和大大小小的谎言,她可以没有目的地去说一些无谓的谎言,她可以为了一个奖学金使出灰色的手段去哀求她的对手,她可以这头在吴江那里落了空,转身就以更伤人的态度对待小根,她还可以一边拿姚起云对她的善意当做和司徒玦谈判的筹码,一边却在明知司徒玦在场的情况下,有意无意地和姚起云双双出现。诚然,她贫困,她可怜,司徒玦也不知道把自己换做她,会不会做得比她更好。她唯有感激父母给她的一切,正因为如此,她不必如谭少城一般被不幸消磨得连善良都无暇顾及。玉和瓦的际遇,难道仅仅是先天的质地决定的?

    想到“玉和瓦”,司徒玦凭空一个激灵。她从未自诩是“玉”,然而从谭少城那里听到的这个比喻却并不陌生……她忽然记起了有谁也说过类似的话,正是这现实让她不敢再相信巧合。

    “你敢说你没有去找过邹晋?”司徒玦忽然问谭少城道。

    她原本只是试探,心中一点底都没有,要是谭少城茫然,她就当自己没有说过。然而,谭少城那一瞬间的惊讶和慌张甚至压倒了伤心委屈。

    这个转折实在是让司徒玦始料未及,她原本对谭少城的目的还有过不解,到底是为吴江,还是为姚起云,仰或只是为了单纯地跟她过不去?现在看来,这些大概都不是关键,也只有她这样的傻瓜把这些东西看得无比重要,在谭少城心里,也许没有什么可以和前途相比拟。

    “原来是为了保研的事。”司徒玦恍然道,吴江和姚起云则面露困惑。

    司徒玦脸上的嘲弄刺伤了谭少城,她再度把腰挺得笔直,“我找过他又怎么样,我不像你,毕业后即使什么都不做,家里也会把你安排得好好地,我没有这样一个好爸爸,只能靠我自己,考研就是我唯一的出路,想做邹教授的研究生有什么错?未必因为你也希望考到他门下,那个位子就注定是你的,别人的努力就成了笑话?”

    “努力?”司徒玦笑得更具讽刺意味,“随你怎么‘努力’。你想做他的研究生没人拦着你,可你怎么就会以为跟我过不去,让我退出竞争,那个位置就属于你?”

    谭少城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但不到最后我不会放弃。”

    司徒玦咬牙,“你不承认也罢,那天树后面鬼鬼祟祟的人就是你吧。我告诉你,越是像你这样阴暗卑鄙的,越别想轻易得偿所愿!”

    谭少城的眼泪终于决堤,“司徒玦,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笑话……”司徒玦还不解气,终于被姚起云的喝声打断,“够了没有,还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肯信,那件事不是她说的,是……”

    “是我。”这个平静的声音,令司徒玦愣了片刻才想起转身。

    说话的人竟是站在是非圈最外层的三皮。

    “你?”司徒玦疑惑地看着三皮。

    三皮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是我让起云不要告诉你是我说的,怕你不高兴。其实我没恶意,只不过想提醒一下起云,邹晋不是什么好人。我不知道你们那么介意。呃……抱歉,还有少城也是,对不起啦。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们干嘛挖空心思往他那里钻?”

    “你怎么会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三皮不是她们学院的,跟邹晋也从未听说有过交集,司徒玦实在是没有办法将他和这件事联系起来。

    三皮说:“你别问了,司徒,反正你知道不是少城就好了,大家都是朋友,何必闹这么僵,一个误会罢了。”

    小根也赶紧在这个时候开口:“原来你们是为了那件事吵。司徒,是我没跟你说清楚,我的确跟少城提起过,可那都是几天以后的事了,那时她才从家里回来。”

    司徒玦犹如一脚踏空,心里乱糟糟地,许多个声音在她耳边响成一片,可她却觉得恍惚。她求助似地看向吴江,吴江一脸低头咳了几声,为难地点了点头。

    这下好了,她认定毫无疑问的一个卑鄙小人,竟然只是蒙冤代人受过的,一腔怒火燃到尽头,倒把自己烧成了灰,到头来她才是那个终极恶人,无理取闹,含血喷人,徒让大家看了笑话。纵使她多讨厌谭少城,多盼着就是她干的,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不容置疑——她冤枉了谭少城。

    谭少城还是沉默着,眼泪无声地在脸上纵横。

    “去,跟人道个歉。”姚起云在发呆的司徒玦耳边催促道。司徒玦深吸了口气,生硬地把头转到一边,满脸的犟意。

    他叹了口气,自己走到谭少城跟前。“少城,对不起,我代司徒玦向你道歉了。其实这事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早对她说明白,也不会弄成这样了,真的是对不起。”

    谭少城木然看了司徒玦两眼。

    “不必了。”

    她说完快步冲回包厢去拿自己的东西,一行人等也呼啦啦地跟了进去。

    司徒玦身边忽然变得很安静,她悄悄躲到大厅最角落的一个空位置上坐下,其实,也不能说是“躲”,因为这时也没人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这样也好,她得一个人独自喘口气。

    她在角落里陆陆续续看着熟悉的身影离开,终于,大家似乎都散了。有人坐到了她的对面,照例拍了拍她的肩膀。

    “对不起,今晚还是把你的生日聚会给搅了。”

    司徒玦听见自己的声音,也觉得有几分陌生。她也不是不会道歉的,但是同样的“对不起”三个字,她却没法子在谭少城面前说出来。

    吴江赶苍蝇似的挥手,“说这些话干什么?你没事吧,要我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别往心里去,回去睡一觉就忘了吧。走,我们回去。”

    司徒玦摇头,“我觉得心里有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来。你先回吧,没准吴叔叔和陈阿姨还在家等你切蛋糕,我一个人坐会。”

    “大家都走了,我哪能丢下你呀。我妈知道了不揍我才怪。”

    那句“大家都走了”让司徒玦心里更是一窒,她很是艰难地问道:“他……他也走了?”

    “唔,好像是送谭少城回去了。你别往闹心的地方想,你啊,倔脾气,总得有个人出面代你收拾收拾局面吧。”

    “你也走吧,这一带我熟,待会我自己回去。”司徒玦闷了一会就开始赶吴江回家,吴江先是不肯,见她态度认真且坚决,只得妥协,再三叮咛后,留她一个人静静。

    司徒玦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店里很多乱七八糟的钟,可她不想去看时间。没有时间的概念,人就不会觉得那么孤独。服务生阿源给她面前的水续了三次,渐渐地,大厅的客人也稀了。

    她枕着自己的手臂趴在桌子上,因为知道她是参加吴江的生日聚会来了,又跟起云在一起,这么晚了,居然连妈妈也没有来过一个电话。

    他把她送到了哪里?

    时间的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

    司徒玦被身边的低语惊醒,才知道自己竟然就这么趴着睡了一觉。她睁开眼睛,看到就坐在自己对面的姚起云,开始觉得这是个梦。

    “我是不是很过分?”她就这么趴在那里,看着梦里不再跟她斗气的姚起云。

    “是。”很典型的姚起云式回答。

    “那你就不要理我了。”

    “好。”

    “既然这样,你还不走?”

    “就走。”

    可说了就走的他好半天都没有动一下。

    司徒玦嘟囔道:“又是说一套做一套。”

    姚起云说:“我说的都是清醒的时候做的事。”

    “那现在呢?”

    “今晚喝了点酒,那些都不算。”

    他俯身去吻她,果然还有啤酒的淡淡苦涩味道。司徒玦想,她酒量不好,这点也足够让她醉了。于是她也站起来不管不顾地抱着姚起云,紧紧环着他的背,感觉到他的手在她背上轻抚。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等着你?”

    他说:“你说呢。司徒玦,我喜欢你睡着时的样子。”

第三十三章 怪我太天真

    姚起云说,他喜欢司徒玦睡着时的样子。

  司徒玦回去后,把自己关在小浴室里,对着镜子假意闭上眼睛,她想知道姚起云喜欢着的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副模样。可惜她看到的不是挤着眼睛怪模怪样的人影,就是合上眼后的一片黑。这使她有些沮丧,也许她永远没有办法亲眼目睹睡着时候的司徒玦,或者说,她总是没有办法清醒地变成他期待的样子。

  其实她不是不懂姚起云的意思。回想起那天谭少城的眼泪,还有朋友们讶异地眼神,司徒玦也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坏,张牙舞爪,气势凌人。他走了,后来又回来,想必也是无奈的,因为还是喜欢,所以走不开,可到底有几分失望。

  那天回去,两人一路无言,谁都不想提起不久前那场乱纷纷的戏码。到家时司徒久安夫妇都休息了,只有姚姑姑听到开门的响动披着衣服起来看了两眼。司徒玦洗漱后,熄了灯在床上翻来覆去,如煎锅上的鱼。她宁愿两人像过去那样稍有不合便吵得面红耳赤,也习惯别扭时的冷言冷语针锋相对,唯独这牵着手的沉默让她受不了,更受不了这沉默一直持续到天明。

  跟他说话的愿望是那么强烈,哪里压制得住。他的房门关着,照例是不会在里头上锁。有时也真奇怪,越是内心防备重重的人越偏要反其道行之,姚起云说过,总是死死锁着门,倒像是里面有见不得人的事。司徒玦以前就笑他是“此地无银”,真正清白的人才不怕别人会这么想,这个家除了她谁也不会不敲门就贸然闯进去,就连他姑姑如今也不会。

  房里黑漆漆的,他已经睡下了,感觉到有人贴上来的时候才惊醒过来,吓了一跳。哑着声音说:“司徒玦,你吃错药了……怎么回事,你的脚怎么那么凉?”

  他也不甚温暖的手握住她的脚试图替她驱寒的时候,司徒玦发现自己这时什么话都不想说。还有什么言语比肌肤紧紧相贴更坦诚,她恨不得把一颗心剖开来让他摸摸,看,这里是滚烫的。

  姚起云起初做着闪避,“嘘!别闹,快两点了,当心他们听见……”他们现在鲜少在司徒久安夫妇在家的时候胡来,太危险,何况是掉根针都能听见回声的午夜。可此时的司徒玦却不理会,渐渐的,竟连姚起云也没有把他没说完的顾虑接下去。他们竭力吞噬占据着对方,说不出来的话都化作了激烈的肢体语言,那样的缠着,嵌着,好像因此对方就可以与自己的骨血生长在一起,如连体婴一般,分开就会死。

  司徒玦不知道会否有可疑的声响惊动了这屋里其他熟睡的人,她有一个疯狂的念头,要是这时被父母知晓了,当场捉奸未尝不是一了百了,也省去了许许多多有意义或和没有意义的过程和顾虑。他们当然难以接受,可他们迟早也会接受。他们的女儿就是跟姚起云有一腿,而且还会继续有“很多腿”,她一定要跟他在一起,这就是唯一的事实。等待理想未来的过程太漫长,也太多变故,她等不了。

  有一瞬间,她觉得姚起云心里想的跟她是一样的,他的激动里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然。然而当他们带着一身的薄汗回过神来,感觉这夜依旧静得如一张丝毫没有褶皱的黑色丝绸,这丝绸有冰凉的触感,覆在身上,提醒着从云端回落的人,不要失望,迎接他们的依旧是安稳有序的现实。

  “阿玦,再等三年,等到我们都毕业了,我就去跟司徒叔叔和薛阿姨说我要娶你。不管他们怎么想,我会让他们知道,我不会让你受一丁点的苦。”

  他与她交握的手坚定而有力度,司徒玦轻轻回握时心中却带着惆怅。

  三年。那在年轻的她看来是多么遥远的一个概念,漫长得都有些模糊了,像横在眼前连绵不绝的山脉,望过去全是白茫茫的雾,她都没有办法去想象。

  吴江生日后,司徒玦第一次与谭少城近距离打照面是在保研的笔试考场,偏偏那么巧,谭少城的准考证号就排在她的前一位,所以座次自然也紧挨着,司徒玦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谭少城绷得笔直的背,削薄的肩膀,还有她扎得很紧的马尾,用黑色毛线缠起来的发圈,里头还隐隐露出肉色的橡皮筋。司徒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盯着她看得那样仔细。这几天的大课上谭少城还是缺席,据说她病了,从班上其他同学的闲聊里听来的消息,字里行间都是对她可怜遭遇的扼腕,先是家里出了变故,回去却正赶上父亲的丧礼,好不容易回了学校又病了一场,人都瘦得不成样子了。虽然谭少城平时在女生中人缘也不是太佳,可人们大多只会对与自己差不多的人心生嫌隙,谁会去跟一个悲惨如《知音》故事里的人物计较?

  考官发放试卷,谭少城回头递试卷的瞬间司徒玦有些狼狈地转头把视线挪开。她是磊落惯了的人,难得做一次“亏心事”,尤其显得鬼祟而不自在。谭少城倒是没什么,漠然把试卷搁下,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司徒玦在考试开始的铃声中深呼吸,试图收心将注意力集中在试卷上。她是个喜欢考试的学生,对每一次的考试也从不敷衍,在她看来那只是一次一次证实自己能力和努力的机会,而且鲜少落空。只不过这一段时间以来,她为了跟姚起云之间的别扭,还有后来在谭少城那里闹的乌龙事件,心里一直都静不下来,满满地塞着都是事,保研笔试反被挤到了一个角落。不过她倒也不慌,备考原本就是稳中求稳,平时的底子是不会丢的。

  司徒玦从一数到七,就开始做题。前面的谭少城忽然堵着嘴轻轻地咳嗽了片刻。她真的病了?司徒玦困惑,难道现实里真的有积郁成疾这回事,为什么她自己即使郁闷得要发狂,第二天还是身体倍儿棒?先不管她!司徒玦从头又把刚才的考题看了一遍,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考试的题目出得很是刁钻,总是让人感觉似曾相识,答案却不能确定,她总是需要重复一遍以上才能读懂每一个小题,越往下越是艰涩。她想把她前方的人视为空气,然而“空气”中总有一些东西在影响着她,因压抑着咳嗽而发出的喉咙轻微响动,瘦得可以隐约看出脊柱的背,试卷翻动的声音,她的答题的进度比她快了一倍?心浮气躁中,连自己用惯了的签字笔也出了状况,停笔就凝出一大滴墨,司徒玦恨不得把它从窗口扔出去。换一支,笔头又太细,看得好不难受……

  一出考场,司徒玦就接到姚起云的电话,问她考得如何,她赌着气说糟透了,他只当她一时哪不遂心就起了小姐脾气,安抚了几句就问她,晚上三皮请吃饭要不要去。

  “不去!”司徒玦想也不想就回绝了,三皮昨天也通过吴江对她说起过这事,意思是吴江生日那天的不愉快由他而起,他就自罚破费请客,同叫上她和谭少城,让大家面子上别闹得那么僵,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司徒玦从姚起云那里证实,把司徒玦去了邹晋家的事告诉姚起云的确实是三皮,他只说让姚起云留个神,怎么也不肯说他是怎么知情的。姚起云这个固执的家伙自有他的一些原则,别人转告他的话,他信不信是一回事,势必不会转身就说给当事人听,即使这个当事人是司徒玦,他知道司徒玦的脾气,更不会让三皮难做,哪知后头竟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虽然跟姚起云已和好,再不提这些事,可司徒玦对三皮难免多留了个心眼,她平时待他不差,他感情失意,反反复复说得身边的朋友都烦他絮叨,可她哪次没有听他说完最后一次抱怨,末了还重复着安慰他的话。他脸上笑嘻嘻地,那种让姚起云“留个神”的男人心思却实在让她难以消化。此外,他如何知情始终是桩悬案,一天没个结果,司徒玦就觉得好像身后被一双躲在暗处的眼睛盯着,浑身不自在。至于她和谭少城之间,原本也不是朋友,也谈不上什么重修旧好,一顿饭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就无谓做一些场面文章了。

  “三皮也是好意,这个朋友你就这样不要了。”姚起云叹气道。

  司徒玦也咬牙说不出个“是”字,急急回了句,“就说我头疼在家歇着,要去你去吧。”说完匆匆收了线。

  回了家,爸爸还在为久安堂成立十五周年公司庆典的事在外忙,只有妈妈抽空陪她吃饭,见她吃得很少,想到她今天考试,便也问起情况如何。司徒玦摇了摇头。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管考得怎么样,也得提前会会导师,这样总保险一些。教授为人很不错,当年也教过我,他的研究生名额肯定是抢手的,既然你有心考他那里,咱们应该有点表示。”薛少萍说着给女儿塞了张卡,轻描淡写地说:“找个时间拜访一下教授,要不妈妈陪你去?”

  司徒玦皱着鼻子把卡推了回去,“人教授才不兴这套,搞得好像暗箱交易一样,我不要。”

  薛少萍直说她还是小孩子脾气不懂世事,无奈司徒玦死活不肯听她的话。她拗不过心高气傲的女儿,只得摇头。

  话说在司徒玦看来给教授送礼换来研究生名额这种事,跟教授对女学生潜规则没有什么区别。她知道这不算什么稀奇事了,别人那么做她不管,人各有人的活法,反正她是做不出来的。可随着笔试成绩揭晓,身边保研的同学圈子里谈论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多。她们学校的本校保研一直竞争都是比较激烈的,其中又以她们学院为最。如果说邹晋不常带硕士让大多数人可望不可及,那高鹤年教授那里的名额就属于咬牙跳一跳还有够得着的希望那一类,虽然必须要跳得高一些,可许多人还是心向往之的。而且据说教授和邹晋一样,选择弟子时相当严苛,保研成绩综合三甲以外的基本上就没有希望了。司徒玦的德育、智育成绩和竞赛加分都遥遥领先,毫无问题,但那次糟糕的笔试让她心里没了底,要是真的考砸了,拖了前面分数的后腿,跌出前三就得没戏,况且说不定还有校外特别优秀的竞争者让教授另有考量,一不留神名额就满了。

  决定转到教授门下的时候,司徒玦也给教授发过电邮,可一直没有得到回复。她在等待的过程中开始有些焦虑,邹晋和高教授都是他们学院,也是行业内的顶尖专家,邹晋就不提了,要是教授那也落了空,即使保研顺利,也是一件憾事。妈妈也好几次说她不通人情世故,礼多人不怪,该做的都应该做足。时间长了,以至于司徒玦也觉得自己只凭一封单薄的电邮与教授联系未免太过单薄,并且疑心这样显得不够礼貌,送礼的打算她还是没有的,但拜访一下教授,当面表达自己希望考他的硕士生的意愿似乎还是有必要的,反正尽人事听天命,要是最后实在难入教授法眼,她也没有怨言了。

  她于是给教授打了个电话,征得同意后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高鹤年是院里的知名老教授,从院里的领导位置上退休后又被返聘了回来担任教学职务,在专业和教学领域都是老资历了。他也教过司徒玦,大三时候的药用植物和生物学。大家都知道教授德高望重,学富五车,无奈他的普通话里夹杂的家乡口音着实太重,一个学期下来,司徒玦和班上的同学一样,硬是没听懂多少句,好在考试的内容基本出自教材,教授又从不为难学生,点题精准,所以大家才得以顺利过关。可以这么说,教授和邹晋都是撑起他们药学院的牛人,当然,邹晋现在是如日中天,风头无两,但教授的勤恳和敬业也很得师生敬重。

  教授还是如以往那样和蔼,招呼司徒玦坐下,闲话家常地寒暄了几句,丝毫没有架子,一如敦厚长者。他在弄明白司徒玦的来意之后,很是谦逊地对她的报考意向表示了感谢,随后他说:“你的资料我看过,你很优秀,像你这样拔尖的学生……即使是报考本院邹副院长的研究生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司徒玦一愣,克制着脸上的一丝不自然,微笑道:“邹副院长事务繁忙,我觉得跟您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

  教授摸了摸自己满头的银发,笑着说:“我也有爱才之心啊,不过我老了,邹副院长风华正茂,也正是出成就的时候,人往高处走,你确定你要跟着我这老头子?”

  “当然,只要您不嫌弃。”司徒玦赶紧点头。

  “我当然欢迎,也相信你的成绩。你有很好的资质,加以努力,前程不可限量啊,我们国家的医药行业正需要优秀的年轻力量。后生可畏啊,很好,嗯,很好。”

  听教授的言下之意,应该是指只要她的成绩达到他的标准以上就没有问题了。司徒玦告别高教授,一门心思等着成绩揭晓。

  等到笔试成绩有了结果,姚起云直笑司徒玦是虚惊一场,她虽没有拔得头筹,但也是第三名,综合之前的分数,优势依然明显。她松了口气,开始集中精力准备最后的面试。她们学院进入保研资格大名单的有近五十余人,最后获得本校本专业面试资格的只有十人,谭少城也在这十人之列。面试是采取差额录取的方式,也就是说十人里只有六人会被录取,其重要性也不容小觑。

  面试前夜,司徒玦借口到学校再看看书,实际上又拽着姚起云去了“时间的背面”,她现在不想再摸任何的书本,只想着彻底地让自己松弛下来。偏偏姚起云这家伙还在一板一眼让她重复一遍英文的自我介绍,她把他当做考官,说着说着就开始笑场,两人闹做一团。她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拿出来一看,竟然是邹晋。司徒玦吃了一惊,不知道他找自己有什么事,不过她是没有什么话可跟他说的,所以毫不犹豫地掐断。

  “谁啊?”姚起云一边喝东西一边问。

  司徒玦也没删掉记录,直接让他了一眼。这时,电话再次响起,还是他,他还算有自知之明,第二次来电很快就主动断了。

  “他找你干什么?你不接?”姚起云口气淡淡地问道。

  “我才不接他电话呢。”

  “你真的不打算考他的研究生了?”

  “当然,我那天对谭少城说的不是气话嘛?”司徒玦做了一个奇形怪状的表情,“不过我不考,也不一定轮到她,到时她一伤心,又迷路了,你别忘了安慰安慰人家。”

  她说完,发现姚起云沉下了脸,忙笑道:“干什么呀,我开玩笑的。”

  姚起云出其不意的伸手去挠她的腰,逗得她“哇哇”大叫。

  他笑着说:“真巧,我也是开玩笑的。看你还胡说,司徒玦。”

  次日的面试出乎意料地顺利,面试的评委组组长是邹晋,高鹤年和其他六个本专业的老师也在列。专业方面的问题主要都是邹晋向司徒玦提问的,他显得很是公事公办,司徒玦也严阵以待,对答如流。

  但事实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感觉良好,稳操胜券的面试得分竟然只有13分,而一激动就磕磕巴巴的谭少城竟然在这一项拿下了19.5分,距离面试的满分只差0.5,这令司徒玦震惊之余,在强大的落差之下心里也好一阵不是滋味。她想不通自己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英语口语?不太可能啊。专业知识?她回去对照了书本,也压根没出错,那就是仪态?这可能吗?她不得不把这个结果与邹晋前一夜的两个电话联系了起来。

  可恶。她只能暗地里愤愤然不平了一小会,不过很快就释然了,她赢了很多次,但也不代表每次都必须是她赢,罢了。最重要的是累计之前的各项分值,虽然面试不够理想,但是她的综合排名在最后的十人名单里依然无人超越,谭少城则位列第二。司徒玦想到以她的分数,自己很有与她同被教授录取的可能,这就意味着她们将在同一个老板手下度过两三年,平心而论,这并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她开始想,要是邹晋收下了谭少城,其实也挺好的,至少她觉得这一对很搭。

  司徒玦顺利以最高分拿到保研资格证明,在家里也颇为得瑟了几日。妈妈的高兴自不待言,忙得不可开交的司徒久安也不再对她执意把书念下去的事抱有微词。妈妈私下里悄悄告诉司徒玦,爸爸在客户面前逢人就说他女儿如何如何,一副别人不夸就誓不罢休的样子。可他在家里却只会让她“不要骄傲”,还说保研到原本的学校,没有什么了不起,气得司徒玦连说他根本不懂学校里的事。

  要说司徒久安根本不懂学校里的事,其实也不对。他虽没在司徒玦他们学校待过,可是久安堂却即将与她们学院有科研方面的合作,不过这也是司徒玦参加爸爸公司的周年庆典之后才知道的。

  久安堂的十五周年庆典,对于司徒久安来说,除了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其实也是他回顾过去十五年创业的艰辛,给终于打下一片江山的自己的一份犒赏。当天的宴会厅里贵客云集,除了公司骨干、中坚客户,更有一些要害部门的官员,大家纷纷捧场,热闹非凡。司徒久安高兴得满面红光,偕妻子和一对儿女在众人的环绕下喝了一杯又一杯。

  司徒玦很少看到打扮得很是正式的姚起云,又是新奇又是有趣,抽空趁大家不注意,附到他耳边轻声道:“姚起云,你穿成这样很好看,我很喜欢。”

  姚起云脸一红,看着司徒玦的V领小礼服,嘴上回了一句:“司徒玦,你穿着这样很暴露,我很不爽。”

  司徒玦咯咯地笑,引来在场更多的目光。人人都夸司徒久安好福气,妻子既漂亮又能干,一对儿女也是人中龙凤,长得好不说,还都是名校高材生。司徒久安醺醺然之下也忘了告诫女儿的“不要谦虚”四个字,拍着姚起云的肩膀就说:“我干儿子,这可是未来的大医生。”说罢又指着司徒玦,“这是小女,家里宠坏了,不过还算争气,刚考上研究生,第一名!”大家又赞叹着说司徒董事长教子教女有方,过不了几年,家里的门槛只怕就要被踏破了。司徒久安笑得声如洪钟,“哪里,哪里!”薛少萍在背后悄然与司徒玦、姚起云交换了一个无奈又好笑的眼神。

  陪着爸爸转来转去,司徒玦惊讶地发现转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面前,那整齐的银发,和气的笑容,不是教授又是谁?司徒玦忙与父母一块跟教授打着招呼,听他们的接受,原来久安堂的新研发的重点产品将是教授要接下的一个项目。

  薛少萍趁热打铁地笑着对教授说道:“这不是缘分是什么,久安堂跟教授您合作愉快,我们家司徒玦又是您的弟子,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教授也笑容满面,“司徒太太真会说话,希望我们今后的合作顺利,不过令千金何至于屈才到我门下,她那是另有高就啊。”

  薛少萍有些不解,看向女儿,也是满脸愕然。

  “教授您说的是哪里的话,莫非我们家司徒玦……”

  “不是的,司徒太太,你放心,我只是向你们透露一个好消息,我虽爱才,可令千金的导师将是我们学院的邹晋邹副院长,邹副院长的大名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那是年轻的精英栋梁啊,他的研究生可不是那么容易考的,上一次带硕士还是四年前,司徒玦有能力,也福气不浅呢!”教授笑呵呵地说道。

  “邹副院长?”这个名字看来薛少萍也不陌生,她扭头看了看女儿,司徒玦也是一头雾水地的样子。她笑着继续跟教授聊了一会,找了个事由领着司徒玦到了走到了会场一侧。

  司徒玦看着妈妈,心想莫非邹晋风评在外,连妈妈都知道了,于是连叫糟糕,正要解释这并非自己所愿,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准备开口的时候,才发觉妈妈是露出了疑惑地表情,可这疑惑地背后却不是生气。

  “女儿,你不是说联系的导师是高鹤年吗?怎么变成了邹晋?”

  “我……”

  “真想不到会是这样,我和你爸爸早听说他的名声,听说倒是个人才,这几天风头正健。高鹤年其实也不是我们这个项目主导人的首选,最先联系的是邹晋,不过说起来才华的人多半也傲得很,他习惯了跟国外大公司合作,没把我们放在眼里。高鹤年是没有他狷介,不过年纪到底大了些……”

  “人家高教授随口说说,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妈,我去一下洗手间。”司徒玦心想,拉肚子这个理由应该足以解释她脸色的难看。

  她一路小跑地冲进厕所,一关上门就拨通了邹晋的电话,对方很快就接听了。

  司徒玦压低了声音,也试着压低自己的愤怒,他怎么能那么无耻,无视她的拒绝。

  “我说过我不想做你的研究生!”

  邹晋在另一端说:“我想在整个保研选拔和安排的工作上我还是有话语权的。”

  “你根本不可能从我身上得到你想要的那种东西,你看错人了。”

  她本来是那么崇拜他,然而他让这一切的幻灭的,以至于她再也没有办法对他保持一丝一毫的敬意。

  邹晋迟疑了一会,声音里也带着隐约的怒意,“司徒玦,你也未必把人看对了,你以为我想要从你那里得到什么?真想跟着高鹤年那老家伙混日子?”

  “教授在我看来比你好太多了,至少他不会,不会……至少他人品比你好。”司徒玦抢白道。

  邹晋发出了一声冷笑,“我也不妨告诉你,高鹤年的录取名额也已经定下来了,甚至在我之前,里面根本就没有你。你简直太天真,你不知道凡是在选择导师时同时联系过我的学生他是绝对不会要的,我点头的东西他必然会反对。”

  司徒玦一惊,“我不管你们的事,难道院里就你们两个导师可以选择?”

  邹晋微微拖长了声音,“司徒玦啊司徒玦,你还不明白你的面试分为什么会那么低。”

  “你们的斗争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我扯进来?”她全身的血都往头上冲。

  “是,这是我的错。”邹晋黯然,“我想我需要跟你谈谈。”

  “抱歉,我一点也不想!”司徒玦用力合上电话。撩开前额头发时,才惊觉自己一头的冷汗。

  她洗了把脸,走出去,姚起云在外面等着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徒久安正在和几个业内的同行喝酒,司徒玦听见有人竖起大拇指说道:“听说邹晋那是牛人啊,令千金得他青睐更不简单,几年以后学成归来,久安堂不是如虎添翼是什么?”

  司徒久安笑声朗朗。

  司徒玦回答姚起云道:“我也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与教授对上,教授点头笑笑,依旧谦逊和善。

  司徒玦的背上涌起了森森寒意。

   第三十四章  我只要一个道歉

保研是如预期般顺利通过了,但结果却大出司徒玦意料。邹晋对她的青眼有加使她一度又成为了身边同学的话题,毕竟能跟着一个非常牛的导师,这本身也是一件很牛的事,何况邹晋选择研究生是出了名的苛刻。

有意思的是,大多数人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带着很深的意外之情,因为如果邹晋必须会接纳一名学生的话,无论从台面上有目共睹的成绩优势,还是背地里对某人喜好捕风捉影的猜度,好像除了司徒玦,也再没有更天经地义的人选。

    自我解嘲的人会说:“谁让爹妈没给张好脸蛋?”

    有人不以为然地揭底:“给你张一摸一样的脸,你能有人家那成绩?”

    “指不定家里出了不少力呢,投胎可是门学问。”自认为更通晓世情的人则这么总结。

    然而,不管有多少人这么想,大家多数已习惯司徒玦本来就是个理应站在浪尖上受人瞩目的角色。人们总是爱与自己大约相当的人比较,司徒玦却得到了命运太多的眷顾,比自己站得高许多的人摘到了无论自己跳多久都够不到的桃,这羡慕里也就带着一丝丝认命的默许。加之与她接触过的人都还觉得她为人不错,至于关于教授私生活的传闻,也仅是传闻而已,做不得真。一时间,司徒玦就是一个幸运儿。

    没有人知道,这个本该好好毕业前悠闲时光的幸运儿,此时却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她发现自己也很难向起云解释为什么最终还是成了邹晋的研究生,任她百般试图证明这不是自己的本意,姚起云也只是说了句:“算了,随便你吧。”薛少萍对于女儿考入行业内最出类拔萃的专家门下很是感到欣慰,整日念叨着应该阖家邀请邹教授吃顿晚饭,这才是该有的礼数,司徒久安张扬的喜悦更是让司徒玦无法消受,她简直无法想象爸爸在每一个客户面前“不经意”提起女儿保研成绩第一名的场景。

    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她常常会想起高教授那和蔼可亲又意味深长的笑脸,还有邹晋电话里的那番话。有些东西像藏在窗帘背后的鬼魅,她隐约可以察觉到什么,却不敢一个箭步上前掀开帘子,只能相信那是一阵风罢了。

    那几天,司徒玦总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醒过来之后心烦意乱,但又记不得梦里的情节,唯有一次好像平地里一脚踏空,整个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剧烈一抖,耳边传来尖锐无比的笑声,过了几秒她才意识到不过是自己的手机来电铃声。她揉着眼睛,发现已日上三竿,家里人上课的上课,上班的上班,除了自己,就只剩下姚姑姑。

    这是她眼前最讨厌看到的来电,对方正是邹晋。昨天下午她去等姚起云一块回家的时候,邹晋就曾打过一次电话。当时司徒玦就已经下了如果换不了导师宁可放弃继续念下去,也不做邹晋研究生的决心,不想跟他再有瓜葛,便没有接这个电话。姚起云看了她一眼,司徒玦本想主动说点什么,但人家压根没问,她若急着解释,未免显得刻意,于是索性沉默,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没想到这一沉默,就是一路无言。

    离家还远的时候,姚起云还是会牵着司徒玦的手,每逢过马路,他都会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司徒玦甚至不怀疑假如有一辆失控的车略过,他一定愿意用自己的身体来做她的盾牌,但是,她却不能假装没有发现,两人相对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她会故意说个笑话或自爆糗事来冲淡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冷场,结果发现不但不好笑,反倒让自己像个小丑。等到他提起兴致试图回应,她却已然意兴阑珊,连情绪都错位。

    很难去追溯这一切是从哪里开始的,邹晋的事也许是个诱因,也许问题从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早到什么时候,说不定是一开始。司徒玦可以察觉到他的小心,因为她也是一样,一路走来,他们有过太多争吵,太多问题,太多阻碍,反反复复,离离合合,能够牵手走到今天实属不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就像身上长的小疖子,反复地挠,反复地结痂,最后绑住双手发誓再也不去触碰它,却发现它终究愈合不成一块平滑的肌肤。

    “你到底有完没完?”司徒玦接听电话时愤怒到声音都变了腔调,她把和姚起云之间所有的不快都迁怒到电话另一端的人身上。

    邹晋似乎并不意外,他说:“对不起。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听我的电话,可有些事我必须现在告诉你。”

    司徒玦忍无可忍地说道:“我说过一万遍,我对你们那些事不感兴趣,为什么非要把我扯进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我可以把事情处理好,不让你卷进来,但是现在……对不起。”

    这是短短的几句对话里邹晋第二次说对不起,而他并不是个谦卑的人,司徒玦心中那种不详的预感愈演愈烈,她似乎嗅到了他竭力平静说出的每个字后面的风暴的气息。

    她心中的愤懑不耐悄然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不安的平静。

    “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邹晋隔了好一会才开口,他好像在思索应该从哪里说起。

    “我带的一个博士生,不是小婉,是个男孩子,你知道吧,刘之肃。”

    “我认识他。”司徒玦眼前马上浮现了那个师兄的身影,白净的面庞,高个子,习惯性地微微佝偻着背。同是一个学院的学生,难免有些印象,这个师兄曾经为邹晋代过不少本科班的课,再说他还是三皮的舍友。司徒玦记得一次等电梯的时候,他幽幽地唱着那句“不重生男重生女”,想也是若有所指。

    “我带了他快四年,他在别的学校读的硕士,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聪明、勤奋,有强烈的求知欲和上进心,我很是欣赏,所以破格收下了他。”邹晋说得很慢,像是在回忆,也像在斟词酌句地试图表达地更清楚,心急如焚的司徒玦竟也没有打断他。

    “我说过的,我对我的学生一向严格,说严苛也不为过,这点我承认。之肃跟在我身边这几年,没少挨训,可是我一直把他当自己人。我要求他延期毕业,是因为我不希望看到他继续散漫下去,越来越浮躁,更不能忍受我的学生用投机取巧的方式来做学问,他既然叫我一声老师,我就有责任教好他。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记恨,我……我是那么相信他!”

    司徒玦小心翼翼地问:“他做了什么?”

    邹晋的沉痛惋惜开始转变为迟疑,似乎到了嘴边的话又有太多难以启齿的理由。

    “之肃不但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助手,我的电脑,文档、各种数据资料旭东都经他的手整理,就连我的住处他也经常出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存了那份心,处处有意收集对我不利的证据。最近,他正式跟我撕破了脸,不但要求我同意他毕业,还提出要我在即将在期刊上发表的几篇学术论文上都署上他的名字—当然,还有钱的问题。”邹晋冷笑一声:“他认为我获得的几个成果奖他都居功甚伟,却只分得了皮毛。事实上呢,他只善于做那些最基本的资料整理工作,那些工作,就算我聘请一个勤工俭学的本科生也未必做得不如他。他竟然还认为是我亏待了他,扬言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不,应该说是敲诈,就要把我的私生活对外公开。”

    “私生活?”司徒玦的声音里难掩一丝鄙夷,“既然他敲诈,你可以报警啊,身正不怕影子斜。”

    邹晋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的确‘身不正’,这才授人以柄。只牵涉到我也就罢了,但是有些事一旦抖开,就会有无辜的人被卷进来,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

    “既然这样,你打算满足他的要求?”

    “他知道我不敢不答应,难怪中国有句老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也算是个聪明人,要是把心思放到科研上,何至于会有今天的局面。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就算我肯妥协,事情也没有那么简单。之肃他知道的东西太多,而且他还找来了另外一个人,而这个人……与你有关,这就是我急着给你打电话的原因。”

    司徒玦一惊,头皮开始发麻。“谁?”

    “相信你并不陌生,谭少城。”

    “她?关她什么事?又怎么会涉及到我?”司徒玦狐疑不已。

    “刘之肃告诉她,这次校内保研笔试成绩有问题。”

    司徒玦很难不想到自己笔试那天的失常和最后成绩的出人意料,但她宁愿相信自己是错的。

    “什么问题?”

    “有人在最后阅卷的时候做了手脚,整个学院只有一个人可以办得到,你应该已经猜到是谁。之肃在整理试卷的时候发现了不对。”

    “事实上他是冤枉你的对吗?”司徒玦惶恐地像个走失的孩子。

    邹晋沉默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那次你考得不理想,最多也是勉强进入十人面试的大名单,高鹤年那帮人知道我看重你,你的面试分我知道不会太高。是我把你和谭少城的分数对调的,这件事我已经处理好了,原本是不会有问题的,想不到之肃他竟然会偷偷拍下原始试卷的照片。你就像我年轻的时候一样好胜,我知道你想赢,所以只想帮你一把……”

    “不不不,我跟你不一样,我怎么可能像你一样,你是你,我是我!”司徒玦语无伦次地反复说着,握着手机的掌心全是汗水。她可以接受她败了,但是不是这样的方式,不可以是这样!

    “所以我要跟你说对不起,是我的私心和糊涂害了你,把你卷了进来。现在谭少城知道真相后情绪很激动,我恐怕她不肯轻易罢休。另外,她还要求重核本学年傅学程奖学金的评定。”

    “那就让她去啊,她不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吗,让她尽管去,我有什么好怕的!”司徒玦大声说道。她不知道自己的动静是否惊动了楼下的姚姑姑,可她现在管不了这些。

    然而邹晋的回答只有一句话。

    “不能让她重核。”

    司徒玦五雷轰顶。后面不管邹晋还说了什么,都已不再重要。

    “……你听我说,那次如果不是你,也轮不到她,可是她非要抓住这件事不放……我跟他们谈过,这件事与你无关,责任全在我,有什么条件就跟我提……”

    像是被人猛然一把将头按入水中,司徒玦在一片失真的茫然中,感觉自己跟整个真实的世界都隔了一层,没有呼吸,没有呼喊,除了肺里钝钝的坠痛感,就是眼前一串又一串荒谬的水泡。他的声音也有一种梦境般的虚浮感,好像飘在水面上,一时近,一时远。

    她曾经想,别人怎么样生活她不管,但她可以管住自己,人活着,总有些东西是值得坚信并坚守的。如今她知道,自己又何尝靠得住。就像一片树叶,无论它在枝头上如何抖擞着自己,只消一阵污浊的风,卷落到淤泥中,谁在乎它过去式怎么样,又从哪里而来?

    “她要我怎么样。”她究竟还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要见你。”

    司徒玦赶到邹晋说好的地点时,邹晋在那个小茶庄的门口候着她。她气喘吁吁地,来时路上遇着塞车,望不到尽头的车辆长龙让人等得心生绝望,索性下车一路半跑过两个路口。当真是心急如焚,就算是要死,横竖求个痛快。

    “她在里面?”她开门见山地问。

    邹晋点头,搓了搓交握在身前的手,神情里是一种比愧疚更深更难以言表的东西。“想不到我一厢情愿的喜爱竟然会成为祸端……你别担心,这件事因我而起,我会解决,哪怕要我倾尽所有……”

    “带我去见她。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让这件事快一点结束,让我少看到你一眼,我会很感激你。”

    司徒玦身上流露出来的嫌恶显然让试图表明立场的邹晋感到了些许尴尬,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垂首引着她往里走。

    他们走进最里间的茶室,陈设很简单,不过是安静。坐等在那里的人除了谭少城,还有刘之肃。这也没什么意外的,他们现在说得上是命运共生体了吧。司徒玦坐了下来,没有茶艺小姐进来服务,相比先前已关照过,倒是刘之肃躬身给司徒玦倒了杯茶,同时也给邹晋续了续。

    暂时失却语言的空间里,茶香很浓,然而没有人有心思去品,包括刘之肃自己跟前那一杯也已冷却,除了谭少城,她端着自己的茶在一口一口地抿。她在司徒玦的正对面,司徒玦看着她那张仍是娟秀瓷白的脸,低垂的睫毛,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这感觉似乎来自于角度的改变。司徒玦对谭少城一贯以来的态度都很是复杂,有不喜,有戒备,有些许轻视,也有怜悯,然而这些情绪都是以一种俯视的姿态投射下来的,她站在高处,或许她不是刻意,但却是事实。她从前竟像是从未这样认真地平视着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女孩,或者说是对手。

    “对手”这两个字让司徒玦一阵地心惊,她忽然想,假如自己与谭少城的身份对换,无论是出身还是经历,她是否足以与之抗衡?这种念头让她畏惧。

    “你要见我,我来了。现在你可以说了,你想怎么样?或者说你想要什么?”

    谭少城总算抬起了头,手里依然端着杯,她的眼睛里闪过一种类似于受伤的吃惊。

    她说:“你想要给我什么?钱?我知道你有钱。邹院长的得意门生?你觉得这个还有意思吗?你是什么都有,所以在你看来我今天是为了讹诈你而来的?司徒玦,你别把人看扁了。我爸已经死了,弟妹都辍了学,我不要钱,没了保研也无所谓了,我要的是你的一个道歉。”

    司徒玦狼狈地转开脸。谭少城的一番话确实出乎她意料之外。一句对不起,实在太简单不过,如果这三个字能让棘手的问题得到解决,说便宜了也不为过。然而,司徒玦咬牙再咬牙,发现自己竟没有办法说出口。她的软肋像被人捏在手心,说不清为什么,她可以向任何人示弱,唯独除了谭少城。即使对方的狮子大开口,为未必能让她这样难受。

    “我今天来,不代表我有愧于你。随你信不信,那些事我根本就不知情。”她说一个事实,却悲哀地发现并无底气。除了自己,还有多少个人会相信呢。

    邹晋打破了这个僵局,他说:“谭少城同学,这件事要道歉的人是我,你要我怎么道歉都可以,提出一些合理的要求也没问题。不过我要说的是,那件事从头到尾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司徒玦她的确是蒙在鼓里。今天她来这里,只是想大家当面把事情说清楚。有什么你完全可以冲着我来。”

    谭少城正好抿完杯里的最后一口茶,小心翼翼地放下那青花的瓷杯,仿佛害怕自己一不留神就把它打碎了。

    “你们都不喝?这茶不是很贵吗?我是喝完了,不过一点也没觉得好喝,很苦。我不懂茶,有福气的人才把这这点苦看得那么金贵,其实苦的东西太多了,那不是用来品的,是打碎了牙撑着咽下去的。她好,什么都有,还有人护着,我呢,我不如她,所以就连那一丁点仅有的东西,也活该被人暗地里偷梁换柱?我不敢羡慕谁,只求最后一点点公道。司徒玦,我不管邹院长为什么帮你,但他为你剥夺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难道不是事实?这不是你一句不知情可以推卸的。我知道你一向看不起我,但这一次,你欠我一个道歉。我只要你的道歉!”

    司徒玦从来没有这般茫然不知所措。一方面,她觉得自己是没有错的。然而,另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谭少城说的也没有错。

    刘之肃笑笑插了句话:“司徒玦,我真羡慕你,老师对你可真好,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待遇。我这四年是怎么过来的说了估计你也不信。”他转而对谭少城道:“我猜曲小婉也会说,她的论文为什么通过得那么顺利,她也毫不知情。”

    他好像觉得这句话非常具有幽默感,便笑出了声来。但似乎除了他之外没人觉得好笑,包括谭少城。

    “对了,小婉没来。我忘了她不屑于跟我们这样的人混在一起。哪怕她做的那些好事让人叹为观止。”刘之肃显然很习惯冷场,这一点也没有影响他高昂的兴致。他这时给人的感觉甚至是振奋愉悦的,那是一种长期压抑后释放的振奋。“有时我看着那些肮脏照片,都觉得分裂,这是我们清高脱俗的曲小婉吗。或者我们老师就喜欢这样的分裂……”

    “你闭嘴吧!”邹晋忍无可忍地打断,“我怎么就教出了你这样的学生。你除了用些卑鄙的伎俩暗算人,说些小人得志的话还会什么?之肃,我待你不薄啊!”

    刘之肃干脆大笑了起来。“您是待我不薄。学校里,家里,什么狗屁琐事都可以丢给我,连佣人都省了,我这四年里跑得最多的地方是哪里?干洗店!为您送洗,为您取。您家里的窗户、马桶我哪里没有清洗过?去年圣诞商场打折,人山人海的,曲大小姐要购物,您在实验室里日理万机,我就得在收银台前给她排几个小时的队,还得陪着笑脸。您不高兴的时候可以当着任何人的面把我骂得比一文不值。您做事有原则,不怕得罪人,整个药学院的教授讲师有多少个没受过您的气,他们不敢冲你来,怎么办,拿我开涮。我在您面前像条哈巴狗一样,图的是什么,到头来你一句没到时候,我就得推迟毕业。您要我熬到什么时候?是个人都要疯了。我该说什么呢,说您真不把我当外人。谢谢您,要不我怎么有幸看到您电脑里那些精彩的‘摄影作品’呢?难怪说名士多风流,老师您真乃名士也,学生佩服!”

    邹晋涨红了脸气得发抖,却也无可奈何。“你要的条件我都答应了你。你把那些相片都交出来,我也放你毕业,你爱干什么干什么,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干,这件事就做个了断!”

    刘之肃慢悠悠地说道:“我这边是没有问题的,说到做到。但是少城的事也该给她一个公道,否则我都看不下去。这件事既然把她牵涉了进来,我就理应和她共进退。凭良心说,我认为她提出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那些照片她也是看过的,人在愤怒之余很容易做些失去理智的事,到时恐怕不止您脸上不好看,就连……”

    他说话间有意无意地用手指轻轻划过放在他膝盖上的资料袋,那些“摄影作品”的内容无需多少想象力也可以猜到。假如照片里的人是曲小婉……那些场景让司徒玦一阵心理不适,她很难不想到吴江。还有,成绩掉包的事一抖开,又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无尽麻烦。她该怎么解释,谁又会听她解释,越是她最亲的人越是在乎这些蜚短流长,她不想给自己和姚起云那钢丝绳上摇摇欲坠的感情再多添几分风险系数。

    她抱着头,什么也不想了,冲口而出道:“不就是道歉吗?对不起,对不起了,你们满意了吗?”

    谭少城定定看着她,一言不发。

    司徒玦静默了几秒,形势比人强,她选择妥协。

    “谭少城,这件事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她近似乎机械地说出这番话来。

    谭少城重重地舒了口气,脸上悲喜交集。谁也说不清司徒玦的这句道歉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朝刘之肃点了点头,刘之肃耸耸肩,站起来,弯腰把那个资料袋双手奉至邹晋面前。

    “老师,从现在起我们就让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邹晋的冷笑还在嗓子里,茶室的门被人推开。

    曲小婉站在门外,看了一眼里面围坐着的人。

    “看来我错过了最精彩的。”

    刘之肃支起了腰,微微一笑,“小婉,你来晚了,没了你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是么,你也知道哈巴狗的滑稽戏我最爱看。”

    她走到邹晋身畔,轻巧地取过他手里的东西。邹晋担忧地望向她,竟也没有想到阻止。

    曲小婉挑挑眉,从资料袋里取出了一叠照片,逐一翻看。她看得很仔细,仿佛重温某次郊游的留影。末了,还用手将照片归拢得整整齐齐,这才合上资料袋,交还给邹晋。

    “这些照片你还留着,我都忘了。”她朝邹晋嫣然一笑,“我那时比现在瘦一些。难怪吴江最近总笑我。”

    她语气里的轻描淡写激怒了始终冷冷看着她的谭少城。

    谭少城咬着自己的下唇,摇头道:“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之心,亏你好意思提到吴江。”

    “他喜欢我提起他。”曲小婉的回答依旧随性且不着边际。

    “你不配跟他在一起,如果我是你,我就会顾全最后的脸面主动离开。只要是个男人,都不会忍受自己的女朋友干过这样见不得人的丑事。”

    “如果你是我?”曲小婉嘴角还含着一丝了然于心笑意。“可惜你永远成不了我!”

    每个人都有她的死穴,总有这样的时候,被人漫不经心地一指戳了过来。

    谭少城腾地站了起来,很快又缓缓地坐了回去。

    她抬头对曲小婉说:“我要你离开他,放过他。否则我发誓所有人都会知道你的肮脏底细!”

    曲小婉端起邹晋身边的茶杯,然后手一扬,正朝着谭少城的方向。上好的冻顶乌龙,还没有动过,已经凉了。茶水从谭少城的刘海处开始滴答着向下蜿蜒。

    “对了,怎么能少了你呢?”在场的人反应过来之前,原本属于司徒玦的那一杯则随即招呼到了目瞪口呆的刘之肃脸上。

    司徒玦很多年后都忘不了曲小婉将杯子掷地时那声脆响。像是她生命列车行驶到某个阶段的一道钟声,既是一种旅程终结,又是一种开端。

第三十六章  最高明的猎人

曲小婉后来跟司徒玦有过一次简单的电话交流。那是在“谈判”以一种极其戏剧性的方式告终的当天夜里,严格地说应该是次日凌晨。司徒玦也想不到,自己在那样的焦虑、不安、惊恐和惶疑中竟然仍能沉沉入睡,或许在当时她并没能完全从这场变故中回过神来,总疑心着不是真的。

    来电是个陌生的号码,也没有自报家门,不过曲小婉的声音司徒玦还是可以分辨得出来。

    曲小婉对司徒玦说,如果白天她对谭少城以及刘之肃的态度最终使得司徒玦受到连累,那是她的错,她感到抱歉,但是也只为这件事抱歉,并且不求司徒玦原谅,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那些照片是邹晋在征得她的同意之下拍摄的,没有谁强迫谁,当时她爱他,什么都愿意做,现在也无谓后悔。

    司徒玦也没有心思去说一些大度的话,她的确无法理解曲小婉的所作所为,也不知道所有被牵涉到这件事里来的人会因此承担怎样的后悔,然而同时她也无法痛恨曲小婉,更谈不上宽恕。事实上,她已无法分辨到底谁对谁错,即使她从来就是个黑白分明的人,在这件事里,她第一次对善和恶的界限感到混沌而茫然。

    在导师面前卑微了四年,以极度扭曲的方式重重反击的刘之肃是大恶人?

    她始终讨厌着的谭少城难道不是在以一个受害人的立场捍卫自己应得的东西?

    邹晋……她愿意用一切最深恶痛绝的词汇来咒骂他的无耻和卑劣,他令她陷入了一场本与她无关的灾难,然而初衷却的确是出于对她的私心和维护,真真可悲又可笑。

    如果她指责曲小婉的放纵和任性,那自己的妥协是否真的就是正确的选择?

    “我只问你一句,吴江那里你要怎么办?”司徒玦只想到这一句要对曲小婉说的话。

    “我不会离开他的。”曲小婉说,“他昨天刚告诉我,他决定要带我回家去见他的父母,不管他父母怎么看,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要跟我在一起。我说过他是傻瓜,就算说的是傻话,对我来说都足够了。他可以不要我,但我不会先离开他。”

    她还说了不少和吴江在一起时的琐事。比如一起去看她喜欢的电影,吴江闷得睡着了,手里捧的爆米花洒了一地,还非说自己醒着,电影不错,下次还要再来;比如她回家了几天,再见的时候吴江问有没有想念他,她说有的,反而把吴江给吓了一跳,而她也是那是才发现,原来她也会只对他想念,当初竟以为会对那个似乎永远得不到的男人爱到死的那一天。

    司徒玦始终不明白曲小婉为什么会选择在凌晨三点的时分,对一个与她并不亲厚的人说这些,难道她已没有更好的倾吐对象?然而之后司徒玦不止一次地怀疑,这一通电话也许根本是不存在的,所有的都不过是她的臆想,或是做过的一场胡乱的梦,就像她后来竟还梦到过曲小婉在她耳边徐徐地唱那首叫做《归》的老歌:“余晖在天际夕阳,两三袭白云浮移……牧童正吹送归曲……”那梦境也跟真的一般,醒来后她甚至还哼得出歌里的其中几句,然而她知道那绝对不可能是事实。

    之所以会对自己的都记忆产生了怀疑,不但因为司徒玦接这个午夜电话时的半睡半醒的迷瞪,以及通话内容的有悖常理,使得她有理由相信那个留在自己通话记录上的陌生号码不过是响过一声就断了的骚扰电话,包括曲小婉叙述的那些细节其实都是吴江透露给她听的,是她在臆想中嫁接到了曲小婉身上,或许事实是她那一晚根本就没有在中途醒来?更重要的是,从这往后不长不短的一段时期,是司徒玦一生之中非常特殊的阶段,在这个阶段里发生的许多事本该如碑文般镌刻在她记忆里,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都不会风化,可结果却恰恰相反。她始终没有办法整理出这段记忆的完整轮廓,即使是很多年以后也是如此。每当她竭尽全力试图把它真实地勾勒出来,却总是充满一种徒劳地无力感。做过梦的人都可以理解那种感觉,就好像你在梦里看到的风景,总是昏黄色的,隔了一层雾般,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却永远看不清。这是人类自我保护的一种本能,还是她在后面的七年里回忆过太多次,做过太多关于那段时间的梦,这些回忆和梦太过霸道,反复交替着,有些是虚,有些是实,它们填满了她,与她更紧密地厮守,那些真实的细节反倒湮没在越来越遥远的过去里,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

    不仅曲小婉的电话是如此,就连真正的“东窗事发”究竟是在谈崩那天的多久之后,司徒玦也记不清了。依稀只记得那是毕业前夕,她刚在六月的《药学学报》和另外一本国内医药学权威期刊上看到了同时署着邹晋和刘之肃大名的论文,然后整个药学院,不对,是整个学校或者说本市的整个医药行业都在一夜之间被一场丑闻所笼罩。这丑闻包含了学术造假、保研黑幕、高校潜规则、以及师生情仇、桃色秘闻等种种吸人眼球的元素,乃至于它在轰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依然被人津津乐道。

    好笑的是,在这场大戏中,身为主角的司徒玦是多么地后知后觉。她居然是在接到吴江的电话之后才知道去慌忙打开校内BBS的网页。然后她才想起,为什么吴江在电话里一个字也不想多说,因为换做是她,她也会丧失了一切言语的功能。

    BBS里早已热闹得翻天覆地,各种各样打着惊叹号的帖子充满了以寡淡著称的网页,然而那些帖子无疑都是围绕着被两个被顶得置顶,并且回帖翻页无数的主题帖。

    第一个帖子名为《我的良知和愤怒让我无法再沉默》。

    另外一个则更让人触目惊心——《我得不到属于我的公平,只因我没有爬上导师的床?》。

    从发帖时间上来看,后者要比前者晚上几个小时,更像是对前一个帖子的回应,它们前后呼应,正好为人们把一个耸动的故事讲得基本成型。这个故事里,有一个在专横无礼、人品低下的导师身边沉默忍耐了四年并且良知未泯、尚存最后一滴热血的年轻博士生。他用沉重而理性的叙述了自己的真实经历。包括作为一个曾经怀着无比的向往考到崇敬已久的导师门下的普通学生,在随后的几年里,是怎么被无情的现实浇醒,还有他天真误以为的净土的学术界原来是充满了那么多的灰暗角落。他的导师作为一个知名学者,拥有大量的科研成果和专著著作,却一直在榨取学生的廉价劳动力,甚至篡夺弟子的心血成果,他的许多成果事实上都是坐享其成,不仅如此,他贪欲以及他对待学生的严苛和践踏更是令人发指。

    这个帖子在揭开事实真相的同时,也试图尽可能展现客观并充满了自我反省,发贴人也承认自己的导师拥有非常优秀的专业素养,对自己面对那么多不公正待遇始终忍气吞声的原因也做了剖析,无非是出于“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心态,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自己唯有忍耐,这种忍耐其实是迂腐和懦弱的表现。直到另一个无辜的女孩被卷入进来,对这个女孩的同情和对现实的愤懑让他终于无法再沉默。这个女孩仅仅是因为不肯屈就于该教授的潜规则而屡屡受挫,不但在奖学金申请上遭遇不公正,就连保研名额也险先失去。最起码的正义感让他告知了这女孩真相,却惨遭导师报复,连顺利毕业都成为奢望,终于逼得他忍无可忍,要将一切公之于,并委婉地暗示了他的导师私生活糜烂,与不止一名的女学生保持不正当关系。他没有知名该导师的详实身份和姓名,但是其中透露出来的许多细节无不使人浮想联翩,真相呼之欲出。

    然而,更掀起轩然巨浪的还在后面,在后面的跟帖里,有人匿名发表了大量的照片,那些照片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不堪入目”。任何视力正常的本校人都可以从尚算清晰地扫描照片中分辨出那个男人与药学院副院长惊人的相似,只不过一改他平日的风度翩翩,将他那已然不再年轻的身体袒露在众人的视线里,那个拥有姣好面孔、青春体态的女主角不是邹副院长的得意门生曲小婉又是谁?学校里有多少人在各种大型晚会上见识过她的风采,只知是清高绝伦的人物,照片里只见到她的妖媚娇娆。

    似乎是为了证明照片的真实性,除了以卧室为布景的,还有不少是在邹晋私宅的外围拍摄的,这部分照片有些模糊,有些清晰,人物均无视镜头,似乎并不知已被相机捕捉。曲小婉在她的中年男导师家中如入无人之境,附注的文字还特意强调她并不是唯一拥有这个权利的人。因为,还有一部分的照片里另有一张漂亮的面孔,这张面孔的主人和邹晋促膝坐在夜色中的小院里,邹晋的手正覆在她的手背上,神色温存。然后,曲小婉泫然欲泣的出现在接下来的照片中,与另外两人构成了极富故事性的画面。再往下就是另一个女孩走在邹家门口的小径上,路灯将她的连映衬得很是剔透。这张照片也同样附有注释:深夜离开。

    那微微晃动的草丛,那细碎的声响,这长久地疑惑终于寻觅到了一个答案。原来是这样。螳螂捕蝉,谁知一只傻傻的蜘蛛撞了进来,意外收获,一箭双雕!

    司徒玦凝视着照片中的自己,那种感觉极其诡异。她怎么能奢望别人眼拙,一眼看过去就是铁证如山。辨认得出的聪明人大有人在,这不算什么,后面有更聪明的人联系上之前不雅照里女方未露出面孔的那一部分——谁敢说那只能是曲小婉?

    看到了这里,司徒玦反而坦然了,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没有什么可以使她更害怕的了。因此她浏览后面那个帖子的时候要平静了许多,握住鼠标的手也不再剧烈地颤抖。跟前一个帖子不同,这一个发贴人开始把自己的情况大致介绍了一遍。司徒玦也是再一次在那些朴素的文字里见识到了谭少城的贫穷,以及艰难求学的历程。她看得很仔细,没有放过每一字每一句的控诉,还有关于奖学金事件与保研事件的图片证据。最后还有一段录音的音频,里面有邹晋的认错和答应可以给予对方补偿的承诺,当然,毫无意外的还有她的道歉。听到这里的时候,她竟然还短促地笑了起来。

    看过这个帖子的人应该都能理解前一个发帖人的热血和冲动,任谁也觉得义愤填膺吧,那样一个孱弱又坚强的女孩,在最绝望的困境中仍坚守着自己,希望考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她不知道一无所有却灵魂干净的人永远是生活中的劣势者,所以抗拒了教授的淫威,结果在黑幕中一再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如果她没有遇到那个有良知的师兄和另一位仁厚的师长,只怕现在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那么努力却一再地失望是源于不够幸运,丝毫没有想到事情的背后有一双如此无耻的黑手在操控。尤其难得的是她拒绝了事发后教授在前程和金钱方面的补偿。她说,刚刚过世的父亲在活着的时候就常对她说,再穷也不能丢了骨气。她什么都不要,只求公正,哪怕再度遭遇报复也在所不惜。

    司徒玦看完了帖子,开始有些明白了。傻的不止她一个,连曲小婉都太过天真,还自以为导致这番局面是受她的决绝所累。其实这是一个早已铺设好的天衣无缝的陷阱,他们一个个陷在里面尤不自知,最高明的猎人不会急着下手也不会怜悯,他们永远知道在最合适的时候启动那个机簧,没有一个猎物有机会逃出生天。不管倒一千一百次歉,不管给予怎样的补偿,甚至不管杯子有没有摔碎,结果都是一样,所有的挣扎,只是一步一步在这个陷阱里埋得更深。

第三十七章  因为在乎,所以残忍

    天究竟是什么时候暗下来的也说不清,刚打开电脑的时候明明是午后,司徒鞋也没脱地歪倒在床沿,思维是处于某种超载之后的空洞,就好像懵过去了一般。直到敲门声惊动了她,弹坐起来才发觉房间里一团漆黑,只有处于待机状态的显示器那里闪烁着一丁点幽蓝的光。

    敲门声愈发急促而沉重,犹如战前的鼓点。司徒下意识地过去开门,外面站着的是姚姑姑,一只手还悬在半空。如今的姚姑姑虽与司徒的关系也没有变得亲近,但自从受过几次教训,到底是知道要客气些,往日里就算催着吃饭,也不至于这般蛮横地敲门,司徒有些诧异。

    “敲了那么一阵你也没听见?”姚姑姑说,“你爸妈回来了,让你赶紧下楼去。”

    司徒的心猛然一缩,这时已见到她那急性子的父亲出现在楼梯口,还来不及看清脸色,只觉得眼睛一花,顿时整个人的身体都失去了重心,半边头脸都是钝钝的,另外半边的脑袋则在斜摔着倒下时重重磕在了门框的棱角上。她当时竟也没觉得很痛,就是头晕,睁开眼也看不清,柚木色的旧地板,堪堪支撑着她的门框,立在一旁的别人的脚,都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旋转着。

    司徒久安部队出身,据说当年练就一身扎实的拳脚功夫,并深深引以为荣,家人和朋友大多在茶余饭后欣赏过他单手劈砖的余兴演出,总是赢得一片叫好。年过不惑之后这种表演渐渐少了,一是薛少萍看腻了不许他再折腾自己,另外司徒暗暗揣测他也不怎么劈得动了,她就曾发现他在某次豪气干云之后偷偷地往手上摸药酒。司徒对父亲这种蛮力的炫耀颇不以为然,却从来没有想到,那只狠狠劈下的手有朝一日会招呼到她的身上。他已不如年轻时有力,但一个箭步冲过来教训自己的亲生女儿应该绰绰有余,那记耳光与其说是煽过来的,不如说是“砸”过来更确切些。

    司徒恍惚中记起了那些在她父亲手中铿然断裂的砖块,或许这一下打死了她也不稀奇吧。她听到了妈妈尖锐的哭喊,“你动什么手啊,明明答应过我有事好好说!”

    “我就是太听你的,什么都好好说,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才养出这么一个好女儿,我现在只后悔教育得太迟了!”

    即使看不见父亲的脸,司徒也可以想象出那双因为愤怒而睁大了的眼睛,像是可以冒出火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坏事传千里,她知道这一刻早晚会来,没料到这么快,连喘息的余地也没有。这样也好,省却了等待的恐惧。

    她抬起头,正好看到那再度扬起的手,妈妈的急乱的脚步声还隔着距离,她自己根本没有办法立刻站起来,又一下的皮肉之痛已不能幸免,她愣愣地,竟连闭眼这最后一点自我保护的方式都忘记了。

    这一次,意料中劈头盖脸的“教育”并没有落实,司徒久安的手被人生生拦住,几秒过后薛少萍已扑倒女儿身边,一声惊呼,半抱半搀地将司徒扶了起来。

    “她不是你生的?就算她杀人放火,你也不至于下这样的重手。亏你也下得了手!你打死她事情就解决了?”薛少萍的声音里也再无往日的从容优雅。

    “打死她正好眼不见为净。否则她真以为,长大了,有主意了,什么事都敢做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

    司徒这才看清拖着气急败坏的司徒久安的不是别人,正是姚起云。以这样的方式咋然与他的视线迎上不可谓不百感交集,然而很快她的感激和欣慰被更深的惊慌所取代,因为从他的神情里,她可以读出一种意味:别说是打,他根本连碰都不想喷到她。

    薛少萍用手背拭女儿的脸,叫喊着指使姚姑姑去拿纱布,司徒在妈妈的手上看到了血渍,自己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把,湿哒哒的,触目惊心的红。

    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陋,连说出的第一句话都是口齿不清的含糊。

    “死刑之前都还有审讯画押,你连问都没有问过我一句就下手?”她以同样的愤怒回应司徒久安,即使整个人还是站得摇摇晃晃的。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父女又是如此相似。

    “你还敢说什么?要狡辩还是再说一次那些丑事来气死我?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要不是今天我凑巧约了高教授谈事情,我还不知道我养得出你这样的畜牲!”

    司徒恍然大悟地点头,她说呢,怎么事情来得那么突然,原来是高教授,难怪是这样“凑巧”。

    “他说你就信?我是你女儿,我说的你就不信?”

    “人家高教授根本就没有说什么,只是劝我想开点。我跟你妈傻瓜一样还乐呵呵地以为你有出息了,给司徒家长脸了。原来外面有成千上万嘴都在笑话我们,别人的手都戳着我的脊梁骨来了。照片都寄到了公司,人家受害人要上访,这事没完!我说你怎么就贱到这种地步,这二十几年家里欠过你什么?你要跟那个……那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流氓……亏他还是专家教授,我都说不出口!我恨不得和你妈从来就没生过你!”

    司徒久安说道激动处,又禁不住要冲上前去,姚起云一言不发地再度拦住。

    “你说啊,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薛少萍也心痛不已地流着眼泪看向司徒。

    “你们都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更想不通。”司徒反手拉住妈妈的手,这才哭了出来,“我没做过,妈,你相信我,我没做过让你们丢脸的事。我是去过邹晋家,但我是为同学的事去求情,连家门都没进,那些照片根本就是在故意误导。他调换成绩的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过我,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呀!”

    薛少萍摇头道:“你……你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人家一个教授,又是做领导的人,凭什么无缘无故冒那么大风险给你好处,不惜给无辜的人使绊子,又怎么会有人大费周章地嫁祸你,你倒是说说看?”

    “整个事情都是谭少城和邹晋的学生刘之肃策划地,他们早合计好了,还有高鹤年一定也脱不了关系!他们这种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尤其是谭少城,我知道她一直恨我,她一直等着这样一个机会……”

    这话一出来,司徒才觉出自己辩词的薄弱和孤立无援,就连姚起云都皱眉看向了另外一边,妈妈的神情里更是毫无赞同。

    “你说姓谭的那个女孩子恨你,这些都是别人故意陷害你,人家穷得爸爸死了都没钱下葬,故意丢了奖学金,故意让成绩被调换来害你?如果不是高教授看不过去拉了她一把,这女孩子估计连保研的名额都丢了,你想让我相信,她愿意这样仅仅是为了冤枉你?”薛少萍难以置信地说道。

    “她是不是故意,我现在不敢判断,这里面还有刘之肃和邹晋的矛盾,高鹤年和邹晋之间一定也有问题。调换成绩的事是邹晋做的,他是对我有非分之想,但我跟他没有半点瓜葛,谭少城他们只不过抓住了成绩的把柄大做文章……”

    薛少萍没有等到司徒说完,就重重叹了口气,“你跟他没有半点瓜葛?司徒,苍蝇不叮没缝的蛋,我自问对你从小的教育都没有半点松懈,我怎么告诉你的你忘了?人活着,穷和富都不重要,最重要不能丢了自己的人格?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不正当的手段来牟取不属于你的东西?这样看,你连一个穷山村出来的姑娘都不如,至少人家活得比你有尊严,你太令我失望了!”

    “这都是你溺爱的结果!”司徒久安冷哼道。

    “到了这种地步争这些还有什么用?最要紧是怎样把事情处理好,不能让那个女孩子再闹下去,我们理亏在先,再不想办法,只怕越来越不能收拾……”

    “别人要是肯因为一点利诱就罢休的话,根本就不会有现在的事!”

    ……

    他们开始争执。

    司徒的心也开始慢慢地凉透。

    她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没有人相信她,没有人愿意听她的说辞。就连她最亲的人也是如此。

    想到最亲的人,司徒一个激灵。

    她迎着恨不得再给她几耳光的父亲,上前几步,对着如日暮的雕像一般隐藏自己存在感的姚起云,她看着他,带着期盼,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你说,你相信我,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

    她不在乎自己的举措在父母看来有多么突兀,别人可以不相信,但他应该把一切看在眼里。她或许骄纵,或许任性,然而这些年,这些年她心里除了他可曾有过别人?

    姚起云怔了一会,缓缓地垂下了眼睑。

    他说:“我不知道。”

    司徒爆发了,“你说一个理由,你给我一个理由,就当为我解释,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为了什么?!”她捕捉着姚起云的眼睛,疯了一般竭斯底里。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种酸涩难明的苦笑。

    “我说过我不知道。阿,或许你就是太要强,你不能接受你输给了一个什么都不如你的人。又或者你只是习惯了无所顾忌,你从不怕爱你的人受到伤害。”

    “谁爱我?”司徒喃喃自语,“就这样爱我?”

    她绕过他们,朝楼下走,一阵风地险先撞翻总算慢腾腾的找出了消毒纱布的姚姑姑。姚起云在门口前追上了她。

    “你不要像个小孩子一样,你能有本事走出去就不回来?”

    “我死在外面都不关你的事,真不知道我怎么就会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你除了送我一个透心凉,还能给我什么?给我滚开。”司徒怒不可挡。

    姚起云说:“你说得没错,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司徒坐在吴家楼下的长凳上。她不能走得太远了,即使天黑了下来,现在这副样子,脸上既是伤,又是血,说不定还有泪痕,像个游街的怪物。

    吴江匆匆赶到,见到她那副模样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谁打的?”她不肯答,他也多半可以猜到,“你爸?他们知道了?”

    他二话不说拽着司徒去了最近的一所社区医院对伤口做了一番处理,消毒水清洗伤口的时候,司徒才意识到是那样的疼,之前竟没觉得,兴许是更强烈的感觉掩盖了它。不用看镜子也知道半边脸肿成了什么样子,头很沉,磕到门的部位不能喷,一碰就情不自禁地发出“嘶嘶”声,像受伤的蛇。

    社区医院的值班医生在对她进行过大致的伤情闻讯和检查后,建议还是到大医院做个头部检查,以确定有无脑震荡的可能。司徒拒绝了,她对吴江说:“如果真赶上了脑震荡,我会不会失忆,那也是桩美事。”

    吴江气道:“变傻子的可能性更大。”

    司徒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我饿得厉害,什么都没吃,身上半毛钱也没有。”

    她说的是实情。再痛苦都无法战胜饥饿感,活人的悲哀。

    吴江无可奈何地把她领出医院,想了想,便说道:“我约了人,正好要赶过去,你也一起来吧,顺便吃点东西。”

    司徒一手把医院里带出来的冰袋压在脸上,“约了谁?”

    吴江低头走路,没有作声。

    “哦……”司徒若有所思,“你早说啊,给我些零钱,我不打扰你们。”

    吴江站住了,双手插在裤袋里,将脚边的一片枯叶踢进人行道旁的灌木丛。

    “我原本是不打算去的,不过既然出来了,想了想,避着也不是办法。司徒,你跟我一块去,也算帮我个忙。我现在脑子很乱,不知道怎么单独面对她。”

    “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她卷进的那些事里我也有份。你别绕着不说,随便你怎么看我,无所谓了。”司徒怅怅地说。

    “你不一样。”

    司徒说不清吴江嘴里的“不一样”是因为她至少没有在不雅照中露了正脸,下贱程度略轻,还是因为她不是他的爱人,所以他并没有那么在乎。

    她问:“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跟邹晋发生过关系,更没有让他帮我做任何事,你信不信?”

    吴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我信。”

    作为朋友,吴江会选择说好听的让她没有那么狼狈,这早在司徒意料之中,但是听到他的回答时,她还是有些许动容。

    “就算你嘴上说说而已,我也挺感激,真的。除了你,恐怕也没人会这么说了。”

    “我当然相信,司徒,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就像我知道小婉是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人总是对自己的所爱的人要求更为苛刻,更难以谅解?难道是因为在乎,所以残忍?司徒想到了姚起云转身那一刻的背影,心如刀割。

    “我不是为她辩解,但是她跟邹晋都是过去的事,她现在……”

    “我知道。”吴江的反应令司徒意外。

    “猜到和亲眼看到是不一样的!”吴江走了几步,司徒没见过天塌下来都满不在乎的他这么焦躁不安,“我看到那些照片之后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我问她,那些照片是不是邹晋逼她拍的。她说不,没有人逼过她,她是自愿的。她为什么就不能帮帮我骗骗自己?我不停地对自己说,她现在是爱我的,只爱我,可是我闭上眼睛,那些照片就在我眼前,我记得他的手落在的每个位置,我受不了……再说,这件事闹大了,我怎么带她回家?说服爸妈接受我要娶一个比我年纪大的女人,这个我有把握,但是我怎么让他们接受未来的儿媳和自己的导师,一个有妇之夫厮混了那么久,还拍了照片让满世界的人都有眼福欣赏?”

    “你要跟她断了?”

    吴江茫然地摆头,“不知道,所以我觉得我该好好想想,最起码现在我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曲小婉坐在闹市区一间西式简餐店靠窗的位置,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餐厅里人不多,透亮的灯光将她对比得很是单薄。

    她一直在看店里的杂志,直到吴江出现在她视线中,才看了看自己的表,说道:“你来了,我等了你正好三小时。”她说这话时并无埋怨,只是微笑着告诉他一个事实。

    “对不起,我有点事。”吴江低声道。

    “干嘛对不起,我自己愿意等,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反正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司徒,问道:“你的脸怎么了,最近流行鼻青脸肿的样子?”

    司徒哼哼两声当做回应,她已经适应了曲小婉不讨人喜欢的直白和尖刻。在此之前,她几乎以为对方把自己当做了空气。

    她飞快地为自己点了些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本还想问问另外两人要不要吃点什么,不过看他们的样子似乎都没有那个心思,她也就不在反客为主地多此一举。迫不及待地等来了吃的,就埋头苦干,吞咽咀嚼间牵动了伤口也毫不在乎。

    吴江和曲小婉说的多是不咸不淡的对白,大概都怕一不留神就扯落了蔽体的最后一件衣裳,虽然这衣裳早已千疮百孔。曲小婉的谈兴明显要浓一些,她的话比司徒印象中的每一次都多,兴致勃勃说着等他的三个小时里透过玻璃窗看到的趣事,路人平淡的一点小滑稽都要笑上许久。

    司徒刚吃好不久,就听到吴江对曲小婉说:“回去吧,坐了那么久,你也累了。”

    “不会啊,我一点也没觉得累。”曲小婉笑道。可就连司徒也不忍心细看她眼里的血丝。她歪着头想了想,像个孩子一般雀跃地提议,“要不我们去看电影?上次你说喜欢那部!”

    “下次吧。”

    “去吧,就今天。”她无比自然地伸出手,带着一丝娇态,亲昵地想要去抓住吴江放在桌上的手。然而,在她即将触到的那一瞬间,吴江的手却不落痕迹地往后一缩。

    他随之召唤服务员结账,然后站了起来。

    “回去好好睡一觉行吗?我最近都比较忙,好一些的时候……到时我再给你电话吧。”

    前一刻的笑意还凝固在曲小婉的嘴角,她微笑着,微笑着,渐渐笑成了一种通晓和理解。那只落空了的手也徐徐收回,藏在了桌下。

    “好。”她对吴江说。

第三十八章  时间背后的等待

  这个暑假,因为家里添了许多需要处理的麻烦,司徒久安没有像往年一样让姚起云到公司去实习。他常说,同样是在这个家里长大的孩子,起云与司徒玦之间却有云泥之别。姚起云太过懂事,太过为身边的人着想,有一种完全超越年龄的早熟,做家长的反而希望他能多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像是为了不让长辈的愿望落空一般,那段时间,姚起云待在家的时间少了许多,他过去是那种出门必有明确目的的人,最近却有好几次回家都错过了饭点。家人问起时,他只是说出去转转,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或许是出于女性家长特有的敏感,终于有一天,薛少萍貌似不经意地在饭桌上问起,“起云,你是不是在外面交了女朋友?真有的话可别瞒着我和你叔叔。”

  “是吗?这倒没听你提过。”司徒久安也有些惊讶,见姚起云笑笑没有说话,便对妻子说道,“我看就是你们女人爱瞎猜。”

  薛少萍含笑,“我不过是问问。”

  “何必问,他早就有女朋友的,你们还真以为他是纯情乖宝宝。”司徒玦不期然地冒出一句话,让在座的人都愣了愣。

  司徒玦的“丑事”已经过去一阵,虽然司徒久安依旧没给她什么好脸,但总算不再是见一次教训一次的深恶痛绝,其他人也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但这种回避不代表遗忘。丑闻的另外一个女主角曲小婉已经死了,一死了干愁,伴随她的所有指责和夷都已随着她的下葬归于尘土。司徒玦却活着,活得好好的,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不辩解,不忏悔,更不觉得有必要在任何人面前羞愧低头,丝毫没有一个犯错者的自觉。她压根儿没想过要了断自己,当然,也没有人逼她那样做,但这样的活着到底是有了几分“苟全”的味道。

  然而,正是这样一种满不在乎、不思悔改的姿态,让家人渐渐对她灰了心,打骂无益,话说多了,也懒得再说,横竖她就是这样了,最好是眼不见为净。于是司徒玦在这个生她养她二十几年的家里,忽然变成了一个相当尴尬的存在,好在她也非常配合,不去惹人嫌,尽可能不出现在家人的视线范围内,不得不在场的时候话能省则省,她已经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主动掺和到他们的话题里去了。

  “你别瞎说。”薛少萍怕她一个不慎又挑起事端,忙丢个眼色让她住嘴.司徒玦却显得很不识时务,扫了一眼姚起云,似笑非笑地说道:“是不是瞎说大家心里有数,上次不也提起过吗?其实那女的大家都认识。”

  姚起云的脸微微变了颜色,嘴唇紧抿着。他不知道司徒玦为什么要在她父母前面抖出他们以前的事,不过她的爱憎一向强烈而分明,爱的时候愿意为他苦苦地瞒,如今她恨他,自然也是什么都做得出。

  司徒玦没有吊人胃口,很快就为大家揭开了谜底。

  “你和谭少城又不是见不得光,何必遮遮掩掩小家子气?”

  这下让司徒久安夫妇都震惊了。

  “真有这回事,起云?”

  姚起云看上去似乎有些招架不及的错愕,不过年轻人面皮薄,他又是内敛的性子,被司徒玦这么没心没肺地一点破,难堪也是情理之中。薛少萍见他怔了怔,并没有反驳之意,心中也明白了几分。

  “这我倒是没想到,唉,也难怪……不过那姓谭的女孩子……是我们家理亏,你其实不必瞒着。”

  司徒久安就比妻子直接多了,他沉吟片刻,对姚起云说道:“我看那女孩儿不错,踏实,大度,难得的是有骨气,是个好女孩。起云啊,你阿姨说得对,你也大了,这事不必瞒着,有时间可以让她到家里来吃顿饭。”

  姚起云还没回答,司徒玦却笑了,“带回家是当然的,不过此家非彼家。就算是未来的儿媳妇见公婆,那也得先去拜会正主儿。不信你们问他,姚起云,你不是过一阵就要带着你的‘好女孩’回老家一趟吗?”

  姚起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司徒玦怎么知道这件事?

  其实认识了那么久,姚起云对谭少城从未生过绮念,直到那一天,他把谭少城从司徒家送回学校,道别时,他说了句谢谢,没想到始终表现得坚强、大度的少城却掉下泪来。她说,她害怕别人的感激和道歉,宁愿自己才是说“对不起”的那个人,因为得到了的人才说“对不起”,被感激和道歉的人却总在失去。

  姚起云不知道该怎么安wei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当她哭倦了,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的时候;强烈的潜意识在提醒他,这样是不对的。然而,正是在这样看似抗拒的抚wei下,也许正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和她之间才多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不过,即使和谭少城走得越来越近,姚起云也很少把她邀请到家里来,原因她自是明白的,也很体谅。

  今天上午两人逛了书市之后一起吃饭,他中途有事,埋单离开的时候太匆忙,连钱包里抽掉了张银行卡都没留意。结果是拾金不昧的店员把卡交给了谭少城,谭少城又怕他着急,便自己跑了一趟,把卡给他送回了家。

  那时姚起云还在机场,顶替临时请假的司机去接出差返家的薛少萍。家里只有姑姑在,谭少城便把那张卡交到了姚姑姑手里。姚姑姑对谭少城有着显而易见的好感,那种好感甚至超过了对待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陌生人应有的程度。除了谭少城的性格和脾性给她留下了好印象,连姚起云都不得不承认,或许里面还掺杂了姑姑对司徒玦排斥的因素。在姑姑看来,世间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比司徒玦跟姚起云在一起更为适合,她一度都死了心,以为自己的侄子这辈子都要着魔下去,谁知这时他身边多了一个不知道比司徒玦好多少倍的谭少城,她自然是乐见其成。

接下那张银行卡之后,姚姑姑满心欢喜地拉着谭少城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还主动提起再过不久就是起云生父的忌日,他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回老家一趟的。姚姑姑说,如果不嫌弃,谭少城可以跟他们姑侄俩一起回趟乡下,就当去散散心也好。

  事后,少城回到宿舍打电话对姚起云说:“你姑姑是个热心肠的好人,有这样关心自己的长辈真好。她一个劲儿地说让我有时间一定要去,其实时间我倒是有的,也想看看你出生长大的地方,但……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平心而论,谭少城并不在姚起云回乡的计划中,他总觉得太快了,再则也没有那个必要,心中暗自怨姑姑的多事。可少城若有若无的期待让他一时间也不好说出拒绝的话,只能含糊应对,说到时再看有没有时间吧。这件事他自己心中都没有确切的打算,这会儿突然从司徒玦嘴里说出来,又是那样的口吻,也难怪会让他措手不及。

  姚起云也没想过瞒着司徒玦,她该知道,也早晚会知道。然而,就算司徒玦烈性的脾气爆发,他多少还能感到些许了断的快意,可她信口而来的讥诮,一览无余的轻视,却让他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刚从乡下来的孩子,看着雪白的墙壁,搜集别人的颜色,藏起满是泥垢的手指甲。

  老家对于他而言,除了儿时窘迫的记忆和生父的坟墓,再没有多余的意义,姚起云把这突如其来的心慌意乱,归结为对司徒久安夫妇的感受的顾忌。想是也体会到了那种尴尬,薛少萍仿佛没听到似的继续吃饭,司徒久安却放下筷子对司徒玦斥道:“有你什么事?”

  司徒玦自我解嘲地干笑两声,“你们早该让我知道,如今我在这个家没有说话的资格,根本没有什么事轮得到我插嘴,那我也就不讨嫌了,大家也就不用觉得没趣了。”

  她这样把自己踩到了脚底下,司徒久安反而不好再训斥下去,拿起筷子。竟也觉得一阵悲从心来。薛少萍鼻子一酸,低头给女儿夹了块鱼肉,“吃饭吧。”

  司徒玦点头,吃得津津有味。

  晚上,司徒玦回房之前,妈妈忽然说家里缺些日用品,让姚姑姑放下手里的活去附近的超市跑一趟。不情不愿的姚姑姑刚出门不久,楼上的司徒玦就听到姚起云的房门被敲响,过了十几分钟,妈妈把正在看报纸的爸爸叫上了楼。

  毕竟是母女,薛少萍心事重重的行径自然瞒不了司徒玦,她知道妈妈应该是有话要和爸爸商量,而谈话的内容想必是与她有关,虽然她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她摘掉随身听的耳麦,听着爸爸上楼来的脚步,随即听到关上房门的声音。

  司徒玦等了好一会儿,确定那边的谈话应该基本切入主题了,便以最小的动静走出自己的房间,悄然站在父母的房门外。

  隔着一扇门板,不难听出里边的两人确实在进行一场谈话。司徒玦屏住呼吸.好让听觉更敏锐些。

  妈妈的声音像是故意压低了,在外头嗡嗡地听得不是很真切。

  “……再找个好人家……别人怎么看……实在不容易,总得为她将来打算”

  “你这是自私!”爸爸的声音要大许多,“当初是谁千方百计防贼一样就怕别人打你宝贝女儿的主意?现在亏你想得出来!”

  “死脑筋……跟现在怎么一样,那时我是防着他,我觉得他俩性格不合适。不过起云确实是个好孩子,这点你没有看错。他来咱们家……一候,她觉得自己没有输。

  姚姑姑知她如今没了底气,整日冷嘲热讽,还变本加厉地在她面前把姚起云着谭少城回乡下老家拜祭父母的事说了整整一个下午,她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输.可是,当他为报答司徒家的恩情,或者为了迟早属于他的久安堂答应去娶  一个他看不起的、声名狼藉的女人时,她忽然觉得她旱就输了,含着那口气撑在原地只是自欺欺人。

  没有所谓的水落石出,真相早已盖棺论定。

  司徒玦想,为了大家,也为了自己,也许她早就该走了。

  司徒玦次日就找到了邹晋,告诉他,她想离开,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邹晋当场把自己能为她办到的,和接下来她有可能面临的苦,都摆在了她面前。

  “你想好了吗?”

  司徒玦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她可以相信并托付的,竟然只有这样一个人,因为她知道,如今这个人为了赎罪,愿意为她去做任何事。

  邹晋当天就带着她辗转了好几个地点,为她的决定去做准备。

  黄昏的时候,邹晋的车停在距离司徒家一站路之外的街口,外面雨下得很人,但也只能送她到这里。

  邹晋说:“接下来的事我会替你安排好,那边会有人接应你,钱的事你不用管。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当然,你要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司徒玦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正前方,车前的玻璃上聚拢的水流被雨刮反复地打散。她不得不去想爸妈,他们一辈子都活得堂堂正正,只为一个不争气的女儿.往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都要忍受别人的指指点点。最可怜的是,就算认定了她的堕落,到了最后,还是苦苦为这个女儿的未来打算。她合不得他们,甚至一度想过,都承认了吧,就当自己迷途知返,什么都听他们的,再不让他们伤心失望。

  可是,单单闭上眼想想,她都觉得不寒而栗,一生那么长……他们迟早会在爱的名义下把彼此逼疯。

  过了一会儿,她侧过脸去看了邹晋一眼,不过是短短的数月没见,他整个人仿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衰老了下去,虽然还是那副眉眼,头上也没有新添的白发,可早先的意气风发、倜傥自如已经彻底地消沉颓败了,老年人的暮气初现端倪。她没    “我对你的容忍还不够?你爸爸是对的,我宠坏了你,你没得救了!”薛少萍弯下腰掩面痛哭,“到了这个份上,你还要去找他,你找他干什么?全世界那么多的男人,缺了他就不行,你就这么贱?”

  “你们想得到有多贱,我就有多贱。”司徒玦扭头去找姚起云,他却仓皇地别开脸去。

  她站直了,指着他的方向,手却不听话地发抖,“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死了,我这个破烂也轮不到他捡!”

  薛少萍垂下了手,一脸不可思议的疑惑,“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下你?你三岁的时候发高烧,医生都说可能没办法了,我应该让他放弃的。你不是我的女儿,我宁愿你那时就死了。”

  司徒玦以为自己豁出去了,什么都无所谓了,这样也不错,少了牵挂,她会更轻松。可临到这个关口,还是觉得撕心裂肺地疼,活像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将血肉连着筋撕剥开来。她荒诞地想到了割肉剔骨还父母的哪吒,世上还有没有姜太公,在魂魄散去之后赐她藕塑的不死之身?

  说不定谭少城是对的,她有她的一套哲学。就在昨天,谭少城对她的手下败将司徒玦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你非说我是告密的小人,其实我没有那么做,那时我真没有想过要把你怎么样,又能把你怎么样,是你给我上了一堂课。说起来我应该感谢你,不妨把自我安慰的经验拿出来和你分享分享——你现在觉得痛吗?这没什么,小时候我妈让我去买醋,我怕她等,跑得飞快,结果摔了一跤,脚上都是血。我妈听到我哭,走出来一看,发现瓶子碎了,醋洒了一地,裤子上还破了个口子,她把我拉起来,当场就打了一顿,看都没看我的脚一眼。脚痛不算什么,伤口会愈合,长出新的肉,可醋和裤子都是钱,花出去就再也没有了!和伤了手、伤了脚相比,心痛就更一文不值了,连包扎都省了,谁看得见?穷到麻木比你能感觉到的任何一种痛都可怜,而你从来没有尝过那种滋味……我讨厌看你这种眼神,好像只有你高高在上,只有你是一块美玉,别人都贱得像一块瓦片。告诉你,没有什么是生来注定的,打碎了的玉连一片瓦都不如。玉死了,瓦活着,那瓦就是玉了。”

  司徒玦不再后悔了,她去找邹晋是对的,不顾一切要走也是对的,走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哪怕要在一个无依无靠的地方,连合法身份都没有的地方熬下去,哪怕熬不过,被遣返,这辈子哪儿也别想去了,也是对的。

  她彻底斩断了后路,回头再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家人,我们总是要老的……”

接下那张银行卡之后,姚姑姑满心欢喜地拉着谭少城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还主动提起再过不久就是起云生父的忌日,他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回老家一趟的。姚姑姑说,如果不嫌弃,谭少城可以跟他们姑侄俩一起回趟乡下,就当去散散心也好。

  事后,少城回到宿舍打电话对姚起云说:“你姑姑是个热心肠的好人,有这样关心自己的长辈真好。她一个劲儿地说让我有时间一定要去,其实时间我倒是有的,也想看看你出生长大的地方,但……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平心而论,谭少城并不在姚起云回乡的计划中,他总觉得太快了,再则也没有那个必要,心中暗自怨姑姑的多事。可少城若有若无的期待让他一时间也不好说出拒绝的话,只能含糊应对,说到时再看有没有时间吧。这件事他自己心中都没有确切的打算,这会儿突然从司徒玦嘴里说出来,又是那样的口吻,也难怪会让他措手不及。

  姚起云也没想过瞒着司徒玦,她该知道,也早晚会知道。然而,就算司徒玦烈性的脾气爆发,他多少还能感到些许了断的快意,可她信口而来的讥诮,一览无余的轻视,却让他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刚从乡下来的孩子,看着雪白的墙壁,搜集别人的颜色,藏起满是泥垢的手指甲。

  老家对于他而言,除了儿时窘迫的记忆和生父的坟墓,再没有多余的意义,姚起云把这突如其来的心慌意乱,归结为对司徒久安夫妇的感受的顾忌。想是也体会到了那种尴尬,薛少萍仿佛没听到似的继续吃饭,司徒久安却放下筷子对司徒玦斥道:“有你什么事?”

  司徒玦自我解嘲地干笑两声,“你们早该让我知道,如今我在这个家没有说话的资格,根本没有什么事轮得到我插嘴,那我也就不讨嫌了,大家也就不用觉得没趣了。”

  她这样把自己踩到了脚底下,司徒久安反而不好再训斥下去,拿起筷子。竟也觉得一阵悲从心来。薛少萍鼻子一酸,低头给女儿夹了块鱼肉,“吃饭吧。”

  司徒玦点头,吃得津津有味。

  晚上,司徒玦回房之前,妈妈忽然说家里缺些日用品,让姚姑姑放下手里的活去附近的超市跑一趟。不情不愿的姚姑姑刚出门不久,楼上的司徒玦就听到姚起云的房门被敲响,过了十几分钟,妈妈把正在看报纸的爸爸叫上了楼。

  毕竟是母女,薛少萍心事重重的行径自然瞒不了司徒玦,她知道妈妈应该是有话要和爸爸商量,而谈话的内容想必是与她有关,虽然她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她摘掉随身听的耳麦,听着爸爸上楼来的脚步,随即听到关上房门的声音。

  司徒玦等了好一会儿,确定那边的谈话应该基本切入主题了,便以最小的动静走出自己的房间,悄然站在父母的房门外。

  隔着一扇门板,不难听出里边的两人确实在进行一场谈话。司徒玦屏住呼吸.好让听觉更敏锐些。

  妈妈的声音像是故意压低了,在外头嗡嗡地听得不是很真切。

  “……再找个好人家……别人怎么看……实在不容易,总得为她将来打算”

  “你这是自私!”爸爸的声音要大许多,“当初是谁千方百计防贼一样就怕别人打你宝贝女儿的主意?现在亏你想得出来!”

  “死脑筋……跟现在怎么一样,那时我是防着他,我觉得他俩性格不合适。不过起云确实是个好孩子,这点你没有看错。他来咱们家……一候,她觉得自己没有输。

  姚姑姑知她如今没了底气,整日冷嘲热讽,还变本加厉地在她面前把姚起云着谭少城回乡下老家拜祭父母的事说了整整一个下午,她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输.可是,当他为报答司徒家的恩情,或者为了迟早属于他的久安堂答应去娶  一个他看不起的、声名狼藉的女人时,她忽然觉得她旱就输了,含着那口气撑在原地只是自欺欺人。

  没有所谓的水落石出,真相早已盖棺论定。

  司徒玦想,为了大家,也为了自己,也许她早就该走了。

  司徒玦次日就找到了邹晋,告诉他,她想离开,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邹晋当场把自己能为她办到的,和接下来她有可能面临的苦,都摆在了她面前。

  “你想好了吗?”

  司徒玦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她可以相信并托付的,竟然只有这样一个人,因为她知道,如今这个人为了赎罪,愿意为她去做任何事。

  邹晋当天就带着她辗转了好几个地点,为她的决定去做准备。

  黄昏的时候,邹晋的车停在距离司徒家一站路之外的街口,外面雨下得很人,但也只能送她到这里。

  邹晋说:“接下来的事我会替你安排好,那边会有人接应你,钱的事你不用管。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当然,你要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司徒玦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正前方,车前的玻璃上聚拢的水流被雨刮反复地打散。她不得不去想爸妈,他们一辈子都活得堂堂正正,只为一个不争气的女儿.往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都要忍受别人的指指点点。最可怜的是,就算认定了她的堕落,到了最后,还是苦苦为这个女儿的未来打算。她合不得他们,甚至一度想过,都承认了吧,就当自己迷途知返,什么都听他们的,再不让他们伤心失望。

  可是,单单闭上眼想想,她都觉得不寒而栗,一生那么长……他们迟早会在爱的名义下把彼此逼疯。

  过了一会儿,她侧过脸去看了邹晋一眼,不过是短短的数月没见,他整个人仿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衰老了下去,虽然还是那副眉眼,头上也没有新添的白发,可早先的意气风发、倜傥自如已经彻底地消沉颓败了,老年人的暮气初现端倪。她没    “我对你的容忍还不够?你爸爸是对的,我宠坏了你,你没得救了!”薛少萍弯下腰掩面痛哭,“到了这个份上,你还要去找他,你找他干什么?全世界那么多的男人,缺了他就不行,你就这么贱?”

  “你们想得到有多贱,我就有多贱。”司徒玦扭头去找姚起云,他却仓皇地别开脸去。

  她站直了,指着他的方向,手却不听话地发抖,“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死了,我这个破烂也轮不到他捡!”

  薛少萍垂下了手,一脸不可思议的疑惑,“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下你?你三岁的时候发高烧,医生都说可能没办法了,我应该让他放弃的。你不是我的女儿,我宁愿你那时就死了。”

  司徒玦以为自己豁出去了,什么都无所谓了,这样也不错,少了牵挂,她会更轻松。可临到这个关口,还是觉得撕心裂肺地疼,活像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将血肉连着筋撕剥开来。她荒诞地想到了割肉剔骨还父母的哪吒,世上还有没有姜太公,在魂魄散去之后赐她藕塑的不死之身?

  说不定谭少城是对的,她有她的一套哲学。就在昨天,谭少城对她的手下败将司徒玦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你非说我是告密的小人,其实我没有那么做,那时我真没有想过要把你怎么样,又能把你怎么样,是你给我上了一堂课。说起来我应该感谢你,不妨把自我安wei的经验拿出来和你分享分享——你现在觉得痛吗?这没什么,小时候我妈让我去买醋,我怕她等,跑得飞快,结果摔了一跤,脚上都是血。我妈听到我哭,走出来一看,发现瓶子碎了,醋洒了一地,裤子上还破了个口子,她把我拉起来,当场就打了一顿,看都没看我的脚一眼。脚痛不算什么,伤口会愈合,长出新的肉,可醋和裤子都是钱,花出去就再也没有了!和伤了手、伤了脚相比,心痛就更一文不值了,连包扎都省了,谁看得见?穷到麻木比你能感觉到的任何一种痛都可怜,而你从来没有尝过那种滋味……我讨厌看你这种眼神,好像只有你高高在上,只有你是一块美玉,别人都贱得像一块瓦片。告诉你,没有什么是生来注定的,打碎了的玉连一片瓦都不如。玉死了,瓦活着,那瓦就是玉了。”

  司徒玦不再后悔了,她去找邹晋是对的,不顾一切要走也是对的,走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哪怕要在一个无依无靠的地方,连合法身份都没有的地方熬下去,哪怕熬不过,被遣返,这辈子哪儿也别想去了,也是对的。

  她彻底斩断了后路,回头再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家人,我们总是要老的……”

第三十九章  玉碎瓦存

这个暑假,因为家里添了许多需要处理的麻烦,司徒久安没有像往年一样让姚起云到公司去学习。他常说,同样是在这个家里长大的孩子,起云与司徒之间就有云泥之别,他太过懂事,太过为身边的人着想,有一种完全超越了他那个年龄的早熟,做家长的反而希望他能多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

    像是为了不让长辈的愿望落空一般,那段日子,姚起云待在家的时间少了许多,他过去是那种逢出门必有明确目的的人,现在好几次回家都错过了饭点。家人问起时,他只是说出去转转,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或许是出于女性家长特有的敏感,终于有一天薛少萍貌似不经意地在饭桌上问起:“起云,你是不是在外面交了女朋友?真有的话可别瞒着我和你叔叔。”

    “是吗?这倒没听你提过。”司徒久安也有些惊讶,他见姚起云笑笑没有说话,便对妻子说道:“我看就是你们女人爱瞎猜。”

    薛少萍含笑,“我也只不过是问问。”

    “何必问,他早就是有女朋友的,你们还真以为他是纯情乖宝宝。”司徒不期然地冒出一句话,让在座的人都愣了愣。

    司徒的“丑事”已经过去了一阵,虽然司徒久安依旧没给她什么好脸,不过总算不再是见一次教训一次的深恶痛绝,家里的其他人也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这种回避不代表着遗忘。

    丑闻的另外一个主角曲小婉已经死了,一死了千愁,伴随她的所有指责和鄙夷都已随着她的下葬归于尘土。司徒却活着,活得好好地,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不辩解,不忏悔,更不觉得有必要在任何人面前羞愧低头,丝毫没有一个过错者的自觉。她压根没有想过要了断自己,当然,没有人逼她那样做,但这样的活着到底是有了几分“苟全”的味道。

    然而,正是这样一种满不在乎,不思悔改的姿态,让她的家人渐渐对她灰了心,打骂无益,话说多了,也懒得再说,横竖她就是这模样了,最好是眼不见为净。于是司徒在这个生她养她二十几年的家里,忽然变成了一个相当尴尬的存在,好在她也非常配合地不去惹人嫌,尽可能地不出现在他们视线范围内,不得不在场的时候,话能省则省,她已经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主动掺和到他们的话题里去了。

    “你不知道别瞎说。”薛少萍怕她一个不慎又挑起了事端,忙丢个眼色让她住嘴。

    司徒却显得很不识时务,扫了一眼姚起云,似笑非笑地说道:“是不是瞎说大家心里有数,上次不也提起过吗,其实那女的大家都认识。”

    姚起云微微变了颜色,嘴唇紧抿着。他不知道司徒为什么也要在她父母前面抖出他们以前的事,不过她的爱憎一向强烈,爱的时候愿意为他苦苦地瞒,如今她恨他,自然也是什么都做得出。

    司徒没有掉人胃口,很快就为大家揭开了谜底。

    “你和谭少城又不是见不得光,何必遮遮掩掩小家子气?”

    这一下让司徒久安夫妇都感到了震惊。

    “真有这回事,起云?”

    姚起云看上去似乎有些招架不及的错愕,不过年轻人皮薄,他又是内敛的性子,被司徒这么没心没肺地一点破,难堪也是情理之中,薛少萍见他怔了怔,并没有反驳之意,心中也明白了几分。

    “这我倒是没想到,唉,也难怪……不过那姓谭的女孩子……是我们家对她理亏,你其实不必瞒着。”

    司徒久安就比妻子直接地多,他沉吟片刻,就对姚起云说道:“我看那女孩不错,踏实、大度,难得的是有骨气,是个好女孩。起云啊,你阿姨说得对,你也长大了,这事不必瞒着,有时间可以让她再到家里来吃顿饭。”

    姚起云还没回答,司徒便笑了,“带回家是当然的,不过此家非彼家。就算是未来的儿媳妇见公婆,那也得先去拜会正主儿。不信你们问他,姚起云,你不是过一阵就要带着你的‘好女孩’回老家一趟吗?”

    姚起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司徒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

    其实认识了那么久,姚起云对谭少城从未生过绮念,直到那一天,他把谭少城从司徒家送回学校,道别时,他说谢谢,没想到始终表现出坚强和大度的少城却因此掉下泪来。

    她说,她害怕别人的感激和道歉,反而宁愿自己才是说“对不起”的那个人,因为得到了的人才说“对不起”,被感激和道歉的人却总在失去。

    姚起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安慰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当她哭倦了把头靠在他肩膀的时候,强烈的意识在提醒着他,这样的不对的。然而,正是在这样的抗拒的抚慰。也许从那一刻开始,他和她之间才多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不过,即使和谭少城走得越来越近,姚起云也很少把她邀请到家里来,原因她自是明白的,也很体谅。唯独今天上午两人逛了书市之后一块吃饭,中途他有事,买单离开的时候太匆忙,连钱包里抽掉了张银行卡都没留意。结果是拾金不昧的店员把卡交给了谭少城,谭少城又怕他着急,便自己跑了一趟,把卡给他送回了家。

    那时姚起云还在机场,顶替临时请假的司机去接出差返来的薛少萍。家里只有姑姑在,少城便把那张卡交到了姚姑姑手里。

    姚姑姑对谭少城有着显而易见的好感,那种好感甚至超过了对待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陌生人应有的程度。除了谭少城的性格和脾性给老人留下了第一眼的好印象,连姚起云都不得不承认,或许里面还参杂了姑姑对司徒排斥的因素在里面。在姑姑看来,世间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比司徒跟姚起云在一起更为适合,她一度都死了心,以为侄子这辈子都要魔怔下去,谁知这时他身边多了一个不知道比司徒好多少倍的谭少城,她自然是乐观其成。

    接下那张银行卡之后,姚姑姑满心欢喜地拉着谭少城说了好一会的话,还主动提起过不了多久就是起云生父的忌日,姚起云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回老家去一趟的。姑姑说,如果不嫌弃,谭少城可以跟他们姑侄俩一块回趟乡下,就当成去散散心也好。

    少城回到宿舍后打电话对姚起云说:“你姑姑是个热心肠的好人,有这样关心自己的长辈真好。她一个劲地说让我有时间一定要去,其实时间我倒是有的,也想看看你出生长大的地方,但……我不知道这样去好不好。”

    平心而论,谭少城并不在姚起云回乡的计划中,他总觉得太快了,再则也没有那个必要,心中暗自怨着姑姑的多事。可少城若有若无的期待让他一时间也不好说出拒绝的话,只能含糊应对,说到时再看有没有时间吧。这件事他自己心中都没有确切的打算,突然间从司徒嘴里听来,又是那样的一个口吻,如何不让他一个措手不及。

    姚起云也没想过瞒着司徒,她该知道,也早晚会知道。然而,就算司徒烈性的脾气爆发,他多少还能感到些许了断的快意,可她信口而来的讥诮,一览无余的轻视,却让他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刚从乡下来的孩子,看着雪白的墙壁,搜集别人的颜色,藏起满是泥垢的手指甲。

    老家对于他而言除了儿时窘迫的记忆和生父的坟墓,再没有多余的意味,他是一棵早已从故土连根拔起的树,迁徙之地才是他扎根的最后一站。姚起云把这突如其来的心慌意乱归结为对司徒叔叔夫妇感受的顾忌。

    想是也体会到了那种尴尬,薛少萍仿佛没听到似地继续吃饭,司徒久安却放下筷子对司徒斥道:“这有你什么事?”

    司徒自我解嘲地干笑两声,“你们早该让我知道如今我在这个家没有说话的资格,根本没有什么事轮得到我插嘴,那我也就不多事了,大家都不用觉得没趣。”

    她这样先把自己踩到了脚底下,司徒久安反而不好再训斥下去,拿起了筷子,竟也觉得一阵悲从心来。薛少萍鼻子一酸,低头给女儿夹了块鱼肉,“吃饭吧。”

    司徒点头,倒比他们吃得更津津有味。

    晚上,司徒回房之前,妈妈忽然说家里缺了一些日用品,让姚姑姑放下手里的活去附近的超市跑一趟。不情不愿的姚姑姑刚出门不久,司徒就听到姚起云的房门被敲响。过了十几分钟,妈妈把在正在报纸的爸爸叫上了楼。

    毕竟是母女,薛少萍的心事重重的行径瞒不了司徒,她知道妈妈应该是有话要和爸爸商量,而谈话的内容想必是与她有关,虽然她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她摘掉随身听的耳麦,听着爸爸上楼来的脚步。他们关上了房间的门。

    司徒等了好一会,确定那边的谈话应该基本切入主题,便以最小的动静走出自己的房间,悄然站在父母的房门外。

    隔着一扇门板,不难听出里边的两人确实在进行着一场谈话。司徒屏住呼吸,好让听觉变得更敏锐。

    妈妈的声音像是故意压低了,在外头嗡嗡地听得不是十分真切。

    “……再找个好人家……别人怎么看……实在不容易,总得为她将来打算。”

    “你这是自私!”爸爸的声音要大得许多,“当初是谁千方百计防贼一样就怕别人打你宝贝女儿的主意,现在亏你想得出来!”

    “死脑筋……过去……跟现在怎么一样,那时我是防着他,我觉得他俩性格不合适,不过起云确实是个好孩子,这点你没有看错。他来咱们家……一家人,我们总是要老的……”

    即使看不到房间里的情形,司徒也想象得出爸爸摇头的样子。

    “你就不想想别人的感受,他是个人,不是咱们家的棋子,再说他现在和那姓谭的女孩处得挺好,你不要去搅合。”

    他们争执了起来,语速变得更快,依稀只能分辨出只字片语。

    “……不是亲生的……待他不薄……久安堂……公司……只要他愿意,到时都可以交给他。”

    “你不要拿这些去逼他,这是一辈子的事。我不同意你这么做。”

    “……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妈妈大概也急了,不由自主地声音略扬。司徒将耳朵紧贴着门,接下来的那句话,她总算听得真真切切。

    “再说,我和起云谈了一次,他本人都没有反对!”

    司徒家直起腰,转身慢慢地靠在了门边的那道墙上。墙面的温度透过她的背,浸进了心肺里。

    那真是一种冰冷的依靠。

    她不需要知道隔着一扇门的那场争执的结果,因为那只会有一个结果。

    那就是姚起云会娶了她,他会的。

    她曾经做梦都想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谁会料到,到头来他的“没有反对”会让她痛彻心扉。

    就像个踌躇满志的勇士,蒙着眼,做好了披荆斩棘准备,谁知一跤摔得太狠,头破血流地爬起来才发觉误打误撞滚到了终点。

    可这不是她想要的一生啊。

    曲小婉死后,一直没有露面的邹晋与司徒联系过一次。他问她有没有想过离开。只要司徒点头,他愿意耗尽他所有的人脉,倾尽他所有的努力把她送到国外去,远离是非,重新开始生活。

    司徒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别说她从未做过独自远走异国的打算,签证、护照什么都没有,说走就走谈何容易。虽然邹晋回答她说,真的要走也不是没有办法,但她的家在这里,父母尚在,她已经让他们伤透了心,怎么能抛舍得开。再说,如果她这时走了,就等于彻底承认自己输了,那不叫“走”,那是“落荒而逃”。

    她不想像曲小婉那样去死,也不想逃。她要留下来等着看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她熬过了爸爸愤怒的耳光和妈妈的眼泪,熬过了朋友的唾弃,熬过了同根绳子上的蚂蚱死去,熬过了最后一秒才发现自己要等的人再也不会来的孤单。

    谭少城在她的家门口笑着说:“起云太粗心,自己的银行卡落在我那里都不知道”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没有输。

    姚姑姑知她如今没了底气,整日冷嘲热讽,如今还变本加厉,连姚起云要带着谭少城会乡下老家拜祭父母的事都特意在她跟前说了整整一个下午,她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输。

    可是,当他为报答司徒家的恩情,或者为了迟早属于他的久安堂答应去娶一个他看不起的,声名狼藉的女人时,司徒才不得不去正视一个现实,其实她早就输了。整个战场都已经偃旗息鼓,只有她含着最后一口气,自欺欺人地死守在原地。没有援军,没有盟友,硝烟都已散尽,得胜者早就扬长而去,就连脚下的那片土地都不再是她的归依。留下来,只能陪伴着死去的回忆慢慢腐烂。而水落石出,根本就不属于失败者的权利。

    司徒次日去找了邹晋。

    邹晋把自己所能为她办到的,和接下来她有可能面临的苦都摆在了她面前。

    “你想好了吗?”

    司徒点头。她悲哀地发现,这个世上真正相信她,并可以托付的竟然只剩下了这样一个人。而这个人为了赎罪,如今愿意为她去做任何的事。

    邹晋当天就带着她辗转了好几个地点,为她的决定去做准备。

    黄昏的时候,邹晋的车停在距离司徒家一站路之外的街口,外面雨下得很大,但也只能送到这里。

    邹晋说:“接下来的事我会替你安排好,那边有人会接应你,钱的事你不用管,现在你能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当然,你要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司徒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正前方,车前脸玻璃上聚拢的水流被雨刮反复地打散。她不得不去想到爸妈,他们一辈子都活的堂堂正正,只为了一个不争气的女儿,往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都要忍受别人的指指点点,最可怜的是,就算认定了她的堕落,到了最后,还是苦苦为这个女儿打算。她舍不得他们,一度甚至想过,都承认了吧,就当自己迷途知返,什么都听他们的,再不让他们伤心失望。可光闭上眼想象以后,都觉得不寒而栗,一生那么长……他们迟早会在爱的名义下把彼此逼疯。

    过了一会,她侧过脸去看了邹晋一眼,不过是短短的一段时间没见,他整个人仿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衰老了下去,虽然眉眼还是那副眉眼,头上也没有新添的白发,可早先的意气风发、倜傥自如已经彻底地消沉颓败了,中老年人的暮气初现端倪。她没敢细看玻璃上倒映出的那个模糊地影子,疑心着自己也早晚如此。

    她最后一次给了邹晋回答。

    “我等着你的消息。”

    飞快地推门下车,司徒最后也说不出“谢”字。也许邹晋也需要这样一个机会,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为活着的司徒,也为死去了的人。

    司徒冒雨冲到家门口,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还没等她掏出钥匙,门开了,姚起云正好走了出来,一副出门的打扮,手上拿着两把雨伞。

    司徒捋着湿哒哒的刘海,低头挤进门去。似乎怕被她一身的水蹭湿,姚起云侧身避让,当她进屋后,听到了身后关门的声音,姚起云看来也放弃了出去的打算。

    妈妈起身迎了上来,但并不是为了给司徒递一块干毛巾。她一开口就问道:“你去了哪里?”

    司徒没有马上回答,姚姑姑正从她侄子的房间拿出换洗的衣服,都是今早他出门时穿在身上的,看起来也湿了泰半。当然,他手里的其中一把伞还在时不时地往下滴着水。

    司徒于是没有作声。

    “我在问你话呢,我问你去哪了?”薛少萍没有放弃她的追问,尽管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的平静。

    一秒,两秒……沉默难挨如临刑前的等待,司徒发现,家里的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自己,包括爸爸也没有了面对不听话的女儿时特有的暴怒,他眼睛里只有最后的一点难以置信,好像站在面前的是一个他已经不再认识了的人。

    司徒舔了舔干得发疼的嘴唇。

    “想不到我的行踪还有这么多人关注,既然都知道了,还问来干什么?”

    薛少萍说:“你从哪里回来的,我最后再问你一次!”

    “是,我是去找邹晋了,你们满意了?还要问我什么?问我在他那里干了些什么?有人想知道吗?我可以……”

    又是一记耳光。耳光的滋味都大同小异,区别只在于今天挥出来的是妈妈的手。

    过去的二十几年没有人碰过她一根手指头,别人都说她是司徒家的掌上明珠现在当然也是,要不她怎么会逐一把每个人巴“掌”的滋味都尝了个遍。堕落者人尽可掴之。

    “我对你的容忍还不够?你爸爸是对的,我纵坏了你。你没得救了!”薛少萍弯下腰,掩面痛哭,“到了这个份上你还要去找他,你找他干什么?全世界那么多的男人,缺了他你就不行,你就这么贱?”

    “你们想得到多贱,我就有多贱。”司徒扭头去找姚起云,他却仓皇别开脸去。她站直了,指着他的方向,手却不听话的发抖,“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死了,我这个破烂也轮不到他捡!”

    薛少萍垂下了手,一脸的疑惑。“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下你?你三岁的时候发高烧,医生都说可能没办法了,我应该让他放弃的,你不是我的女儿,我宁愿你那时就死了。

    司徒以为自己什么都豁出去了,什么都无所谓了,这样也不错,少了牵挂,她会更轻松。可临到了这个关口,还是觉得撕心裂肺地疼,活像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将血肉连着筋撕剥开来。她荒诞地想到了割肉剔骨还以父母的哪吒,世上还有没有姜太公,在魂魄散去之后赐她藕塑的不死之身?

    说不定谭少城是对的,她有她的一套哲学。就在昨天,谭少城对她的手下败将司徒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你非说我是告密的小人,其实我没有那么做,那时我真没有想过该把你怎么样,又可以把你怎么样。是你给我上了一堂课。说起来我应该感谢你,所以不妨把这种时候自我安慰的经验拿出来和你分享分享你现在觉得痛吗?这没什么。小时候我妈让我去打醋,我怕她等,跑得飞快,结果摔了一跤,脚上都是血,我妈听到我哭,走出来一看,发现瓶子碎了,醋洒了一地,裤子上还破了个口子,她把我拉起来,当场就打了一顿,看都没看我的脚一眼,因为脚痛不算什么,伤口会愈合,长出新的肉,可醋和裤子都是钱,花出去就再也没有了!和伤了手伤了脚相比,心痛就更一文不值了,连包扎都省了,谁看得见?穷到麻木比你能感觉到的任何一种痛都可怜,而你从来没有尝过那种滋味……我讨厌看你这种眼神,好像只有你高高在上,只有你是一块美玉,别人都贱得像一块瓦片。告诉你,没有什么是生来注定的,打碎了的玉连一片瓦都不如。玉死了,瓦活着,那瓦就是玉。”

    司徒不再后悔了,她去找邹晋是对的,不顾一切要走也是对的,走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那怕要在一个无依无靠的地方连身份都没有地熬下去,哪怕熬不过两年,一旦被遣返,这辈子哪也别想去了。她彻底斩断了后路,回头再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第四十章  我赌你不幸福

  为了让司徒玦安分下来,再也不能做“丢人现眼”的事,司徒久安夫妇使出了最后的狠招,断了她一切经济来源,停了手机,收起了她所有的证件,不再让她轻易踏出门口一步。他们甚至在自家大门上安装了一把内外都需要钥匙的双开锁.、当然’家里的人都有钥匙,唯独“忘了”给她一把。司徒久安夫妇不在家的时候,姚起云就接过了“狱卒”的职责,他是那样尽忠职守,整个假期,几乎都没有一刻擅离岗位。

  司徒玦发呆的时候就会想,他未免付出了太大的牺牲,把刚刚萌发爱火的恋人搁在一旁'就这么守着她这个再也无话可说的人,这是多么不容易。难道他真打算这样过~辈子?他们这么关着她究竟意欲何为?关到她死了对邹晋的心?关到她野性褪尽,安安分分地嫁给司徒家的乘龙快婿?

  每当想到这里,她就会笑。

  姚姑的晚娘面孔看多了倒也没什么,如果一定要选择单独和这家里的一个人面对面地相处,司徒块宁愿选她。她的絮絮叨叨虽然大多是风凉话,但至少还可以解闷。真要说起来,那段与世隔绝的日子过得没有想象中那么慢,昏昏然,明天换成另外一个明天。她事后回想,除了窗帘外黑下去又亮起来的光线,什么都记住。

  真正的弹指一挥间。

  只有吴江给她打过电话,别人的电话司徒久安夫妇和姚起云可以搪塞过去,句“她不在”,打来的人也无可奈何。但吴家毕竟和司徒家太熟识了,吴江又不是轻易好打发的,早上司徒玦“不在”,下午他会再打;下午“不在”,晚上继续;实在不行,他就要过来“看看”了。到了最后,他的电话成了司徒块唯一被默许的与外界的联系途径。

  两人通话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察觉到分机的电流声。不过虽是好朋友,这时的他们也没有太多私密的话题,司徒块并未向他倾诉自己的现状,吴江也不在这件事上多说多问。聊得最多的还是从前的事,小时候的乐趣,散得天各一方的伙伴,话题无边无际。

  据说阿周在外地打算做点小生意,光是办个执照都跑得他心灰了大半,好在人顺利办下来了。

  在外地读书的美美毕业了要回来发展,过几天的航班,说是要吴江准点去接她,否则就跟他没完。

  “哦,挺好的。”司徒块听了只是笑笑,挂了电话,日子还是死水无澜。

  夏日的午后最难耐,一刻也没有歇过的蝉呜叫得人心片刻都静不下来。姚起云靠坐在书桌前翻看着手里的书。这个假期他就这样啃下了许多本大部头。看了章,他又顿住,去听楼上的动静,起初还听到她晃来晃去的脚步声,这时想必睡下了。司徒叔叔和薛阿姨都在公司,姑姑也该在午睡。

  昨天冰箱里斯有的冰块都用完了,虽然他提醒了姑姑好几次,但是家里喜欢往水里加冰块的只有司徒块,姑姑不是故意忘了,就是往制冰格里加水龙头里接出来的生水。他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自己去看看。

  姚起云夹好书签,站起来时手里的书险些碰倒了台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司徒块出现在他半掩着的房门口。

  因为一段时间没修剪的缘故,司徒玦的头发又长了一些,像是刚醒来似的,由得它垂在肩上。她~副家常的打扮,松松的旧T恤,运动短裤下是直溜溜的腿。明明开着冷气,她脸上却泛着红潮,几根湿了的头发贴在脖子上,又像是刚刚经历一场忙乱。

  姚起云有些疑惑了,保持着刚站起来的姿势,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司徒玦推开门走了进来,左右看了看,问道:“你要出去?”

  她问得随意,姚起云却不知道该回答她什么好。他几乎有一个世纪没有和司徒玦块直接对话了,以至于听到她的声音都有种异样的感觉。如果说开始只是疑惑,这时他心中已是警铃大作 这时间以来,她太安分了,也太安静,这样的司徒玦令当她试到第二把钥匙.手心已全被汗濡湿.第三把钥匙在谈孔边缘打滑。就在这时,姚姑姑的房间门被打开.还没从午睡中彻底清醒过来的中年妇人愣愣地注视着惊慌失措的司徒玦。

  下一秒.姚姑姑也许会大声地呼喊。

  绝望如海啸猛扑过来.司徒玦橇声袁求着.那是沉入海底的的最后一线生机。

“让我走吧.姑姑。我走后这入家行么都会是他的.他再也不用跟我搅在一起,你一后可以放心了一让我走,求你了。”

姚姑钻张着嘴,过了一会儿,泛着眼睛.木然退了一步.悄悄地,重新关上了那扇门.

  第三把钥匙终于成成功地转动了锁孔.司徒玦一脚踏在门外的水泥地士,劈头盖脸的阳光让她生出忱若隔世的感觉,刚跑了十几米,吴家的那辆左果然在马路一侧静静地候着.瘦得脸部都凹陷下去了的吴江从车里冲出来接应她,第一时间把鼓鼓囊囊 的一堆东西塞到她怀抱里.

  司徒玦不顾自己一身的狼狈汗污.用力地抱了抱最好的朋友,吴江松开她.

  看到她凌乱不堪的仪容.什么也没说.

  “走吧,要走就赶紧的“姚起云拿了几年的驾照,没有试过违章一次.他会撞碎每一盏红灯。他早该想到,以司徒块的性子,甘愿如此伏下自己的身子,,连哼都不哼一声,甚至迎合他,竭力去取悦他.

  再激怒他,不可能只是午后闲得发慌的一次“犯贱”,而他竟然在花洒下的冷水中浇了那么久,发昏的头脑冷却下来.才觉察出心底般深处的那阵恐慌从何而来,。他顾不上擦干身上的水,随手抓起一件衣服套在身马上就追了出去.

    然而等待他的只有洞开的大门和门外耀眼的阳光.

  她一个人断然成不了事,必定有人接应,那个人如果不是邹晋,只能是吴江姚起云驱车追出了好一段路,果然在堵塞得最严重的那个必经路口远远地看到了吴家那辆银灰色的座驾。他尾随着那辆车.一路追赶着出了市区,眼看就要上了机场离着收费站出口不远.那辆车竟开始减速,最后在他的赶超下靠边停了下来.

  姚起云几乎是扑上去拉吴家的车门,车窗被缓缓摇下.

  坐在驾驶座的吴江心情不错地和他打了个招呼,“真巧啊,你也有空出来兜一圈?’

  副驾驶空空如也.车里除了吴江再没有人。姚起云克制住想要强行打开后备箱的疯狂,他明白了,从一开始,司徒块就没打算坐吴江的车离开。她什么都想  了,防着他,算计着,结果只为了逃离他。可他却做好了相看两相厌的准备,小  她做过什么,只要她还在,哪怕从此是怨侣,也是打了死结分不开的一生。、    他在薛阿姨的精明算计下点头说愿意的那一瞬间,的确是屈服于贪念,那贪无关恩情和前尘,而是不问对错地永远把她留在身边。

  他像被魇住了一般,意识醒了,身体没醒,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挣扎,实际一丝也动弹不得,连呼吸都逐渐变得吃力。

  “她在哪儿?”这句话原是质问,临出口,只余下恳切的哀求,“告诉我她要去哪里!?”

  吴江一话也没说,只是用一种轻蔑的怜悯静静看着姚起云,看着他,惊惶地原地转了几圈之后开始流泪,看着他沿着自己的车门边缘慢慢地蹲坐在滚烫的公路上。

  吴江既然肯停下车来,就意味着司徒块的逃脱已成定局,他知道了,姚起'^l然也知道了。吴江也不急着离开,就这么留在车里,与车外的那个男人一道怔地,看太阳从最盛的顶端逐渐西沉,从几乎不能逼视的炫目,落幕为无可奈何的黄。

  司徒块此刻已下了直奔相邻城市的出租车,吴江已经为她付了全额的车费个半小时后,她将从这个陌生的机场出发,前往南方的一个海滨城市,再从那里到接头的人,奔赴东南亚的一个小国,辗转开始她未知的旅程。吴江塞给她的那个纸袋里装着的,是邹晋为她准备的东西,里面除了必要的身份证明、联系方式、票、船票、部分现金,还有一张7.5万美元的银行卡。

  这些东西将在未来的一段岁月里,成为她的所有。

  司徒玦在卫生间里换了套可以见人的衣裳,洗去了满脸的汗水和尘埃,在镜子里,她看到了一张惊魂未定的脸。来时的路上一路狂奔,脑子里除了走,容不下别的念头。如今逃出生天,她才回过神来,她要逃开的是谁?一个个都是她至亲至爱的人呀,她竟觉得回头只有噩梦。司徒玦这时才悲从心来,撑在大理石的洗手台旁,痛哭了一场。

  通过安检门时,司徒块在机场工作人员的示意下转身接受检查,忽然看到了那个男人。他悄然站在几十米开外,仿佛想要做一个挥别的姿态,手举到一半.又放了下来.

  到头来送她一程的只有这个男人而已..

  “好了,你可以走了。”工作人员提醒道。

  司徒块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从没有一个人搭乘过夜机,透过候机室的巨幅玻璃,可以看到黑暗而空旷的停机坪上星星点点的光,这些光比她熟悉的城市灯火要显得寥落。不知道下…个落脚的地方会是怎样,等在前方的不是她的起始站,也不是终点。

  登机前,按照一早的约定,司徒块用临时在机场购买的手机SIM卡给吴江打了个报平安的电话。吴江在确定她一切平安之后,犹豫了一会儿,电话里便传过去另.:

  一个人的声音,是姚起云。

  她以为他会气急败坏,事实上,他却像一个方寸大乱的孩子,绝望地说着不是借口的借口,努力地继续没用的努力,无计可狮之后动用了最后的无赖。

  他哑着声音,“司徒王天,你要走先把那个手镯留下来,你说过它是属于姚太太的,除非你把它摘了,当面还给我,你不能就这样走了……”

  那个手镯戴在司徒块手上许久,习惯得她几乎忘了它的存在,他明知道已经摘不下来。好几次争吵,她都当着姚起云的面去撸,还没折腾几下,已然重修旧好.

  那时的她,竟以为自己是天生注定的太太。

  “你在哪儿?你等我,我马上赶过去。听见没有?镯子一天没摘下来,你就不能走!”

  司徒块站在人声鼎沸的候机厅里微微一笑,举起手,用尽全力把手腕磕在了不锈钢的坐椅扶手上。

  姚起云在电话那头听到了玉碎的铿锵。

  “姚起云,不如我们最后打个赌吧,我赌你不幸福!”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就是七年。

第四十一章  世上有没有真正的圆满

  

  司徒玦整装完毕,姚起云还是衣衫凌乱地靠坐在那里。

  她伸出食指在他唇边剐蹭,那么亲昵的姿态,只是因为讨厌属于自己的唇膏还在他身上残留下痕迹。

  他说:“阿块,其实我一直爱着你。”

  不是逼到最后的关口,姚起云说不出这样的话。

  可他不知道,支撑着司徒块熬过最绝望的日子的,恰恰是对他的恨意。

  独自滞留在那个炎热潮湿的东南亚小国,一等就是三个星期却迟迟没有消息的时候;在她年迈“丈夫”的中国小店里打杂,整日忧心移民局临时抽查,以为自己!

  一辈子都将会这样度过的时候;没有身份、举目无亲、语言半通不通、积蓄慢慢变化少、前程如镜花月影又生病的时候;大病一场连医院也不敢去,只能依靠自己的抵抗力硬顶过去的时候……她都告诉自己,不能就这么倒了,路是她自己选的,就算是自讨苦吃,闭上眼摸黑也要走到底。她要让自己好好活着,活得远比姚起云更‘好,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当初她不顾一切地逃走不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姚起云抓着她的那只手,把它留在唇边,“如果你不想留下来,我也可以跟 你一起走。”

  司徒块犹如听到天方夜谭一般笑了起来。

  “你不信我可以跟你走?”姚起云焦急地问。不怪她不信,他知道这很难,但是如果只有这一次机会,没有他下不了的决心.

  司徒块抽回手,“我信,你可以走,也可以留,但是你和我不会再‘一起’了。”

  他抬起头,像是费了很大的劲才听懂她话里的意思,还做着濒死的努力。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给我一句话。别说没有任何可能。”

  她想起,当初她也不是没有这样求他。

  司徒玦说:“七年前我哭着求你相信,可是你当着我的面和谭少城走开的时候,有没有给过我一个可能?姚起云,现在你才问我想要怎么样,那我告诉你,除非时光倒流,除非你能回到七年前,去找当年那个蠢得要命的司徒玦!只有她才会在"时光的背后"一直等着你。问题是,你回得去吗?”

  他当然回不去,如果人真的可以在时光中自由穿梭,那他现在也不会还留在这里。五年前的一天,大约是晚饭后,杳无音信的司徒玦给家里打了第一通电话,当时是她妈妈接的。这通电话只用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挂断后,薛少萍在茶几旁坐了许久。从知道这电话是谁打来的之后就屏息静气动也不敢动的姚起云,见司徒久安只是一个劲儿地在旁边低头抽烟,也顾不上别的,心急如焚地追问着司徒玦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薛少萍没有过多地重复通话的细节,她强笑道:“没说什么,只不过想让我们知道她至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其实姚起云真正在乎的是,司徒玦在那三分钟里有没有提到过他。可他不敢问。因为他知道,一定没有。

  那晚司徒久安夫妇很早就上楼休息了。姚起云心急如焚地去查询那通电话的所属区域,终于可以确定她身在地球上的哪一个角落,他甚至已经打定主意用最快的速度飞过去,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把她带回来。他照着那个号码回拨过去,抱着不是公用电话的一丝侥幸。想不到电话通了之后,

  他立即就听到那个从未在他脑海里散去回声的声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幸运.,

  司徒玦在意识到是他打来的之后很快就挂了电话,姚起云就不停地打,终于有一次她不再挂断了。他鼓起勇气诉说他的后悔和思念,说他和谭少城不是没有尝试过,就像他尝试过要忘记她,但是不行,永远就差那么一点点……他磕磕巴巴,滔滔不绝,他发誓不再说谎骗自己,好像要把一辈子的话赶在司徒玦丧失耐心之前纷纷说完。说了很多很多,司徒块从始至终都没有打断他,电话那头只有细微的嘈杂和脚步声。直到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传来,他告诉姚起云,自己是司徒玦的室友,司徒玦接了电话后,把听筒搁在一旁之后就出门了。他怕陡然安静了下来的姚起云听不懂自己的话,又用标准的中文重复了一遍。

  从那时起,姚起云就丧失了找她的勇气。她让他说,可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已毫无兴趣。

  一直在厨房门口目睹这个过程的姑姑哑然地在围裙上蹭着自己的手。她看起来有些悲哀,“早知道你魔怔到这种地步,当初我还不如不让她走”

  姚起云松开了一直攥着的手,姑姑是他的亲人,他不能把她怎么样,也不该将自己的绝望和愤怒归咎于别人。他指着门外,对脸色煞白的姚姑姑只说了一个字:“滚!”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通电话,包括司徒久安夫妇。没过多久,在他的坚持下,姚姑姑回了老家和家人团聚。姚起云也搬出了司徒家,虽然司徒久安夫妇已经说了,从今后他们就只有他一个儿子。只在周五的时候,他会风雨无阻地回这个家吃晚饭,每次都正好赶上司徒玦问候父母的例行电话,可他再没有和她有过只字片语的交流。

  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应该醒悟过来,只不过重逢太过撩拨思念,当她活生生的就在眼前时,他竟以为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他的“阿玦”,只有他一个人还执迷在往事里,真实的司徒玦从离家的那一天起便早已死去。

  姚起云回到真实的世界,漠然地站起来收拾好自己。“我该走了。你妈的腰疼昨晚发作得厉害,我说好要给她把药买回去。明天一大早公司还有个会议。替我对吴江说声新婚快乐。”

  司徒玦尾随姚起云走了出去,在洗手间门口差点被人撞到,那女孩儿司徒玦认识,既是今晚的伴娘,也是琳西一直很想与之会一面的人。女孩儿步履虚浮,想来喝了不少,眼睛通红,一看就是哭过,可她这时好像顾不上难过,只是瞠目结舌地指着姚起云刚走出去的方向,呆呆地问:“我没看错吧,这是不是女厕所?”

  司徒块扶了她一把,莞尔道:“摔倒在女厕所一样很丢脸,喝多了就走慢一些。”

  宴席已近尾声,来贺的宾客走了大半。ABC表弟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赶了回来,他专程去为司徒块买了双新鞋。司徒玦不便拂了他的好意,索性大方收下,试了试,尺码竟然分毫不差,于是连连称谢。

  林静见到司徒玦,好像松了口气,拿起自己的外套站了起来,“再不回来我都以为你在洗手间被人拐卖了。我先去送个人,要不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回头来送你回酒店。”

  司徒块不怀好意地笑,一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的狡黠,“赶紧去吧,该干吗干吗,千万别回来了。”

  林静也不再客套,同样笑着说:“大后天的飞机是吧?到时我去送你。”

  林静走后,司徒玦和ABC表弟坐回原来的位置又聊了一会儿,准备要走的小根和三皮经过他们这桌时也和司徒玦了个招呼,顺便道别。司徒玦望向他们那桌,人已经散尽。

  她转回头,跟他们说“再见”,正好看到三皮用手捅了捅小根,小根反应慢,哎哟一声,司徒玦明白了三皮这个动作的含义,他看见了一个人。

  谭少城也参加了这场婚宴。谭少城正从她的位子起身走向宴会厅正门口,而刚把伴娘送走的新娘子正从那个方向独自返回。吴江还在被一班同事拖着灌酒,司徒玦迅速朝她们的方向走了过去。

  “阮阮。”她远远地叫了新娘子一声。

  阮阮循声转头,笑着朝司徒玦的方向走来。

  司徒玦也迎上去,拉着阮阮,不偏不倚地用身体将已走近的谭少城隔开。

  “司徒,我还以为你有事先走了。”阮阮提着礼服裙摆说道。

  “我不着急,特意为你们的婚礼大老远赶回来,怎么能早早就走?”司徒玦指了指吴江的方向,“我刚看见新郎官找你呢,快过去吧。”阮阮一愣,朝司徒玦身后看了一眼。谭少城含笑站在一旁,阮阮也回以她一个礼貌的微笑,款款走向她的新婚丈夫。

  “你不必那么紧张,我不过是想当面对新娘说声恭喜。”谭少城目送阮阮离开,轻声对司徒玦说道。“你的‘祝福’送给吴江就够了,那么重的礼,谁都受不起第二回。”司徒玦不以为然。

  “我给吴江看那些,不是为了破坏谁的幸福,他有在婚前知情的权利。”

  “你以为你是谁,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赋予他权利?”

  “司徒玦,我不想跟你吵,争了那么多年,已经够了。再说,现在也没有那个必要。”谭少城扭头招了招手,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从人群中走到她身畔。

  “正要给你们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夫傅至时。”她挽住了那男人的手,“至时,这是我的大学同学,司徒。”

  那男人个子很高,四十岁左右的模样,微胖,在温度适宜的大厅里不时地用手帕擦拭着额头上的汗。他的容貌不算出众,甚至有些平庸,但举止很得体,听到谭少城的介绍之后微微对司徒王玦点了点下颌,带着一种长年在高位者特有的矜持和倨傲,再想到刚才好几个人把他簇拥在谈话中心的场景,司徒玦毫不怀疑,谭少城终于寻觅到了她眼中的“良人”。

  “先生真有眼光,你们看起来很般配。”司徒玦恭维道。谭少城假装听不懂她话里有话,浅浅笑道:“都是同行,少不得要打交道。司徒,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至时他是……”

  “先生是傅学程老先生的曾孙辈后人,E.G的执行总裁是么?”司徒玦接过话。

  谭少城挑眉,带着少许诧异,“我都不记得我说过。还是……你们认识?”

  傅至时打量了一会儿司徒玦,眼神依旧茫然。 司徒玦笑着解释,“先生当然不认识我。不过傅家声名在外,况且镜殊也同我提过他们家辈分的排法,学、重、镜、至、已,我没有记错吧?”

  这话一出口,连傅至时都变了脸色,他头上的汗珠更密了,看司徒玦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戒备。

  “原来司徒小姐认识我七叔。”

  “普通朋友罢了,不过在外面这几年,也多亏镜殊处处照料。回国前我跟他吃过一次饭,他还说起E.G刚由他一位很得力的子侄辈接管,这次的研讨会说不定会打照面。我正想找机会拜访,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说起来也实在是巧。”

  “哪里的话,七叔的朋友我理应好好款待,司徒小姐回国有几天了?少城你也是,难得你们是老同学,居然都没有提醒我一句。”傅至时略带不满地对自己身旁的小女人说道。谭少城还在笑着,可那笑容已很是勉强。

  司徒玦在心里暗暗冷笑,无怪乎谭少城要吃这个哑巴亏,她一心展示她的如意君,哪里想到会有这一出。说起来,谭少城已是让人佩服,以她毫无背景的出身,年纪轻轻能够进入E.G并爬到中层,说没有付出极大的努力是不会有人相信的,况且她竟能得傅至时垂青,必有她的过人之处。一旦嫁入傅家,谭少城的整个人生将彻底改写,她再也不会是那个因为穷而必须比别人努力的灰姑娘,这样的幸运,任谁拿出来炫耀都是值得原谅的。只不过谭少城或许还不是太清楚,傅家自是根底深厚,枝繁叶茂,可其中也有普通人家无法想象的明争暗斗。现在管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四房的傅镜琳

  这让傅至时怎能不对司徒块多了几分忌惮。

要是谭少城知道司徒玦是怎样认识傅镜殊的,大概就不会感到那么失落了”司徒玦在赴美前的中转国困了三周后,在近乎绝望的关口,邹晋说的那个会安排好一切的人才出现。可是那人根本不买什么教授的账,只知道是先生有交代。司徒玦抵达美国,按照之前的安排,在洛杉矶“嫁”给了一个在当地华人聚集区开干洗店的老头。她在那个性格孤僻、喜怒无常的老头家里生活了两年,日日提心吊胆不仅怕移民局看出破绽,更怕这老头收了钱之后忽然翻脸不认人把她给供出去。

  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没有人来找过她麻烦,老头依旧冷淡,但也相安无事,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就是在那段时间,司徒玦认识了她的英文补习老师琳西吴,并结为知交。琳西和林静在一起后,老头还在司徒玦的提议下接受林静成为他们家的房客,甚至两年后司徒玦拿到了绿卡,仍在那栋房子里继续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她毕业。她的经历之所以比绝大多数“黑”出去的人都要顺利得多,不是因为幸运,而是因为“先生”,就连卖干货的老头,也是傅家的旧仆,只会买傅镜殊的账。司徒玦后来才明白过来,邹晋的夫人也姓傅,和傅镜殊一样,同是傅家“镜”字辈的后人。

  没人知道,邹晋的夫人为什么能够忍受她在国内已落得声名狼藉的丈夫把其中一个绯闻对象托付给自己。邹晋后来也回了美国,司徒玦没再见过他,只听说他独自一个人生活得并不是太好。司徒玦只坚信一点,如果没有那位傅女士,如果专注于学术的女士没有让她的堂弟出面代为打点,她绝对不会有今天。

  她和傅镜殊的事又是后话了,那时就连林静和琳西都以为她会跟了傅镜殊,可司徒块心里很清楚,她不是傅镜殊想要的,他也断不会娶一个孤身流落在外什么都没有的女人。他什么都不缺,更不缺异性的陪伴,对司徒玦伸出援手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垂怜,至多在后来的接触中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仅此而已。

  这时有人在旁招呼傅至时,“傅总,有没有空借一步说话?”

  傅至时走开之前再三对司徒玦说:“司徒小姐改日一定耍赏脸一起吃个饭,回去后有机会代我问七叔好。”继而又交代他的未婚妻,“好好招呼司徒小姐,不要再失礼,让人笑话。”傅至时走远了,继续在好几个同业人士谦卑的目光中侃侃而谈。司徒块心想,以他的身份,既然能做出娶谭少城的决定,给她一个太太的身份,多少也是有几分真心在里面吧。

  谭少城的样子竟有几分心灰意冷,苦笑着道:“司徒玦,你满意了?不管我怎么拼命争取,一抬头,你永远在我的前面。”

  司徒玦说:“我早就不是你前面的旗帜,如果你觉得我还远远挡在你的面前,那也是因为我想回也回不来了。姚起云现在也没什么可羡慕的,曲小婉早就成了灰,吴江好不容易才愿意重新开始,邹晋现在更是身败名裂。五败俱伤,只有你赢了。你就放过吴江,让他好好过日子吧。”“五败俱伤?只有我赢了吗?”谭少城重复着司徒块的话,她掉头去看那对新婚夫妇的背影,吴江搂着阮阮的腰在同事善意的捉弄下放声大笑,另一边则是她不停擦着汗的未婚夫,他终于愿意离开他的前任妻子,给她一个名分,可她还是必须得小心翼翼,太太的光环下有太多觊觎的眼睛,那些竞争者里,从来就不乏有能力又野心勃勃者,她们有些还远比她更年轻漂亮,若一不得当,一切皆成竹篮打水。她的一生就是一场接一场的战役,并非不知道“爱”的滋味,可“爱”虚幻终不可得,那就让这双手抓住比爱更牢靠的胜利。

 她抬起头对司徒玦:“如果我赢了,那也是我应得的!”

  司徒玦忽然觉得她也是可怜,忙忙碌碌,蝇曹狗苟,其实一生都走不出那个买醋的穷人家女孩的影子。护住了瓶子,醋也没洒,可跑累的心和摔破的伤口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感觉?

  司徒玦陪着吴江和阮阮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阮阮的家人也回酒店休息了,吴江的父母在等待司机开车过来接。

  吴江走到一边去给司机打电话,阮阮也不在旁,司徒玦向多年未见的一对长辈问好,竟也有几分尴尬的意味。吴江的爸爸话依旧不多,陈阿姨还是那样和善。“你爸有事,你妈腰病犯了,他们来不了,早跟我说过,想不到你回来了。”陈阿姨摸了摸司徒玦头发,“小司徒长大了,

  司徒块感觉着那双属于“妈妈”的手,只是垂首。“越来越漂亮,找到了好人家没有?”居然喉咙一阵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

  陈阿姨见状,叹了口气,“吴江去美国那会儿,我以为你们会在一起。” 她说的是三年前吴江被派遣到美国学习的事,那时吴江在费城。他刚下飞机那天,司徒玦连夜赶最后一班机从洛杉矶去费城。她想过,如果最后一班机赶上,她也不回去了,就留在机场,等着次日最早的一趟航班。她那么急切地要见吴江一面,哪怕只是跟他说几句话。

  司徒玦是断了根的浮萍,吴江已经是她所有回忆里唯一还带着暖意的存在。

  吴江在费城的那一年,司徒玦是和他走得很近,只要时间和经济上允许,他都会想办法去看对方,那些在一起的日子也的确有一种很简单的快乐。用吴江的比喻来形容,最好的朋友就像马桶,人只有在马桶上才会彻底地放松,你不用时时刻跟它在一起,但是当你着急的时候只会想到它。

  司徒玦不会告诉别人,吴江回国的前夜,曾经跟她提过,“司徒,如果人一定要结婚,不如我们俩结婚吧,”

  司徒玦傻傻地问:“可是你爱我吗?吴江。”

  “爱不是婚姻必需的条件。就算再相爱的人在一起,也不一定比我们更适合对方。”吴江难得地严肃,“其实不要爱得太深反而更容易幸福。”

  司徒玦想了很久,到最后还是拒绝了,吴江问她原因,她说:“嫁给你很简单,可是现在我身边已经没有别的人,不舍得到头来连你这样的一个朋友也没了。”

  吴江会意,笑着点头,可渐渐地,他眼里也有了湿意。在异国他乡的夜风里,老友天涯诀别的前夜,他放任自己捂着脸流泪。司徒玦不知道吴江独自一人的时候有没有恸哭过,但是换作是她,如果还有眼泪,也愿意在这个时候哭一场,趁着还有个知晓的人在。那个夏天他们曾经失去了什么,至少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个活着的人什么都明白。

  如今司徒玦替吴江感到庆幸,如果当时他娶了她,就错过了阮阮。阮阮是个不错的女人,或许她和吴江在新的人生里会有另一种幸福的可能。

  “阿姨你真会开玩笑,吴江怎么会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司徒玦自嘲地回答陈阿姨,过去的事吴家不可能没听说。

 

陈阿姨笑了笑,她的儿媳妇阮阮正在和酒店的人核账埋单,忙得不亦乐乎。

  “其实这个时候只要吴江愿意,他娶什么人我们都已经无所谓了。”等到吴江的父母也被接走,灯光一盏一盏逐渐暗下来的酒店大堂,除了工作人员,就只剩下司徒块和一对新人。

  “我该识趣点主动消失了。”司徒玦伸了个懒腰,“我自己打车回去,春宵一刻值干金,你们慢慢享受吧。走的那天你也不用去送了,新婚燕尔,看见你们我会受不了。”

  “也不急这一会儿。”阮阮玩魔术一般摸出几瓶啤酒,“婚宴剩下的,整箱的都退了,正好还有三瓶,不喝完的话可就浪费了。”

 服务员无奈地走过来提醒,“对不起,我们已经打烊了。”

  “咱们去另找个地方?”吴江提议。

  阮阮笑道:“我倒知道个好地方。”

阮阮就着身上的礼服坐在了花坛边缘,又去招呼另外两个人。在婚宴上滴酒未沾的她当着吴江、司徒玦的面,娴熟利落地在水泥砌的花栏边角上磕去了啤酒瓶盖,逐一把酒递给他们。

 司徒玦本不想喝,但此时此刻也觉得,酒应该是个好东西。

  吴江说,“就这么喝,不说点什么?”

  “当然是祝你们幸福。”

  “不顺便提提你自己?”’

  “那就愿我们都圆满吧。”酒瓶碰出了清脆的响声,司徒玦刚喝了一口,娴静的阮阮手里的酒瓶已空了大半。阮阮放下了酒,双手撑在花坛上,一脸困惑地看着一颗星星也没有的天空¨

  “司徒,你比我聪明,你说,世界上会有真正的圆满吗?”

  在这样的日子,司徒玦自然是挑好听的说。

  “我想是有的吧,像你们不就很圆满吗?”

  阮阮轻声说:“是啊,我很圆满。可是有时候我会觉得,一个人的圆满就有可能是另一个人的残缺。”什么都是相对的,就像我现在也感到怀疑,所谓的纯粹会不会只是取决于用多大倍数的放大镜去看它罢了。”

  “这就对了,所以我总说,人生在世,最难得就是糊涂。喝吧,不喝怎么糊涂?”吴江举起酒瓶说。阮阮和司徒玦也跟着笑。这时吴江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谁又来大煞风景?”吴江接电话的时候还在嘀咕,没说上几句,却很快露出了极度震惊的神情。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司徒玦,继续倾听,面色沉重。

  “谁啊?”吴江挂了电话,司徒玦试探着问。吴江没有立刻回答。其实早在他看她那一眼的时候,司徒玦已经知道事情不对劲,而且和自己脱不了干系。她只是想不明白到底还能发生什么,于是存着奢望,或许那只是一个老友借吴江捎来问候。

  “说啊。”她催促吴江,还带着笑,人却站了起来。

  “你爸妈打来的。”吴江艰难地开口,“姚起云出事了。”

  “哦,是他……”司徒玦木然地坐回了阮阮身边。阮阮不明状况,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肩膀。装着啤酒的玻璃瓶还在手中,司徒玦发现自己手握的位置正是细长的瓶颈,这瓶子像一个人,被捏住了喉咙,喊不出声,只扭曲着一张脸,眼看就不能活。她神经质地撒手,仰着脸问:“他怎么了?”

第四十二章  与回忆相逢

  姚起云在被送往医院的急救车上已几度濒危。一辆国产越野车以超过限速两倍以上的速度冲破了隔离带,直接撞上了从吴江婚宴离开后正常行驶在马路上的他。

  事后经交警部门证实,肇事者系醉酒驾车,那辆车在撞上姚起云之后并没有立刻刹住,陆陆续续与后面的几辆小车发生了碰撞刮擦。包括肇事者本人在内,好几辆车里的人均有不同程度的受伤,但是伤得最重的还是姚起云,因为他的车在第一时间从侧面承受了肇事车辆的冲击,而碰撞位置正好是驾驶座附近。

  姚起云开车一向循规蹈矩,除了司徒块离家的那一天。他从不超速,从不逆行,从不闯红灯,他不会打错转向灯,安全带也总是系得好好的。他那么信仰规则,却丝毫不能阻止蔑视规则的人带着一场惨烈的事故从天而降。

  司徒玦医院,姚起云还在抢救中。她听着自己高跟鞋的声音震耳欲聋地回响在长廊里,急救室门外红灯闪烁,地上还有未来得及清洗去的斑斑血迹,她疑心自己踩到了,退了几步,新鲜的血腥味反而更加浓烈,这血的温度曾经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急救室的门开了,有医生走向相互搀扶着坐在靠近门口处的司徒久安夫妇,看样子应该是下了病危通知书。司徒块茫然地站着,头顶上好似被一盏无影灯笼罩着,灯光打了下来,很亮,也冰冷,下面什么都没有。

  薛少萍看见了她,挣脱丈夫的搀扶直冲了过来,哭喊着,“他今天本来应该出差的,偏偏要去参加吴江的婚礼,他是为谁去的?我们一家人过得好好的,你回来干什么?”

  她想去推搡、撕扯司徒玦,手还没触到目标,自己先重心不稳的扑到,司徒玦赶紧用手去扶,一直站在那里任由她拍打,唯恐一松手,她就会再度摔倒在地。妈妈上了年纪,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力道也弱了,那样恨之入骨,打在身上一点也不疼,只推得司徒玦身体有一下没一下地虚晃。

  “你为什么要回来?我们已经当你死了,你为什么要回来……”薛少萍已说不出出别的话。

  “你这样是要搞坏身体的。”司徒久安从女儿手里接过了妻子,黯然劝解道,“起云一定可以顶过去,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救回来。”

  他说完看向自己的女儿。司徒块习惯了他的暴烈脾气,本能地往后一缩。司徒久安却没有动手,“起云是我和你妈唯一的指望。”

  司徒块闭上了眼睛,潸然泪下。

  “我回来错了吗?”

  她在重症监护室外坐了大半夜,司徒久安和薛少萍还在和主治医师不停地交涉,许多人在身边走来走去,她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干什么,像个不相干的人。

  天快亮的时候,吴江和阮阮也赶来医院。阮阮换去了累赘的礼服,盘着的头发都没来得及解下来。

  “怎么样?”他们围在司徒块身边问着姚起云的情况。

  司徒玦摇着头,推他们往外走。

  “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你们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吴江说:“我回去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正好他被邀到我们医院,我还是过来看看的好。”

  “他是他,你们是你们。阮阮都累了一天了,吴江,亏你还忍心把她拖过来,回去吧,你现在在休假,这事跟你们没关系。”

  阮阮说:“我们是担心你呀。”

  “我?”司徒块惨然一笑,“其实跟我也没多大关系。”

  她把吴江两口子赶出了医院,自己也当着他们的面坐进了一辆出租车。外面飘着零星的小雨,都阴沉了一整天,这场雨就该来了。

  司徒玦原是打算回酒店的,出租车开了很长一段,她迷迷糊糊地觉得不对劲:

  “师傅,你往哪儿走啊,这方向是不是错了?”

  “错不了!放心吧,不会带着你绕远路的。”司机笑道。说话间,司机已把车停在一条大路的边上,“不是你说要来中山北路吗?”

  “我?”司徒玦一时过来,也不肯下车,怔怔地望着车窗外。她离开的时候还没有这条路,周围的建筑物都是完全陌生的,“中山北路”的路名怎么可能从她嘴里吐出来。

  对了,是有人提过这条路。是一夜白头的爸妈,还是出现在医院的交警?

  司徒玦让一脸莫名其妙的司机往前开,果然,没过多久她看到了歪斜断裂的隔离栏栅,零星的碎玻璃,说不定还有血迹,只不过被这场雨冲刷了。如果不是这些东西,几乎很难从已经完全恢复正常秩序的路上看出几个小时前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看见没有?连环车祸!差点出人命了,听说那喝了酒的家伙一着急,原本脚刹车给踩成了油门,被撞伤的也是惨啊,要不是开的是好车,估计当场就没了,不知道撞人的会判几年……”司机指着外面啧喷叹道,对司徒玦娓娓道来,一如讲述着见怪不怪的城市传奇。

  司徒块像是看到那辆失控的越野车在疯狂地朝自己碾来,电光石火间,逼近了的大灯让人什么都看不清,那一瞬间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即使日新月异的城市变化让司徒玦模糊了方位感,但她仍然可以判断出这条路并不是姚起云从吴江举行婚礼的酒店返回司徒家时应该走的路线,他自己的住处据说在公司附近,而久安堂的办公地点与这条路线更是南辕北辙。

  他大老远地绕过来是为了给她妈妈买药?

  出租车还在往前,天已经完全亮了,虽然乌云伴雨的天还是灰色的基调,但是夜幕中的那层黑纱渐渐揭去了,途经一个正在建的高楼工地时,司徒块忽然看到一条阶梯陡峭的小巷,回忆不由分说地尖啸着扑来,如同那辆踩错了油门的车,瞬问就足以将人吞没。

  “我牵着你走……不许偷看……”

  “慢点,别闹。”

  “为什么送我这个?”

  “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有人在咯咯地笑,她听得见,他们牵着手在这小巷里疾奔,有人闭着眼,有人睁着眼,看到的都是相爱时的颜色。

  司徒玦把头抵在驾驶坐椅的后背,“师傅,这里往前是不是有个广场?”

  “对,我们叫它钟楼广场,就因为那广场上有座大钟……”

  大钟的后面有个叫“时光的背后”的小店。

  小店里有过彼此等待的人。

  “停,停!不要再往前了。”司徒玦拍打着前方的坐椅,惊慌失措,她让司机立刻掉头,往她下榻酒店的正确方向开。

  他究竟要去哪里?

  他为什么耍去?

  她害怕再往前,答案就会浮出水面。

  司徒玦关上酒店房间的门,困兽般翻找她的药,连垃圾桶也不放过。她太后悔没有把药随行李带过来,现在没有处方,也不能再去找吴江,他上次已经勉为其难,不可能再给她带第二次。

  确定不能从药剂上寻求到帮助,司徒夹让服务生给自己随便送了瓶酒,感谢她烂得一如既往的酒量,喝了不到三分之一,吐了一场,睡得很好。

  醒来的时候,不知道门铃声已响了多久,司徒块头重脚轻地去开门,另一端有拿着钥匙的服务生匆匆赶来,见她安然无恙这才走开。门口的薛少萍在看到司徒玦的那一秒,收起了不安和忧虑,换上了司徒块熟悉的失望和不赞同,但已比昨天惊闻姚起云险况时冷静、克制得多。

  司徒玦身上的酒味应该还没有完全散去,可她觉得这时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是不会在乎了。

  “妈,你要不要进来坐?”司徒块迟疑地问。

  “不了,我来是觉得有些东西还是应该拿过来给你。”薛少萍把一个袋子递给李蕊徒块。

  司徒玦接过,用力晃了晃,最先从袋子里掉出来的是一串钥匙。

  “钥匙是起云住处的,老实说,我和你爸也没去过他后来买的那套房子,他没提,我们也尊重他的私人空间。今早我去给他取一些日常的东西,才发现他不愿意我们去是有理由的……你最好能去那儿看看。当然,我指的是在你有时间的前提下。”

  司徒玦把钥匙放了回去,连整个袋子一同交还给妈妈。

  “我还是不去了,明天要出席一个研讨会,今晚还有很多要准备的东西,机票

  已经订好,后天我就回去,以后……以后不一定会回来了,你们可以放心。”她低着头,但每个宇都说得很清楚。

  “你这个时候要走?起云躺在医院里连危险期都还没过!”薛少萍难以置信,一向教养良好的她也忍不住抬高了声音。

  司徒块喘息着,这个时候她不想哭,哭了没意思,所以必须把话说得很慢。

  “妈,他现在这个样子我只能说很遗憾,对,就是遗憾。我也不想发生这种事,但是如果你们非要我为他的事故负责,我没办法同意。”

  “你敢说他不是~直在等着你?如果不是为了你,他会躺在医院里?”

  “我也等过他,你不明白我和他的事,如果等不来他,结果出了意外的人是我,你会让他给我陪葬,就因为他不想和我在一起?”

  “我没让你给他陪葬。”

  “我知道,我这个时候应该在医院里守着他掉眼泪,人都这样了,以前的事统统不重要了,他死了我为他守寡,残了我照顾他下半辈子,这样很感人,很伟大,但是我为什么要这么伟大,我不要别人为我感动,现在我有我的生活。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因为车祸躺在医院里,我能做什么?姚起云和我七年前就彻底地结束了,我不想再谈谁是谁非,但是他对我而言和陌生人已经没有分别。你可以说我欠你的,欠爸爸的,因为我不孝,但是我不欠姚起云任何东西!”

  薛少萍紧紧地捏着肩包的细带,抽了口气,“你现在的狠心究竟是跟谁学的?”

  司徒玦没有说话,或许她只是学会了自保。

  研讨会结束得无波无澜。司徒玦代表她的受聘机构发布了一个简短的行业报告,在傅至时的带头推动下,多数参会厂商对她的报告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会后,傅至时与潭少城出面极力劝她多留几曰,司徒块最终还是决定按照原定的计划次日返程。

  出发当天,她去医院再度探望了姚起云,尽管医院按照司徒家的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地抢救,但他仍没有好转的迹象。薛少萍也不再和司徒块说什么,司徒玦坐下来的时候,她甚至很客气地给司徒块倒了杯茶。

  司徒玦喝了一口,说不辛酸是骗人的,但比难过更深的是无力感。都说血浓于水,可他们却总把彼此逼到无路可退。

  薛少萍的腰让她站不了多长时间,坐下来也只能是略略佝偻着才会好受些。她和司徒久安一样,今后只会越来越苍老。

  这种感伤让司徒玦再也没法佯装视而不见,她试着把所有的不愉快都抛开,她说她必须回去处理好那边的事情,但是如果他们愿意,她可以回来,从姚起云身上接过本该属于她的担子,陪着他们,照顾他们,甚至他们可以随她一起去国外活,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二老肯忘了过去,说一句“你还是我们的女儿”.而“嫁给姚起云已经是你最好的选择”。

  薛少萍却淡淡地说:“我只有一个儿子。你有你的生活。”

  赶赴机场之前,司徒玦还是去了姚起云住的地方,让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是事时带在身上的钱夹。薛少萍坚持没有把她交给司徒块的东西拿回去,钱央夹就堆零散的物件中,里面的现金和卡摆放得整齐有序,一如姚起云往常的作风,

  任何出奇的地方。司徒块甚至想过里面也许会有一两张旧照片,事实上并没有当司徒块为妈妈给她钱夹的意图而困惑时,她在钱夹的内层发现了几根长头发,几根头发被归拢成小小一束,规整地存放着,很明显它们出现在那里不是无心巧合,而司徒玦随后拿起它们与自己当时从头上拔下来的发丝做比较,无论是发长度还是卷度,别无二致。

  那是洗手间的激情过后她唯一留在他身上的东西。

  如果说这头发只是让司徒块震惊,那么,当她用钥匙打开姚起云住处的那间,已经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七年后她回到从前的家,却发现家里的每一处布置摆设都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姚起云几乎把当时司徒家大部分的旧陈设都搬到了

  “新”住处,尤其是司徒块楼上的卧室,和一楼她曾住过、后来属于姚起云的房间,可以说被完完整整地迁移到了这里。就算她在记忆里细细描绘,也不可能眼前这样重合得严丝合缝。司徒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如空间斗转,回到了旧日时光。一些小物件,她书桌上的相架、床头的闹钟、旧得褪色的狗熊抱她几乎都忘了自己有过这些东西,现在它们一一从回忆的墓穴中跳了出来,静静蹲踞在一直属于它们的位置,凝视着从另一个时空归来的人。

  很快,司徒块在书桌抽屉里找到了她这几年给父母的电汇单,后来寄的存折回国后吴江给她后神秘失踪的药丸,居然还有她捉弄姚起云时顺手插在他口袋里的色情业名片……任何他能够得到的与她相关的东西都被他悄然收集并保存在这个回忆附体的屋子里。

  “我怕我的记忆像沙漏,越来越少,总有一天会模糊。阿玦,七年了,我真不记得你笑起来的样子,你说话的声音……因为我太懦弱,害怕痛苦,不肯时时想,但我又不想忘记。所以你走了,我还一直住在回忆里。” 

这是他编辑好了,却没有发出去的一条短信,存在手机草稿箱里,时间是她回国的前一天。她翻遍了他的手机,根本没有她的电话号码。兴许这和“时间的背后”那些黑匣子力的纸条一样,只是当时的一个梦,打包完毕,却注定无处投递。

  司徒块坐在就书桌钱,环视着四周,姚起云其实是一件单人房,他本来把自己牢牢地关在里面,忽然挤进了一个人,他躲闪,回避,慢慢习以为常,最后一边抱怨着空间太逼仄。一边忙着添置家私。终有一天,这个人再也无法忍受,把空间重新还给了他,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的蜗居变得空荡荡的。他试着去找一个新房客,才发现房子里的一桌一椅无不是为那个人量身打造,重新添置已再无心力。

  司徒玦是嫉恨着姚起云的,人要怎要才能轻易说“忘”。“忘”字本来就是“亡”和“心”的共同体,那是要死了一颗心才可以。她一直不忘,因为过去痛彻心扉。司徒玦反复幻想着姚起云后悔的样子,幻想他现在回忆里无法自拔。然而正是因为她把那场景在心中预演了太多遍,当真实的一幕终于降临,最初的快意过后,她却发觉自己原没有收获那么多的满足,他承受的痛,并未让她好过。 幻想中姚起云的忏悔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不知不觉抚慰了司徒玦,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真实的姚起云徒河反倒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她宁愿他好好活着,在与她完全不相交的时空里慢慢变老。

  司徒玦到了机场,距离航班起飞尚有很长一段时间。林静临时有个会议,但说好了要赶过来送她一程。他们约在机场的国餐厅碰头,顺道一起吃晚饭。

  司徒玦一直等,在等待的过程中反复地看着表。餐厅里的光线并不怎么明亮,黑色装饰线条,灯光师幽蓝色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的盼望也渐渐地灰败。就在绝望的前夕,她等待的人忽然撑了一把黑色的伞冒雨而来。

  他站在对面,风尘仆仆,好像赶了很远的路。

  “我来得太晚了吗?阿玦。”

  司徒块快乐地伸出手,太太的手镯还在腕间滴溜溜地转。

  远处的钟声响了,这一天已宣告终结,属于他们的时光才刚刚到来。

  林静说,叫醒司徒玦的时候,她腮边有泪。

  “做噩梦了?”

  司徒块摇头。

  两个人简单地用餐完毕,吴江还是来了。跑得太急,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还好赶上了……”

  “不是说好让你别送,怎么又来了?看你满头大汗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司徒玦的口吻显得很是轻松,人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吴江短时间的沉默让她的笑容冻结在脸上,看起来显得有几分无助。或许从吴江出现的那一秒开始,她已经有了某种预感,只盼着他的一句否定来打消心中的不安。

  吴江把手按在司徒玦的肩膀上,“他那边情况不是太好,伤得太重了,最要紧是头部的损伤,我的同事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本以为会有转机,今天下午有一阵,大家都以为他有醒过来的迹象,但是……就像你妈妈说的,他好像愿意让自己睡过去一样,她找到我问还有没有希望的时候,我都不忍心建议她做好最坏的打算,但事实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司徒玦愣愣的,低喃了一句“谢谢”,再没有任何反应。

  吴江有些担心,转而抚着她的手臂,“你听我说,司徒玦,如果难过你就哭来,别撑着。”

  “我没事。”司徒玦回头急急去找她的行李,“我得走了。”

  “真的决定要走?”

  “嗯,现在得走。你听,广播已经在催了。”她仓促拿起挂在椅背的外套,手一松,外套滑落在地,又弯腰去拾,这一蹲下去,许久都没有站起来。

  林静叹了口气,替司徒玦拎起她的旅行箱。

  司徒玦看着林静,仰着头,像个孩子一样,眼巴巴地望着他,“我忘了告诉你,其实你来之前,我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就像真的一样,比现在更像是真的。”

  林静与吴江对视一眼,顺着她的话问道:“是关于你自己的吗?”

司徒玦想了想,“不,是关于别人的。但我为梦里的人高兴,至少他们是幸福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