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哪座城市最让人乐不思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07 07:47:37
  

形而下的扬州■ 洪烛

   古人说起去扬州,通常用一个“下”字:“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抑或“烟花三月下扬州”……仿佛跟下饭馆似的,很随意的。这当然有客观的原因:从北方到南方,俗称南下;从长江的中上游到下游,也算顺流而下……乾隆下江南就是很著名的一个例子。他老人家乘着龙舟,沿京杭大运河漫游,肯定要在扬州歇歇脚的。所以清朝的扬州,也有满汉全席,作为江南官菜的代表;而且在豪奢的程度上,丝毫不逊色于京味,令南巡的皇帝惊叹不已。这在李斗的《扬州画舫录》里有记载。

   扬州自古以来似乎就是一座大度假村,供慕名而来的游客吃喝玩乐的。这是一个令人乐不思蜀的地方,或称烟粉地,或称销金窟——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消费型的城市。所谓下扬州,其实是来花钱的。在扬州,有钱就是大爷,无钱则寸步难行。这里孕育了旧中国的拜金主义。

   在上海滩的十里洋场出现之前,扬州的服务行业,恐怕是首屈一指的。“骑鹤”虽然太夸张,但许多富豪确实像军人扎武装带一样在腰间系满钱串,一头就扎进了这温柔富贵乡里,很久都不愿醒来。看来下扬州,既要充分做好物质上的准备,还得有心理上的承受能力。最好能够像李白那样潇洒:“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并且相信“千金散尽还复来”——即使破产了,也无怨无悔,一点都不责怪这座有价而无情的城市。毕竟,它为你提供过神仙般的享受。

   扬州是水性杨花的,是认钱不认人的。这恐怕是隋炀帝的时代的遗传。据说隋炀帝挖运河,就是为了到扬州来看一看。他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儿,玩得开心了,又下令在运河两岸遍植杨柳,使扬州成了春风十里的绿杨城郭。扬州,最初就是因为这个暴发户而出名的。隋炀帝挖运河、种杨柳,原本是醉生梦死之际的一时冲动,客观上却促成了扬州的水利与绿化。最重要的是,他为扬州的经济注入了原动力。千百年来,扬州的生活方式、消费观念,隐隐约约都带有隋炀帝的影子。

   骑鹤下扬州,为了干什么?泡茶馆、泡澡堂,自然是必修课: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难道大老远地来,就为了喝一壶茶、洗一个热水澡?此言差矣。扬州的茶馆与澡堂,确实与众不同,在潜移默化间会改变你的人生观,让你忘却那些崇高的精神追求,而安于物质的享受。当然,还有选修课:“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说的就是此地的妓院。所谓“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不过如此,扬州真是个小天堂,使杜牧之流不仅舍得花钱,还情愿浪掷青春。

   茶馆、澡堂、妓院,似乎是扬州的“三大件”。扬州,好像再没有别的什么了。可它为什么产生了巨大的魔力,使众多的高官巨商、文人墨客流连忘返?这真够怪的。

   扬州的一切,仿佛都建立在物质的基础上。不管是“皮包水”,还是“水包皮”,乃至逛花街柳巷,都是以肉体为中心的。扬州不爱讲什么大道理,自古即奉行享乐主义。扬州只有丰腴的肉体,灵魂却是苍白的。甚至可以说:扬州根本就没有灵魂。不仅如此,它还把杜牧那类原本应该重精神的诗人都拉下水了,使之身不由己地成为物欲横流中不起眼的泡沫,自生自灭。扬州多的是花花公子,很少出烈士。

   这么看来,扬州确实是形而下的。远离意识形态。难怪扬州在古代纵然富可敌国,却不太容易成为帝都呢。跟北京、南京、西安等古都相比,扬州太缺乏王气了,扬州只有铜臭。

   也难怪,人们要说是“下扬州”呢。即使不能算轻蔑,在心态上也是很平等、很放松的,没有任何敬畏。在扬州,只要腰缠万贯,就能找到当“上帝”的感觉:毕竟,我是消费者嘛,就要享受优质的服务。在扬州生活;不会很羡慕皇帝的。跟扬州人相比,皇帝活得可太累了。泡茶馆、泡澡堂,是扬州人的“早朝”与“晚朝”,多自由呀。扬州人常得意地表态:“过这种神仙般的日子,给个县太爷也不换。”这绝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哲学。还真是这么想的。扬州人不关心政治,更注重及时行乐。

   下扬州,下扬州,说去就去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嘛。相反,对某些城市,游客不大敢轻易地用这个“下”字。譬如北京,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还有一首广泛流传的民歌,叫《挑担茶叶上北京》呢。跟扬州相比,北京很典型的是一座形而上的城市。

   在扬州,没有朝拜者,只有消费者。或许不能说扬州没有文化,但扬州的文化,怎么看都像是饮食文化乃至娱乐文化的衍生。中国四大菜系中,“淮扬帮”独霸一方,而淮扬菜系以扬州菜为支柱的。扬州出的美食家,绝对属于实力派。不仅爱吃、会做,而且敢吃(或曰吃得起)!所以到了现在,连最简单的蛋炒饭,都要以扬州炒饭为名,想沾一沾扬州的光。

   不错,扬州出过以郑板桥为首的“八怪”。但扬州八怪的诗书画,是当地的盐商像炒股票一样“炒”起来的。如无盐商们的抬举及重金收购,扬州八怪照样会沦为名不见经传的饥饿艺术家。况且,扬州的盐商并不真懂艺术,附庸风雅而已,只不过把市场经济引进了艺术领域。扬州,从骨子里是商人的性格。白居易的《琵琶行》怎么形容商人来着?重利轻别离。扬州,也是重利轻别离的。

   在扬州,哪怕做了再长再美的梦,终归要醒的。在扬州,连做梦,都需要成本的。扬州的梦,说白了就是金钱梦,根子扎在钱眼里。

   形而下的扬州,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大俗就是大雅嘛。俗到了极处,说不定就雅到了极处。凡事最怕的是不彻底。享乐型的扬州人,表面上受缚于物质的势力,说到底还是在追求自由,包括个性的自由与生活的自由。

   在扬州放浪形骸、醉生梦死,似乎很消极;但从积极的意义上来理解,则不失为超脱。下扬州,下扬州,至少有一种天高皇帝远的味道。唐朝哪位诗人说过:小隐隐于野(乡野太寂寞),大隐隐于朝(朝庭太复杂),而中隐隐于市,隐于市最逍遥。扬州这样的城市,应该算是隐士们的最佳选择,尤其适合较为中庸的隐士居住。隐于扬州,等于是隐于酒、隐于色、隐于美食、隐于歌舞,既远离了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又不至于成为物质文明的落伍者。这是一种很人性化、很有人情味的隐逸方式。与之相比,隐于野的小隐太像是自虐狂,而隐于朝的大隐太像是受虐狂(伴君如伴虎嘛)。干嘛不学聪明点,在扬州做一回中隐呢,多舒服呀。   

   难怪古人要说“骑鹤下扬州”呢,腾云驾雾、飘飘欲仙的感觉。黄鹤只是想象中的坐骑,现代社会,乘飞机就可以了,就可以感受到那种从天而降的骄傲。

   当然,下飞机之后,你恐怕会发现:扬州,早已不是那个扬州了。有什么办法呢?你早已错过了唐宋元明清的烟花三月,错过了扬州的青春期。你倒是来扬州寻梦的,可惜迟到了。扬州的梦,全碎了。

   自近代以来,它不知为何逐渐衰弱了,像迟暮的美人。我只听说扬州有二十四桥,还有瘦西湖——苏轼曾把杭州的西湖比作西施,西施原本就苗条,瘦西湖却比西施还要清瘦,扬州的幽怨与挑剔,可想而知了。红颜薄命啊,很叫人痛心的事情。扬州,历史的弃妇——它的荣华富贵不该随长江之水东流去。

   说实话,我还是挺怀念那个古典的扬州,富甲一方的扬州,形而下的扬州。下扬州,原本就是为了给操劳的心灵放一个假,让它一边稍息去。老是保持立正的姿式,多做作呀,而且太疲惫了。即使杜牧那样的诗人,来到扬州,也放下了架子,不爱作什么形而上的思考。

   扬州其实挺了不起的,它会在瞬间,解除你精神上的武装。下扬州,没必要长袍马褂或西装革履呀什么,一定要穿休闲服,而且越宽松越好。

   扬州虽然是一座形而下的城市,可它最反感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了。下扬州,既要洗澡,又要洗脑。在扬州热气弥漫的大澡堂子里,你会弄明白:其实谁都是肉体凡胎。扬州是反崇高的,但扬州最反对的,还是假崇高。

   扬州是与世无争的,但扬州更像是在孤军奋战,在中国的诸多历史名城中,扬州一直保持着闲散的风度,使自己显得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另类。这本身,其实就是一种孤独的斗争。找不到第二个像扬州这样的城市了。

   现代的扬州,经济的发展是很缓慢的。有人据此而嘲笑扬州人的惰性及缺乏进取心。我却不大敢小瞧扬州人。没准他们比你我对人生看得更透彻,因而活得更轻松、更单纯。扬州的慢,也是很有味道的。当大家都求快求激进的时候,慢半拍,反而容易形成一座城市的特色,反而很另类。

   想起扬州,我耳畔回响起一支老歌:马儿呀,你慢些跑吧慢些跑吧!扬州是一匹老马,扬州,溜达的时候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