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存昕自传:我知道光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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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存昕自传:我知道光在哪里》(

    本书是著名表演艺术家濮存昕的自传。全书分三个部分:“独白”,讲述从跛腿幼童,到敏而好学的青年直至今日表演艺术家的坎坷经历;“对白”,揭示几十年舞台实践形成个人独特表演风格的心路历程;“旁白”,由两位资深社会人士冷眼剖析“濮存昕现象”的玄机妙理。

  1.记忆之初

  我童年最初的记忆是东单附近的内务部街,打从记事儿起,我家就在那儿。内务部街,顾名思义,是北洋政府的内务部所在,不过,说是街,并不走公交车,只是个胡同。这条胡同有著名的北京二中,巴基斯坦大使馆也在胡同的中间儿。

  我家在胡同西口第一个门,日式的两层小楼,是我妈妈所在的中国人民银行宿舍。二楼我家住,楼下还有两家。那时,我爷爷还健在,他个儿很高、人很清瘦,还留着一撮胡子。他曾是光绪年间山东大学堂早期毕业生,在北洋军阀时期出任过江西财政厅长,后来到东北做过两任赈灾县长,“九一八”日本人来了,他来到北平。1942年辞职,赋闲在家,以变卖字画为生。

  爷爷从政期间的记录一直都很清廉,个人生活中,也从不置房产,意在不给儿女后辈留下不孝孽债。现在我父亲的书桌抽屉里还有祖上传下的一方印章,刻着五个字“清白吏子孙”。看着它,便会想到我爷爷。我们濮家祖上的事儿我知道的不多,但知道有一方玉玺,是皇上赐的。同治年间,我们濮家出了双榜进士,皇上做表彰,就赐了这方玉玺,后来被我爷爷在1951年抗美援朝时捐给了政府。

  内务部街邻着史家胡同,以抗清民族英雄史可法家的祠堂命名。我上的史家胡同小学就在这座祠堂的遗址上,北京人艺的宿舍院儿也在这条胡同。人艺子弟全在这里上学。谁的爸爸、妈妈演哪出戏,学校老师都门儿清。学校还经常请人艺演员到学校作报告,我父亲也是受邀的演员之一。

  父亲来学校作报告那一次,我大概正上三四年级,是个夏天,正在操场上玩,就看到校长引着我爸走向礼堂。他那时刚刚在广播电台朗诵过长篇小说《红岩》,一段时间每天中午十二点半的电台小说连续广播节目中,都能传出我父亲朗朗的播音。学校请他来,自是作革命烈士的主题报告,听讲的都是老师和高年级同学。我在礼堂外,听到了他在台上讲,台下是一片片的掌声。第二天很多同学问:昨天作报告的是你爸爸吗?我表面装得没什么,心里却乐开了花。

  对于父亲是个演员的记忆,最早缘于他带我去人艺。20世纪60年代初,各家生活都挺困难,干什么都得精打细算。我喜欢跟父亲到人艺食堂吃饭,觉得那儿的饭好吃,比家里的好吃,一顿下来还花不到两毛钱。去了就有人跟我父亲打招呼:你好。哦,这是昕昕,又长高了啊。

  小时候做孩子的总是免不了被要求有礼貌地叫人,慢慢地就认识了许许多多做演员的叔叔阿姨。再有就是到剧院洗澡。那个年代家里没条件,就借父亲演出的机会去剧院洗。这当然算走后门,按规定是不许的,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一点头也就过去了。后台有个姚大大,人特别好,再平凡的事都认真对待,干得特别的细心周到,人艺有许多这样了不起的工作人员。姚大大特别喜欢孩子,看你来了,胡噜一下你的脑袋,笑呵呵的,我也就进去了。

  父亲洗完澡就上台,我则赖在后台化妆间玩。后台有许多道具特别好玩儿,有各种各样的道具枪。玩多了,看会了,就特想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枪,于是就在学校的犄角旮旯找,找到一块大小差不多的木头,硬是抠出一把枪,还用锉刀把弹槽锉出来,手柄那儿再刮出些鱼尾纹,还用墨汁刷黑。总之弄得像那么回事儿,挺得意。

  慢慢地我发现,和戏有关的东西实在太神奇了。就说我父亲吧,演个八路军,就会到部队体验生活,穿着一身军装,没衔儿没星地往外走,胡同里的人看了就问:怎么,当兵啦?他回答一句:体验生活去,就坐上人艺的大车走了,牵走许多羡慕的眼光。

 

   2.戏入骨髓

  还有一次,父亲从剧院回来,带了一盒油彩给我们化戏妆。先给我弟弟化上一个孙悟空,完全是京剧勾脸那种画法;给我姐姐化了个花旦;我呢,被化成小生妆。第一次上妆,心里那叫兴奋。趴在二楼窗前,惹得胡同的人都仰脸看。美了一天,直到睡觉前才舍得把妆卸掉。

  父亲当时有一身西装,天蓝色,还有顶礼帽,出席活动,都是这一身。我们就围着他左看右看,都说他穿上这身西装,像电影《红色娘子军》中乔装打扮的洪常青。

  即使作为孩子旁观,我也隐隐能感到,父亲在剧院是个受尊重的人。他说话大家都会竖耳去听,即使是在一些亲戚聚会的场合,大家也都愿意听他讲演戏的事情。

  还记得父亲曾参与过一次剧本创作,是为支持刚果(布)人民革命斗争,一个世界革命题材戏。我父亲是编剧之一,其他两位是英若诚、梁秉。三个人常在我们家聊剧本,那个没黑没白地聊啊,还抽着烟,喝着小酒。我在一旁东串串西跑跑,听不懂他们在谈什么,但他们那种对戏痴迷、费心琢磨的样子,印象特别的深。戏排练时,我看了,记住了一些好玩儿的事儿,比如跳非洲舞。那时谁知道非洲舞怎么跳?跳着跳着就有人把腰扭了,或者把胯伤了……

  你如果是个演员的孩子,这种乐子真是看也看不完。看《三块钱国币》,最有趣儿的是朱旭老师摔花瓶,演一场就碎一个。我坐在台下就想,这么好的花瓶,得碎多少个啊?

  还有《祖国万岁》里的大炮那真叫个像,《南方来信》中刘骏阿姨演一个潜伏在南越傀儡军内部的女兵,穿丝袜筒裙、戴船形帽,烫着头发,涂着眼圈。生活中哪见得着这个?就觉得好看,怎么那么好看!

  还有一些,你不用去看,乐子也会自动灌到你的耳朵眼儿里。有一回,演《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父亲演男主角,演完戏回家,一进门就哈哈笑个不停。笑什么呢?原来吕齐叔叔演男爵将军,到他演戏时,吊杆上一只灯泡突然碎了,吓得他一激灵,后半段台词吭哧半天才接上,惹得台下观众一阵笑,甚至到他下次再上场,有些观众的笑还没止住。我父亲就是在剧院没笑够,回来又跟我妈学,学着学着又开始笑。这就是演员家庭的生活。

  戏看多了,自然会模仿。还是看这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引起的,其中有个情节,是王公贵族向小姐求婚,有个单膝跪地的动作。我正上小学四年级,这个年龄正是男孩儿又皮又淘的时候。课间休息,也不知怎么了,就想来那么一下,右手画俩圈,再往前一伸,就给一个女同学单膝跪下了。同学们一下子哗然了,“臭流氓”“臭流氓”的一通大叫。老实说,这个恶名难受了我好一段时间,我也懊悔,没有什么恶劣动机啊,不就有点儿人来疯吗?

  这就是戏的影响。在你不知不觉中,戏剧这些幻化的东西,已经一点点浸入你的血液与肌体里了,连同一些感官记忆。你看我现在经常坐在新装修的人艺化妆室里化妆,但要让我说起儿时的记忆,我还能说出那时化妆室的感觉,就是一种老化妆品的味道,大概是用食用油调出来的。老年间卸妆用的是香油,香味弥漫着整个后台,现在的后台早没这味儿了。

  虽然是人艺演员的孩子,演员梦却不是从小就有的。因为我曾经是个瘸子。两岁时,我上托儿所,一个小女孩发烧了,大夫拿她当感冒治,结果患的是小儿麻痹症,很快就瘫痪了。

  一个星期后厄运找上了我,开始的迹象也像感冒,老师就预感不那么简单,赶紧送医院检查是不是小儿麻痹,因为发现及时治疗还来得及。那会儿,还没有普及这种病的疫苗,好在儿童医院正在研究中西医结合治疗的方法,我算走运,治了四十天,病情算是给控制住了。我还作为成功案例,上了新闻电影制片厂拍的新闻纪录片,就是我们小时候看电影,故事片上映前加演的那种“新闻简报”。两岁就上镜头了,是不是这辈子当演员的兆头?可惜现在胶片找不到了。

 

 

   3.“濮瘸子”

  我没有因小儿麻痹瘫痪下去,但也不算全治好,留下一只后脚跟着不了地的缺陷。出院时医生说,等孩子发育发育再做整形手术。所以在幼儿园阶段,我是踮着脚走路的。

  我上的是宣外大街西侧的人民银行康乐里幼儿园,一上就是全托,很少能回家,偶尔被剧院叔叔带出去吃顿饭,我就会特别高兴。我对幼儿园记忆不多,只记得有个女老师挺漂亮,她对我很照顾,还老带着我晒太阳。

  一般外号都是小学叫开的,我的外号叫“濮瘸子”。作为剧院孩子,我还不算最惨,有两个孩子情况不如我,常看到我父亲和他们交流情况,表情都很焦虑。我倒没大人那么忧心,因为心思都在玩上了。当然你说我完全不在意吗?也不是,比如上体育课,人家就不带你玩儿啊。我生气,也伤心,还经常在意念中报复他们。

  小学三年级时我做了整形手术,拆完线,脚慢慢能放平了。打那以后我就拼命校正自己,走路时尽量把步子走稳,好让别人看不出来。但一跑还是露馅儿,所以就更刻苦地练那条病腿,让它变得有劲儿。

  可以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的注意力就在那条腿上,骑自行车也好,跳皮筋也好,还有打篮球、跑步……为了练腿,各种运动都参加。你不让我加入,我就在边上等着,总会缺人,逮着机会我就上。跳皮筋也是,男孩子一般不玩儿这个,可女生们欢迎我参加。我个儿高、腿长还软,“大举”时别人够不着,我一跷腿就够着了,一叫我就去。总之就是想多参与,因为不行,所以特别想显自己行,这就是我那时的心态。

  我还敢跳房呢!那时我们家小楼伸出一个阳台,阳台下面一边是楼下李奶奶家住的屋子,另一边是小学校的后院。一次上学要迟到,我就从阳台上翻到学校平房的屋檐上往下跳,下巴磕到了膝盖上,差点没把舌头咬下来。太悬了,一想都后怕。

  骑自行车也出过好几档子事。之所以常骑车还撒野,就是想模仿《平原游击队》里的肖飞买药,想象自己骑三枪牌单车、腰间别着二十响驳壳枪,还戴着礼帽,整个一孤胆英雄。

  我骑的是妈妈的女车,倒轮闸,闸灵极了,小孩子手小,捏不好手闸,正好倒脚蹬子来刹车,倍儿管用。如此地苦练车技,就是为了和胡同里的孩子比试比试。人骑在自行车上,腿瘸看不出来。你腿好,论骑车,你还未必比得过我。

  刚学会骑车那阵子,瘾大,我都骑疯了,后来还敢手撒把地骑,兜风的范围也越来越广,顺着原来环行4路汽车线兜一圈北京城都没问题!这样疯骑出事也就难免,有一次因为骑得太猛,人和车追尾,撞到卡车拉的脚手架上,险些送命。回来也不敢跟家里人说,暗自胸口疼了好几天。

  这都是小时候的淘气事儿。也亏着淘,自卑心反而没那么强烈,即使体育课跑接力赛,人家不要我参加,恨得我牙根痒痒,可睡一觉,又没心没肺地玩开了。

 

  4.首次“带妆”表演

  毕竟是演员的孩子,在学校里,各种小节目的演出机会还是有的,被推举到台上,背个革命诗词之类也是常有的事儿。再比如艺术院校招生之类,也自然先被想到。有一年音乐学院附中招生,分摊给我们学校一个名额,老师说:“你去考吧。”姐姐就带着我,坐着7路车去中央音乐学院。考试要考节奏、考乐器,问我会什么,我说就会唱歌。人家现场给了四句歌词,当场得学会唱,结果没考上。

  不过,学校还是把我当做文艺骨干。有一年年底,班主任曹老师让我帮助发放小奖品,把我扮成了圣诞老人,穿上她的红大衣,用棉花粘上胡子眉毛。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有装扮的表演,第一次以角色的名义念念有词。

  因为我的腿病,我能觉出父母对我有歉疚之心。看我当演员似乎无望,父亲希望我能掌握些其他的艺术特长。我父亲是国立艺专学中国画出身,后来到学生剧团参加了革命,才演上话剧的,但是画画仍是他的终生爱好。他去探望自己老师时,会带着我去。为了让我学画,父亲还请了专门的老师。心里有希冀,就会给我创造条件,但他并不像现在有的家长那样,按照自己意愿,逼着孩子一条道走到黑。只要我喜欢什么,父亲看出点苗头,就帮着我找老师。我学打快板,就是他领我去剧院,跟着李光复老师学会的。

  1966年“文革”,正好是我小学六年级,没考试就毕业了,毕业后晃荡了一年多,也加入了红卫兵组织。大串联的后期常参加北京火车站清理外地人的行动。几天不着家,乐得自在。第一次晃荡了几天之后,半夜回家,担心父母发火,没想到我爸开了床头灯问明原由,只说了一句:“没关系,经风雨见世面。”就把我放过了。

  我参加的组织叫首都红卫兵第三司令部红色造反团115师战斗队,这番号可是林彪大战平型关的队伍啊,想想就特别来劲。加上我们的红卫兵袖标做得很宽,红色绸面,黑或白绸的里子,戴起来特威风,人就怎么张狂怎么来。一伙年轻人常几十辆自行车前行,根本不管路口红绿灯是红是绿,高呼着打倒谁谁谁就冲过去了。

  后来红卫兵的热乎劲儿过去了,就有些闲得发慌。父亲看我没事儿,就到剧院给我借小说看。我看书的速度非常快,隔十天读完一堆再换回一堆。小说也读,科幻也读,也看了好多俄罗斯文学作品。这对我后来的人生影响不小。

  我父亲是人艺的党委委员,那时被划到黑党委走资派。和曹禺他们一块都被隔离着不能回家,但每日的饭由我爸爸骑自行车到人艺饭堂打上,送到史家胡同的“牛棚”去。

  有一次,父亲趁着送饭回了趟家,一进门就挨个跟家里人握手:我妈、我姐还有我。我姐就不跟他握,意思是要划清界限。我父亲气得一巴掌打过去。可我姐也委屈啊,本来红卫兵当得好好的,我爸的走资派身份传到学校里,就被红卫兵组织开除了。我爸这一打,我姐就往外跑,这下我家就乱了套。我妈赶紧追出去。我们找了老半天,才把她从同学家里劝回来。

  还有一件事儿我记得清,是我四大妈来家里。她曾是延安抗大毕业的,老革命,那时当一所中学的校长。红卫兵批斗她,剪了她的头发,她因为跟红卫兵抢剪子,把小拇指的韧带给弄断了。

  到我家来,她戴了一顶帽子,人看着灰灰的。大人们关在里屋说 “文革”那些事儿,我在外屋闲来无事,就没心没肺地吹起了笛子,吹的是那首《造反有理》。我爸那个气,出来就呵斥:“外头玩儿去!”事后他跟我说,你害得四大妈“神经”了,居然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跟着唱《造反有理》。

 

  5.知青生活

  很奇怪,“文革”的最初,我会那么地投入。满脑子都是革命,写大字报、刷标语,半夜踩着雪,提着用自家白面熬的糨糊去王府井贴大字报。后来“复课闹革命”了,1968年再进校,我上的七十二中是北京二中的分校。说是复课,基本上没有文化课。

  同年12月毛主席提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我们这届所谓初中生都要离开城市去农村边疆。因为腿有毛病,我其实可以不去,但我就是要去,根本不恋家。跑到设在灯市口中学(也就是现在的二十五中)的招生办公室强烈要求,人家检查我正步走、蹲下去站起来,还要我写保证书,写就写。很快就被通知准备照片什么的,到派出所办手续,每个人还发票买到一只松木箱子,22块钱一个。可惜后来没留下,否则就是知青文物了。

  听说我要走,我妈特意从河南“五七”干校赶回来。她要去火车站送,我不让,结果她还是到了学校。在校外的大客车上,同学们指给我看,说,你妈来了。其实我已经看到了她,只是故意躲着她,怕她动感情。被同学揭发了,只好不情愿地到窗口问什么事,我妈举着勺对我说:“勺没带。”我接了勺就又和同学说说笑笑去了,我妈一扭脸走了。我看到了她离去的背影,后背和肩微耸着,像是已经哭了。

  1969年7月我就这么离开了家,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那时我们一家人都不在北京,我父亲在北京市系统的团河农场,妈妈和弟弟在中国人民银行的河南淮滨“五七”干校,我姐1968年就已经去内蒙古插队。弟弟跟我妈到银行的干校放猪,我姐在内蒙古牧区放羊,我去黑龙江第三个月被派去养马,我们家成了畜牧之家。一家五口身在四地,写信得用两张复写纸复写出三份,给三个地方投。在一封信里,我总是先跟爸爸说,然后跟妈妈和弟弟说,最后跟姐姐说,一家人的信都互相看,跟任何一方说的事全家都知道。

  父亲常把我信中的病句、错别字标出,再寄回来。有一回,我因为想介绍自己的生活情况,把连队伙房、营房位置画出来,父亲还在回信中劈头盖脸批了我一顿,说,你那里是祖国的边疆,备战那么紧张,怎么能在信中暴露连队的方位图呢?

  一到兵团就碰到水涝灾害,得赶紧抢救受灾麦子。每天都是上千人的大会战,排起横队一起在水中捞麦,那阵势,壮观!这事完了之后天就冷了,年初时,中苏边境珍宝岛发生武装冲突,这又快到冬季了,仗是不是还得打?水涝灾害之后接着就要备战。

  团里组织了架线连,马上奔赴6师所在的抚远。指示:各个师要抽出一个营,组成架线团,架设抚远到虎林的国防电话线。大家都喊着口号报名,我幸运地被选拔进来。

  出发那天早上,全连欢送卡车上的我们,那时还讲究男女同学授受不亲,可一下子那么多女生都特真诚地泪别我们,真有点儿妻子送郎上战场的感觉。我们坐大卡车转乘火车,再从火车转坐卡车。三天三夜到了抚远的目的地,发现那是大片大片的沼泽地,打前站的人还没来得及为我们搭好帐篷。

  第一个晚上没地儿住,我们只好在卡车上过夜,在粮食麻袋中弄出个窝窝,把所有能穿的毛衣、绒衣、棉袄、棉大衣都穿身上,将就了一夜。早上发现,眉毛睫毛全都结霜冻在一起了。

  开工了,干的活儿就是在草甸子里挖坑埋电线杆,每坑间隔五十米。每人发一把铁锹,铁锹得事先磨锋利,三人用一把镐。先拿镐把冰打开,然后下铁锹,以最快速度挖,挖出一个一米六长、六十公分宽、一米二到一米五深的坑,然后将电线杆往里一杵,连泥带水往里一埋。这活儿不能干慢了,因为一边挖一边还渗水呢,慢了水可就越渗越多。经验告诉我们,穿棉裤、雨靴不好使,就得穿绒裤、球鞋。把干衣服搁在一旁,干完活,别人帮忙拿大衣围个圈儿挡风,脱光了换上冰凉凉的干衣服和棉裤。

  连长年纪大不用干活,他揣着酒瓶挨个儿问:谁喝?有一次我逞能,接过去一仰脖,60度的北大荒酒,大半瓶下肚,从此有了个“海量”的美名。

  白天干活,晚上还要轮着站岗。站岗的人当晚发一支枪,两颗子弹。夜深人静,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我一个人保卫他们,就有一种自豪感。

 

 

  6.马倌生涯

  知青的生活当然艰苦,可也有许多值得回味的经历。放马就是其中之一。那可是我天高云阔自由自在的一段日子,别人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累个贼死,我则是吹着口琴去放马。马撒开在草地上吃草,喂饱了兴许中午还能回来抽空睡一小觉。

  这样的好差事连长为什么会找上我?可能我看上去像是那种认真负责的人吧。在农场,除了拖拉机,种马要算是连队最贵重的财产了。种马都有档案,户籍在哪儿,父系母系上溯几辈,都记录在案。

  我负责的主要是两匹种马,一匹叫苏宛,一匹叫阿尔登。苏联纯种马,浑身毛发缎子似的亮,蹄子有碗口大,被马蹄毛盖住了,真是好看。别看那是艰苦岁月,人再穷,种马享受的可是贵族待遇。我得给它吃鸡蛋、麦芽子,还有胡萝卜。鸡蛋不敢偷吃,胡萝卜没事儿,所以那时我没少啃胡萝卜。以前我是不吃胡萝卜的,自从养上马就开始吃了,它嚼我也嚼,看谁吃得香。

  我每天还要刷马,保持它周身卫生。检疫员一个星期还不定期来检查一次。他要跟谁过不去,就专门摸马腿和肚子,那都是最容易脏的地方。  

  在种马班我也有光荣事迹上过黑板报,因为给马洗生殖器。开春是动物们发情的季节,马也不例外。配种的马得是干净的,可一冬天下来生殖器里脏得很,必须洗干净。这活儿躲不过去。这活也确实难干,因为洗之前,得有一个发情的母马拴在前面,种马那玩意儿才能伸出来。要泡上温水给它洗,并且还要用消毒液消毒。配种的活儿也干,当然事先得掌握母马的发情期,技术员对这活儿最溜儿,他们把手往马屁股里一伸,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人工配种时,得让我的种马骑到母马身上,人在后面使劲把它的那玩意儿一推,马的精液才能喷到容器里,再分配给母马。一匹种马一次精液配得上好多母马,但得一两天内配完,否则就失效了。这些养马常识,也成了我的生理卫生课。人和动物是怎么一回事儿,真就是这会儿才开始懂的,当然,处在一群老职工堆儿里,他们满嘴也少不了这种“荤嗑儿”,拿马开涮,其实说人,开始还抹不开面儿,渐渐地也就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在种马班生活很自在,师傅有杆双筒猎枪,还养了一只大狼狗叫黑子。师傅枪法准,我们在后山上打野鸡,眼看师傅一抬手就能撂下一只,黑子那个兴奋,蹿着高冲上去扑它,黑子真有灵性,叼回来放在师傅脚下,尾巴拼命地摇,倍儿得意。我们还常到河里下挂子捕鱼,回家裹点面一炸,围上炕,就点儿酒,大家一起大嚼,嚼完了就睡,过瘾极了。

  在种马班还发生过一次险情。我在山上割草,马笼头脱了,马就顺着坡跑下了山。山下放的是一群怀孕的母马,要冲撞起来,麻烦可就大了。只要流产,就算事故。眼瞅着我的种马冲上去,母马一下炸了群,放母马的兄弟赶紧将母马往圈里赶。我想给种马上笼头,可马不老实,不听我的。这时候就看种马班老张头,他从马屁股后摸了上去,趁种马只顾嗅母马,一步蹿上,用胳膊把马脖子抱住,张嘴就咬住马耳朵,马立刻老实了。我这才有机会给它上嚼子,把马制住。好悬,但也算是有惊无险吧。

  这样的经历没想到后来也用到了拍戏上。就是我拍过的那部《大漠紫禁令》,也算是早期的商业电影了。导演是个香港人,演员有周里京。电影在新疆吐鲁番拍时,我演一个武士,使一把剑冲进寇群。我骑的马是从甘南藏族自治州买来的,和当地马不合群。先是不进新疆马群,调教得终于能进了。正式开拍,没想到冲到演土匪的武师身边,我一挥剑,骑的马就受惊了,尥着蹶子把我从马头前甩下了马鞍。唐装的靴子有尖儿,钩住了马镫,我便一只脚在马上,一只脚在地上跳,被马兜了一圈儿。

  众人看得吓出一身冷汗,但我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能撒缰绳,就拼命不让马头抬起来。后来一位新疆维吾尔族兄弟奋不顾身冲上去,制服了马,我才得以脱险。想想当时我没慌,有办法,也是当年养马得来的经验。

  我特别怀念这段日子。前几年我回了趟北大荒,特意到当年放种马的地方,看望了当时带我的老关。他已经老了,身体也不好。我很感激这些帮助过我的老职工,也感激那段难忘的生活。

 

   7.积极分子

  现在想起来,知青生活七年半,种马班的日子只有一年,昙花一现而已。还没自在够,上面突然就要调我到文艺宣传队。中午搭着车,到达团部。宣传股庞股长五点下班,我一直等到五点。他问我愿不愿到宣传队,我心里想的是有趣的养马,就说不愿意。他也没再说什么,安排我住招待所。我不知哪来的劲儿,没住,连夜往回赶。

  那年我正好十七岁,整整十七里路,我就那么走回连队。这是我一生走的最长的夜路,也是最难忘的一个人走夜路。真的叫披星戴月,月亮把雪野照得亮如白昼,四周静寂一片,整个世界都在沉睡,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走,听得见的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还有脚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安静,从来没有过的安静,偶尔还能有一两颗信号弹倏地划过夜空,据说都是苏联特务故意放的。

  第二天就受到了表扬,说我如何如何纪律性强。我也觉得自己特革命,这就是那个年代,喊句口号都是管用的。你只要听到“共青团员,跟我来”,就能大冬天穿着裤衩往冰凉的水里跳,捞搓麻绳用的沤好的臭麻。那个冷都受过了,何况走夜路?

  后来还是到了业余宣传队演样板戏。演《沙家浜》,也演过《海港》。虽说是业余宣传队,其实嗓子好并且唱得好的知青有的是,可是我不行,我是个中低音的嗓子,分我饰演《沙家浜》里的县委书记程谦明,全剧就四句唱,最后一句“草药一剂保平安”,我唱不上去,只好有人幕后帮腔,得以蒙混过关。

  后来我成了宣传队的小干部。有一年做宣传队副队长的我被政治处从连队叫到团里,团里领导说:团里没煤了,必须在一个星期内组织一台文艺节目,到鹤岗煤矿慰问演出。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拉关系买煤。我说:“一星期哪能排得出节目,再说,大家都散在各连里干活呢!”领导说:“不行,这是任务。”接着补了一句,“你要是不干,就下连队去。”

  我当时没再顶嘴,只用沉默抗议,心里恨死官僚了。这种心理说真的一直影响到我现在,所以我害怕自己当了官也成了官僚。

  后来这事儿双方都妥协了一些,他们说,排不出新节目,老的节目也行。一辆大卡车把宣传队的人都接回来,大家凑一起商议,只有六天时间,到底能演什么。

  商议的结果是,排几个新节目,弄几段老相声,最好来个小话剧撑时间。话剧本子从哪儿找?正好有人看到《解放军文艺》上有个现成的剧本叫《苹果树下》,说的是辽沈战役打锦州,解放军渴死也不吃老百姓苹果的故事。时间紧,大家分头做,我是导演兼主演,并负责舞美设计和制作。用木方和豆包布做布景。搭老乡家的小破房子,门口苹果树的苹果是我用纸浆做成的,树叶则是用缝好的豆包布画上树叶剪下来贴到网子上,再把很轻的上好色的纸浆苹果挂上去。整夜整夜地画布景,忙得连背台词都顾不上。

  领导审查节目,音乐都奏起来了,我这边词儿还没跟上,台上台下笑成一片。那位领导拂袖而去,但求煤心切,就这样让我们去演了。后来煤买没买到也不知道,反正那时候总挨冻。

  不管怎么说,这些事儿都挺锻炼人的。你想啊,全团一汇演常常是三四百号人,评比颁奖不说,还有吃喝拉撒睡都得负责。我那时是团宣传队的小干部,又那么积极要求进步,当然顶多大压力也得去做好。现在真不会有那样的干劲了。

  不怕人笑话,我那时“左”得可以。要说小报告,我也打过。心里真的想的是帮助同志进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那时讲“一帮一,一对红”。可能是官话说得太多吧,我曾经一度被孤立。印象最深的是到佳木斯演出,大家到江滨公园玩儿。有人招呼着让大家站在刘英俊英雄塑像前合影,当我也走过去时,他们却不吱声了。这种排挤太明显了,太没面儿了,我只好拐弯到别处去。心里那个难过。

  这件事给我不小的震动,很长时间我都在想,“我的人缘何至于如此之差?”也向父亲写信诉了苦。他回信引了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慢慢我才明白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凡事只觉得自己对,那还得了。

  反正我二十来岁时真的特革命,讲原则,求进步。后来返城参军到文工团,一年就入了党。有一位当年空政时的同事多少年没见面了,后来她写了个关于我的短文发在媒体上,说看到大街上濮存昕做献血广告,她一点儿不吃惊,她说我当年就那样儿。

 

 8.怀孕事件

  看姜文的电影《太阳照常升起》,我费解一些媒体在讨论“黄秋生为什么死”。他们不明白,一个人被昭雪了怎么还去上吊。对我来说,这个疑问没那么难解答,因为我当知青时就经历过一件真实的自杀事件。说起来业余宣传队的解散,也和这件事有关。

  我们业余宣传队的队长比我大五六岁,当时也算老知青,大哥哥了。能演会写,还能当导演。样板戏《沙家浜》中,他是导演还兼演胡传魁,生活中却和阿庆嫂好上了。这在现在是多正常一件事,但那会儿就是生活作风问题。结果没弄好,“阿庆嫂”怀孕了,事情露了馅。这在当年可是天大的事情。好家伙,师里派工作组,团里也派工作组,排练演出一切停止,整风。背对背、面对面地揭发批判。自然“胡传魁”也被看起来了,不许自由行动,不许串供。

  有一天上午,天下起了小雨,等着开什么会,大家就都待在宿舍打牌。“胡传魁”说要上厕所,几个人注意力在牌上呢,就说你自己去吧,快点儿回来。就没跟着。结果半天不见他回来。再去厕所一找,咦,没人。大家急了,挨个房间找。找到行李房,门从里面锁着,只听有蹬凳子的声音。大家心里就毛了,一位上海知青一拳砸开了玻璃,果然“胡传魁”把自己吊在行李架上了。

  大家伸手掏着拉开门插销,赶紧往里冲,这时,只看吊在行李架上的他悬空转了一个圈儿,头一扬掉下来了,原来他不会上吊,只是把绳子转一个圈套在脖子上,没上死扣,悬空后一转圈就摔下来。可是悬空那一下也够狠的,他已经不上气儿了。有一位天津知青懂点武功,上来用手指夹着喉结往下一捋,算是把他救活了。

  这是大事儿,得赶紧向上级汇报,正这时, “阿庆嫂”知道了,她凄厉地一声惨叫扑过来,把我们每个人的心都划开了,有人就开始抹眼泪。

  上面的人很快也到了,板着脸,看看“胡传魁”:“怎么,要自绝于人民?”“胡传魁”闭着眼躺着。我看到他的眼泪静静地流向耳窝子,积在耳朵里。命案未遂,团里也不敢再批判了,听说领导第二天晚上就请“胡传魁”“阿庆嫂”到家里吃饺子。安抚一通之后就让他们尽快返城回家,宣传队也开始下放,一个连一个连地换,每年都轮一次。要说一个团里这么多知青,怎么都认识我,就是因为下连队下的。

  现在回头想,“胡传魁”与“阿庆嫂”何罪之有?2008年是知青上山下乡四十周年纪念,我在想,我们该怎么回首这段往事。集体语境往往要上升到社会历史的伟大高度,说一大篇的道理,我们甚至仍会不自觉地将之理想化,重温那些“淋一身雨水,就让我们用青春烈火烤干衣裳”的词句,但具体到个体的命运,就不可能是一句话、一个大道理所能概括的了。

  忘了在哪儿看过两张照片,同样一群人,都是当年黑龙江建设兵团的,年轻时手搭肩膀照了一张相,三十年后重聚,又仿着同样的姿势照了一张。两张照片放一起,是被当做一件当代艺术品展示的,我在其中看到了岁月的痕迹,但也看到了一种心理深层的装饰感。当然,一件作品,一千人有一千个判断,我也尊重照片中这些怀有美好愿望的老知青,不过它唤起我的是一种复杂的感动,同时还有些怜悯与感慨。我们这一代人的人生,曾那么的真实,又那么的不真实。

  从我个人来讲,反映那一时代的作品,我比较认同王小波,也对姜文充满敬意,他们真正保持了个人的独立意识,这种个体意识放在当今文化中来看,也是很有价值的。

  《太阳照常升起》中“黄秋生”为什么会自杀?我觉得那里有对生命难以言状的失望。有人说:不是给你平反了吗,干吗还自杀?在那个把无聊当正经的年代,大家大动干戈地投入抓奸行动,剥了一层皮,审了一溜够,批判呀,检讨呀,羞辱一番后告诉你,没事了!马上你就皆大欢喜,做得到吗?不久前报纸报道中国人在巴黎老佛爷购物受辱,外国人无理刁难后又说你是清白的,礼节上轻描淡写道个歉就没人再理你了,你能想象、体会到类似黄秋生的心境吗?

  这当然是我的解读啊,姜文自己的意图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只是很自然地想到了“宣传队怀孕事件”,同样有对人性的蔑视与对人格的污辱。“胡传魁”该不该自杀?他怎么会想到自己事发之后,最信赖的那个好朋友会起来揭发他,甚至还会有那样详细的侦查记录。他怎么知道自己在初享生命最隐秘的欢愉时,有双眼睛在盯着……那还是他一直信任的眼睛——“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可以知道”的那种信任。

  秘密的分享最后都成为笔录,然后在整风时居然被公开读出来。而我们,这些当时二十岁上下的小青年,也真的把这件事看成错事。还有人翻毛主席语录,“你看,毛主席说十月怀胎,他们现在到几个月了?怀孕是怎么回事,接吻又是怎么回事。呦,接吻就是嘴对嘴,那多恶心啊……”

  虽然嘴上这么说,谁心里又不想谈恋爱呢?之所以不去碰,真的是被这件事震慑住了。想到爱、结婚,感觉是复杂而害怕。到底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命运、爱情,有了这件事后,更令我们感到云山雾罩。

 

  9.考入空政

  有返城的想法是1973年,那时许多人已厌倦知青生活,在动脑子想怎么回去。人心浮动,我的心也在动。对我来说,最佳选择是部队文工团招生,我觉得这是条出路,于是就利用回家探亲的机会准备考试。

  探亲假是每年12天。第一次回北京,我印象特别深。那是阔别两年第一次探家,坐着火车硬座,火车整整跑了两天一夜。车到北京站,天才蒙蒙亮,我拎着两个大包出站,包里装的都是我插队当地的土特产,突然听到火车站大钟的报时声,我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这是曾经生我养我的北京吗?怎么那么陌生而又熟悉?”

  回到了内务部街的家,才是早上六七点,父母刚起床。将自己洗漱一番,父母说:你累了,先歇歇吧。就躺在自己曾经睡过的床上。一抬头,看见了屋顶上的水洇,那些小时候最让人浮想联翩的形状线条,还原封不动地悬在屋顶上,恍恍惚惚地确认,真的是到家了!一个人拿出一支烟抽,不巧被妈妈撞见了,赶紧扔,以为她会呲的我,她愣了一下,却说:好好一支烟,扔了多浪费。知道这是一种默许,意味着在母亲眼里我长大了,可以与父亲平起平坐抽烟了。

  这都是第一次探亲的记忆。后来几次回家,这种感觉就没有这么强烈,因为目的变得很明确,就是要准备考试,做一名专业演员。练小品、背诗歌,还要练声。拜的声乐老师是中央歌舞剧院男高音的王嘉祥。为了学习,每天早上我都要骑着自行车去陶然亭或他家,路程不短,但那时也不觉得远,因为劲儿憋得足着呢。

  立志要当一名演员,在知青期间,也陆续有些机会,但都阴差阳错给错过了。比如,有一年中央乐团合唱团招生,著名男中音杨化堂老师来到我们团挑人,我那时人在27连割麦子,并没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但听到信儿,还是充满好奇心地来到团部。我从门缝往里看时,有人就说:这也是宣传队的。试考的人就说:来来,唱一个。我亮开嗓子唱了一曲《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杨老师说:哦,次中音,挺好嘛。我赶紧说我没被推荐,他不以为然,说:那咱们争取一下吧,你到医院检查一下嗓子。这下麻烦可来了,医院说,没有介绍信,不给检查。这事就算黄在那儿了。

  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国家拨乱反正,我也时来运转。办病退回到北京,正逢空政话剧团招生。考试要演小品,我就选了“刷马”这个题,眼前无实物的一匹马,我要用动作表现,再加点小噱头,有点京剧《三岔口》的味道,考官就觉得我比较有生活,特别满意。可录取的时候又面临一关,就是政审。我母亲那时是所谓的“摘帽右派”,有历史问题。幸好最后空政还是批准了我。这是我对空政话剧团最心怀感激的地方,一生都充满感激。

  空政招生时,第四届全军文艺汇演在即。7月要汇演,参加演出的必须都是现役军人。这使得我们正式入伍的节奏加快了,我也很快就穿上军装。这可是人生一大快事。我记得穿着军装回家,一路上特希望有熟人能看到我,可惜没碰上一个。可以说,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这种人生的大欢喜里。一个人一生中总有一些时段特别值得记忆,也就是人生的大关口。对我来说,这样的关口不会超过三个。第一个当然是从黑龙江回来,再就是当了兵,穿了军装进空政话剧团,第三个是进北京人艺。这之后再让我想,真就没了。因为那种关口突破了,就意味着你的追求、渴望,又向前跃进了一大步,不再犹豫也没有别的愿望了,笔直的路好像可以一直走下去。

  那时我和李雪健作为学员住一屋,两个比着早上谁先起床。眼一睁,嗬,他动了,赶紧起来,到楼道里争笤帚、抢簸箕打扫院子里的卫生。我俩还争先干好事,吃饭都紧吃快咽,好抢先下手帮食堂洗碗筷。那个时候再苦的活儿也不觉得苦,再平凡的角色也想演好,每天都像笑着生活,不知道忧愁为何物。

  为什么如此高兴,当然是有比较才会这样。这一切和近八年的知青生活比,好像一根火柴将灰暗的日子擦亮了。

  我考上空政,生活算是发生了改变,我的许多一起返城的知青朋友却没我这么幸运。其实在那会儿,论唱歌跳舞他们都比我强,回城后却没有我这样的机遇。命运就是这样不可思议!

 

  10.王贵导演

  作为空政话剧团学员班的学生,我们那时的生活很正规。早上五点起床,出操、打扫卫生、台词训练、形体训练,还有班会、下部队演出,总之可以走南闯北了,甚至可以坐着飞机跑来跑去,因为我们隶属空军,可以坐自己的运输机。

  我和李雪健都是从演群众开始。一般都是他演匪兵甲我演匪兵乙,他演轿夫甲我演轿夫乙。角色小,两人却都认真,还互相切磋互相找戏。《陈毅出山》是我排的第一出戏,我演的是乡绅B角,也就是女主演肖雄的父亲。正经排练不少次,终于演了两场。

  后来李雪健碰到大机会了,话剧《9·13事件》中的林彪。那可是文艺舞台第一次出现林彪,他为演好这个角色,减肥不吃饭,刻意让自己变瘦。平时说话走路都找林彪的感觉,慢悠悠的,人很入戏,以至于那段时间我都不敢轻易回屋,怕打扰他。在这部戏里,我仍是个群众角色。林彪出逃后,其党徒也乘直升机逃跑,我演拒绝合作驾飞机而迫降的飞行员,有场戏与这伙人搏斗,时间两分钟不到。因为要演这个角色,我错失了当年大红大紫的电视剧《蹉跎岁月》的拍摄。当时我也想过,若是真演了这部电视剧,我也许能早点儿出名?

  但《9·13事件》也是我重要的一段舞台经历。因为这出戏的导演非常有名,叫王贵,也是空政话剧团的副团长。排《9·13事件》,他让观众耳目一新。整台话剧有五十段戏,他采用的是照相机快门的方式,弄两个安上滑轮的景片,一场戏结束,景片就合上。人可以在景片前演戏,合上景片的时间正好后面就能换道具。这个舞台处理,就像历史的快门,把历史事件一幕幕地定格成画面。

  在我心目中,王贵的地位相当于北京人艺的林兆华,是中国当代导演中对现代戏剧举旗很早的人,与人艺的林兆华、上海的胡伟民一起开创了中国现代戏剧之路。我的第一个重要角色就是他给的,出演周瑜。这是我第一次在舞台上见识什么叫意识流。孙权苦闷之时,他一想到周瑜,周瑜就在后台出现了。还有真假周瑜,自己和自己的灵魂对话。这个设计是王贵临时起的灵感。我记得在排戏场,他突然从导演桌后面站起来,大声说了句“有了”,顺势来了个侧手翻。对着演周瑜的我和王学圻说:你演A组时,B就演周瑜的灵魂。为让周瑜的灵魂也有戏,他还把编剧王培公找来,加了好多内心独白。这出戏,在当时具有很强的挑战性与实验性。王贵希望整个戏的造型都要接近汉像砖,演员形体以大正面、侧脸表演为主。台词必须用近似日本能乐的发声方法念出,非常夸张。那会儿我已经和宛萍谈恋爱了,她在台下看我演戏,看完说了句:“你们的戏能把人吓死,怎么个个五官都挪位了。”

  王贵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导演之一。从他那里,我第一次接触到表演的现代意识。后来为什么在人艺,我能够在林兆华导演下长期演戏呢,也是因为王贵给我的启蒙,在林兆华那儿对上了。

  要知道空政因为有王贵,在部队文艺圈是很受瞩目的。我们跟他排戏,总是非常尽兴。我至今记得他领我们排的一出戏叫《WM·我们》,可以说是《周郎拜帅》后又一次创新,比任何一个现代派导演都玩得起来,也耍得起来。

  我在《WM·我们》中演一个角色,外号“鸠山”。整出戏大起大落,痛就痛到极处,乐也乐到极点,迷失是那么真,宣泄也是那么真。演起来真过瘾,这都是王贵给予的。可惜这出戏在当时没通过。部队首长要改戏,王贵又坚持不让。他真的要坚持戏剧革命与戏剧创新,结果反而被撤销了团长职务。

  王贵现在还住在空政宿舍,人已经很老了,也早已不再排戏,但我觉得他才是为戏而生的人,只要聊戏他就很开心。我还记得他当团长我当小战士那会儿,他让我帮着抄写东西,都是他的什么创作谈、创作笔记之类,我就垫着复写纸帮他抄,一次复写出三四份。那些文字可是他新戏剧思想的结晶啊,我想,是不是就在抄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流到了我的心里,使我受用终生了呢?

  那么有才华的人,艺术生命说停就这么停掉了,说来也特别让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