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新贵尤努斯用机会和机制埋葬贫穷

◇字体：［大中小］  发表评论 来源：北京青年报(06/10/25 00:00)
■摄影/本报见习记者 李锋
借款者必须送孩子上学　信贷是每个人所应享有的权利———
◎时间：2006年10月22日
◎地点：北京大学英杰交流中心
◎演讲人：2006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穆罕默德·尤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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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主题：小额信贷与反贫困
◎演讲者小传
被称为穷人银行家。1940年生于孟加拉国吉大港，1983年他创办的格莱珉银行获得当局的注册允许，一般认为这是全球第一家小额贷款组织。今天，格莱珉银行以保持了9年的盈利纪录成为兼顾公益与效率的标杆。
2006年，他以银行家和经济学家的身份获得和平奖，这在诺贝尔和平奖历史上非常罕见，可谓爆出一大冷门。◎编者手记
当地时间2006年10月13日上午11点(北京时间13日下午5点)，瑞典皇家科学院诺贝尔和平奖评审委员会宣布，将2006年度诺贝尔和平奖授予孟加拉国的穆罕默德·尤努斯及其创建的孟加拉乡村银行（也称格莱珉银行），以表彰他们“自下层为建立经济和社会发展所做的努力”。
仅仅相隔9天，尤努斯就出现在中国进行演讲———虽然这次演讲是今年3月份就已经确定下来的，并被聘为北京大学荣誉教授。权威统计表明，中国目前正规金融体制外的小额贷款在五个省的五个县或者叫县级市或者县级区进行试点，专门发放小额信贷的组织有七家。
我感到非常荣幸能够来到这里，和这些杰出的教授、年轻的朋友们在一起，这让我想起我的大学时光。当时我们在学校里面满是年轻的面孔，而今天重新回到学校我又感到同样振奋，而且和年轻人一起聊聊感到非常高兴。
一个年轻的老师在课堂里面教授经典的经济学理论，可是课堂外面人们却在遭受大饥荒。
■第一项工作是教书
很感谢北京大学聘请我担任荣誉教授，孟加拉的人仍然叫我尤努斯教授，我不知道为什么。实际上我已经很久不教书了，离开校园已经很久了，而且还有人问我现在你还是教授吗？我说我现在不当教授，但是我想从今天开始我又可以说我是教授了，我手上拿着这个证书，我感觉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荣幸，像这样的荣幸我实在是不知道如何用言语来表达我的激动之情。我在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教书了，硕士毕业在孟加拉，当时我才21岁，我以为这一辈子就当一个教书的老师。后来拿到奖学金到美国完成了我的博士学位，回到孟加拉又开始教书。之前在美国大学里面教过书，我非常喜欢教书，因为我感觉学生很喜欢我的教学，我也很喜欢教学工作。
孟加拉后来和巴基斯坦爆发了一场战争，这是一个很可怕的事件，因为涉及到了解放孟加拉的问题，于是我又回到美国活动，希望美国能够不再向巴基斯坦派兵。1971年孟加拉终于获得了解放，虽然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可以说一穷二白，但是非常高兴我们迎来最后胜利的日子，可以按照我们的梦想塑造国家。我很快从美国田纳西州的大学辞职回到孟加拉的大学教书。只是很遗憾在孟加拉获得解放之后，我们原有的梦想开始变成了恶梦，因为事情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发展下去。
当时孟加拉的经济状况日趋恶化，1974年还有过一次大饥荒。大家可以想象：一个年轻的老师在课堂里面教授经典的经济学理论，可是课堂外面人们却在遭受大饥荒。我希望能够应时而动，能够尽我自己的能力去帮助别人，而不仅仅去传播这些理论知识，这样才能使这一天没有白白虚度过去。
他们所借的钱的总数是27美元！我真的不能相信这一点，因为在课堂上，我们谈的都是几十亿美元、五年的国家规划等话题。
■第一笔贷款总数是27美元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看到乡村里面的糟糕状况，贫穷日趋恶化的状况，很多是由于高利贷者或者借贷者造成的，大家都很需要钱，但是没有人愿意把钱借给穷人，所以穷人们找借贷者，借贷者趁机敲诈穷人，他们提出的条件非常苛刻。按照这些条件，穷人所有的收益都会被借贷者拿走。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之后，我受到很大的伤害，这简直是很难忍受的。我决心改变现状，就带着一个学生去了村子里面，把向借贷者借钱的穷人的名字记下来，等名单记全之后发现一共有42个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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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所借的钱的总数是27美元！我真的不能相信这一点，因为在课堂上我们谈的根本不是27美元这样的小额金额，我们谈的都是几十亿美元、五年的国家规划，还有国家的产业发展来帮助人们消除贫困这样的话题。我觉得很吃惊，就在一墙之隔，就在校园之外，这些穷人并不是等着几十亿美元，他们需要的不过就是一个便士甚至不到一个美元，但是却没有人把这样的钱给他们！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钱来到村子里面把钱给那些需要钱而且名字出现在我名单上的人。我告诉他们，你们把借来的钱还给借贷者。这给穷人带来很大的振奋，也让我深深感动。如果这么一点钱就能让这么多的人感到如此高兴的话，我为什么不接着做呢？我想做得更多一点。我从自己的口袋里面拿出钱，但是看起来这样的效果并不是很好，因为接触的人很少。
在校园附近我跟银行家说，应该把钱借给穷人，结果这个银行家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他根本就不能够相信我在说什么。
■试遍每个银行他们都不愿意给穷人贷款
人们希望有这样一个机制获得这样的钱，也许银行可以做得更多。银行的工作就是把钱借给别人，而不是一个教授把钱借给别人。我就去找银行。在校园附近我跟银行家说，应该把钱借给穷人，结果这个银行家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他说这是不可能的，银行怎么能把钱借给穷人呢？我就去找银行的高层，答复都是不能够借给穷人。我基本上试遍了每个银行，但是都不行。最后我说这样吧，我来担保，我来把所有的文件都签上字，你来把钱借给穷人。
这样的话，我用的是银行这套语言，他们完全不能够拒绝我的请求。两个月之后他们来决定是否同意我的建议，很幸运，他们最后同意了。他们让我来当担保人，然后把钱借给穷人。我很高兴，最终我实现了自己的想法。这就是我最开始的工作，从银行拿来文件，签了文件，然后由银行把钱借给穷人，银行经理跟我说，你应该跟这些钱说再见了，肯定再也拿不回这些钱了。我说也许这样，但是我要试一试，这只是最初的想法，想来看看怎么能够帮助穷人更好还钱。
我让穷人六个月或者一年之后把钱还回来就可以了。我并不是让他们一次性还清，只是每天还一点，很少的一点钱。这种做法非常有效，每天他们都要来还一点钱。我跟银行经理说，他们每天都来还钱。银行经理也觉得很吃惊，他说在这个村子里面可能行得通，在其他村子里面可能行不通。没关系，我们再试第二个村子。后来发现这个村子也可以，银行经理说一个村子和两个村子没什么区别，我们现在再来做五个村子的借款。我的学生和我又去五个村子里面来做同样的工作，同样也是发挥了作用。
如果有人说穷人不值得信任，那么我就可以用我最大的嗓门告诉他，这个是谎言，穷人完全是可以信任的。
■建立穷人的银行积极贷款给妇女
即使我做更多的村子，银行经理的想法还是不会改变，他已经有了固定的思维模式，我应该怎么来做呢？我怎么来改变他们的想法呢？现在我已经知道穷人是值得信任的，他们会还钱的。如果有人说穷人不值得信任，那么我就可以用我最大的嗓门告诉他，这个是谎言，穷人完全是可以信任的。那完全是针对穷人的陷阱或者阴谋，使得穷人不能从银行那里借钱。我们为什么不能建立一个银行，专门为穷人进行服务呢？
于是我向政府申请，希望建立一个银行，这个银行专门针对穷人进行借贷，而且由穷人所有。政府觉得这是一个很疯狂的想法，怎么专门针对穷人做一个银行呢？有人说怎么可能有这么一个穷人银行呢？于是我又开始进行游说和劝告，最后我得到了允许，也就是在1983年的时候，我们向穷人进行贷款。最后经过了六年的努力和工作以后，大概有50%的男人、50%的妇女来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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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妇女成为借贷人呢？当时妇女借款的比例不到1%。为什么不是男人呢？因为妇女借来的钱给这个家庭所带来的效益是成倍增长的。她不但要赚钱，还要照顾家庭，要给孩子们做饭，给孩子们做衣服，还要打扫房间。可以说妇女具有巨大的自我牺牲精神，她无私地给家庭提供她的照顾和帮助，这是其他人所不能够取代的。现在，妇女在我们借款人中占了主流的成分，97%的人都是妇女。
我们的工作是要确保妇女从我们这里得到小额贷款之后能够开展她的工作，能够使她取得成功，而不是要给予某些人一种惩罚，如果她不能够及时偿还贷款的话。我们不做好人、坏人的限制，我们也不向借贷人询问是否向其他银行借过款、是否得到任何银行贷款等等，也不去问她有没有不还给银行钱的历史等等。
我们是穷人的银行，这是和其他普通银行最根本的差别。我们向穷人发放小额贷款，但没有任何法律文件。有些人持非常怀疑的态度，如果不能够偿还贷款怎么办？但是，我为什么花这么多精力、这么多钱请律师？尤其是在有关担保方面。担保就是应该相信人们，我们应该建立彼此的信任。很多人都告诉我，在我们的国家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国家的人是绝对不可以的，这些人是非常坏的人，从来不会还给你钱的。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的人是非常好的。
穷人并不是造成贫困的原因，贫困是由机制造成的，是由社会造成的。实际上贫困是设计失误的结果，是机制失败的结果。
■穷人是受害者，不是贫困的原因
我们首先建立了16家这样的银行，首先建立一种对话的形式，他们将来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如何能够使得好的事情发生？银行和借款人之间建立对话的机制，而且进行了非常充分的讨论，年复一年以后他们做出很多决定。我们有16个这样的要求，在乡村银行的覆盖面上，穷人就不再有聘嫁费用，我的儿子娶媳妇儿不用聘礼，女儿出嫁的时候就不用再给嫁礼，这很好地转变了穷人的贫困状况。
16个要求当中还有一个———要把孩子送去上学，很快乡村银行的家庭百分之百的孩子们都去上学了，他们现在有的去上医学院，有的去上工程院，有的去上了专业学校，有人获得了博士学位。我们给他们发放学习贷款，使他们能够继续接受教育。我们的乡村银行不像其他银行一样不关心你的子女，我们是非常关心家庭、关心家庭的后代，我们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够在学校里面接受教育，而且家庭有能力让孩子继续接受教育。此外，乡村银行还给一些学生颁发奖学金，使这些孩子学得很好。很多孩子的父母可能是文盲，但孩子的成绩可能是非常优异的。应该庆祝这个成就，应该庆祝这样的孩子所取得的成绩。我们乡村银行给出28000个奖学金，奖励成绩优秀的学生，而且是来自贫困家庭的学生。这样逐渐改变了人们的生活。
现在不光在穷的国家，在美国、加拿大、法国、挪威都开始有小额信贷的做法，所有的国家都可以来做小额信贷的工作，在拉美也是如此。杜晓山教授把这个理念引入到中国，现在中国已经做了很多小额信贷的工作，我们的目标是希望到2005年小额信贷能够覆盖一亿个贫困家庭，这个目标是在1997年设立的，联合国把2005年定为小额信贷年，成功实现了我们的目标，让小额信贷为一亿个贫困家庭带去幸福。
在一亿个小额信贷所汇集的贫困家庭当中，8500万个家庭来自亚洲，印度和孟加拉加起来有5000万个受惠家庭。中国的数据是非常少的，很少有小额信贷惠及到家庭，有一些机构告诉我，小额信贷所覆盖的家庭只有十万个，即使再加上其他没有计算起来的，这个总数仍然是非常低的。在中国为什么小额信贷没有推广起来？中国人是很讲究信誉的，同时也是很有创业精神很勤奋的，如果能够把钱交给穷人的话，他们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这是非常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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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实际上在自己的内心都有着巨大的潜力，但我们现在的社会却没有条件让这些人来释放他的潜力，或者让这些人去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潜力。我们的社会一直不断给穷人传递的信息是：你什么用也没有，你不能照顾好自己，这就是你的命，你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做。
如果我们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看到他能够逐渐掌握自己的生活，觉得自己和世界上其他的人一样，那他也能够接下去告诉他周边所有的人，甚至可以影响周围的人，让周围的人认识他的潜力。我在谈贫困问题的时候，贫困就好像是种花一样，我们从森林里面取出最好的种子把它放到花盆里面，它种得并不好，但在森林里面生长得可能更好。这是种子不好吗？不是的，同样的种子，唯一的区别是把这个种子放在一个很小的花盆里面，我们给它的营养太少，给它的空间太小，而穷人就像是这样的种子。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并没有让他们能够有自己充分发挥的空间。人并不是造成贫困的原因，贫困是由机制造成的，是由社会造成的。
如何帮助穷人消除贫困？不要去看那些穷人，而是看看你自己能够为穷人做什么。实际上贫困是设计失误的结果，是机制失败的结果。我们把他叫穷人，实际是你自己造成的，需要制订或者改变你的政策，改变你的机制，这样的话就不会有穷人了。因为贫困是人为造成的，贫困是由别人强加给某些人的，穷人是受害者，穷人不是贫困的原因。我们接触一些金融银行机构，他们拒绝穷人的借贷要求，这也是为什么小额信贷或者面向所有人的信贷如此重要。
我认为信贷是每个人所应该享有的权利，信贷是人权，就像获得粮食的权利一样。因为你获得贷款之后就有一些资金，你可以保证自己的食品供应，你可以保证自己受教育的机会。只要有了信贷的权利之后，我们就可以保证其他一系列的权利，我们希望创造这么一个很好的环境，在这个世界当中我们将不再会有贫困，我们要消除贫困。我们的方法就是去改变一些机制，有了良好的机制就不会有穷人了。
我想与其等到子孙后代回过头来责备我们这一代人无为，不如现在就采取行动。
■最大的理想是将贫困送进博物馆
孟加拉乡村银行帮助58%的穷人摆脱了贫困，并不是说我们使得他们摆脱了贫困，我们只不过创造了一种机制，有这么一个机构专门面向穷人，为穷人服务，和穷人一起发展。如果我们带着这样的理念，我相信我们就不会再有穷人了。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在这个世界上面有一半的人是真正的穷人，我相信到最后在中国再也不会有赤贫的人口了，这将是任何一个社会最光荣的事情。中国的发展非常迅速，我曾经跟我在中国的朋友说，你最好赶紧找一个地方建立一个贫困博物馆，以后你们的子孙后代可以来这里看看当年中国的贫困状况，因为他们那时再也看不到贫困。而这些年轻人来到贫困博物馆之后一定会非常吃惊，他们会说，当年那些人怎么能够忍受这种贫困的状况发生呢？
我想与其等到子孙后代回过头来责备我们这一代人无为，不如现在就采取行动。我们建立这么一个贫困博物馆，我们应该决定由谁为这样的贫困博物馆奠基。等最后一个穷人跳出最低贫困线之后，贫困博物馆就可以开张了。贫困成为一个历史而不再是现实，再也不会有人遭受贫困带来的耻辱感———这是我们希望拥有的社会，这个做起来并不困难，条件就是现在开始来考察贫困带来的问题以及考察如何去解决贫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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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像这样理想的社会能够在中国实现，在其他国家实现，一个一个城市实现，这将是人类感受到的最大光荣。人类是非常有力的社会动物，让我们使之成为可能，让我们对社会做出贡献，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不再遭受贫困。谢谢大家给我这个机会。
现场评点
■杜晓山（被誉为“中国小额信贷之父”）评点
我们和尤努斯教授和他们的乡村银行以及乡村银行信托基金是从1993年开始正式接触的。之前有一些零星接触，主要是研究。1993年之后我们开始接触就是为了去学习人家，也是从那年开始，我们之间达成合作协议，在中国开展小额信贷。所做的项目到目前为止是在六个县做，但是规模很小，资金目前总量才1500万，现有一万多户贫困客户群体，其中90%以上是妇女，模式基本上和孟加拉乡村银行是一样的，但是应该说我们做得不如人家好。刚才尤努斯教授讲了，如果说多少年之后世界上没有了贫困，只有贫困博物馆，那当然是非常好的理想。我们能不能做到？需要大家的努力。今天离这个理想差得太远（掌声）。
■茅于轼（从1993年开始做农村的小额贷款）评点
我们还有几个问题没有解决。第一个问题，我们的法律环境没解决。现在我们对小额贷款开了一个小口，各个地方政府批准作为试点，全中国这么大的地方，一共只有七八家。现在所谓开了一个口不算是一个正常的法律环境。第二个问题，尤努斯教授讲了，小额贷款必须是又有存又有贷，我们现在的规定是只贷不存，不许可吸收存款，这就像尤努斯教授讲的，把一条腿割断了，就剩一条腿怎么走？第三个问题，由谁来监管、由谁来制订一套办法没有解决。
现场答问
问：仍然有很多人坚持认为格莱珉银行算是慈善性质的组织，与企业或者真正的金融机构无关。请问您如何看待这样的疑问？
答：格莱珉银行是一个商业性的银行，必须要盈利，从商业的角度来讲，我们从来没有失去过在这方面的远见，每年它的利润都在增加，而且要把红利偿还给它的持股人，也就是要返还给第一时间创立这个银行的拥有人。在这方面这是一个商业性质的银行，是盈利的。如果说是慈善性的话，可能会对穷人造成一种危害，抑制他们的能动性和创造力，不能够启发他们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