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刚:唐德刚逝世:“口述历史”第一人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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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刚逝世:“口述历史”第一人远矣作者:张守刚来源:南都周刊来源日期:2009-11-9本站发布时间:2009-11-9 12:40:35阅读量:158次  他是胡适的弟子,又受张学良的赏识,更创立了能够解释中国社会转型规律的“历史三峡”理论。在生活中,唐德刚先生风趣幽默,随和通达;在口述史研究领域中的那个唐德刚,又是严谨平实、独树一帜的学者。
   唐德刚,1920年生于安徽合肥,十多岁即已圈点过一遍《资治通鉴》。1939年秋考入重庆国立中央大学(1949年更名南京大学)历史学系,1948年赴美留学,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1972年受聘为纽约市立大学教授,后兼任系主任12年。(图片说明:唐德刚是华裔史学家中口述史的主要推动人物。著有《晚清七十年》《袁氏当国》《张学良口述历史》《胡适杂忆》《李宗仁回忆录》《史学与红学》等,唐先生一生著述颇多,但这六本书,则是精华中的精华)
    身为中国近代史大家,唐德刚是华裔史学家中口述史的主要推动人物。著有《李宗仁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顾维钧回忆录》、《晚清七十年》、《张学良 口述历史》《袁氏当国》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唐德刚作品集六册。除此之外,他还撰有小说《战争与爱情》,被文学史家夏志清称为“别树一帜的散文 家”。   当 地时间10月26日晚,美国旧金山的一所普通寓所。89岁高龄的唐德刚看起来胃口不错,在喝了大半碗的西洋参炖鸡汤后,又“消灭”了一块鸡肉。之后,他静 静坐在客厅的电视前,半睡半醒,不觉已到夜间11点。保姆将他推进卧室后,觉得情况反常,随后发现其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这位中国现代口述史的开山学者,就此安然离世。   “他病了很多年了,一直坐轮椅,肾功能面临衰竭。”30日凌晨,唐德刚的夫人吴昭文通过电话对本刊记者说:“我们都不知道他哪天走,但心里多少有些准备。”   今年5月初,唐德刚夫妇刚从美国东海岸的纽约迁至西海岸的旧金山,这边的亲友并不多。家人商定,11月7日将在当地的佛光山为他举行一场诵经仪式。随后,遵照他的生前愿望,骨灰撒入太平洋。   胡适最失意时代的门生   “一提到口述历史,就要提到哥伦比亚大学,一提到哥伦比亚大学,就必说唐德刚。”近年关注口述历史研究的学者丁东对记者表示。得知唐德刚逝世的消息后,众多国内史学界纷纷寄托哀思,尤其突出其作为中国现代口述史奠基者的地位。(图片说明:唐德刚先生是胡适先生的弟子,也是知交好友,在他家客厅墙上,一直悬挂着胡适当年题赠给唐氏夫妇的条幅)   唐德刚在“口述史学”领域获得的傲人成绩,现在看实在有些机缘巧合。据他自述,他1948年自费到美国留学,不久国内政局发生巨大变动,“我那时还在哥大有气无力地继续读我的美国史博士学位。这是个最吃力不讨好的傻事。读到读不到,不用说我毫无把握;读到了,又干啥?我自己也不能解答。”不过,后来还是“糊里糊涂也就读完了”。   几乎与他刚到哥大同时,学者芮文斯也在哥伦比亚大学建立了口述历史研究室。1957年,哥大的东亚研究所成立中国口述历史学部,唐德刚成为学部最早的研究员之一。恰恰就在此时,李宗仁、孔祥熙、陈立夫、顾维钧、张发奎、蒋廷黻、陈光甫等大批国民党政要流亡美国,对这个中国口述历史计划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唐德刚第一个口述历史的对象是著名学者胡适。当时胡适流亡异域,生活清苦,“我可以打工、开出租车、洗盘碗;而可怜的胡老师,那时贫病交迫,心脏衰弱、胃溃疡??虽然有点儿养老金,但那养老金抵不了一场大病。”唐德刚自称,他是胡适最失意、最穷困、最灰溜溜的时代最孤独的一个小门生。   不仅是胡适,当时很多流亡的国民党政要,生活也是极为困窘。桂系军阀首领、曾任中国民国代总统的李宗仁,也仅是在纽约郊区买了一座匠工的房子居住,家中并无保姆。而国民党四大家族之一的陈立夫更是落魄,不得不以出售鸡蛋和辣酱为生。   1957年冬初,唐德刚携带这一台笨重的录音机,首次到胡适府上,写下了他“口述历史”系列的第一笔。   值得一提的是,唐德刚当时不过是无名小辈,但凭借其踏实的历史功底与过人的沟通手段,获得了口述对象的绝对信任。李宗仁做口述时,有时候夫人郭德洁不在家,李宗仁就亲自烧个安徽火锅、四碟小菜,二人“煮酒论英雄”了,有时“论”到深夜,李宗仁还不放他走。   口述计划对象并非唐德刚一人定夺。位列四大家族之首、曾长期担任民国时期财政部长的宋子文曾有意加入计划,却无缘获准,因为在哥伦比亚大学主持计划的另有其人。后来,宋子文于1971年因食用鸡肉时误吞鸡骨而被鲠死,让未做成口述史的唐德刚引为憾事。   1972年,唐德刚离开哥大,受聘为纽约市立大学教授,他的口述历史工作也告一段落。但是他已经做完胡适、李宗仁、顾维钧等几人的口述整理工作,多年后,《胡适口述自传》、《李宗仁回忆录》、《顾维钧回忆录》等作品陆续出版,迅速为唐德刚赢得盛名。   “他对大陆学界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国内才接触口述史学这个概念,学习的第一个样板就是唐德刚。”丁东说。1979年,近60万字的《李宗仁回忆录》中文稿本由李宗仁长子李幼邻带回大陆,广西政协最初编印发行高达60万册,其后又一版再版。   如今,方兴未艾的“口述历史”热潮,早已经超出了学术的领域。很多报纸、杂志甚至电视,都打出了“口述历史”的名号,央视的《大家》、凤凰卫视的《口述历史》等名牌栏目都在此列,而唐德刚被认为是这一热潮的启蒙者。从这个影响学的意义上,唐氏堪称中国现代口述史学的第一人。   口述历史为何在中国近三十年来迅速兴起?丁东分析说,中国历史上一些重大事件的档案,还没有公开,如果撰史者完全通过文献难以为继。“最重要的文献你看不到,而历史当事人还活着,不受保密的制约。因此,很多重要的历史事实与关节点,就是通过口述历史挖掘出来的。”   口述历史之难   “有人说,口述历史很简单,拿录音机一录,然后整理出来文字就行了吗?不是那么简单。”禤福辉是中国近代口述史学会的会长,这个学会1991年由唐德刚创立,总部设在纽约。他接受本刊记者电话采访时说,很多人对“口述历史”望文生义,唐德刚则为现代口述史立下了范例。   唐德刚曾说:“我替胡适之先生写口述历史,胡先生的口述只占百分之五十,另百分之五十要我自己找材料加以印证补充。”李宗仁的回忆录情况更甚,其本人口述仅仅占到可怜的15%,其他85%是唐德刚从相关的历史文献中一点点考证修订而成的!   李宗仁是军人出身,文学、历史完全不懂,之前的信函电文完全由秘书完成,所以回忆录也完全由唐德刚扶植。“我和李宗仁谈,他讲不了英文,而且他有时信口乱讲,要是直接这样写出去要被别人笑死的。”   顾维钧是贯穿整个民国时期外交史的关键人物,精通外语,记忆力超强,但也会经常出错。有一次,顾维钧把“金佛郎案”当中一段故事张冠李戴了,唐德刚指出了他的错误,但顾维钧不服气,还坚称“事如昨日”。最后唐德刚不得不找出顾当年自己签署的文件来,才驳倒了顾维钧。   据唐德刚披露,为了撰写这部回忆录,他不仅到图书馆查阅当时的报刊,还查遍了顾维钧自己保存的37箱资料!   没能彻底完成的张学良口述,被很多史家看做唐德刚口述工作的一大遗憾。其实,这部分原因也出于唐德刚不愿盲从做一个单纯的录音师和记录者。在生前的一次采访中,唐德刚披露,在做录音口述的时候他曾向张学良表示:“这个事情靠不住啊,我知道的不是这样的。”但张学良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直斥他说:“你知道什么,你要听我的话!”   “所有的官场要人,都是如此。他们一出来,都在替自己说话,都认为自己对得不得了。”唐德刚说。他的态度是,口述史并不是对方说什么就记什么,还要查大量的资料来校正他们。他把口述历史研究的态度分为鼓手、枪手和杀手三种。无论是充当鼓手还是枪手,都是不妥的,只有通过较量努力追寻历史真相的“杀手”,才是可取的态度。   “现代口述史学,是有一套规范的。”丁东说,“它有明确的学术目的与规范,要与文献比对,不是有闻必录,记录者不仅仅是个被动的秘书或者助手。”   国内很多人接触口述自传,是从唐德刚的《胡适口述自传》开始的。唐德刚将其英文口述译为中文后所作的注释评论,也被史学界视为不可不读的文字,甚至被认为具有更大的学术和史料价值。上世纪70年代,海外史学界曾如此盛赞此书:“先看德刚,后看胡适。”   口述之难,不仅难在操作,也难在读识。即使对自己用力最深的《李宗仁回忆录》,唐德刚也一再严重警告读者,这本书是“桂系的一面之词”,偏听、偏信、不听、不信,皆不可取。   这种“难”,实际上也是对秉笔直书的坚持。曹凌志是广西师大版唐氏系列图书的责任编辑,他表示,唐德刚让他印象最深的是,“他写历史的时候,没有遮遮掩掩。”   比如,对于在五四运动中,被学生斥之为“卖国贼”的外交次长曹汝霖。唐德刚一方面承认其有妥协倾向,同时也引用日方会谈记录,描述其在谈判桌上“激愤之情溢于言表”“情绪颇为激越”—这跟我们之前的历史教科书的刻板描述有很大差别。   再比如,在内地影响甚大的《袁氏当国》,被很多读者认为近乎为袁世凯翻案。他的结论是,袁世凯是我国历史上少有的治世之能臣,第一流的行政管理人才,“在近代中国历史转型期中,也算是个悲剧人物”。在周遭谋士的精心策划下,袁氏做了皇帝,其悲剧在于,“予岂好独裁哉?予不得已也。”   “历史三峡”的身后争议   除了口述历史,唐氏对中国历史界影响最大的就是其“历史三峡”说,这个后来影响巨大的社会转型命题,出自他晚年的史学巨著《晚清七十年》。   从时间跨度上说,《晚清七十年》自清末李鸿章一直写到1949年。从形态上来说,这部书是他自1960年代在台湾的《传记文学》上发表的文章结集,并非史学专著。1998年,该书在台湾远流出版社推出五卷本,次年9月,长沙的岳麓书社推出内地版,虽然只印了5000册,已引起文化界有识之士的强烈关注。   “历史三峡”可说是唐德刚解释中国历史转变的核心词,它实际上指的就是中国社会转型的阶段,约为200年。在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历史三峡”,社会各层面变革巨大,之后就进入长久的稳定期;而从晚清开始,内忧外患的中国进入了第二个“历史三峡”,也要持续200年。他在《晚清七十年》中说:   在西方文明挑战之下,我们的传统制度被迫作有史以来“第二次政治社会制度大转型”??这次惊涛骇浪的大转型,笔者试名之曰“历史三峡”。我们要通过这个可怕的三峡,大致也要历时两百年??不论时间长短,“历史三峡”终必有通过之一日。这是个历史的必然。到那时“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我们在喝彩声中,就可扬帆直下,随大江东去,进入海阔天空的太平洋了。   这个提法引起了一些争议。很多读者从中读到了一种对未来中国的乐观主义情绪,但也有人觉得“国恨家仇”这种情感在唐德刚这代人身上累积许多,使他们对于国族的强大,仅仅是“一种真诚的盼望”。   更有治史者批评说,这其实是一种“历史决定论”,实乃写史之大忌。“所有思想者终其一身,试图探寻规律,结果发现规律是没有规律。这真是一种让人绝望的虚无。”   尽管争议诸多,唐德刚依然乐观地认为,中国过去的五千年,是一部“帝王专制史”,第二次转折后的中国史,将是一部“民主政治史”。他笃信,此趋势将是不能逆转的必然。而按照这一理论,中国第二次“历史三峡”的曲折历险,直到本世纪40年代才能结束。   因此,当唐氏卒去,当代学者傅国涌日前撰文说:唐德刚先生走了,历史却仍在“三峡”中。   29日,记者获知唐德刚先生逝去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致函他的老友马大任先生。马先生与唐氏同年,又是中央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的两度同学(唐先生将所藏图书通过马先生捐赠给安徽大学,仿佛冥冥中暗合,交接后几个时辰,大洋彼岸的唐先生就逝去了)。马先生在回函中描述说,唐德刚的“谈话非常有趣。”无独有偶,近现代史学者杨天石也表示,“读唐先生的书有时候会笑出来”。   这是口述史之外的另一个唐德刚。口述史中的那个唐德刚严谨平实,比如撰写《李宗仁回忆录》中时,“一切以李氏意志为依归,未参杂我个人半句褒贬之词。”而在其成名作《梅兰芳传稿》中,其文字雅致风格艳丽,连胡适都觉得“稍显渲染”;再到《晚清七十年》《袁氏当国》时,笔法亦庄亦谐,汪洋恣肆,已经自成一派。   那么,就不妨以唐德刚在《袁氏当国》中一段有趣的“附注”作结吧:   “1935年,我在上海报刊上读到一则新闻:前国务总理熊希龄??结婚,新郎66,新娘33,新郎为争取新娘欢心,竟为她割须弃袍。婚礼进行中,新夫妇梨花海棠,表现得恩爱无比,据说是‘你不嫌我老,我也不嫌你丑’云云。当时曾掷报大笑。想不到六十多年后,面对电脑屏幕著书,竟然又提到此老,不禁也推开鼠标,笑叹不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