鬻熊史事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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鬻熊史事解析

 

作者: 尹弘兵(武汉大学历史学院)  信息来源:湖北省社会科学院 

 

鬻熊是楚国历史上极为重要的人物,其在商末周初的活动为楚国的兴起奠定了基础。对楚国而言,鬻熊颇类似于文王,虽非开国之君,却是奠基之主。鬻熊的史事,文献记载甚少,却有许多矛盾之处。前辈学者已作过许多探讨,但仔细考量,这些讨论仍有一些难解之处,本文试图在已有的基础上,对鬻熊及楚国初期的相关史事作更进一步的解析,以就教于方家。

 

一、鬻熊为文王师解析

 

据文献记载,楚王族出于上古著名的祝融部族。祝融部族传至陆终以后,部族繁衍、支系众多,形成祝融八姓,楚王族即祝融八姓中的芈姓季连之裔。但季连之后仅两传至穴熊,部族的发展即遭重大挫折,不仅居地不明,连世系也不清楚。穴熊之后,“其后中微,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纪其世。”① 至商末周文王时,季连的后裔鬻熊才出现在历史上。

 

文献中有关鬻熊的记载仅有寥寥数语。商末之时,纣王众叛亲离,商朝的统治危机四伏,渭水流域的周族势力却乘机强大起来,其君西伯昌(即周文王)广纳贤士,团结诸侯。鬻熊把握此一时机,审时度势,投奔周文王,与周人建立了政治联系,从而奠定了芈姓建国的基础。鬻熊事周,以《史记》卷4《周本纪》记载较详:

 

    西伯曰文王,遵后稷、公刘之业,则古

 

    公、公季之法,笃仁、敬老、慈少,礼下贤

 

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归之。伯

 

夷、叔齐在弧竹,闻西伯善养老,盍往归

 

之。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

 

之徒皆往归之。

 

《史记》卷10《楚世家》则记载:

 

    周文王之时,季连之苗裔曰鬻熊。鬻熊

 

子事文王,蚤卒。

 

后文又记楚武王之言,则云:

 

    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蚤终。

 

关于这个鬻熊“为文王师”的身份,历来有不同解释。前贤对此,有三种不同的说法。一曰此“师”为师长、师傅或老师之“师”。此说始自贾谊、司马迁、班固等。贾谊《新书·修政语下》中记有鬻子答三王问的内容,上引《史记》亦有类似说法。今人沈长云则认为此“师”当非师傅或师长之“师”,而是指见于文献和金文中的“师氏”。② 楚史与楚文化界较流行的说法则是鬻熊为“火师”,张正明、王光镐等皆持此说。③

 

鬻熊为“文王之师”的说法,出现较早。除贾谊《新书》外,《汉书》卷30《艺文志》小说家有《鬻子说》19篇,班固自注:“后世所加。”道家有《鬻子》22篇,班固自注:“名熊,为周师,自文王以下问焉,周封为楚祖。” 《地理志》则更明确地说:“周成王时,封文、武先师鬻熊之曾孙熊绎于荆蛮,为楚子,居丹阳。”按班志沿自刘歆《七略》,《七略》则本自刘向《别录》,上引《史记》卷4《周本纪》:“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归之。”句下《集解》引刘向《别录》云:“鬻子名熊,封于楚。” 由此来看,汉代学者,从西汉初年的贾谊、西汉中期的司马迁、西汉晚期的刘向、刘歆一直到东汉的班固,均相信鬻熊为“文王之师”,其来源可能是《鬻子》一书。

 

然此说疑之者亦众。主要是涉及到《鬻子》及贾谊《新书》的真伪问题。崔述《丰镐考信录》即疑之云:“今所传《鬻子》书,有与文王、武王问答之语,《列子》及贾谊《新书》颇述之,由是世称鬻熊为文武师云。余按书中所载问答之言,皆浅陋无深意,义亦多近黄老,明系后人伪托。且熊绎之事康王,楚灵王尝述之矣,灵王好为夸张大言者,若其祖果为文武师,何容默而不述乎?” 是崔述由疑《鬻子》一书进而疑鬻子为文王之师。今本《鬻子》虽有鬻子与文王、武王问答之语,但鬻子答三王问的内容并不见于今本《鬻子》,而是见于贾谊《新书·修政语下》。梁玉绳《史记志疑》亦有类似怀疑:“《路史·后纪八》注据《鬻子》书‘九十见文王’之语,以《史》言‘早卒’为谬,非也!今《鬻子》是伪书,故有封康叔及三监、曲阜事,而《贾子·修政》载成王六岁往鬻子之家问道,恐亦难信。”

 

按今传 《鬻子》一书,前人多以为伪书,《四库提要》云:“此本题唐逄行珪注,……考《汉书·艺文志》道家《鬻子说》二十二篇,又小说家《鬻子说》十九篇,是当时本有二书。《列子》引《鬻子》凡三条,皆黄老清净之说,与今本不类,疑即道家二十二篇之文。今本所载,与贾谊《新书》所引六条,文格略同,疑即小说家之《鬻子说》也。……似乎六朝之末、尚无此本,或唐以来好事之流,依仿贾谊所引,撰为赝本,……且其篇名冗赘,古无此体,又每篇寥寥数言,词旨肤浅,决非三代旧文。” 在疑古辨伪之风盛行的时代,今本《鬻子》为伪书几乎已成定论,崔述更据今本《鬻子》而疑鬻熊为文王之师。然此说只是辨伪家之言,明宋濂《诸子辨》即认为今本《鬻子》“其文质、其义弘,实为古书无疑。”④ 胡应麟《四部正讹》则称:“太史谓其文质、其义弘,余读之信然。”近人顾实则认为:“盖逄本去其妄为标题,犹古本残帙,而非伪作。” 宋、胡、顾之说,得到现代学者的认同,今人治《鬻子》者,均否认今本《鬻子》为伪书及《四库提要》所谓今本《鬻子》为汉志小说家类的说法。王齐洲认定,今本《鬻子》即汉志所录之道家《鬻子》22篇之残篇断简,其成书则在秦汉以前。⑤ 陈自力对逄本《鬻子》作了严密的考察,确定逄本《鬻子》(即今本)确非后人伪造赝本,它与《子钞》、《意林》所引《鬻子》残本一样,同属《汉志》所录“鬻子”之残帙。⑥由此看来,崔述等人以《鬻子》为伪书而疑鬻熊为文王之师,实所疑不当,其怀疑的立足点即不存在。退一步讲,即使果如辨伪家所言今本《鬻子》为伪书,则今本《鬻子》与汉时贾谊、刘向、班固等所见之本非为一书,不能因今本《鬻子》为伪书而疑及鬻熊其人其事,固崔述之疑,实疑非所疑。

 

至于贾谊《新书》,较为复杂,各家说法颇有出入。陈振孙明确否定《新书》,谓:“非《汉书》所有者,辄浅驳不足观,决非谊本书”。《四库提要》则取调和态度,一方面认为今本“已非北宋本之旧”,又据陈振孙《书录解题》认为“且非南宋时本矣”,但仍据《汉书》谊本传赞及应劭、颜师古注认定:“今本即唐人所见,……其书不全真、亦不全伪。朱子以为杂记之稿,固未核其实;陈氏以为决非谊书,尤非笃论也。”⑦卢文弨则认为:“《新书》,非贾生所自为者,乃习于贾生者,萃其言以成此书耳。”⑧ 然此说遭余嘉锡严厉驳议,余氏认为今本较之南宋刻本,“文字并无阙失”,“《新书》自南宋已苦无善本,卢文弨以校勘名家,然其校此书于非《汉书》所有者,率不能订其谬误,通其训诂。凡遇其所不解,辄诋为不成文理,任意删削。俞樾《诸子平议》(卷27)讥其是读《汉书》,非治《贾子》,深中其病。若陈振孙者,其识未必过于卢氏,彼亦徒知读文从字顺之《汉书》耳,则不以为《汉书》录《新书》,而反以为《新书》录《汉书》,固其宜也。乃《提要》从而附和之,谓此书乃取本传所载,割裂颠倒,其亦未免汩于俗说也夫。”经综核群书后,余嘉锡最终认定:“陈振孙谓决非贾本书,固为无识,即《提要》调停之说,以为不全真亦不全伪者,亦尚考之未详也。”⑨由此看来,《新书》虽在流传过程中有一些散乱错失,但仍基本保持了其原始面貌。

 

由是可知,《新书》中保留的鬻子答三王问的内容,当源自汉时所传之《鬻子》书,而汉代学者亦据此信鬻熊为“文武先师”。至于今本《鬻子》,以前以为是伪书,学者即据此而疑鬻熊为文王师,然现在看来,此书并非伪书,而是汉时所传之《鬻子》残篇。至于汉时贾谊、刘向、刘歆、班固等所见之《鬻子》书,虽非为鬻熊本人所作,应为战国时人作品,则未可简单地以“伪书”二字斥之。“伪书”二字,多为后世辨伪学者依据后代的“作者”观念而指斥先秦古书者,然古书体例之一即是“古书不题撰人”,⑩虽题名《鬻子》,但未必为鬻熊本人所作,南朝刘勰《文心雕龙》云:“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谘询,余文遗事,录为《鬻子》”{11},《四库提要》则认为:“裒辑成编,不出熊手,流传附益,或构虚词。”{12} 此为古书的普遍情形,未可据此而加“伪书”之名。此外“依托”亦为古书之常见情形,然“依托”并非无影之事,必有所本。李零认为,诸子书与史书有继承关系,“这些诸子书往往都是‘借古喻今’,具有寓言的形式,利用‘古’作谈话背景”,而战国子书均有游说性质,游说君王就要讲究技巧、要有“谈资”,“有了这些‘谈资’,大家就可以少说废话,直奔主题,便于抓住要领,也便于打动人心。诸子书的‘谈资’,来源不一,很多当然是来自‘语’类的成语和掌故,但也有一些是来自‘世’和‘书’。其中来自‘世’的东西,往往非常简略,本来只是一个轮廓或一句话,……但却是很多历史演义的母题,……他们都是以某种‘古代史’作‘理想国’或‘乌托邦’,以某种‘近代史’作‘建国方略’”。{13}汉本《鬻子》亦当作如是观,此书当是战国时学术大开之时,学者依据鬻熊生平事迹发挥而成。《新书》中保留的鬻熊答三王问的内容,应该是反映了战国时人的观点。但战国时人能作此语,则必有鬻熊其人其事作为基础,姜亮夫《楚辞学论文集·楚文化与文明钩沉》:“《汉书·艺文志》载《鬻子》一书,或为战国秦汉间人所伪作,然其人其事,必有传在人间而大有可观者。” 我们至少可以从中认定,在战国时人的观念中,鬻熊确为“文王之师”。在“依托”的背后,我们应看到有真实的历史存在。

 

另外,《史记》中有关鬻熊的记载,也有一些矛盾之处,需略加说明。《楚世家》中有“鬻熊子事文王”和“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两种说法。有学者认为“鬻熊子事文王”指鬻熊为文王麾下奔走给事的臣僚,{14}甚或有学者以为此指鬻熊被周文王收为养子,“子事文王”是指鬻熊象儿子一样从事于文王。{15}然孙重恩据《艺文类聚·封爵部·功臣封》所引文:“鬻熊事文王、早卒”,考订出“子”字为衍文,唐以前的《史记》本无此“子”字。{16}这样,《史记》中的矛盾也可得到解决,《史记》亦以鬻熊为文王之师。

 

可见,从战国至汉代,所有相关记载均以鬻熊为文王之师,战国秦汉时代的学者,对此无任何异议。所有的怀疑均出自后世学者,然后世学者之疑,或所疑不当、或因文献错讹、或不明古书之形成过程与体例,以后世之观念而疑及前人,均未有充足之证据。故余嘉锡在考订《新书》后有云:“夫惟通知古今著作之体,而无蔽于咫见讠叟闻,然后可以读古书矣。”{17}准此,则鬻熊为文王之师当无疑问。

 

二、火师说解析

 

由于后世学者受疑古影响,不信古籍记载,举目所见,几尽为伪书,进而由伪书而疑及史事,因而不信鬻熊为“文王之师”,在这样的背景下,只好另寻出路,寻求合理的解释。师氏说、火师说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的。师氏说,张正明、王光镐等已辨其非。{18}火师之说,其立足点有四:一是以后推前,以楚国初封时疆域之弱小、地位之卑下,推断鬻熊当非地位尊崇之师氏或师傅;二是《国语·晋语八》曾明确记载楚君在岐阳之会中守燎、周原甲骨中亦有类似记载;三是司火之职在商周时已失去了上古时期的显赫地位,降为与虞人、甸人等同列的侧微小臣;{19}四是楚为祝融之后,司火正是其祖传之业。四者相合,几乎是天衣无缝,于是鬻熊为火师之说得到楚史与楚文化学界多数学者的信从。

 

但火师之说,亦有难以解释之处,并非完全圆通之说。首先是鬻熊在周室中的地位问题,现有的史料并不能说明鬻熊的地位低,相反,仔细分析这些史料,所反映出来的是鬻熊的地位相当高,并非侧微小臣。按诸《史记》,鬻熊是与伯夷、叔齐、太颠、闳夭、散宜生、辛甲大夫等人同列。这些人中,伯夷、叔齐是古代道德的典范,孔子和儒家称颂的贤人。辛甲大夫,据《今本竹书纪年》:“(帝辛)三十九年,大夫辛甲出奔周。” 《左传》襄公四年:“昔周辛甲之为大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阙。于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廟,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在帝夷羿,冒于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兽臣司原,敢告仆夫。’” 刘向《别录》:“辛甲,故殷之臣,事纣。盖七十五谏而不听,去至周,召公与语,贤之,告文王,文王亲自迎之,以为公卿,封长子。”{20}则辛甲大夫本为殷大夫,与鬻熊一同投奔周文王,《汉书·艺文志》中道家有“辛甲”29篇,今已佚,其人其事可能与鬻熊相似或相当。至于太颠、闳夭、散宜生等,皆周初之重臣,在周初的政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尚书·君奭》中周公历述夏、商、周三代之贤臣,讲到文王重用的贤臣时说:“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散宜生、有若闳夭,有若泰颠,有若南宫括。”在《君奭》中,周公对这五人极力称许,说他们都是有“德”之人,文王之所以能用“德”、闻于上帝、“受有帝命”,武王之所以能奉“天威”,取得克商的胜利,都是这几位大臣的功劳。《墨子》卷2《尚贤中第九》:“武王有闳夭、泰颠、南宫括、散宜生而天下和,庶民阜,是以近者安之,远者归之。”《论语》卷8《泰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 何晏注引马融曰:“乱,治也。治官者十人,谓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毕公、荣公、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宫适,其一人谓文母。” 这几位文、武时期最重要的大臣中,太颠、闳夭、散宜生等三人赫然在列,杨宽认为,当时治臣十人中,以闳夭、散宜生、泰颠、南宫适四人比较重要,{21}这四人中,闳夭、散宜生、太颠三人均系与鬻熊一同投奔周文王者、辛甲大夫虽未名列治臣十人中,亦位列公卿,得到文王亲迎的待遇,后为周太史。鬻熊与这些人并列,则地位亦相当。这些人投奔文王,是当时有指标意义的政治事件,代表着周人得道将兴、商纣失道将亡。鬻熊果为一侧微小臣,则不当列于有名望的贤者之林。而后世出现《鬻子》书,亦从侧面证实鬻熊是历史上有影响、有地位的人物,而且这种影响是因其个人的地位而来,不是由于后世楚国之强大而来。不然,楚始封之君为熊绎,而后世楚君,亦颇有名望很高者,如季紃、若敖、蚡冒等,但未见有依托者。分析可见,鬻熊的地位并不低,相反,是地位与名望都很高的社会贤达,未可以后世楚君地位之低而推断鬻熊为侧微小臣。

 

其次,火师说的直接证据是《国语·晋语八》和周原甲骨,一共两条。仔细考察这两条文献,并不能得出鬻熊为火师的结论。这几条文献,兹引如下:

 

《国语》卷14《晋语八》“叔向论务德毋争先”章:

 

    昔成王盟诸侯于岐阳,楚为荆蛮,置茅

 

蕝、设望表,与鲜牟守燎,故不与盟。

 

周原甲骨:

 

    曰今秋楚子来告父后哉。(H11:83)

 

    其微、楚□氒,师氏受。(H11:4){22}

 

这三条文献中,《国语》所载为周成王时的岐阳之会,此时鬻熊当已死,故守燎者应为楚君,可能是熊绎,可以肯定与鬻熊无关。周原甲骨H11:4未能明确究是何人,我们认为应是熊绎或其后人,亦非鬻熊。其证有二:一是同坑所出H11:83中有“楚子来告”,“楚子”二字表明此时楚已受封立国,而《史记》明载周成王封熊绎为楚子,故周原甲骨H11:4中所记至少也应是熊绎;其次,芈姓季连一族在熊绎受封于楚蛮之地、建立芈姓楚国之前,芈姓一族尚无楚人之称。由此可知,《国语》和周原甲骨中所记的守燎者绝非鬻熊,而是熊绎或其后人。

 

通过对火师说的初步分析,我们可以得出的结论是:鬻熊的子孙确为火师,无论是传世文献还是出土文献,均可证明这一点,但这些文献不能证明鬻熊本人为火师,相反,文献中反映出来的是鬻熊的地位相当高,这与前面论证鬻熊为文王之师的结论是一致的。

 

分析至此,似乎有一个无法解释的矛盾:鬻熊为周师,地位尊崇,鬻熊的子孙虽得封为诸侯,却地位卑微,直到数百年后,楚人还为此愤愤不平,其间的原因何在?

 

对这一问题,我们尝试从鬻熊的年寿问题来切入。鬻熊的年寿,有早卒与长寿二说。司马迁言鬻熊早卒,《楚世家》谓“鬻熊子事文王,蚤卒”,后文又载楚武王之言,亦谓“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蚤终”。刘向则言鬻熊长寿,如刘向《别录》定鬻熊长寿至成王之世,宋翔凤《过庭录》云:“(刘向)知(鬻熊)至成王时尚存,定熊自封丹阳。”{23}鬻熊长寿说可能源自《鬻子》一书,据唐逄行珪《〈鬻子〉序》:

 

    鬻子名熊,楚人,周文王之师也。年九

 

十,见文王。王曰:“老矣!”鬻子曰:“使

 

臣捕兽逐麋,已老矣;使臣坐策国事,尚少

 

也。”文王师之。

 

此言亦见于宋高似孙《子略》:

 

      魏相奏记载霍光曰:“文王见鬻子,

 

年九十余。文王曰:‘噫,老矣!’鬻子曰:

 

‘君若使臣捕虎逐麛,臣已老矣。若使坐策

 

国事,臣年尚少。’文王善之,遂以为师。”

 

可见鬻熊九十见文王之说广为流传,而贾谊《新书》中亦有鬻子答三王问的内容,正好与鬻熊九十见文王互为印证,《史记》也说鬻熊等投奔周文王,是因为周文王“敬老”、“礼下贤者”、“善养老”,鬻熊长寿说可能即由此而来。

 

但鬻熊长寿说与《史记》“早卒”说相矛盾,于是言鬻熊早卒者以《鬻子》为伪书而斥鬻熊长寿之说,如前引梁玉绳《史记志疑》云:“《路史·后纪八》注据《鬻子》书‘九十见文王’之语,以史言‘早卒’为谬,非也!” 然清人严可均认为:“蚤卒蚤终,谓不及受封先卒耳,非不寿之谓也。”{24}今人徐俊综合考察早卒与长寿二说,也认为鬻熊非短命早逝,而是因年事已高,见文王之后不久即去世了。{25}此说解决了文献记载中鬻熊早卒与长寿的矛盾,其说可信。

 

分析至此,鬻熊为周师、地位尊崇与鬻熊的子孙为火师、地位卑微之间的矛盾就可迎刃而解。鬻熊本人年事较高,在当时有很高的声望,位列名人贤士、其地位与太颠、闳夭等相当,由此看来,鬻熊本人非地位卑微的火师,而是确为周文王之师傅或老师,但因其年事已高,因而事周时间甚短,为“文王师”的时间不长。据徐俊考证,早在文王被拘于羑里之前,鬻熊就已去世,鬻熊“早卒”之时,其年当在九十以上。{26}由于鬻熊“早卒”,不及见周人伐商成功,这影响了鬻熊子孙在周初分封时的地位。但由于鬻熊与周人建立了政治联系,鬻熊之族人得以发挥其司火的特长,以其司火的技能服务于周室,在周室中担任火师之职,则是完全有可能的。按芈姓本为祝融之后,司火为其专长、是祖传的技能。古人燔柴祭天,需要有具备专业司火技能的人来打理。由于鬻熊未及为周人建树重大功勋,其族人也未有如鬻熊一般位列贤人名士、名望很高者,因而鬻熊族人虽因鬻熊的关系服事周室,但地位不高,仅能担任火师之职。

 

虽然由于鬻熊早卒,影响了其后裔在周王朝的政治地位和封爵,但毕竟为芈姓一族奠定了在周朝的政治基础。至周成王时,鬻熊之后熊绎得以受封立国,列于诸侯之林。《楚世家》记熊绎受封曰:“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熊绎以“勤劳后嗣”的身份受封,当是指其父、祖熊丽、熊狂,不应是指鬻熊。因鬻熊事周时间甚短,且鬻熊的身份、地位较高,与太颠、闳夭等同列,“勤劳”二字,似不适于鬻熊,能当此二字者,应为熊丽、熊狂。由于鬻熊的原因,熊丽、熊狂等得以服事周室,而熊丽、熊狂在当时并无特殊的声望,只能是以其世传的司火特长为周室服务。

 

综上,鬻熊本人应是地位尊崇的文王之师,其地位与太颠、闳夭、散宜生、辛甲大夫等周初的重臣名士相当。鬻熊事周,是以其人生经验和政治智慧辅佐、教导周文王。但鬻熊事周时年事已高,不久即去世,不及见周人伐商成功,因而鬻熊子孙在周初分封时地位不高。同时,由于鬻熊与周人建立了政治联系,鬻熊族人得以发挥其司火的特长为周人服务,在周室中担任火师。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楚国都城与疆域演变研究》阶段性成果之一,项目批准号:05JJDZH244。

 

 

 

注释:         

 

① 《史记》卷40《楚世家》。

 

②{14} 沈长云:《鬻熊“为文王师”解》,《江汉论坛》1983年第6期。

 

③{18} 张正明:《〈鬻熊“为文王师”解〉辨误》,《江汉论坛》,1983年第9期;王光镐:《楚文化源流新证》,武汉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6、95-96页。

 

④ 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商务印书馆1927年版,第119、118页。

 

⑤ 王齐洲:《〈汉志〉著录之小说家〈伊尹说〉、〈鬻子说〉考辨》,《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6年第5期。

 

⑥ 陈自力:《逄本〈鬻子〉考辨》,《广西大学学报》2000年第2期。

 

⑦{12} 《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197、1564页。

 

⑧ [清]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卷10《书校贾谊新书》,四部丛刊本。

 

⑨ 参阅《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197页;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62、467页。

 

⑩ 余嘉锡:《古书通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5-26页。

 

{11} 《文心雕龙》卷4《诸子》。

 

{13} 李零:《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203-205页。

 

{15} 段渝:《荆楚国名综议》,《江汉论坛》1984年第8期。

 

{16} 孙重恩:《楚始受封者———鬻熊》,《江汉论坛》1981年第4期。

 

{17} 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67页。

 

{19} 王光镐:《楚文化源流新证》,武汉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4页。

 

{20} 《史记》卷4《周本纪》“辛甲大夫之徒皆往归之”句下《集解》引。

 

{21} 杨宽:《西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86页。

 

{22} 陈全方:《陕西岐山凤雏村西周甲骨文概论》,《古文字研究论文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23} 宋翔凤:《过庭录》,《皇清经解续编》卷414。

 

{24} 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文》第1册,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66页。

 

{25}{26} 徐俊:《“鬻熊始受周封”刍议》,《江汉论坛》1982年第4期。

 

 

 

(原载:《江汉论坛》200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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