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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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之死——旧作,从来没面过世(2006-02-17 22:48:43)   起笔名的时候也没费什么踌蹰吧,不过信手将姓氏一拆,选了一半。却不料一语成谶,从此半生便是不断地舍,将命运舍给国事,将梦想舍给手中的笔,将爱舍给家人儿女,最后,在一片湖中舍生。
据说,他在湖底的姿势是笔挺的直立。
而湖边,粉蝴蝶、黄蝴蝶、白蝴蝶正嗡嗡乱飞……
他是老舍,生于清末民初的浩劫之年,死于一九六六年,一个更大的浩劫之年。六十七年,是一个伟大作家的一生,却也只是一个勤劳的、胆怯的、微笑着辛酸的,普通人的一生。
破落的旗人之家,母亲四十一岁上生了小儿子,他呱呱坠地,母亲却晕过去半夜——是老舍的大姐,把他揣在怀中,致未冻死。
一年半后,父亲去世,八国联军进了城,挨家挨户搜索财物。情知避不过,母亲索性拉着兄姐坐在墙根,敞开大门等候。鬼子进了门,先一刺刀把老黄狗刺死,然后大肆搜掠。他们走后,母亲把破衣箱搬起,发现箱子下睡着小儿子。假如箱子不空,他已被压死;假如他哭了一声,也就是老黄狗的结局;假如时间太久,他就会闷死……还有谁写《骆驼祥子》、《离婚》给我们看呢?
父亲死了,家境落了,改朝换代的血光火焰满城燃起,身边的三个孩子,最大的十二三,最小的才一岁半。可是母亲不慌也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为孩子们的衣食,母亲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服。双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但她作事却丝毫也不敷衍,屠户们黑如铁的布袜,她也给洗得雪白。每逢家中有客,无论手中怎么窘,母亲也要设法弄一点东西款待;姑母在家里鸡蛋里找骨头,母亲却只平和:“没受过婆婆的气,还不受大姑子的气吗?”家里桌椅都是旧的,破桌面上却没有灰尘,残破的铜活发着光;院中,父亲遗留下的几盆石榴与夹竹桃,永远会被细心地浇灌与爱护,年年夏天开许多花。
从母亲那里,他学得了爱花,爱清洁,守秩序,好客,以及软而硬的个性。他的泪会往心中落!老舍说:“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廿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在亲友的资助下,老舍读完小学,他晓得他应当去找饭吃,以减轻母亲的勤劳困苦。可是,他想读书。他偷偷地考入了师范学校。十元的保证金,让母亲作了半个月的难,而后带泪把他送出门去。她不辞辛劳,只要儿子有出息。当老舍由师范毕业,被派为小学校长,母亲与他都一夜不曾合眼。他只说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母亲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泪。
那时老舍的报酬是不错的。每月可以拿到一百多块钱,而一份肉丝三个油撕火烧,一碗馄饨带沃两个鸡子,不过是十一二个铜子就可以开付。老舍后来说:“我很可能终身作这样的一个人:兢兢业业地办小学,恭恭顺顺地侍奉老母,规规矩矩地结婚生子,如是而已。”但是“五四”运动爆发了。
他的心灵自此变了,敢于怀疑孔圣人!他懂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反帝国主义使他感到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不该再作洋奴。这两种认识就是他后来写作的基本思想与情感。而最后,“五四”运动打断了文人腕上的锁铐——文言。新的思想,新的感情,还有新的语言。
他最爱母亲,时代却使他成为逆子。廿三岁那年,母亲偷偷为他订了婚,为了退婚,他与母亲着了很大的急,又请来三姐为他说情。廿七岁,他上了英国,母亲七十大寿的日子,他远在异域,母与子,隔着千山万水,眼里都含了泪。
去国半年,他开始想家,想国内所知道的一切。“那些事既都是过去的,想起来便象一些图画,大概那色彩不甚浓厚的根本就想不起来了。这些图画常在心中来往,每每在读小说的时候使我忘了读的是什么,而呆呆地忆及自己的过去。小说中是些图画,记忆中也是些图画,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图画用文字画下来呢?”老舍说:“我想拿笔了。”
用钢笔写在三个便士一本的作文簿上,闲着就写点,有事便把它放在一旁,漓漓拉拉地写了一年,就这么简单,他完成了第一部作品《老张的哲学》——那本写得不甚整齐的作文簿,现在还能找得到吗?
给同住的许地山看了,他笑得不亦乐乎,撺掇他寄到国内去,三个月后,《老张的哲学》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老舍到中国饭店吃了顿“杂碎”,犒赏自己。然后是《赵子曰》、《二马》。
那时,老舍正在伦敦大学的东方学院任教,学生里,有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最小的十二岁。有的学生学语言,有的念书,有的要得学位,有的念元曲,有的是要往中国去先学几句中国话……很少有两个学生恰巧学一样东西的。一个人一班,他便一天忙到晚;学院来者不拒,老师就得昆乱不挡。而他的大部分小说都是在图书馆里写的,因为这里清静啊,抬头还可以看见一片空地,有些花木,象个小花园。十几年后,他仍然希望着“有机会再到伦敦去,再在这图书馆里写上两本小说!”
他对人生其实要得极少极少,一个家,一个写作的地方,一些花草,一些小动物,便觉得人生再无遗憾。
他是勤谨的人。“除了星期日或有点病的时候,我天天总写一点,有时少至几百字,有时多过三千;平均的算,每天可得二千来字。”却又绝不精制滥造。他不肯轻易失信:只要答应了写稿子,他就必定写。曾有人向他约稿,他随写随放弃,最后走投无路,索性把几万字的碎字块给寄过去,证明自己不是不写,实在是写不出——他面面俱到,谁的心都怕伤,谁的面子都怕得罪。
他说他生命中有三次,他快活得连话也说不出,心里笑而泪在眼圈中。第一次是看到自己的第一本书印出来;第二次是他的小女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他离家两三天,刚一回家,她便晃晃悠悠地走来,抱住爸爸的腿不放;而第三次,是在汉口,全国文艺界抗战协会开筹备会的那一天。
他是真正心甘情愿为国家“略尽绵薄之力”——只有在他身上,这才不是一句客套话。大后方重庆,梁实秋在写《雅舍小品》,张恨水在写《八十一春》,而他,写了一本一本抗战题材的小说和剧本:《四世同堂》、《火葬》、《国家至上》……
他也承认“抗战文艺,谈何容易”,他也说:“象《火葬》这样的东西,要是搁在抗战前,我一定会请它到字纸篓中去的。”我们却在这些垃圾作品里看到他一颗纯掣的赤子心。仿佛字字句句都在说:“对不起,我只是文人,我没法子扛抢打仗,可是,为了这个国家,我尽力了……”——他抱歉地、忧愁的笑容。
而后半生,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是出于这原因吧。
一直以来,他爱中国,却又觉得它没指望,可是突然间,新天新地新人间了。他又一次欢喜得要掉泪,又象写抗战文艺一样,他以写作的方式来紧跟形式,来报效祖国。
政府整治龙须沟,他便赶紧写《龙须沟》;提倡妇女就业,他就拿出一本《女店员》;为了反映“三反五反”,他五易其稿,诚心诚意地捧给大家看,认真聆听每个人的七嘴八舌,然后修改得面目全非,第三稿,是个吓死人的五幕稿……到最后,他说:“里面一句我自己的话也没有了。”仍然是淡淡的,微微苦涩的笑,象沏过太多遍的茶,一无火气。
《茶馆》就是这么来的。起先只想写一本配合宣传宪法的戏,戏未整好,大形势已变,戏已就成了一迭废纸。却有一幕戏,令每个看过的人:导演、演员……都不能忘,他们建议老舍把这个故事写出一部独立的戏。老舍的回答在当时或许入情入理,却让后世的人愕然,他说:“那就配合不上了。”
《茶馆》不是一部慷慨激昂可歌可泣的戏,只是让人恻然、惨然、悯然,偶尔会有凄凉的笑,是大时代里小百姓里不能不承担的命运。他笔下的人生太卑微,原是不能在舞台上轰轰烈烈出演的。
他曾享大名,冠盖满京华,任北京市文联主席,获得北京市授予的“人民艺术家”称号,世事至此,已是一帆风顺,却在顷刻间,他的天塌了。
1966年,文革爆发。
他们是怎样折磨老舍?从大劫中苟活下来的文人们以只言片语描述着当时的情景:说不清多少红卫兵把六七十岁的老人揪上高台批
斗,在盛夏天气里,拿他的书点成火堆,逼他跪在火边,在他背上涂上浆糊,贴上大字报,往他脸上唾唾沫……
他是这样这样地爱国,可是,怎么没有人来爱他?他已经为国家倾尽所有,竭尽所能,为什么大家还要不相信他?他一心一意以为是新社会,再也不是人欺负人、人压迫人的时代,怎么还会有比法西斯更可怕的中国法西斯?他一生热爱女性,尊重女性,可是那些抡起皮带,抽在他脸上身上的,是比他女儿还小的女红卫兵!
这是他全心全意爱的国?这是他全力支持拥护的大时代?这是他满心疼爱的下一代?这是我们五千年传统文化的古国?
“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他的天塌了。
此生,还有什么可以眷恋?
有一部散失了的小说,他写的,叫《大明湖》,说的是一个受尽折磨的女子,终于跳进大明湖,那时,他并没有想过,会是自己,在太平湖边默默地坐了一下午,没有人看见,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走进湖里的……
他的尸体,在一天后才被捞了起来。
而湖边,粉蝴蝶、黄蝴蝶、白蝴蝶在飞……他的小说里,少有爱情的存在,这却是他最喜欢的,爱情发生的景致啊。
隔好久,才有一个好心的人为他搭上了一领苇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