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凤仪《风云变》(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06 09:55:20

第九章
  晨光熹微,我下意识地洗了一把脸,步步维艰地走到女儿的房间去。沛沛没有锁上门,她睡得好熟,被子被踢跌在地下。她从小有踢被子的习惯。
  我只匆匆地看她一眼,留了张支票与便条略作交代,一发觉我的眼眶又再湿热,就立即把小被拾起来覆盖在沛沛身上,掉头便走。
  电召的黄色计程车,把我送出机场。在候机室内堆满了回香港的乘客,无一不笑容满面,急不可待。只有我木然地躲在一角。
  还能从极度震惊中晓得要立即安排返港,已是我万万意想不到的了。
  我是无辜的,故此,我不应逃避。
  这个信念,支持着我站起来,面对难以估计的困难!
  锦昌知道此事会有什么反应?痛骂我一顿,抑或认为我愚不可及,要闹离婚?
  我的天,不能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否则我会不支倒地,事情更不可收拾。
  也许,那张告票是循例式的警告信,其实张重轩一家人早已把事件摆平了,二百万港元对他们是什么呢?母亲不是说张太太一买首饰就是半个千万;母亲又说人家只不过是卖我们面子;拿我们看成知己,才有这担戴,难道存心陷害我不成?母亲还扬言如果对方出了事,就由她老人家代为还债项,不用我操这个心?母亲……
  从小至大,母亲有试过悉心照料我吗?
  我连连冷颤!
  实在不能想得太坏。上天是公平的,我没有做错什么事,我只是大意,只是大意,但大意的过错即使罪名成立,亦罪不至死吧,罪不至坐牢,是不是?
  不让锦昌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了。我只请倩彤帮个忙,向他撒谎说她跟施家骥出了乱子,要我赶回来陪她几天,一俟事件平息,我就回加拿大去了。
  我突然心里发急,恨不得下一分钟就能返抵家门。
  母亲也许早如热镬上的蚂蚁,候着我回家去。她一定忧心如焚,觉得对不起我。说到头来是自己骨血,不能太为此自疚。她也是被人情一时蒙蔽了,才会向我提出这要求。
  天大的事情,要担戴的应该是年轻一代,不能叫老人家担心,我这个主意是要打定的。
  况且,我回到锦昌身边去了,就等于有支持力量!或许我瞒得住锦昌,只要他在我左右,我心情便易于平伏,能冷静地处理此事。万一瞒不住他呢,极其量是发一次前所未有的脾气,然后他会给我解决。总之,能回到锦昌身边就好。
  从昨天开始,处处都事与愿违。我愈急,航机愈迟抵达目的地。在日本转机一程误点,让我等足了三小时,抵达启德机场,已是晚上九时多。
  我没有行李,只有一个小包载着替换的内衣裤,火急地冲至移民局柜位,心又再一次像要从口腔里跳出来,感觉实在非常非常非常的难受。我毕生都不会忘记。
  那移民值班官员看我一眼,我宜得有个地洞就这样钻进去,永不要回阳间来了。如果在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下,移民官通知警察前来把我带走,我会无地自容至何境地?
  浑身冰冷,如堕万丈冰窟。
  过了一千亿个世纪的时间似,那移民官把护照交还给我,并没有说什么话。  
  这是我整整两天以来,得着的一点畅快感。事情显然未发展至不可收拾的凶险局面。
  我跳上计程车,回到跑马地的住所。
  沿途,体温开始有点回暖,到底家门在望,亲人可即!我于是放下一半的心!
  从手袋里拿出锁匙来开启大门,这个亲切而熟悉的动作一年前我每天都重复地做着,如今竟变成生疏得可笑。
  我刻意地放轻开门声和脚步,因为大门才开启了,我发觉一屋的幽暗,客厅饭厅与厨房都没有亮灯,大抵是锦昌和母亲都已入睡。
  我看看手表,还未到十一点。然,母亲如有牌局,她决不会在凌晨前回家的,此刻还能有牌局,是好事,可见的心情轻松,表示事态有转圜余地或已解决了。
  至于锦昌,这些日子来,他好像习惯十时多便已累极上床休息了。
  我把行李袋放在沙发上,踢掉了鞋子,然后走向睡房,正要伸手推门,才发觉房门虚掩。
  我静心地听着,房内有微微的声音……
  是人声……
  是人的喘息声……
  是男的,也是女的浓重喘息声……
  我告诉自己,我又在做梦了。
  连连的恶梦。
  我冷笑,倒霉的日子里,真是头头碰着黑,连幻觉都如此无聊,太恐怖了!
  屋子里刹那间寒风刺骨,我紧紧地抱着自己,不动。
  房内仍不住传来寒宰的被褥纠缠之声……
  我拿眼看看四周环境,看看自己有没有走错地方……
  也许,我这糊涂蛋跑到别家人的房子里去了。我们这幢大厦,每个单位都一模一样!
  念大学时,我就曾经如此糊涂过。只因考试,连夜在图书馆里念书至天明达旦,拖着疲倦得四分五裂的身躯,步入宿舍去。女生宿舍在最顶一层,其余各层皆是男生宿舍,转呀转的,转了好几个弯,自以为已到目的地,推门一进睡房.见床便躺下去。
  睡醒时,一室阳光,我睁眼看看床头书桌巳怎么放置着一大叠一大叠的电子物理书的呢?好莫明其妙,从哪时起,我开始转系念理科了?还在狐疑之际,骤然看见物理系的一个男同学惶恐至极地坐在我对面床上,戒备地把自己的身体拼命缩向床的角落。我惊叫:“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对方吓得什么似地嚷:“我正要问你!”
  老天!我拍着额头,差点昏了过去。
  这个笑话,传遍校园。我就是这么糊涂,转呀转地少攀了一层楼,碰巧那床铺的男主人当夜没有回宿舍,于是,我累极而至在男生宿舍熟睡了一夜!
  人在极端疲累之下,是会发生不可思议,无从解释的错误,一定是摸进别家人的房子里去了。
  我要快快地逃离此地。
  正要提足狂奔,脚上似有千斤重担,动弹不得。
  我多么的可怜!
  兰麝细香闻喘息,此时还恨薄情无?
  对象竟不是我!
  我的心开始绞痛,紧紧地扭至血肉模糊。
  房间里头,听到了男的声音,那么的温柔无奈:“我对不起你!”
  “我们都对不起另外一个人!”
  “不要说了!”
  对,不要说了,说一亿个对不起是不管用的!
  我仍然站在原处,僵,冷。
  “我口干!”男的声音又在响。
  “我给你拿杯水!”
  过得一阵,房间的灯亮起来。
  房门打开。
  凄厉的一声惨叫,并不是我。
  锦昌冲出来,一把抱住郁真,忙问:“什么事?”
  话才出了口,他望见了我,比见鬼还要恐怖,眼放绿光。
  我没有怎么样,只说:“让我进去,那是我的房间!”
  我在他们的身边擦过,把房门关上。
  阔别才不过三百多天,睡房布置丝毫不改!
  那枕,床盖,尽是旧时模样。
  我胃内一无所有,看着凌乱的一床锦被,再吐不出一点儿剩余的渣滓!
  随即,我倒在地上!
  再转醒过来,怕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
  人生就是这样,你栽你倒,你醒着,你站起来,全是你个人的料理,跟旁人无关!
  我扶着床,站起身来。
  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个精光。
  开了浴室内的花洒,从头至脚,重重地洗刷干净。
  我站在镜前,一个裸露的女体,是如此的有吸引力吗?
  我笑。
  人与兽,何异?
  才不过是三天功夫,我的裸体告诉我,已经消瘦,憔悴得如此不堪!
  我用大包巾裹着自己,拉开了抽屉,翻出了一套旧衣裙,我非常非常非常仔细地看清楚,的确是自己的旧物,才放心穿上!
  房门打开,走出客厅。
  锦昌立即自沙发上站起来。
  阳光自四方八面映进来。当初我们决定买这间房子,最主要是它光猛通爽。果然,在如今这个黑暗得不能再黑暗,龌龊得不能再龌龊的时刻,屋子依然明亮。
  眼前人如许陌生。我于他,想也如是。
  锦昌一夕之间,老了不少,眼眶凹陷得过分明显了,须根子如丛生野草,杂乱无章,有一种……一种肮脏得离了谱的感觉,他从来不是如此的!
  锦昌望住我,踌躇只那一分一秒,就冲上来,抓住我的手:“郁雯……”
  “对不起!我有急事要赶着回来,没有通知你!”
  “郁雯,请别这样!我一夜没有睡,我怕你有不测,我想过要报警!”
  “母亲呢?”
  “她回乡间去了,没有留言,是上星期突然间去的。”
  “啊!”我应着。
  “郁雯……”
  “锦昌,我真的有要事赶着办!”我挣脱了他的手,打开了锦昌上前来拦截我。
  “郁雯,求你让我们好好地坐下来谈谈!”
  “先让我出去了,办妥正经事,我会回来,回来再谈!”
  “你会回来?”
  “会!”
  恒茂银行,耸立在地王之上,宏伟坚固得有如一所地狱。
  我走进去。
  被招呼在非常辉煌的会客室,等候……
  墙上挂着一列的董事照片,最末的一个,很面善,施家骥?
  我不是不战栗的。然,感谢昨天晚上,我的战栗再不是要面临这宗钱债案的裁决了。把我送到十八层地狱,心头未必如现在的苦。  
  我的眼泪,至今,始如断线明珠,一颗颗地堕碎在衣襟之上。
  恒茂银行一共有三位高级职员负责接见我,陈业广总经理,信贷部主管,姓甘和一位银行方面的法律顾问,姓汤。
  我在他们出现之前,早已将眼泪拭干。
  陈业广先生很温文地说:“王太太,很高兴你赶回香港来处理此事,我们以这方式通知你,是情不得已。”
  “我明白。”
  那位法律顾问说:“你有代表律师吗?”
  我摇摇头。
  “希望无此需要。如果我们双方面能解决问题,无人喜欢在法庭相见!”
  “如何解决?”我并不认为自己问得愚蠢,时至今日,我仍能问问题,连自己都骇异了。
  陈业广答:“王太太,也许你一直在外头,不知道发生在张重轩家的一些事!”
  我就算在香港,也不见得会知道张家的来龙去脉,我跟他们基本上毫不相识,更不往还,我来往的只是我的母亲。
  胸口一阵剧痛,令我不期然地移动着身体。
  “王太太,张重轩家族似乎在过去半年内有很多困难,其中他女婿更在生意与投资上头,血本无归,潜逃至东南亚去,经他手借贷的银行款项,超过五千万,你担保的这一笔,是后期的一个非常细的数目。”
  我苦笑。
  半生人从来未试过有二百万元在手
  “什么生意与投资,可以令到一个人如此名誉扫地,兼害惨了旁的一千人等?”我问。
  “这些……如今都不再重要了,是吧?”
  我点点头。
  “张重轩先生虽仍是我们银行副主席,但他已声言不对女婿所有行为负责!”
  “张重轩太太呢?”我问。
  “这个我们不大清楚,但,王太太既然签了担保文件,也就只好请你负担这项债务。”
  “我没有二百万!”
  室内一片静谧。
  “我真的没有!”
  我再问:“拿不出来,是不是就要拉我去坐牢了?”
  我的情绪显然激动。
  “你坐牢,对谁都没有好处!”
  “但我们也有为难,也有迫不得已。”
  “宽限一个时期,我们可办得到!何必迫得大家都走投无路。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合情合理。
  我叹一口气:“那就给我一个限期!”
  “你看要多少日子才能让我们向董事局交代,然后撤消控告?”
  “最低限度让我有几天想想法子,再向你们汇报,究竟是何办法?”
  从恒茂银行出来,我立即赶去张重轩公馆。
  佣人开门,我求见张太太,她请我稍候。
  差不多等了十多分钟,那女佣才再出现,只在双掩的木门开了一个小小缝隙,像防着麻风病人似的。
  “张太太出门去了,不在香港。” 
  说罢,随即把门关上。
  我走到这座华厦的大堂坐下来,候着。
  如果张太太出了埠,用不着我等那十多分钟才拿到的答案。
  整三天,我除了喝过些少饮品,半点食物未曾下肚,然而我不饿。
  我的躯壳一直在作垂死地挣扎,机械化地走动。我软弱无力地斜倚在客用沙发椅上,等,等,……等足了一个上午、中午、下午,惹得大厦上落的人侧目。
  眼皮沉重得像要掉下来似,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电梯在眼前久不久的开开合合,走出来的人都不是张重轩太太。
  直至黄昏日落,电梯再一关一开,载下了一群住客,都是那么的衣履鲜明,甚而珠光宝气……
  其中一人,煞是面熟。
  我奋勇排众而上,吓得同行的一两个男女闪身避开。
  我扯着了张重轩太太:“张太太,张太太,我等你足足一天了!”
  对方初而惊骇,继而厌恶:“你放手,你是谁?”
  “我是段郁雯,我妈跟你相熟,我替你女婿在恒茂银行作了个担保……”
  “来人呀!?,张太太使劲地甩掉我,大声呼唤大厦看更,登时从一边车房里走出几名管理员。
  “这女人半疯半癫的,请召警把她带走!”
  “你……”我的眼睛要爆出愤怒得足以燃烧任何物体的火光来。
  张重轩太太急走几步,一拉开停在门口的车门,跃进车内,绝尘而去!
  “你,快走,别再来这儿撒野!”
  管理员抓住我臂膀,拉着我走出华厦,把我摔在路旁,“别摸上来,再摸上门来,我们报警拉你!”
  我差不多是一跌一撞的,到达倩彤家门。
  倩彤把我扶进客厅去时,简直惊骇得目定口呆。
  曾几何时,她以类同的姿态求救于我。
  世界真的轮流转!  
  “倩彤救我!”
  眼泪如崩堤的水,一泻千里!
  我抱住挚友,这个也许是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压抑着的沉痛,蓦然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倩彤张罗着拿热毛巾让我洗面,给我冲了一杯热可可,然后让我斜卧在沙发上,稍事歇息。
  我饮泣,不住饮泣,把惨剧的前半截相告。
  除了钱债案一事,需要尽快解决之外,其他……不必提了。
  我紧紧握住倩彤的手,问:“施家骥能帮我这个忙吗?”
  “他?”
  “他是恒茂银行的董事,可以求情放我一马!”
  倩彤面有难色。
  我急急问倩彤:“他跟你还在一起吗?”
  倩彤点点头:“我们有机会结婚了,他就快办妥离婚手续。”
  好像一万年未曾听过一宗好消息似!
  我以万劫的心情,挤出一个心甘情愿的笑容,拍着倩的手:“代我跟他说一声,成吗?最低限度宽限一年半载!”
  “让我想想!你且在这儿睡一会,我答应跟家骥吃饭,你且歇着,待会回来,我再给你商量。”
  倩彤把一张薄被拿出来,给我盖着,再出门去。
  狂风暴雨之后,这儿算是我的避难所了。
  倩彤,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姊妹,肯定比亲生的要好。
  我的心,又如刀割!
  泪眼迷糊之中,入睡!
  睡中做着乱梦,漫山遍野的荆棘,蛇虫鼠蚁,我独个儿站在山谷深渊,叫天不应,叫地不闻。一忽儿又在茫茫大海,我抱住一小片浮木,身子愈挣扎愈往下沉。又回到那熟悉的故园,看见郁真在掩面痛哭,母亲,她却盛怒地,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我整个人自睡梦中惊醒。
  一头一脸一身的冷汗,头昏欲裂,我摸着额头,唉呀,惊人的烫手。我是病了!
  无法再入睡。我给自己倒了冻水,连连饮了两杯,再倒在沙发上,等侯倩彤回来!
  倩彤,现今是我唯一的支援了!
  倩彤的家,也变成我唯一的栖身之所。等会要是倩彤问我为什么不回到锦昌身边,我决定什么也不说,只说锦昌根本不知道我回港处理钱债纠纷一事,便算了。
  倩彤推门进来,看见我已醒来,忙问;“肚子饿了吗?”
  我摇着头。
  “有充沛的精力,才能以清醒的头脑排除万难,自暴自弃干急着,无济于事。”
  我点点头。
  “倩彤,你见着施家骥,有跟他提起吗?”
  倩彤叹了一声,摇摇头:“没有,没有提。”
  我哑然。
  “郁雯,我不是不肯帮你。只是家骥这阵子闹离婚,情绪十分的不稳定。我不想因为我的私事,再加添他的顾虑。”
  我呆住了。
  “他的压力,你不易明白;要他在这个时刻,护着我的朋友,弥补一项如此错误的行为,他有他的难处!我也真的不明白,你怎会糊涂到这个地步了!”
  我把脚伸到地上,坐直了身子,意图伸伸腰骨,图个精神一点的样子,再重新思考。
  “你的鞋子放在大门口玄关之上。是不是要回家去了?”
  我望住倩彤,还是做不了声。
  “早点回家也好!休息一天,明日再想办法!”
  “我可以留宿你家一宵吗?”
  “郁雯,别到这个时候还闹孩子脾气,丑妇终于要见家翁的,是你自己的事,早晚要给家人知道,极其量是一顿争吵,锦昌有办法帮你。”倩彤深深叹一口气,“我从前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家庭主妇也得有私己才好,有什么危急关头,谁都不比自己能救得自己,你总是不信!”
  “让我过了今天晚上才回家去,我很累很累了……”
  倩彤一直在我身边说的话,像加重我脚上所缚缠的钼块,更使我身上如有千斤担子,半点儿动弹不得。
  “郁雯……”倩彤有些微不耐烦,“好好的振作,天大的事总会想到法子解决!今天晚上,你还是回家去,况且家骥等会要回来,我把他支使去买点消夜,这些天,我说过了,这些天,他情绪甚不稳定,我不希望在这最后关头,还多生枝节,我老是陪在他左右……”
  我缓缓站起来,穿回鞋子,跟倩彤说了再见。
  身后还听到倩彤说:“振作一点,明天再给我电话联络。”
  我从未试过踯躅街头,看这城市的夜景。 第十章
  从小我是个乖乖女,吃饭后绝不离家。嫁后,也只爱留在我的天地,并不好高骛远!  
  今夜星光灿烂。
  除了那宗悬而未决的钱债案,我应毫无牵挂。
  什么时候会流连在这海边,坐在一张街边的长椅上,长候天明的?
  人生原来如许多的莫名其妙与不可知。
  海风阵阵吹来,使我头脑刹那问清醒了。
  母亲畏罪遁逃,躲到乡间去了。千斤重担,由我一人承担。  
  从来如是,她毕生得只有一个女儿,那人竟不是我!
  丈夫,哈哈!近二十年的夫妻,就竟不知道他会垂涎小姨,我以为锦昌一直跟郁真有或多或少的心病。是啦!这种心病还须心药来医!
  妹妹,更不用多说,我欠任何人,也没有欠她的!
  谁不知寂寞难耐,同样是那三百多个孤零零的日子,是不是锦昌可以有权利过不了,而我就有义务坚守下去?
  谁不有生活的压力,谁不有难言的苦困,谁不需要有人分担危难,分享欢愉?每个人的哀愁,都可以深得有如这海港,可是,并不因此而可以牺牲任何他人的些微幸福去平衡自己的苦衷!  
  我有没有错呢?  
  海浪拍击着堤岸,一声声,提点着我,我当然是有错的。
  错在懒惰。年年月月的放松自己,不图长进,不求成熟,不思学习。跟社会脱离,远离丈夫要求的沟通水平。
  错在疏忽,思想行为从不追上时代,落在人后,为人取笑而不自知,在自己亲人以至相识的人群中,造成鸿沟疏离,使他们不愿认同!觉得跟我等同陌路。
  终至无人觉得有责任,有心情、有需要去爱我。
  我还是无所谓、无所谓地二天又一天的活下去吗?
  不,直至今天,我蓦然觉得有所谓了,……
  至于倩彤……
  我怅惘,但不失望。
  有哪时哪刻她不是让身旁的一总人,把自己拱卫保障得无懈可击,是我从小一厢情愿地拿她看成亲人一般而已。
  当真正的亲人尚且把自己的利益放在所有事物的大前提之上时,我要求倩彤十足斤两地还以关爱帮忙,未免是属于强奸友谊,敕令回报了!
  谁都没有错!
  因为谁都有苦衷,有难处。
  只要能找得出借口,谁不可以洗脱罪名?
  错的只有那些精神感情经验生活完全不独立的人,怀抱着世界上有人先顾念他人,再顾念自己的幼稚思想,做着各种先君子,后小人的看似伟大,实则戆居行为,那才是千错万错!
  我仰望漆黑长空,繁星点点,对岸一片的万紫千红,璀璨夺目,是这世界一流名城,冠绝人寰的夜景。我怀着感激的心,因为我觉醒了。
  在举世公认的、如此成熟世故精明练达灵活聪敏的大都会成长的人,如果还出落得幼稚肤浅草莽愚笨顽固,那怎么会是社会的错?绝对绝对绝对是自己的错!难辞其咎!
  最错的人,实实在在只有我一个!
  “嘘,小姐,今晚寂寞吗?”
  我吓一大跳,一个流氓突然坐到我身边来,他无疑衣衫褴褛,满面油污,那头胶着似是千年未经梳洗的头发,发出阵阵酸臭的霉气。他咧开嘴唇,露着一排参差不齐的烟牙,一口恶俗的口气,照口照面地喷过来,我惊呆了,完全没有回避,我睁着眼看他。
  流氓看我没有反应,笑嘻嘻地继续调笑,说:“不怕冷清清呢,我这就陪你过一夜好不好?”
  我瞪着他,心里悲哀至极地想,人的厄运要走到何时始是尽头!
  对方的胆子分明的壮了,说着说着竟伸手过来捏着了我的手,使劲地搓了几下,更突然猖獗地抓向我的胸脯。
  我岂只没有畏缩,竟哈哈大笑起来!
  太可笑了,那个流氓,他的一举一动,卑鄙下流得如此明目张胆。可是,这有什么可怕呢?要躲避,还真容易,只消大喊一声,就会惹来途人警察,把他抓走了。可怕的不是明枪,而是暗箭,所有的陷害、压迫、侮辱,玷污,全部防不胜防。只怕你喊破喉咙都不管用,旁的人谁会帮你,谁能帮你?
  这个流氓,他算老几?
  他有本事就将我强奸,劫杀,今时今日,我当然不会再以此为苦!
  我会怕?简直做梦!
  我哈哈的失声狂笑,笑得前仰后翻,不能自已。
  流氓刹那间把手缩回,连连退坐到长椅一角,然后急急站起来,望住笑得连眼泪都挤出来的我,像遇鬼似的惊呼一声,头也不回地拔足而逃。
  我笑得拿手按住小腹,有点不支的样子。
  心头又是另一番的领悟。无他,恶势力挡在你的面前,只有毫不畏缩,比它更恶,才是彻头彻尾的退敌良方!
  三天之内,我学晓了前半生所有未懂而应懂的道理!
  天色不知不觉间,已是微明。
  我仍然踯躅街头,不是办法了。
  扬手叫了部计程车,把我载到附近一家酒店去。
  我把自己关在睡房之中,坐在镜前,问自己:“段郁雯,现今放在你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走进浴室放满满的一缸温水,把自己抛进去,完完全全地浸在暖洋洋的洗澡水中,然后打碎一只玻璃杯,狠狠地在手腕上划那深深的一下。就这么简单,不会太难受!甚至以后都不会再有痛楚了。另外一条路,好好地睡一觉,重组生活,蜕变新人!”
  就只有这两条路,我别无其他选择。并须迅速取决。
  终于,我站起来,走进浴室。
  把衣服再次脱下,伸手抚摸自己的脸,肩膀。胸脯,小腹……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必然面临一次脱胎换骨的抉择,再世为人。
  我扭开了水龙头,贮满了一缸温水,卧进去,闭上眼睛,好舒服、好舒服,过去的一切,已成过去,必须过去。
  良久,良久……
  我再爬出了浴缸,用大毛巾拭干身子。返回睡房中,睡到床上去。
  竟然无梦。
  好的开始必是成功的一半。
  人生不应有梦。
  我睡至日上三竿,醒来……
  伸手摇电话至酒店服务柜台,要了设在酒店的服装店的电话,把我的尺寸、年龄相告,请他们送上一套款式简单、净色的西服。
  我在房中用毕早餐,穿了那套新衣,出门去了。
  车子把我载至恒茂银行,我走进陈业广总经理的办公室时,对方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对不起,时间有限,我没有预约就跑来了,原不打算你能立即接见我!我想我可以在银行候至你有空的时刻!”
  “不,不,别客气,我明白你的心情,事情是愈快办妥愈好。
  “对。”我呷了一口茶。
  “王太太,今天精神焕发得多了。”
  我笑,单刀直入,闲话少说:“陈先生,二百万现金,不可能立即筹还,但只要你通融两个月左右,大概就能办妥。”
  “两个月?”
  “对,我可以尽快还一半。在温哥华,我有一间平房,一年前买入,价钱是十七万加币,现在应该升值起码百分之三十,如果我作保守估计,照原价卖出,可以立即脱手,全数先还给恒茂,至于余下的数目……”我嘘了一口气,“要我办妥离婚手续,分了家资,才能偿还。”
  陈业广在踌躇。
  “陈先生,这已是尽我所能。离婚手续可能需时,我会试图通过我的律师,请求外子先把我名下的本市住所物业所值,以现金给我,便可以立即补偿不足的数目了。”
  陈业广认真地望住我:“王太太,你只是一个家庭主妇?”
  “从前是的。”
  “幸好恒茂银行并非上市银行,业务处理的自由度比较大,我尽量向董事局以及信贷委员会交代。”
  “多谢你的帮忙。”我毫不含糊地说,“这个忙其实也是帮双方面的,抓了我去坐牢,正如你们昨天说的,谁又有好处了?”
  自今天起,我必须谨记,尽量不领情,也不施惠。任何人际关系,半斤八两,两不拖欠!
  “陈先生,我需要一个律师,可否有相熟的给我介绍一位?”
  “好。我们银行的法律顾问汤律师,他弟弟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相信是可靠的一个专业人材。”
  我辞谢了陈业广,立即跑上汤敬谦律师楼。
  汤敬谦老成持重。我把钱债案与离婚案一并交到他手上去。
  “王太太,温哥华的房子屋契,你有带在身边?”
  我点点头。
  “如果你真肯以买入价出让,我的客户,连我自己都有兴趣。”
  汤敬谦说得有点腼腆。
  “谁是买家并不相干,愈快成交愈好。”
  “不成问题,我有业务伙伴在温哥华,办好文件,我日内通知你来签署。”
  “汤律师,可否请问你买了房子,作何用途?”
  “分散投资,暂作收租。”
  “可否租回给我?”
  “你要回加拿大了?”
  “尽快回去。”
  “租值方面……”
  “你调查市场后,就依那个数目好了,一年合约。”
  “王太太,你不像个家庭主妇。”
  “为什么?”
  “你做事果断神速,有着职业女性的风范。”
  “刺激过暴所致。”
  我说的是真话,汤律师跟前,没有什么需要遮掩顾忌,他可不信我,以为我品性幽默,处变不惊。
  “汤律师,我的确归心似箭,未知恒茂会否放人!”
  “我相信,只要在这两三天内把十七万加币先还给他们,等于欠债的半数,就可以讨个人情,先行撤销告票。”
  “人情如果太牵强,也就不必了!”
  “也不见得,就算放了你,你又能逃到哪儿去?况且,我相信见过你的几位恒茂高级职员,对你有信心,不会故意多生枝节!”汤律师停了一下,“反倒是离婚一事,未知能否速战速决!”
  “证据确鉴,外子与我妹通好,我亲眼所见,法律上,我有权离异吧!”
  “原则上应无问题,但……或者王先生要求跟你见面,好好解释,况且财产分配,以及你女儿的抚养权等等,都要相议。”
  我非常清楚地说:“力求速战速决。我没有任何要求,自住的房子,是以我和王锦昌两人的名字买下来的,我有理由分回所值一半,应该相等于一百五十万左右,王锦昌的其余资产,我不取分毫。至于女儿……”
  我考虑了那么一分钟,再说:“她已经快十七岁,自己可以拿主意了,她要跟我,我欢迎;要跟她爸爸,我不反对。”
  “王太太,你应该好好考虑,我意思是王锦昌先生的身家当然不只一幢自住楼宇,我代表你,应该以你的利益为大前提!”
  “谢谢,我以为这已经非常公道了。加拿大那幢房子也是王锦昌给我买下的,现今却让我卖掉还债了。”
  “王太太,你跟张重轩的女婿有交情?”
  “一面之缘!”
  汤律师叹了一口气。
  走出律师楼,我还有很多正经事要办。
  首先,去看医生,昨天分明地发了高烧,如今身体还有一种虚脱的感觉,脚步有点浮。  
  再不爱惜自己,谁还会爱惜我?
  跟着我摇了长途电话给球表嫂,报导平安,并嘱她转告沛沛。暂时,我并不打算跟沛沛接触交谈。  
  我也摇电话到雅式制衣厂给盂倩彤,没有找她接听,只请她秘书留言,说我的困难已获解决,不用再担心了,待我返回加拿大,再联络。  
  给倩彤打声招呼,是合乎情理的。她并没有一掌推我陷入深渊,先照顾自己再帮助别人,并不同于落井下石,我是从前帮过她的大忙,然,施恩者不应望报!她对我的情谊,我应以同等尺度回报相处。
  然后,我打探了几家有港制服装零沽出售的工厂,预算明天一早去选购一些货式,携回加拿大去发售。
  这一夜,睡得至为安宁。
  除了汤律师,没有人知道我的所在。
  我再没有想起母亲、锦昌、郁真、倩彤,甚至沛沛。
  这一班人的形象,只消稍一由模糊而渐至清晰地呈现脑际,我就立即惊觉,下令它们引退……
  才不过几天的日子,整个内心与外在世界都已面目全非!
  汤敬谦办事异常神速有效。他终于买了我温哥华的住所,将十七万加币还给恒茂,同时让恒茂撤销告票,我松了一口气。  
  至于王锦昌,根据扬律师报导:“王先生说,你如有急用,他可以先给你一百万元,他恳切地要求跟你见面商量一切,看他的意思,希望不至跟你离婚决裂。”  
  唉!!郁真比我更不幸!王锦昌拿她看成什么人了?消愁解闷的玩物?须知道一时寂寞难耐的遣兴跟相逢恨晚的情不自禁,对郁真而言应是云泥之别。
  突然之间,我开了窍,我晓得把事件斩开来分析。锦昌有了不忠于我的行为是铁一般的事实,对手是我妹子抑或全不相干的人,所引致的后果于我而言,应是大同而小异的。我跟他算的是一笔账,我跟郁真算的又另一笔账,可以是单打赛事,不一定是混合组。
  如果我暂时撇开这个跟妹子发生暧昧行为的男人是我丈夫的事实,单以郁真妹妹身分去看这件事,我应该希望王锦昌对郁真的感情与行为负绝对责任。除非彼此看成一场无伤大雅的游戏,玩完算数。否则,始乱终弃,出了事,又再回到妻子的身边去,叫做情人的情何以堪!不论他们日后是否谈婚论嫁,奸情一旦惊破,对妻子仍然有半分依恋,亦即热辣辣地打了情妇一记耳光,甩尽了脸!
  我切切实实地为郁真难过!
  再以郁真姊姊的身分向妹妹大兴问罪之师呢,这才是极难处理的问题!现今道德水平与尺度,在在作时代性修改,是不是同父同母所生,就事必有责任不可做对不起彼此的事了?生活上多少手足争权夺利,打生打死,我如今的遭遇并不见得太特殊吧?利益当前,谁分你我?天生的血缘关系,是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迫着彼此认同的,她在自由意志下选择陷害我,已经有罪,不必再多加另一项可有可无的控诉!人心已死,凶手身分是尊是贵是贫是贱,都不相干了?
  我对汤律师说:“我要速回加拿大去,我重复,我只要分回我名下物业的一份,快一点办妥固佳,否则请代我向恒茂银行解释。婚呢,是一定要离的,既如是,相谈实在无益!”
  我的热度虽在就诊后减退,人还是虚弱得很,并不算形容过甚,我差不多是爬着登上飞机去!
  何只步步维艰,每下一步都像无法站稳似,有门扶门,有梯扶梯,抓住航空小姐的臂弯,才勉强坐到机位上!
  香港这个亚热带地区的一贯特色,是刹那间狂风暴雨骤然而来,遽然而去,人与事经此一役,东歪西倒,残破不堪。然,劫后余生,谁不照样活下去!活得更健康积极,以能重建所有,抑或更无奈可怜,直至了此残生,那就要看各人的意愿志气、命数造化了!
  我会如何?
  强睁无泪的一双倦眼,望向机窗之外,感觉到航机一飞冲天,把繁华的香江抛掉在云霄之后!
  我连一声叹息,也无力支付!
  撑着到了今天,已是奇迹!
  我摊开手掌细看,还要创造多少个奇迹,才能度过此生?
  慷慨赴死易,忍辱负重难!
  段郁雯的明天,必是难、难、难,难上加难!
  也许,幸运之神开始眷顾我了,竟能在飞返温哥华的飞机上,睡得昏熟!
  重返加国是一个清晨!
  下雨!
  我步出机场,决定一切从头开始!
  计程车停在家门,还是那幢老房子!
  去时仍是吾家物业,回来已属寄人篱下。
  可是,不一样了,我赶紧告戒自己,从今天起,置昨日于死地而后生!
  可回顾,无庸细想!
  我拿出门钥开门,还未及走进屋内,电话铃声就响。
  去接听,竟是球表嫂!
  “对不起,我没去接你的机!”
  “别客气,你要守着店铺,我明白!”
  “累吗?在机上可曾休息?”
  “还好!”
  “郁雯……”
  我静候球表嫂说下去。
  “郁雯,我……我对不起你。”
  怎么世上会有这么多对不起我的人与事呢?我苦笑!
  “有什么事吗?你慢慢说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真心话,生命中就是多活了这几天,就仿如隔世,谁知我已下了十八层地狱,脱胎换骨,再世为人,恨只恨步过奈何桥,没饮一口孟婆茶,可以把前事尽情忘掉!
  今时今日,还有什么惊涛骇浪我承担不起?  
  “郁雯,我们的服装生意出事了!因为生意没有领取商业牌照,货品又是偷偷进口,没有报关纳税,就在周末,我到你家来依样照顾客人时,给当局上门查检,算是人赃并获,一定是在顾客中有什么人妒忌我们生意好,去告的密!……
  我没法子招架,只得向他们报上你的名字,房子是你的,所以……”
  不用听下去了!人生的所有枝枝叶叶,均属微不足道,我只要知道关键性的问题。
  “他们要如何惩办了?”
  “要候你回来,到税务局走一道!分辨失败,大概要罚—笔很重的款项!”
  我吁一口气,钱原来如此重要!
  “郁雯,我当时乱了手脚,无法不把你的名字报出来,只说我是你的伙计。我知道这样做太自私了……”
  知道自己自私的人算是不太自私了。
  谁又不自私呢?  
  我不怪球表嫂,通天下的人都是正常而普通的一族,我并没有例外地能跟头上有光圈的圣人做亲戚朋友。
  “球表嫂,让我去处理吧,你少担心!”
  “郁雯,你能应付得来?”
  不能应付得来又如何?
  一就是生!
  一就是死!
  不是前者是后者,既是前者,就得咬紧牙关撑下去!
  我站在税务检验官面前,任由他张牙舞爪地把我尽情数落!  
  “到我们国家来做移民,当守本地规矩,连这种本分都不尽了,我们国家白白收容了你!”
  “是的。”我谦卑地应了一句。
  形势既不比人强,只能吃眼前亏。
  要生存,等于要含辛茹苦,狂吞委屈。
  人家屋檐下,焉能不低头!
  自己的苦衷与愚昧,一定要好好收藏起来,人前露出来,更见面目无光。
  “你承认疏忽犯法了?”
  我点点头。
  并无求饶,坦承控罪。
  “我们不能根据你报上来的成衣数量为准则,必须由我们估计你运进口的货品价钱,依此抽税,加上罚款,明白吗?”  
  我又点点头。  
  人海江湖,我一招招的领教,一招招的学习。这一役使我明白不打无把握的仗之重要,既是手无寸铁,后退无门,就只好任由敌人拳拳到肉,直等到对方放肆完毕,自行收手。要招架的话,绝不能平息干戈,对当权者的愤怒作不切实际的回应,只有刺激对方延长战斗时间,强加高压手段,被害已经难受,不能再多讨苦吃。
  “那位球女士是你什么人?她知情不报?”
  “不,是我托她代我在回港期间照顾生意的亲戚,她毫不知情。”  
  祸延九族,我还是不能幸免,何必!
  罚款是加币三万元整。
  正好将我银行内的存款,一次过扫得精光!
  我给自己说:“这是不幸中之大幸了,举凡身外之物,去了会来,来了会去,志不在一朝一时,留得青山在,就好了!”
  我终于能安安稳稳地睡在床上,好好地病了两个礼拜!
  球表嫂来看望我,还给我带了点水果来。
  我并没有问她要回三万罚款的一半,因为她没有开口问罚了多少,我就知情识趣地不提算了!
  老早应下宏志,不再指望这个世界还有同甘共苦的人!
  连自己的亲生骨肉在内!
  沛沛在我返回温哥华之后,一直表现得很沉默,没有问我什么。显然的,她父亲已经给她通过电话,至于从来跟她亲近的郁真姨有没有主动地联络沛沛,向她解释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女儿知道我病倒,不能说她不闻不问,她只是有点想当然的无奈。也许,一切尽在不言中。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我康复的速度,认真差强人意。
  那天,我总算打破了整十日的闷局,撑着孱弱的身躯,跑到向着后园的凉台藤椅上坐着,望住园中新翠,浸溶在微丝细雨当中,益显青绿!
  沛沛放学回来,在我后头叫了一声:“妈!”
  “回来啦!”我应着。
  沛沛站在我身边,一会,拉了张小凳子,坐着不动,似是有话。
  “你以后打算怎么样?”她问。
  “你建议呢?”
  “我的建议不会合你脾胃,我们性格不一样!”我苦笑,不能帮忙,就无谓多问了,是不是?
  我转话题:“有跟他们通电话吗?”
  “有。”  
  我没有再做声。 
  “妈,我夏天还是会到法国去住两个月的。”
  我转动着身子,抬头看清楚女儿。
  唉!真差劲!才病了这短短半月,眼力就出问题了,竟觉眼前人离我多么多么的远。
  “妈,你不反对吗?”
  “我反对有效吗?”
  “你别这样看我!”沛沛蓦然站起来,摔开了凳子,厉声喝叫:“你以为这样委委届届的算伟大,是必要你的成全,我才能心安理得去巴黎一转,你们自己闯的祸无须连累到我这无辜的人上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无人在事件中没有错,只有我才是清白的。要我怎么样?陪在你身边哭哭啼啼,抑或故作大方,把所有冤枉吞到肚子里,博人同情?”
  我缓缓地站起来,走回睡房去,关上门,躺到床上去。
  沛沛在外头摔东西,我听得见。
  她的委屈,我也能想像。
  刹那间要她选择站在哪一边,那重心理矛盾与压力;不容易承担!
  也许她下意识地仍同情我,但不能对我一直的荏弱予以认同,更不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要把我背负在她肩上,以致发挥不了她本性的潇洒。
  她跟父亲和郁真姨姨更合得来,对后者尤其敬佩。可是,公然站在他们的一头,又多少受着良心的谴责,世俗的眼光始终是一股不容忽视的批判力量,刚成长的,也已感受得到,如何是好呢?  
  况且,现实问题挡在眼前。跟我,以后有可能贫无立锥之地。跟他们,别说今年到法国,明年去瑞士,再好的条件,怕锦昌也要答允,一为弥补过错,二为争取同情。这天渊之别,教沛沛左右为难。
  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抉择之余,就会使脾气、发泄。然而,她晓得在心里头不断衡量利害,实在显示这女儿已很晓得为自己筹算了。  
  她决不会像她母亲一般,浑浑噩噩,一无所成地过尽半生。  
  为人母者,到了孩子可以有能力、有智慧照顾自己的地步,还有什么值得忧虑?
  我微笑地入睡,由得沛沛的哭闹声渐渐隐没。  
  这以后,沛沛给我说,在大学找到宿位了。我完全同意!  
  病中,来看望过我的,除了球表嫂,还有间壁的胖太太;她身重,走动殊不容易,即使几步路程,对她仍如攀山涉水般困难,看着她一步步移动肉颤颤的巨大身躯,跑进我房子里来,递给了我一束在她园子内采摘的花,我如见一屋阳光,温暖无比。
  “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说。”
  我握住胖太太的手,说:“有。可否介绍一些朋友,租用我楼上这两层地方,我决意搬到地库去住。离婚了,一切要省。”
  胖太太拍着我的手,一叠连声地说好,请我放心养病。
  完全没有追问过有关我的任何私事。  
  人立心要帮别人度过难关,并不一定需要知道引起困难的种种前因后果。
  外国人真的有好有坏,有税务局官那狰狞阴险,不可一世的嘴脸,也有胖太太这侠骨柔肠.天下大同的品相。
  更难得的是胖太太言出必行。才不过一个星期功夫,她就把一对年青夫妇姓韦迪的介绍给我,分租了房子的楼上两层。他们是一家三口,一个刚满周岁的小男孩班治文,白胖可爱,也因为有了他,韦迪夫妇就不能租住公寓了。温哥华的大厦公寓,多数不容许房客有婴儿小孩的,以免骚扰邻舍,外国特别重视独立和隔离。
  这其实是个好习惯,君子之交淡如水,对人付出太多感情,过从太密,早晚失望的是自己。
  韦迪每月付我七百元租金,拥有三房两厅、前园和车房。我需要向汤敬谦律师缴纳一千零五十元月租,换言之,自己只需贴补三百五十元。
  这原本是相当低廉的租金,但对于前途茫茫、手上毫无积蓄的我,已是一项相当的负担。
  无论如何,未尝开源,必须想法子尽力节流。
  久病初愈。先行报恩。我细心地给胖太太包了两打款式不同的中国点心,亲自送到隔壁去。
  胖太太笑得一身肥肉乱颤,把我迎进屋子去。这么巧,她刚有客人!
  “来,来,我给你们介绍,都是左邻右舍!”
  胖太太在她的房子里度过了四十个寒暑,加上人缘顶好的关系,差不多是这区的地保了。
  我把点心匣子打开,一桌子几个女人,都尝到我的小手艺,个个都不约而同地赞好。  
  “比唐人街的点心还精细!”  
  “怎么个做法?能不能教我们?”
  “懒得学了,干脆请王太太给我弄一盒,省得我这周末宴客时头痛,我把费用奉上,当然还加人工!”
  她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高帽子横飞,戴得我应接不暇。
  胖太太一本正经地说:“王太太,说真的,你这手艺好得很,不要白白花掉,就当钟点生意,各人向你订购,既可消闲遣兴,又赚点外快,天公地道!”
  我无辞以对,唯唯诺诺。  第十一章
  回家去后的翌日,也不管是赚钱不赚钱了,只见那几位芳邻都盛意拳拳,我反正闲着,便又动手弄好了几盒精美的点心,有蒸有炸,各式锅饼包糕,分别捧去送货。
  各家各户的洋太太,既高兴又客气,硬塞给我的酬劳,多过成本好多倍,还预订下星期的“货”。
  我静下心来想,与其你推我让,倒不如订了个公道价钱,有个准绳,更能宾主尽欢了。
  再进一步思考,好不好真的试试以这个方式去增加自己的收入呢?坐食尚且山崩,更何况银行户口,只余不足五千加币,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
  自从韦迪夫妇搬来以后,不单负担了大部分租金,他们小儿子也托我照管,每个月给我四百加币,等于可以免费有瓦遮头了,可是,其余食用,也得想办法。趁小男孩午睡时,我把承接的点心做好了,黄昏送到各家去,赚点零用,实在是好。
  主意一定下来,竟然其门如市;芳邻一传十,十传百,订单如雪片飞来,心头油然生了一重安慰。
  怎么一班完全不相干的外国人,竟在我穷途末路之时,向我伸出了合理而大方的同情之手。他们的惠顾不只帮助我营生,更令我稍稍回复对自己的信心,到底证明柳暗花明又一村,能靠双手还是可以活下去的。
  想着想着,一颗颗豆大的眼泪,滴在雪白白的面粉之上,被吸纳、被融和了。  
  如果要为点心取个名字,当叫泪盈点心才对。
  韦迪夫妇下班后,就来把小男孩班治文带回楼上去,我也叫正式下班了。
  “王太太,要上超级市场吗?我们有车子,把你载着一道去买菜吧!”  
  “劳驾了!”
  我乐得跟着他们去,因为近日订购点心的单子多起来,三朝两日就得去买菜买肉,一大堆的抱着走回家,颇吃力。
  “你的点心如此吃香,有没有想过要拓展业务了?”韦迪问我。
  “你夸奖我了,能多赚几个子儿,我已心满意足!”
  “我是认真的,何必浪费你的天分!”
  “本钱哪里找呢?”
  “用不着什么本钱呀?我和太太珍妮是从事广告业的,我给你想几句推销口号,珍妮负责给你画一些宣传单张,影印一大叠,分发到这区的信箱去,愿者上钩。”
  我的确有点心动了,孤军作战的女人,多赚一个钱傍身总是好的。
  珍妮一边逗着小儿子,一边兴高采烈地说:“对嘛!每个吃着你点心的街坊都赞不绝口,加一点宣传功夫,就能全区闻名了!我们不收费!”  
  “谢谢!可是,把事情扩大了,可能要申请,否则……,上次经营服装店,得不偿失的经验,犹有余悸。
  “那还不简单,先代你注册一间公司,申请牌照有生意才报税!”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韦迪夫妇不单热心,而且坐言起行,说时迟,那时快,一下子就给我办妥所有应办手续,当他们把一大叠印好的黑白传单递到我手上时,我禁不住惊呼一声,继而哈哈大笑!
  “珍妮的设计功夫还可以吧?”韦迪问,一面拥住娇妻,看我的反应。
  “太好了,太好了,我该怎么样说呢?”
  单张上竟是隔壁胖太太的照片,拿着点心,大口大口地吃,她的相貌和蔼诚恳而滑稽,很逗人开心。宣传的句子更惹人瞩目,写道:
  “创造者含泪制作,享用者带笑品尝!”
  珍妮向我扮着鬼脸:“来,这个星期天,我们一家帮你去大派传单。我们洋鬼子很受这一套!”
  珍妮没有高估她丈夫的宣传手腕,传单发放的翌日,家中的电话响个不停,我实在怕吵得班治文不能好好地睡午觉了。
  幸好这小男孩天性乐观,吃饱玩累,定必抱头大睡,行雷闪电都跟他无干。才照顾他那两三个月功夫,已然肥头大耳,粉堆玉砌,可爱非凡。
  订单实在太多,有点应接不暇。我只好留在晚上做。
  日间不愿太花精神时间在点心上头,无论如何,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是受了韦迪家工银带孩子的。  
  这夜一直工作至十一点多,有人叩门,来又是珍妮韦迪。  
  “我看见楼下还有灯光,故此跑下来看看你!实在太辛苦了。”
  “还好,精神有寄托,我每晚都睡得顶熟!”
  “王太太!”珍妮很诚恳地说,“要是带孩子太辛苦,我们另外找人看管班治文!”
  “不,你莫非觉得我的功夫有未尽善处?”
  “王太太,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就是你把班治文看护得尽心尽力,韦迪和我才怀着感恩的心,设法帮你多做一点有益的事。真没想到,宣传单张一发出去,你的点心就有这么多订户,我们欢喜之余,禁不住替你设想,应该好好地拿它当一盘生意处理了,别把精神心血花在旁的对自己帮助不大的事上来。我们宁可担心新的保姆未能如你般称职,而不愿为了自己,扼杀你可能发展的事业!”  
  “事业?”
  “这对你是个新名词吧?没想过家庭主妇会可能有事业!”
  我垂下头去。真的从没有想过,一个遭人遗弃的灶底猫,会有翻身之日。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没有自置房子?是因为我们希望先创业,再兴家。”
  我望住珍妮。
  “韦迪和我好希望能合力开办一家广告公司,故此我们克勤克俭,宁可租住地方,尽快纠集资金,建立事业,青春有限,我们决定先苦后甜。”
  “可是我,并不再青春了!”
  “那就更要掌握时机,加快脚步!自己不照顾自己,谁会照顾你了?”一言惊醒梦中人。
  没想到提点我,关心我的竟是暂面相交的异乡人。
  我终于同意,待韦迪夫妇找到接班人后,就把带班治文的责任放下来了。
  订购点心的数目日多,我要日夜马不停蹄地赶货。有天球表嫂打电话来聊天,我提起此事,她竟自愿在晚间来帮忙,按着我的制法去做着各种准备功夫。
  球表嫂的热心,大概有点补偿作用。她对我独力承担了巨额罚款,一定还耿耿于怀,可是要她狠下心还一半钱给我呢,又无论如何大方不来!于是只好以劳力代罪!
  我是的的确确无所谓。
  时至今日,我吃的亏跟吃的饭大抵分量相同,真的见怪不怪了。
  能够知道自己占了我的便宜而于心有愧,要算是我的彩数!
  何必为一时意气而将之摒诸门外,尤其她仍有利用价值。只要有一点可取,我就不怕跟她来往,现今多一个帮工,让我的泪盈点心增加产量,赚多一点钱,受实惠的是自己。
  我已学晓盘算,必以自己的利益为大前提。
  自下星期起,班治文就要送到别家太太去看管了,我有点舍不得。
  随即想起自己的际遇与珍妮的说话,立即把心上的温情硬压下去了。亲生骨肉尚且可以对自己的生死不闻不问,何苦再生无谓的牵挂!  
  望住班治文胖嘟嘟的圆脸和两只肥满得如节瓜似的小腿,我想起沛沛,这个女儿小时候像男孩,跟班治文的可爱可曾有两样?然,茹苦含辛,养育成人又如何?今时今日,我倒毙异乡,只怕尸横破舍多日,都未有亲人发现!
  想下去,令得全身发冷。
  午间,班治文必定小睡。
  我正专心在拌点心的肉料子,听到了门铃声。
  一边用围巾拭着手,一边去开门。
  我呆住了。
  “可以让我进来坐坐吗?”
  我没有做声。
  “我在前门站了很久,没有人应门,其后绕到后园来,再试敲后门。没想过你一直待在地库!”
  “我住在这儿,楼上租绐别家人了!”
  奇怪,我还能有此正常反应。
  “郁雯,能给我一个跟你谈谈的机会吗?”
  我没有回答。
  “我到底是远道而来,只为见你一面!”
  我的心,直往下沉。
  没想到这王锦昌,能够如此本事,可以厚了脸皮,说天下最肉麻的话。
  “房子里乱糟糟的,我们就在这露台坐坐吧!”
  我带头走上台阶,拉开藤椅,让王锦昌坐下。
  “这阵子生活可好?”锦昌苦笑,“原谅我,我心情是有点紧张,说着些无聊话。我应该知道,没有了我、沛沛和家庭,对你是顶难受的!”  
  我没有答。因为真实的答案会使对方震惊至难以置信。自从没有了他和家庭,我脱胎换骨,成了一个真真正正、顶天立地,有血有肉的新人。劫后余生,仿如隔世,我和王锦昌之间再无一丝联系与了解了。这些日子来,我连梦都没有一个,他如一厢情愿地认定我梦里有他,有以前的家园,未免是太可怜了。
  “郁雯,汤律师已经整理好一切文件……”
  “我知道,早已经寄来让我签妥,再寄回香港了。”
  “可是,我还没有下笔……”
  我沉默,等待他说下去。
  “我想跟你说,事情是我错了,可是一错不能再错,我不能离婚扔下你一个,以后的生活奶何撑下去,我岂非更多一重罪咎?” 
  “不必彼此负累了!”
  “反正已经半辈子了,何必多生枝节?”
  “郁真呢?你如何向她交代?”
  “她比你刚强。”
  “为此,你认为她可以受更多的苦!”
  “她,最低限度,她再苦也不会死,你,也许会!”
  “谁也不会,你放心好了!”
  “郁雯,你已经闹了几个月的意气,不必再撑下去了!
  我……需要你回去!我们从头开始!”
  “如何开始?跟我妹妹平分春色?”
  “郁雯,我……跟郁真也有合不来的地方!当初可不是这样的……”
  王锦昌抱住头,有一份不知如何是好的急躁,声音也随之而沙哑:“郁雯,你不能只怪我,你自己也有责任!”
  踏破铁鞋,寻到了我,原来还是为了保持自尊,尽最后的一分努力。
  “江湖上惊涛骇浪,我支撑了十多年,那种担惊害怕,不能跟你诉说分毫,说漏了嘴,你只会比我更惶恐不安,更噜苏,更寻找庇护,使我的负担更大!”
  我静心细听,原来自己不只一无是处,还是一重负累。
  “工作上,我兵来将挡,不敢奢望有任何知音;私底下,我一样孤单寂寞。”  
  我心静无波,挚诚地答他一句:“是我对你不起了!”
  “我多么希望有人能跟我交换一个眼神,就等于给我无比的支持,使我觉得做人不单是付出,也有收入。”
  “郁真做到了?” 
  “她是江湖上的同道中人,我们在一起,不用说什么话,似是经年并肩作战的伙伴,彼此欣赏了解,心灵相通,觉得……觉得……”
  “觉得有需要在一起了。”我淡静地替他圆句。
  “也许是一时冲动。只是我和你之间的隔膜,并非一夜而成……我不知如何解释了。”
  “不用解释。事情发生了,我承认每一方面都有责任!
  放心,你不是唯一的万世罪人!”
  锦昌抬起头来,两眼布满红丝,冲前来握住我的手:“跟我回去,我们像从前一样,或者生活得更好一点。”
  我站了起来,乘势甩掉锦昌的手:“分担错误的责任,我义不容辞。可是,这不等于我可以重新收拾旧山河!”
  “为什么?”  
  “你不会相信答案。”  
  “为什么?告诉我!”王锦昌近似咆哮。  
  答案应该是我已置之死地而后生,今日我活得比往日愉快,然,我只轻描淡写地答:“我安于现状,不求有变!”
  “你从来如此!”
  “对!改山易改,品性难移!”
  何苦在此刻此时,还对这个自己毅然决定放弃的男人争不必要的一口气?完完全全的陌路人一个,一声招呼过后,就应各行各路了。
  他千里迢迢而来,只为平衡一下心上的怨愤。谁不在生活上承受着种种艰难考验甚而苦痛?谁又有资格论定他的困惑必然凌驾在他人所受的悲凉之上?世上各人的快乐与痛楚,都是冷暖自知,各有千秋!他要坚持自己挨得特别辛苦,要争取同情优待券,作为宽恕自己犯错的凭藉,以求良心上的一份安稳,我就大方到底,成全他好了!
  今时今日,我破口大骂,我出言讥讽,我要生要死,指出求证了王锦昌的不仁不义,对我段郁雯再无半点好处!  
  一件轰天动地的惨案,换回了我的觉醒,反而把他推下自责而不能自解的深渊,我已是一场造化。他要爬上来,重见天日,就伸手拉他一拉,尽一尽十多年的夫妻情谊,方来个缘尽于此好了。
  “郁雯,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
  “从今以后,你要孤身上路了。”
  “我知道你已尽过力挽回,让我有得选择,多谢!”
  “好!你保重!”
  王锦昌实在已得到他所需要的,他离去了,清清楚楚、明正言顺地把今日离异,明日孤苦的责任放到我肩上去,他是无罪一身轻。
  我目送他走远了。
  唉!段郁雯,你如何愚昧至此?过尽二十个年头,你才觉醒到枕边情义原来淡薄如斯!
  段郁真,寂寞难熬,感情无寄,也断断不可以为江湖上的过客,尽是柔肠侠骨,何苦把挨得金睛火眼才练就的一身铜皮铁骨一朝葬送?  
  夜里,我上床去,坚持再读半小时的书报,才好睡去!
  这些日子来,全靠阅读,加强我的意志,锻炼我的忍耐,才能凡事冷静分析,理性处置。  
  床头电话铃声响起来了,是沛沛!
  “妈!你决定下来了?”
  “对!你见着爸爸了吗?”
  “嗯!我也许要跟他到美国去一转。”
  “为什么呢?”
  “他希望我转校!”
  我心内长叹。“你看呢?”
  “爸爸代我安排入哈佛!”
  “再好没有的了!”
  我本一无所有来此世上,其后争到手的,又翩然而去,应是情理之内,谁保证过我这一生一世能拥有什么?
  风水轮流转,明天,也许又会得着更多更多了!
  果然不出所料,汤敬谦律师来了电话,他说已接到代表王锦昌的律师通知,同意离婚条件,跑马地的住所,由王锦昌根据市价买起,把一半楼价,亦即一百五十万港元,转到我户口来,除掉偿还恒茂银行的债项,我差不多还有十万加币。
  当然松一口气!
  我等候着韦迪夫妇下班,赶紧跟他们商量,可否在坚比大道租个铺位,经营中国点心外卖零沽。
  “必须兼做批发!”韦迪加一句。
  “批发?”
  “珍妮帮你忙,快快找铺位!我替你起草市场推广介绍信至那些超级市场,货品大量生产冷凝,以便全市发售。”
  我不能置信。
  然,一切都在逐步实现。
  店子果然在预期内开设在坚比大道上,地点方便到不得了。离我的家居只是步行五分钟之遥,又是处在西区通往市中心的要道之上。上班下班的前后半小时,零沽生意好得不能形容,因为我把不同点心,分装在饭盒之内,有点类似日本人的便当和我们香港人的饭盒,洋鬼子们买了当早餐,或用作晚饭,大受欢迎。
  店子内虽有三位女帮工,我仍要日以继夜地操作。单是零售门市,已经从早忙到晚。我看人家经营比萨薄饼的,都着重消夜生意,雇用个司机,开车把薄饼送到住宅去,服务时间直到凌晨二时,于是心又红了起来,决定有风驶尽帆。
  我原本在晚上九时就收铺。回家去做些账目上的功夫,然后阅读,尽量挑那些有关财经与企业经营的读物看,这对我不是太为难,到底是个念过大学的人,曾受吸收学识的训练,只要下定决心,重新温习,很快熟练,书本上教的事业成功理论,都在表扬时间与资金的尽情妥善分配。于是,我想,与其坐在家里点账核数,以及阅读进修,倒不如干脆留在店内,接收一些消夜生意,只须雇用多一个司机,置一部汽车又大有可为了。
  主意既定,立即付诸实行,等于把我的工作时间,自早上六时半,延长至凌晨二时。
  每每工作至夜深时分,我岂只腰酸背痛。那一双手,根本疲劳过度,时时抽筋至不能把手掌摊直,还得继续做下去。不是不痛楚的!
  然,此生此世若只有肉体上的折磨,而无心灵上的委屈,于愿足矣!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有如许多的精神体力。
  现今,我的生活,没有娱乐,只有工作。我的金钱没有支出,只有收入。我的心境,没有波动,只有平静。
  坦白说,我不能算开心,但已不再伤心,却是铁一般的事实了。
  是否长此以往就如此这般毫无目的活下去呢?
  不,我知道我的目的地。
  我要一直苦苦挣扎,直到我完完全全能够处在不再受人利用与陷害的地步为止。
  换言之,我已准备将下半生投入在自强不息,艰苦奋斗之中,直至我离开人世。
  世上无人能完全逃避备受迫害,但可以将危机减至最低限度。
  我必须分分秒秒增加自卫的本钱,包括学问,知识,涵养、人际关系,权位,势力。金钱以至健康!
  我不打算亦不能歇息,直至盖棺!
  那些危害我身心安全的人与物,我自会设法远离。因此,宁可无情,不可多情!我训练自己,逐步成长。
  故而,今天晚上,认为自己又做对了一件事。
  当我整理来往账目与信件时,拆阅了如下的一封信:
  郁雯:我知你在恼怒我了!从小,你就是个听话的女儿,这点我是不得不承认的。就因为你一直听话,你就认为我应该额外地宠爱你。我办不到了,我偏袒郁真了,你就自觉委屈,将委届重重叠叠地累积下来,就不期然地觉得认为自己伟大。一旦如是,其实更易生幻象,觉得自己的忍无可忍,合情合理,一下子爆发出来,更教人难受。
  那是母亲的来信。
  我倒抽一口冷气,继续看下去:
  我知道要你负担张重轩女婿的那等债项,是非常吃力的。
  你的其他一总苦难,更不难想像。但请别忘记,我错看了张家的人,是我失误,却非存心陷害你。做母亲的就算是偏着小女儿多一点,亦非等于不爱你。
  你有没有想过,事发以来,你连半只字都没有写回来给我。
  家用以及照顾都仍然放在郁真,甚而锦昌的肩膀上头,你是不是以后都不认我这个母亲了?你认为这样做对吗?
  郁雯,让过去的成为过去吧!我来温哥华跟你小住一个时期好不好?我们母女俩或许需要一点时间再沟通了解。
  最近,我搬去郁真家与她同住!地址和电话都没有改变,盼来信或来电。
  母亲
  我看完了信。把它撕掉,扔到废纸箱去。
  如果母亲在我回港办理债务时,她不逃到乡下去,只消对我轻轻说一声对不起,我绝对绝对不会认为老人家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现今心照,不用多作解释。
  我的生生死死,早已是一个人的事了。
  韦迪夫妇突然在一个下午,兴高采烈地冲到我的“泪盈点心屋”来。
  韦迪一见我,就抱住拥吻,吓得我什么似的。
  “天!你瘦了好多好多!”韦迪把我由头至脚地看一遍。
  “可是,那就更标致好看,更适宜上镜了。”珍妮望住我笑得合不拢嘴。
  “什么?什么?你们这是……”
  “这是要捧你为温哥华的小企业明星!”
  “嘘,别胡言乱语!”
  他们齐齐大喊:“是千真万确的呀!”
  韦迪的一个广告客户,要赞助一辑电视访问特别节目,以哥伦比亚省内白手兴家的外籍移民作为对象,于是韦迪认为我是最合适不过的被采访对象。
  我闻言,吓得慌了手脚,从来未经历过这种场面,我会得掉人现眼!
  韦迪和珍妮收住了笑容,一人挽着我一只手臂,认真甚而严肃地问我:“时间无多,老老实实一句话,你去,还是不去?”
  我睁大眼睛,心上冒升一股暖流,由暖而热,由热而沸腾,我清清楚楚地说:“好,我去!”
  上电视的那天;事前真是紧张,我仔细地把从前带进温哥华发售的一箱新衣翻出来,好好打扮一番。在韦迪跟前出现时,他竟然吹口哨。  
  “天!原来你放下围裙,放下缠着头发的白布,可以变成彻头彻尾的电视明星。”  
  韦迪当然夸大其辞。然,当我踏出家门之前,在镜前再照着自己时,竟也有份莫名的惊喜。  
  一年了,我原来已瘦掉一半体重,小腰重新纤细得一如少女时代,幸而皮肤投有因肌肉的消失而松弛,反为着这一阵子日以继夜的操劳,使肌肉更形紧凑,皮肤益显光泽,整个人在消瘦之中不失精神奕奕,令人,包括自己,望上去有种舒服而畅快的感觉。  
  我信心十足地在“泪盈点心屋”内接受电视台访问。  
  “为什么你做的点心有这个怪名字?”
  “因为我一直流泪,一直奋斗,未尝停止。”
  “可以把你的故事讲给观众听?”  
  “可以。”
  我的故事,原本是私隐,只宜午夜梦回,偶尔回顾,人前,照理是不应稍提的。  
  然,再世为人的今天,从前之于我,是一服类似运动员赛前禁食的兴奋剂,控制激励我向前冲刺的情绪与能量,因而可以轻易地将其他所有一齐竞跑的人,完全抛离几个马位。  
  任何人一些过往的疮疤,也有可能是吗啡打进血管里,扩散全体,顿生麻木以至上瘾,终成废人。
  我仍算幸运,因为我并非后者。
  既将我的故事抽离而成一服独立的灵丹妙药,在适当的时机,绝对可以重复运用,以图对已有利。 
  果然电视台的访问节目,反应异常热烈。播出以后,竟收到甚多观众的电话、信件,对一个为丈夫与亲人狠心遗弃,流落异邦的外国女人,寄以极深的同情和支持。
  西方人的这份热情,在东方人的眼光中除了骇异,坦白说,还觉得他们天真。
  天真的人,一般感情丰富,且愿以实际行动表态,自动为别人做嫁衣裳。我曾经是其中一员,今日回头觉岸,摇身一变,不再在别人田地上作无谓耕耘,只会乐于承受他人的慷慨。
  出卖自己的故事,换回出乎意料之外的众多收获。我立即成为加拿大传媒争相采访的对象,很多家杂志都派人来给我作访问。本地最畅销的妇女杂志,竟还大队摄影队跑来,把我制造点心的过程拍下一套质素极优的照片。那摄影师很耐心地向我解释:“段女土,我希望能选出其中一张作为杂志封面。你可否尽量松弛神经,不要把我们放在眼内,只照常集中精神制造你的点心。尤其重要的,如果能拍出名实相符的泪盈点心镜头,那就更感人精采了。”
  自从重回加国,我极力控制情绪,每一想起前尘往事,我就立即煞掣,强迫自己做些别的事情,分了神,不再往回想。因为往回想,除了痛苦,一无所有。
  如今,我遵导演的吩咐,一边搓面粉,一边肆意地沉思往事,过去的一幕幕,像零星的碎片,重现脑际,时而琐碎,时而组合,每一个片段,每一个画面,都是沧桑,都是创伤。
  我像回到故居,深夜,屋内无人,脚钉在睡房门口,耳畔的温馨细语,迷离娇喘,一声声,一下下,把我的心割切得片片碎!机场关卡前与加拿大税务局甚而恒茂银行会议室内,我煞白的一张脸,无神无泪,无依无靠,只有贱命一条,听从宰割,判决。香江夜色何其艳丽,我坐在海傍,只见一对对肮脏的手,放肆地向我抓过来,何只那猥琐的流浪汉,还有自己半生共处的一总家属亲人!浸在酒店浴缸内的一刻,溢满的是一池血泪,我以为从此不能再爬起来了!  
  豆大的眼泪,再如初次在家居地库制造点心时一样,一颗颗堕碎在粉白的面粉之上……
  只这一次,眼泪没有白流。
 第十二章
  风行全加拿大的妇女杂志,封面正正是一颗晶莹澄亮的泪珠滴自一个为生命前途积极挣扎的中国妇女眼中……
  感动着本土上千千万万个在自己厨房内苦苦经营而分分钟意欲逃出生天的妇女!  韦迪夫妇更为了帮助我,不断跟他们的传媒朋友催谷宣传,利用加拿大移民日多,培植一个真正凄凉,女中丈夫的形象,配合着本国人意欲表现开明大方,仁厚义气的心理,使人人都乐于买盒我的点心,表示支持,更不期然产生一种为善最乐的感觉,行善之余,还真货廉物美,更觉捧场有价。因此,我的生意,名符其实的货如轮转了。  “段小姐,你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单凭你个人的力量,不能将‘泪盈点心屋’再拓展,然而,跟我们合作,你可以大展鸿图!”  如上的一番说话,由加拿大几个不同的食物出品集团高层决策人,透过他们的下属,跟我接触陈述。  人的成功与失败、悲哀与欢乐,聚与散,离与合,完全可以是指顾之间的事。  自电视台播出了我的访问节目,小小的点心屋,生意不断数倍数膨胀。  为了要应付各超级市场的订单,韦迪夫妇与球表嫂已经赶紧替我联络了好几间餐馆,日夜开工,依照我的烹调办法,赶制点心,并送至一家由华人经营的麦氏食物出品厂去作冷凝包装等加工处理。  这以后下来要赶紧处理的,就是选择哪一间食品集团,跟他们合作。  合作已成必走路线。他们已有规模,一切食品制作工序所需之器材人材,以及推销经营管理计划,都在轨道上运行不息。如今段郁雯的“泪盈点心”狂潮涌现,我必须趁观众热情未减退的这段可长可短之非常时期,将这出戏推上高潮,再没有时间,没有经验,亦没有资金,可以容许我逐步逐步地从头设置具规模的食品厂,发行销售我的产品,只能把自己的旗帜加插在别个已有巩固基础的王国之上。  我跟几个食品集团的首脑进行过会议,条件其实大同小异,我把“泪盈点心”招牌卖给他们,以后由他们制作,推销,管理。我只坐享其成,先收一大笔出售牌子费用,再按年依照营业额摊分红利。当然,我有我的责任,需要继续设计精美可口的新产品。这个不难,我万一江郎才尽,他们大可以其他未成名人士的作品,冠以段郁雯创作的名号,一样畅销。今时今日,听说连成名的艺术家,都可以请枪手代劳以求增产,何况彻头彻尾的商品?最重要还是努力扮演一个被全加主妇与家庭接纳的角色,通过广告与公关之术,把我的形象进注到有潜质的客户心上,亦即家家户户,男女老少!  青云之路,人人都梦寐以求,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需运程一到,便水到渠成。  这一段日子,对我其实是背城一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成功也因人的满足而定程度。我想透了,机固不可失,纵使我已满意现状,也不能滞留在现阶段,就作罢了!  既是人在江湖,必须明白战役永无休止!任何领土都可以由占据而变失守。任何业绩不进即退!人们不会以我的满足而停止取代我的步伐;命运不会以我肯妥协而担保我从此安宁!    感谢母亲、丈夫、妹妹、女儿,甚而挚友的帮忙,把我的思想催谷成熟,进而世故,老练,狠绝。谁在世界上会对无所谓无所谓又过一天的人怜惜让步?与其一忍再忍三忍不停苦忍,以至忍无可忍,被一千人等认为十清一俗,仍然俗不可耐的话,我段郁雯从第一天开始就不忍耐,只求前进,百尺竿头誓死更进一千步,一万步。    故此,我并不满足于目前的各个食品财团的合作建议,简单一句话,条件虽优,但我没有安全感,将手上的一张唯一的皇牌卖断,到有一天,时移世易,潮流不再,我立即变成他们集团内一个等闲角色,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被后起之秀取代。    曾试过被段郁真取代的滋味,我必须要立于不倒之地。
  谁会有如此幸运,可以一次大翻身之后又来一次!    我不是不焦急的,因为再不决定如何处理,“泪盈点心”
  就会因为货源不足,使用家淡忘,那时,什么都成泡影了!  目前替我支撑着生产的是一家规模不大,生意平平的由老华侨经营的食品厂,东主是移居加拿大四十年的麦兆基。球表嫂娘家跟他有点亲属关系,我们大伙儿都喊他基叔。  我诚意地跑到他的食品厂去,问他的意见。  基叔静心地听完我的分析,目不转睛地望住我,问:“你竟不满意于一个奇迹?”  “因为命生不辰的话,一个奇迹不成保障。况且,钱赚钱易,奇迹之后再有奇迹亦属不难,我不愿放弃。”  “机不可失。”基叔略为踌躇,“你手上的筹码实在不多,力求稳健的话,把专利权卖予他人,你下半生已经够享受了!”  我默然,站起来道谢,已然聆听教益,且告一段落。  我伸手拉开基叔办公室的门时,他叫住了我。  “郁雯!你且留步!”  我回转头来,重新坐下。  “郁雯,我俩萍水相逢,交浅言深。这段短短日子,你通过业务,跟我接触,使我顿生很多感慨!”基叔异乎寻常的冷静而诚意地说,“中国人飘泊到海外营生,说多苦有多苦,挣扎一辈子,最幸运的亦只不过在晚年安居乐业而已,鲜有在盛年之时,就能放异彩,使洋人侧目。如果我们遇上一个可造之材,有机会为他寻找出路,以期真真正正的吐气扬眉,我是愿意的。”  我细心地听着。  “郁雯,回应你的万丈雄心,解决的方法有一个,你是否愿意,并且有能力收购我这中型食品厂,使之转为你可以全权控制的‘泪盈点心’制作与销售大本营呢?如是,以后就真的可大可小,全凭你的功夫与彩数了!”  我难以置信自己的一连串际遇,然而,连稍为沉醉于不能自制之喜悦的时间也属浪费,我立即问基叔:“你此话当真?”  基叔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的下一代,只有中国面孔,并无国族心肠。我挨了四十年,见好即收,但求宽裕度日,是合情合理的。为自己再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为我们中国人尝试扬威异域的人选呢,非你莫属了!
  天时地利,你已占尽,我愿意在人和之上助你一把!”  “基叔!”我感动。经年深交挚友都不肯在我受压力之时助我一臂,稍为牺牲她个人的方便!唉,反而是初相识的有此义气,也许人要在突然的情绪冲动下才易帮助别人!
  我放下思潮,立即不忘规律:“在商言商,你的厂价如何?”  “不会要多,不能要少,可以依足账目所示以及盈利能力,照那些上市公司一般,以一个合理的市盈率计算,将股权出让。”  “好,让我设法子筹措。”  “有一点可以帮你的是,我们大可以在收购合约上头,注明收购的若干阶段,不用你一次过筹取巨款,总之,我答应在一段时期之内,定出一个梗价,让你承购。”  这真是难能可贵的优厚条件了。  可是,问题仍然存在。  我的资金实在太有限了,不足以应付第一步的收购所需。过得第一关,我反而有信心能支持下去。只要我拓大了“泪盈点心”的制作地盘,就可以麦氏食品厂为基地,分发至其他厂房,作全面而能自行控制的生产,并且,也颊理成章地承受了麦氏已建立的销售网及其他食品制作。所得的盈余,足够支付第二期。第三期的收购价,很快,就能按部就班的使麦氏成为段氏食品企业了。  理想要付诸实现,只有依靠行动。  我立即去拜候几家银行。  可惜,仍然失望。他们对我的认识只沿自传媒,肯作出的借贷额相当有限,利息且颇为苛刻。  我有点进退两难。  只好再作另一个尝试,跑到一家由香港银行集团拥有控股权的加拿大银行去,希望他们对香港商人另眼相看。  回应算是令我鼓舞的了,那位信贷部的杜经理,最低限度是同声同气的中国人,一副愿意尽力帮忙的样子。然,他一个人做不了主,要通过贷款委员会,才能作实。  杜经理殷勤地把我送出办公室门口,才一转身,跟来人碰个正着。  “对不起!”我下意识地退让一步,瞥见对方十分面熟。  她也分明地止住脚步,好好地瞪着我。  “啊!”彼此都失声惊呼。  “这么巧,你到加拿大来了!  银行那杜经理很恭敬地说:“段小姐,你认识施太太!”  施家骥太太立即从容地答:“我们是老朋友!”  反而是我腼腆了。  我说。“你住在温哥华?”我忙问,拿话掩饰些尴尬。  “不,我定居多伦多,刚要回港度假,路过此地,只停留一个上午。相请不如偶遇,我们去喝杯咖啡好不好?”  我要说不好就太不大方了。  江湖上没有永远朋友,亦不会有永远敌人。我们为何不可以交往?  两个女人坐在餐厅内,真有点仿如隔世。  “自从香港高尔夫球会一别,已不知多少天地?”施家骥太太首先打开话匣子。  “不用十年,人事已然几番新!”  “告诉我,那个在妇女杂志封面上,以眼泪搓面粉的女人是你吗?我并不记得你的中文名字!”  “你看到杂志?”这已等于默认了。  “刚在多伦多飞来温哥华的飞机上看到的。”施太太望住我,轻叹一句,“我读了你的那个故事,难得!”  “势成骑虎而已!”  “不能这么说,我们实在可以有不少的选择!”  我们?  “我跟施家骥离婚了,你知道吗?”  “我最后所得的消息,是你们正在办理手续!”  世上的人和事,多玄妙。不久的从前,这两个女人对待婚姻问题,原则上对立,思想有着分歧,如今,竟采取了同一行动,并坐到一张桌子上畅叙。  “你的朋友孟倩彤得偿所愿,结婚了!她还真是个得体的女人,婚礼采取低调。”  “你的朋友,那位……”我竟记不起名字来。  “方信生太太?”  “对。方太太好吗?”  我故意提起施家骥太太的朋友,因不大愿老在她面前再讲盂倩彤。  孟倩彤虽无插我一刀的仇恨,但对她,我有挥之不去的失望,从小到大一直深爱一个不应如此深爱的朋友,那份感觉很难受。难受是为了无所适从,无能深怪,无以阐释!这比跟段郁真那种斩钉截铁式的分清界限,更难处置。恨不能恨,爱不能爱,一宗经年冷凝感情的悬案,要再有一件重大事故发生了,才能有机会打开新的局面。  “方信生是跟施家骥办事的。”施太太随和地说,真奇怪,她从前给我的印象并不如此。“故此,方信生太太现在顺理成章地成了孟倩彤的朋友了。”  我们会意地对望一眼,轻呷一口咖啡。  “现今每年孟倩彤生日,她必定送上一打玫瑰。”施太太诚意地解释着,“她只不过是在乖巧地助他夫婿一臂之力,不能深怪她,算她是个过分地看风使舵的人!”  我很欣赏施太太的量度,予人以处境上的体谅是必须的,何况曾经相交。因此,我也作着类同的解释:“倩彤也不至于愚昧过头,从前方太太可能在人前人后讲过的一总批评,她是知道的。
  然而,不予接纳回头是岸的归顺者,对生活一点帮助都没有,谁不是为自己的安乐尽一分力,吞一分气!”  我们相视而笑。事已至此,何必还要求人家讲什么气节了?  时移世易,惺惺相惜的对象,调换了,我们竟成了一对。  我放胆问:“我们现今算是同道中人,离婚后的日子可难过?”  “难过死了!春去秋来,无人与共,你也知日子会如何?”  “后悔?”  “有一点。然,不离婚的话,一样后悔。”  “当年自任说客之时,没想过自己会有大同小异的婚姻际遇。”
  我自嘲地笑了。不知是否报应?孟倩彤日后能以爱还爱,报应还能甘之如饴。方信生太太今日在孟倩彤身边可能对我的戆居冷笑!  “你并没有劝我离婚!”  “欲抑先扬,虚则实之而已。我其实是不留余地地讲出了共事一夫的可怖!旨在唬吓你!”  “佩服你并不讲一套,做一套。我是承蒙嘉言开的窍,你却是自觉自悟,坐言起行,肯定道行比我更高一筹。”  “希望道行高低与修成正果的比例合称!”我说。  “应该相去不远!你现在已经相当出色!”  “还差理想甚远!”  施太太欣赏地看我一眼:“摔倒的人不怕痛,还肯继续冒险吃苦头,我好敬佩!”  “你也一样吧?”  “不,岂敢同日而语。我要挨的苦比你少得多,最低限度离婚后我有足够的生活费!家父是恒茂银行的主席。”  恒茂银行四个字听进耳朵里,犹有些微震荡。对方显然看得出来。  “我听闻过你代张重轩女婿偿还债项的事,行内人都佩服你。
  老实说,二百万港币并非大数目,你当年不自动回港,不见得恒茂真会采取下一步。打官司是劳民伤财,极多的得不偿失,可免则免。发传票是例行手续,想不到你一个女流之辈,肯承担责任,还是在于家庭处于风雨飘摇之时!”  “多谢你的夸奖,如是一场功德,也不过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罢了!”  “我是万万不如你,这些日子来,我陪着子女到多伦多定居,转换环境以疗治创伤,日子倒还是宽裕的,在父亲银行体系中揽个不高不低的职位,志在过日神,消磨时间,已算是勉力把生活纳入正轨了。”  “你也工作了?”  “一般功夫而已,我跟你刚才认识的杜经理算是同事。
  他管理温哥华分行的信贷,我管多伦多的,恒茂银行年前与昌盛银行联手买了这家加拿大银行的控股权,你是知道的吧?”  “曾有传闻。”我的心思在转。应否开声求救?  “跟杜经理有生意来往?”  “刚才叩他的门,就为向他借贷。”  “成功吗?”  “还待答复!”    “愿闻其详。”  我一五一十地给施家骥太太说了。  “有志者事竟成!”施太太听罢,举起咖啡杯,我们笑着一饮而尽。    三天之后,加拿大银行借贷部的杜经理批准了我的借贷,利率出乎意料的理想。  我欢喜若狂。  杜经理说:“我们把温哥华传媒的感染力量打个八折,你仍然有很多拥护者,我们对‘泪盈点心’有信心。”  “如果他们变心呢?”我轻松地幽他一默,“人的感情最不可靠。群众更难控制。”  “你对信贷的表现和态度,我们有经验作凭据!不肯逃避责任的人,目的是要堂堂正正站在太阳底下,这种人办事,我们放心!
  况且,投你一票的是恒茂银行主席!”  恒茂银行主席?施家骥太太的父亲?  我愕然。随即处之泰然。  受惠不必问根由,将来有答谢的一天,才更重要。  我遥祝施家骥太太幸福!    施家骥太太?我又禁不住苦笑了。  在我披荆斩棘、排除万难之时,伸手援助之人竟一而再的不是相交数十年的故旧,而是片面之缘的新知。  也许,这就是长贫难顾的道理。  一次半次的善举,总是容易成全。  人与人之间相处一旦熟络了,要平衡的利害关系反而更多。有什么话好说呢?  现今你来问我一千一万句,谁在世界最需要关注?我的答案都是我,我、我!  我到底正式收购了麦氏食品厂。基叔显然是另外一位交浅言深,并且肯拔刀相助的人,他留在食品厂内辅助我,直至完全上了轨道,他就退休了。房子筑在离温哥华不远的维多利亚,亦即是哥伦比亚省的首都之上,那儿除省政府机构外,根本平静一如神仙境地,最适宜颐养天年。  我和韦迪夫妇算得上共同打下江山。他们已决定独力经营广告及公关公司,段氏食品厂自是韦迪公司的当然客户。  别说生命再无歌无梦,自接手建立段氏食品企业以后,我可以一连有四至五小时的睡眠时间,已是当日最大的快慰。  要成功地开创企业,不能单靠一人智慧,我开始积极延揽人材,只因温哥华的香港移民日多,收到的求职信中,竟有很多是香港人。  这晚,灯下细阅各人的履历,发现有一位名叫周钰城的申请人。相片十分面熟,我快快读他的履历,曾在移民局任职多年。  我想起来了。  翌日,当即电约他来我办公室。  周钰城很大方,他是分明的知道我的底蕴,但并不一见面就相认。我问,他答,一句是一句,完全没有半句多余而不得体的话。  这很好,过去的我不但不愿意再提,而且正如我给周钰城说的一样:“很开心能有你加入段氏食品企业,你有相当稳健的行政经验,且又有适当的人情味,这是难能可贵的。我们的合作,绝对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而不是一个拖泥带水式的旧关系延续。”  周钰城会意地点头。自此就成为我身边的得力助手。  私下,我自知有点报答周钰城当年义助我一臂之恩的意思。然而,周钰城的工作成绩,令我这并不欲扩张的私人感情可以愉快地中止。他负责把段氏食品,进行全省的招牌零售生意,不断设立分店。我的另一位洋鬼子助手毕业于哈佛大学商管系,有多年企业管理经验的米高福特,则负责策划全国的批发业务。两人都成绩斐然。  韦迪送来一份报告,我赫然动容,因为他建议我接受香港厂商会的邀请,回港去参加他们的周年晚会,做主礼嘉宾,并作一次专题演讲。    “我不打算回去!”我给韦迪说。  “为什么?好好的一个衣锦还乡。”  “并无炫耀对象。”  “那岂不更加坦然。何必无私显见私?”  “此行对业务有用吗?除了加强形象!”  “当然,段氏日内就要上市,让香港人先认识你,他们将来会是具潜质的投资者,香港人来温哥华定居者众。”   我笑,不能说韦迪之言不成理,只是圈子兜得太大,有点牵强。然,韦迪是个很出色的生意人材,他晓得催谷客户,接纳他的各种计划建议,以能从中收费获利。这是很健康而且值得赞赏鼓励的生意手法。  “只是……”我略为犹豫,“让我跟米高说一声,看他认为我们正筹组段氏在温哥华与多伦多挂牌上市的时期,我是否可以抽空走一趟!”  所得的答案,令我决定成行。段氏上市只是手续问题,因为我们完全符合上市条件,在公司历史背景上,段氏上承麦氏的长远年份,业绩盈利更是有目共睹。段氏之所以安排上市,其实是加拿大有名商人银行自动力邀所致,谁不在有潜力的公司上头打主意,何况家传户晓、人人冰箱内必有一盒的“泪盈点心”?  所以说,财来自有方。什么也强求不得!  我让周钰城和韦迪,以及他公司内负责客户公关的—名大员陪着我回港去一个星期,米高福特则留守大本营。  航机飞抵启德机场,我们一行数人,步至关卡。  站到移民局柜台跟前,我呆住了。  曾几何时,我震栗地递上了护照,足下全身发软,只要移民官一个眼色,有警察向我走来,我就会瘫痪在地。  如今,迎上来的仍然是移民官,礼貌的微笑向我们打招呼。并对周钰城说:“周先生,欢迎你回来,加拿大生活可好?”  显然是周钰城的旧部属。  “多谢!有一点运气,找到理想工作!”  移民官看我一眼,礼貌说:“段小姐真人比报纸刊登的照片年青得多!”  我含笑称谢。    不知对方是否年前查阅我入境护照的同一个人,事隔经年,我相信自己是更年青了。  得意与失意,当然判若两人。  我们不用久候,很快步出机场。  眼前闪耀。记者迫不及待地抢镜头。  我轻声对韦迪说:“你办事真不遗余力,一定把香港这边承接我们生意的公关公司好好地叮嘱一番,才有这种场面。”  韦迪摇摇头:“你看每事每物都如此冷血!”  “怎么样?不对吗?我绝不高估自己的力量,以免挫败,也决不令任何假相冲昏我的头脑!”  “这是你老是站于不败之地的缘故!”  “败过的人额外留神。”  我们住在半岛酒店。    一连串的记者招待会与应酬,令我有点吃不消。  老是盼望参加完厂商会的周年晚宴,把在加拿大设厂经营企业的经验给香港的工业家报导完,就回到加拿大去。晚宴设在丽晶酒店,半岛仍用汽车把我们载过去。  我突然回头跟几位随员说:“你们另坐一辆汽车去!”  并没有解释。他们已开始习惯在某些事情上,我有点独断独行。  我坐进墨绿色的劳斯莱斯里头,对司机说:
  “请在尖东一带,沿海边走一圈。”  香江半岛对岸景色,一一尽入眼帘,我让司机慢驶,寻到了当年,我深夜独坐的那张海边长凳,依然冷清清地躺在那儿,无人过问。四周寂静,连一个流浪汉的影子都没有。
  但,我分明看见了一个凄惶的身影,仍旧坐在凳子上,冼是默默垂泪,继而纵声狂笑……  一眨眼,原来都已成过去。
 尾声
  丽晶楼头,又是衣香鬓影,花团锦簇。
  一切的景象,都是如许的似曾相识。
  傅玉书的婚宴,仿如昨日。
  我看见走到我跟前来的又是施家骥太太,当然今非昔比。
  我趋前跟她握手。  
  “你也刚回香江来?谢谢你!”
  “与有荣焉!”她含笑给我介绍,在她身旁的老者正是恒茂银行的主席聂有荣。
  “聂先生,多谢你跟聂小姐的栽培!”
  “别说客气话,段氏上市的情况如何?是公开认购吧?
  我会嘱咐我的经纪捧场!”
  当年,做梦还不曾想过有这种对白吧!
  晚饭前的酒会,我自然成了众人的宠儿。
  忙得团团转的当儿,我瞥见了一双熟悉,微带忧虑而又喜悦的大眼睛,在芸芸宾客之中,望住我。
  是孟倩肜!
  我们俩遥遥的、隔着一些熙来攘往的人群相对。
  最终,我举起了手中的香槟酒,以这个轻微的动作,向她打招呼。
  她望见,回敬了我。
  我们把香槟一饮而尽。
  彼此都没有上前寒暄叙旧的意思,一切心照不宣。
  人际间的离与合,从来勉强不得。
  真可怕,我和倩彤,在智慧的深度上,原来如此的不相伯仲。如果我们今天才开始相识,成了莫逆,必会终老!
  如今呢,只好等待另一个机缘,重拾旧山河了!
  席终人散,回到半岛酒店的套房内。我脱下晚装,把自己抛进浴缸去。
  每一次浸在温柔的水中,都有一种不愿再爬起来的感觉,人生怎么可以如此疲累?
  电话响起来,我伸手接听。  
  “段小姐吗?对不起,骚扰你了!我是周钰城!”
  “加拿大那边有事?”
  “不,不,米高刚来电话,上市一事甚是顺利,只是……”
  “什么事呢?”
  “段小姐,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
  “关于我家里头的事?”我有预感。
  “是的。”
  “你说吧!”
  “段郁真她……死了!”
  迎头一下重击似,我登时没有了感觉。
  “段小姐,段小姐……你还在吗?”  
  “怎么样死的?”
  “自杀。刚自旧同事传来的消息,今早段老太起床,见郁真没有醒过来,入房催她上班,才发觉已经出事,吞掉整瓶安眠药,送到医院去抢救一整天,终告不治。”
  “谢谢你告诉我!”
  浴缸的水仍然暖洋洋,我着实舍不得站起来。仰着头,枕在浴缸上。半岛酒店的房间,天花板这么高。
  郁真死了!
  是自杀的!!
  为何如此痛不欲生?
  她竟有比我更凄惶的遭遇?  
  不是说慷慨赴死易,忍辱负重难吗?
  这只不过是二者的一重比较,实情是各有千秋。二人,她择前者,我选后者,谁都不曾好过。
  当郁真吞下整瓶安眠药时,她可有想到我?
  一定有,所以才死,或者才更坚定死志。
  年来,她根本没有好过。
  妹妹在跟锦昌之前与之后,都没有好过。她的难处,一直不为人知,正如我的情况一样。
  每个人生都是苦不是甜吗?
  无论如何,段郁真是挨不下去了。
  一死自然回不得了头,而忍辱负重却仍有一线生机出生天!
  郁真,郁真,你何必?
  何必连一线生机都不给自己,不给旁人?究竟狠心的人是我还是你?
  我嚎啕大哭,不能自已。
  泪眼蒙糊之中,看得见我坐在郁真床头,数着一分一秒,让她再睡那么五分钟,就事必要推醒她,一同上学去了,我这妹子从来赖床爱睡!
  周钰城告诉我,郁真将在三天后于歌连臣角火葬。
  我没有什么表示。  
  要不要去送郁真最后一程?见她这最后一面?
  在丧礼上会见到的人,一定还有母亲和锦昌。
  他们不都与我成了陌路,何必介怀?
  既已成不相干的人,那么生与死,都应无人例外!
  不去也罢!  
  主意定了下来,人也安稳得多。
  好好地睡了一夜,第二夜又睡得不安宁。一直做着乱梦,只见一式打扮的两姊妹提着大藤篮的书包,在追逐。
  耳畔老是一阵笑声:“大姊,大姊,你不送我了!”
  我惊得一头冷汗,坐起来直至天明。
  我把行李整理好,拿给周钰城,并问他:“飞机几点启程?”
  “中午十二时半。”
  我没有做声。
  周钰城轻声地说:“段小姐,还赶得及!
  我点点头。
  “我给你叫备车子,好不好?”
  汽车停在歌连臣角的火葬场圣堂之外。
  我没有下车。  
  只见对面停了一辆灵车,拉着的白布条上写着一个“段”字。
  我迷惘地望住圣堂门口,一直望着,望着,脑海浑白一阵吵嚷的人声之后,三五成群的亲友,步出教堂。其中有两三位远亲,差不多是搀着抱着母亲出来。
  白头人送黑头人,她老人家不应该来。
  我忍不住,缓缓开了车门,下了车。
  人群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出现,他们聚精会神把已然半昏迷的母亲送上车去。
  我竟没有冲上前的冲动。
  两三辆汽车开走了以后,圣堂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个我今生今世都不必再相见的人。
  他抬起头来,竟然看见了我。
  王锦昌憔悴得像一只孤魂野鬼,全无血色的脸,干瘦得一如道友,两只眼下陷,像骷髅头的两个黑洞。
  他一个箭步走上前来,用力抓住我的手臂,问:“你来这儿做什么?你来看郁真?还是来看我们的惨淡收场?”
  我木然地望住王锦昌,他的无理并没有使我过分震惊,却深深地落实了我心头的忧伤。
  “谁不知这一仗,你赢了,赢得好漂亮,好彻底,你跑来干什么?炫耀?你向全香港人炫耀还不足够,还在死人头上打主意了?还是你不放过我?”
  我没有答应,王锦昌捏着我的手,使我着实地感到痛楚!
  “我们纵使有错,并不至于得着个如此不相称的惩罚恶果!段郁雯,你开心了吧!你的大仇得报了!”
  我心内叹一口气。如果王锦昌可以静下来,想一想他刚才出口的一句话,他就会明白为何上天会作此安排了!
  难道刑罚之不相称,在世界上只他一人不成?
  唯其郁真和我,会得一时不慎,都曾爱过如此不堪,完全不晓得责任为何物的一个男人,才知道心里头要承受的那份懊悔和悲痛!  
  我幸运地有缘可以振翅高飞!
  郁真可要困处愁城,惶惶难以终日!
  当年弱者变强,强者变弱!
  劫是姊妹二人都逃不掉的,可惜,劫后余生只我一人!
  “别以为你显了奇迹,如今富甲一方,我就会惋惜,我就会后悔,你段郁雯认真妄想!”
  不后悔的人,并不会如斯呐喊,不妄想的人,也不会出意表白!
  司机忍不住走出来,冲上前,拉开了王锦昌。
  我坐回车上去,嘱司机把车开往机场。
  此行,沉痛、哀伤,却是真正的幕下收场。
  机场上,汤敬谦律师来送机。
  我们手握着手:“汤律师,烦你替我做件小事!”
  汤敬谦点点头。  
  “给我母亲买一幢宽敞的房子,每个月准时的送她三万元港币的家用,我甫抵温哥华,就调款子至我的信托户口。”
  “好!”汤律师应着,“如果段老太要求跟你联络呢?我应如何应对?”
  “你是律师,还要我教你应对不成?她要是拨电话至温哥华来,我相信我的秘书也会得挡架,对你,绝对是轻而易举之事了。”
  再回到香港来,不知会是何年何日何时的事了!
  一飞冲天,昨日已矣!
  回到温哥华来,米高福特向我兴高采烈的报导段氏食品业上市,认购空前踊跃,集资一亿加币,已不成问题,段氏前程锦绣,事在必然。
  自段氏创立以来,我从未试过早于晚上七时前离开自己的办公室。这在加拿大,是不常见的现象,我却一直习以为常。
  车子载着我回家去。
  现今我住到桑那斯区一幢古老大屋内。途经加比大道,我让司机停在我第一间“泪盈点心屋”前,正想下车……
  行人路上走着一老一少的两个中国妇女,好面熟。
  我差点失笑,竟是王锦玲和她母亲,怎么到温哥华来了?我想定是新移民或者前来旅游。
  如今,她们之于我,分明是不相干的了。婆媳之间的恩恩怨怨其实最是无谓!夫妻情重时,彼此的双亲无疑是父母,夫妇反目了,对方还不是过路的途人而已,何必认真?
  每到下班时分,就必有条小小人龙在这里轮候买。“泪盈点心”,售货员低着头收钱交货,根本忙得连多看来客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我拿着两盒点心,重回车上去。
  才踏脚进房子,我那位墨西哥籍女佣,就把电话递给我,说:“韦迪先生的电话!”
  “喂!”
  “你回来呢!电话接到办公室去,你已下班,罕见!”
  “我累呢!”
  “段氏结束了一个人瘟钱的阶段,开始一个钱瘟钱的历程,所以你特感疲累?”
  “你别开我玩笑!”
  “好,等一等,有个让你消除疲累的良方传送过来!”
  “哈哈,哈哈,姨姨吗?我好想念你!”  
  我哈哈大笑,是班治文的声音,他不住地叫我,班治文有三岁多了!
  又一生命迅速成长!
  “给姨姨一个大飞吻!”是珍妮的声音!
  “珍妮,你好吗?”
  “好,韦迪给你讲了个好消息没有?”
  “什么?”
  送来的所谓好消息,好像很多,我都没法一一牢记。
  “魁北克省的文化部部长,邀请你出席一个国家总理都会出席的晚宴!”
  “怎么?通过你的公司邀请我?”
  “不,不!”韦迪抢回了电话,“我消息灵通,报界的朋友老早有嘉宾名单在手,你是本国商界新贵,果然榜上有名,富而后贵,我们为你欢呼!”
  欢呼的是环绕我周围,生活跟我的荣辱有关系的人,而不是我!
  我的确疲累,累得望住买回来的两盒点心,都突然不想吃了!
  只见点心有两个不同的包装,一个是当时妇女杂志的封面,珍妮给他们买回版权,作为一款包装设计,另外一个是从前芳邻太太的笑脸,还有那两句宣传句语:
  “创造者含泪制作,享用者带笑品尝。”
  我轻轻地叹一口气。
  女佣把一封航空信递给我。
  我点点头。
  看看信封,是美国寄来的。
  女儿的信。
  我没有立即拆开。
  多情不再,我对一总免不了要继续来往的人物,不论谁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为着保障自己。
  我步回睡房去,脱下了衣衫。
  镜前呈现的裸体,仍然玲珑浮凸,肩膀、胸脯、小腰、臀围,我轻轻地抚摸着。
  再不是从前的滑不留手,一层干枯的苍白泛满全身,有点像快败落的门墙,灰水会得一片片地剥落!
  我打了一个重重的寒噤。拿起一枝润滑的皮肤剂,搽满双手,给自己慢慢地浑身涂上,轻轻地爱抚着。
  闭上眼,享受这一刻的快意安宁。
  (全书完)  作者简介
  梁风仪是近年来在香港深受欢迎的女作家之一,又是香港商界和出版界事业有成的女强人。作为现代知识女性,她曾在香港和英美等地修读过文学、哲学、图书馆学及戏剧学,获香港中文大学博士学位;作为企业家,她曾在银行及公关机构中屡任高级职务,并创办了香港勤十缘出版社,作为著名女作家,她几年内连续出版长篇小说二十余部,散文集二十余本。由于才华出众,经验独特,她的小说多以香港风云变幻的商界为背景,以自立奋斗的女强人为主人公,以缠绵悱侧的爱情故事为中心情节,并将财经知识和经营管理知识融于悲欢离合之中,创造出与以往言情小说风格迥异的“财经小说”系列,为当今香港小说增添了新品种。她的作品自问世后便畅销不衰,她本人除了荣获香港市政局、香港艺术家联盟联合主办的一九九一年度最佳作家大奖以外,还是全港书局公认的最受欢迎的三大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