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史話》4 > 文學與時代的氣運/胡蘭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03 07:34:08
文學與時代的氣運
◎胡蘭成
※堯典與虞書
讀文學要幅寬,這裏先來說讀堯典。
我十五歲時買得一部木版尚書,暑假回鄉下坐在簷前竹椅子上翻開第一篇來讀,也無人教,首句「粵若稽古帝堯」,粵若二字就要看註才明白解釋。堯典裏的是日月星辰與農作的世界,我雖不知道底細,但已開豁了胸襟,只覺得我家的衡門與屋瓦亦是在於堯典的世界裏。
當時已起來五四運動,北京大學一派興疑古的新風氣,但是堯典講星的位置在天文學上得了證實。又至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地下考古學所發見美索波達米亞的古文明,更可參照堯典裏的世界,得到新的證實。今年初夏柀┥弦伴_敘利亞古代文明展覽會,距今三千年前的與五千年前的天文與音樂數學與文字,農作與陶器鑄金等手工業品,使我只覺得非常親切。而我國的文人與教授今尚以五十年前顧頡剛的古史辨說禹是條蟲為新奇,此種無知,是因於其人品惡劣。讀書是為與好的柀ξ饕娒妫@批人卻為要找見與他們自己一樣的醜惡。他們頂高興自己的祖先是猴子。
寇世遠監督說人是神所造,非由猴子進化,這話我完全可以同意。舊石器人還不出高等動物,不錯,他們是由猴子進化來的,但其中的一部份人類在渡過洪水時豁然悟得了一個無字,發見了神了,他們纔成了真的人身,這是一個飛躍,與舊石器人是不連續的。新石器人不是由舊石器人進化來的,而是出自天授,故可說神一造就是人。新石器文明也是天授。若不知這個,就是不懂得文明,談文學也沒個著實了。
堯典裏的世界使人讀了胸襟開豁,這就是文學的最高效果。學文學是要從非文學處去學,譬如遊山玩水,譬如「擊壤歌」裡小蝦與貓咪她們盪紅磚路,譬如讀堯典。而堯典也真是一篇詩。讀時亦不知是詩,只是愛那字字句句,像雨過天青時紅磚路的磚一塊塊。
若要說人世的真實,是沒有此文學為見證更精密的了。如李白的詩「長干行」有二首,黃庭堅說第二首非李白作,經他如此一提,我再讀了想想果然。又如書法,康有為、吳昌碩的真筆與偽作我照眼即可看出。只要是真懂得文章的人,即不借考證亦知堯典不是可被偽作的。
我自己很喜歡小時候那種不知底細的讀堯典,那是我最愛的讀書法。其後雖更知道了美索波達米亞的考古可作堯典的新見證,而我原來所知道的還是不可增減。讀文章是可以像驚豔,原來前生已相知,決不會失誤的。
虞書講舜帝之事,舜南巡卒於蒼梧之野,二妃娥皇女英淚灑洞庭湖君山之斑竹的傳說,幾千年來一直是培養詩人的情操的教材。王國維考據山海經裏的帝俊即是舜,想像起來很洪荒,然而讀虞書又覺得像是今天的事。司馬遷採訪了種種杳遠荒誕的傳說,而可以把黃帝本紀寫得這樣真實,這完全是文章之力。可比紅樓夢的滿紙荒唐話,然而沒有比這寫得更真的真情實事,惟文章之力可寫歷史的事像寫的是今朝的一枝花。虞書裏寫天子五年一巡狩,柴望山川,群后四朝,那從今日考古學上對世界古文明國的知識,與中國從黃帝以來的井田制來看,完全是事實。但比起這些知識為見證,單單因為所寫的事有這樣好,這就絕對是真實的了。
法國小說家巴爾札克的寫實不如紅樓夢的寫真,這兩種寫的方法一定要分別清楚,不論是學文學的或學歷史的。朱西甯有一篇「將軍與我」,寫一位鎮守金門的將軍與其秘書,作者當時並不在場而能寫得這樣真實,我讀了實在佩服,而且深思其故。又則是袁瓊瓊的「清平樂」裏的「看熱鬧」,與仙枝的「桃李不言」裏寫櫻桃落得一地,那是在場所見的,而寫得來各有不同,皆讀了使我驚異,自覺不及,並亦深思其故。這其故不易思索得明白,而我倒是想起了不相干的小兒戲來。
我的小外孫還只有二歲時,我與愛珍帶他到就近兒童公園去玩,我打太極拳,愛珍做體操,小外孫叫一清,他管自與別的小孩玩沙泥,坐矮秋千,捉小皮球。及至回來,愛珍問一清,外公打拳是怎樣的?他聽了也不說話,就在客廳地板上仿效馬步與推手,做了兩三個動作,使我看了大大的驚異,那是真真的太極拳姿勢。他那臉上的一股認真樣子使我不敢當他是兒戲。我乃再問一清,外婆剛才做體操是怎樣的呢?他聽了又即刻學外婆扭身甩動兩手,做得十分正確,做時臉上認真不言不笑。愛珍也驚異得笑了說道:剛才我們做時並不見他注意看,他玩他的,誰知竟看得這樣真!以來過了三年,一清今滿五歲了,有時我與愛珍仍同他去公園,回來問他,外公打拳是怎樣的?要他學來看,他反為學得還不及從前的真了。原來他今是用知識來看來學做的,而以前他兩歲時是只以天機來看來學做的。
如此我乃想到像袁瓊瓊的也是不經意似的只眼睛梢著一下,而以天機就能把事物動作描得這樣真。再如朱天文與朱天心看似都不大會說話的,筆下的辭句即可以這樣神妙,這也是像一清兩歲時學做馬步與推手的出於天機。
原來描寫事物的方法有三種。一種是科學的方法,譬如照相,照相雖用機械,有照得好的亦可是藝術,但到底不能與物素面相見。又一種是數學的方法,可以完全不顧物體,而以冥想,於無中生有的構造了點線與方程式,只要管自在數理上行得,即可對應得萬物,連至今沒有經驗過的銀河系亦對應得,可以用數學的方法描寫出火星是怎樣的形狀,在宇宙火箭到達之前。而還有第三種則是文學的描寫方法。
中國文學如中國畫,有寫生與意造。畫的寫生近於照相,但照相是取的物之形,而寫生則是通過寫形而更寫出了形背後的物之象。但還有脫離寫生的意造,例如平時看了許多真山真水,畫時部可不拘於實物。這意造近於數學的方法,而數學的是物之理,畫則是物之象。意造不是私意造作,而是作者同於大自然的生出物來,所以決不比寫生差真。文學亦有寫生與意造,乃至於寫歷史上年代久遠近於堙滅的事,亦可如易經的知於未形。知於未形不但是對未來的,亦可以是對過去的,像數學的可描寫未經驗的對象。如易經的未經驗素粒子的現象而知陰陽,如堯典虞書與司馬遷的黃帝本紀亦未經驗美索波達米亞的地下考古,而可以描寫得無錯誤。所以歷史非文學的力量不能寫,無論是寫近代史與遠古史。
寫歷史是要以天機。
舜起於畎畝之中,希臘以來至近代前夕的西洋史上無類似的例,民國的史學家因此以為虞書是偽作,但是今世紀二十年代解讀了埃及金字塔中所刻第十八王朝法老給嗣君的遺詔,教他任用宰相不可重門第財富,要起用智慧與人格高尚的人。疑古者是不求世界古史學的新知識。其實堯典與虞書都是自證的,倘使你能以文學的智力讀之。
讀虞書,感覺有一種飛揚而安定。安定是生於人對人與人對物的基本態度是賓主之禮,萬物歷然皆在,故覺得舒服安定。虞書天子對諸侯,柴望之於山川,皆是賓主之禮,此乃基於人與天地為三才的覺,故對人、對物的情操可以這樣的健康而平明。賓主之禮是格物致知之始。而西洋人則從對人、對物的態度起已乖張了。中國的是人與天地並為大自然所生,亦即並為神所造,人對天地可以賓主之禮。舊約亦是說人與天地並為神所造,而說人要依從地,沒有講到人如何對天,惟空中的鳥,海中的魚,地上的獸皆人治之,比起天地人三才說不完全,此尚是聖經。西洋人則對人,對物的基本態度是征服與被征服,所以總是不安,最顯見於其文學。
我今是作了理論上的說明,但我小時單是素樸的讀堯典與虞書,感覺到連我自己在內的萬物的舒服與安定,與清明之氣相連的這安定,即已培養了我與中國文學的情操,因為這舒服、安定與飛揚也是漢賦與唐詩孟浩然、李白的作品的基本情操。也是今天中國文學的基本情操。
讀昔人的作品,我今以理論來說明,有時還不得不也來講考證,以破古史辨之流,而我每每懷念小學時的素讀。日本三菱公司每週一夕請柀Υ竺u教授漢學耆宿諸橋轍次先生講詩經,我偶然列席聽過二次,諸橋先生像舊時塾師的只照字句素讀,釋義訓音,三菱的社長經理等十餘人也像舊時塾生的聽講。我很愛那種靜穆的空氣。我小時就是這種讀書法。及至大學,這纔初次聽見誰把研究書經寫成一部書,我不知所以的帶些不信。
我能說明佛經,但亦仍愛素樸的唸經。我學書法,但亦每每懷念小時在村墿ξ顼堘岬牧曌郑怯媚P依著先生朱筆寫的一張字來描。小孩不知書法,字自身即是好的,看了心愛,而小孩自己寫的字也真的都是好的。字自身即是好的,這是書法的基礎,小孩的字是未有書法也已經是天成的了。我雖學了書法,今亦仍是以此來玩味太平天國李秀成的農民的字體,與鄉村年輕婦女描鞋頭花的刺繡底樣,描時的那認真、謙虛、喜悅,雖然是村婦豈知繪畫。因此想到「擊壤歌」裏小蝦的交友待人,也像小孩的看文字與習字,對這些人個個心愛。 孫先生便是對這個時代的人都這樣心愛的,否則不能革命。
讀書,素讀法是感,理論的思考的讀法是見識,見識的根底是感。我小時讀堯典虞書等,得的是對禮樂文章的一個混茫之感。堯典與虞書都是寫的政治,而又都是大自然,把來素讀,只覺是在文學與非文學之際。
※文體
中國的文體是獨有的,為世界上他國所無。
古代希臘人寫的歷史就只是記錄,另有史詩才是文學的。他們不能有像堯典、虞書、黃帝本紀、與左傳那樣的文體。柏拉圖集中所收的哲學,若非演說體,即是問答體,沒有像易繫辭與莊子的文體。
至於希臘的文學,則除了史詩便是戲劇,但沒有像離騷與宋玉的賦那樣抒情的文體。
在西洋,抒情詩早有,但抒情文則遲到一直後來才有抒情的散文體,但也還是貧缺。中國抒情文體的發展,自楚辭漢賦至蘇柀ζ碌某啾谫x,與柳宗元的永州八記、歐陽修的醉翁亭記等,文體與內容如此豐富闊大,乃是因為能寫情寫到了天性與事理之際,文章的昇高到了文學與非文學之際。中國之所以能有賦體,是文章寫到了韻文與非韻文之際。又如三國演義紅樓夢等小說,則是寫到了小說與散文之際。如元曲、崑曲與平劇則是寫到了戲劇與散文之際。
平劇白蛇傳可以只演其中的斷橋或水漫金山,對全劇的結構可以是不連續的。因為中國的戲劇也是有調而非旋律,若西洋劇則其結構是旋律的,像羅蜜歐與茱麗葉即不能只拆出一段來演。中國劇可以只演一段,即是戲劇亦在劇與散文之際。非旋律的即帶散文化,小說所謂百忙中忽有此閑筆,戲劇則如演水漫金山,揚子江中的蝦兵蟹將與天兵天將正打得緊張處忽然耍起槍花,對方拋槍過來,這邊用雙?接住了送回去,對方又拋槍過來,這回是背身用腳反勾,把來踢回去,這也是對旋律的散文化。而因為有調,故散文亦可以是樂;禮樂文章的樂。這才是中國文學的文體。而形式亦即是內容,中國文學的文體與中國文學的性情是相一致的。
「擊壤歌」的敘事這樣散漫,然而全文有一個強大的意志將它統攝起來,這意志是息,而亦因文體是調纔可能,若行於旋律,則不可能如此。調行於息,是生命的波瀾瀲?壯闊,所以寫文章的人總是神志清楚的。
而旋律則是力學的,作者被自己的作品的旋律捲了去,讀者把來讀了之後亦只會感覺到人的無力。而旋律的敘事若是散漫,那就全篇無法將它統攝起來了。
旋律必是連續的,調則可以是不連續的。旋律是螺旋式進行的,而調則會有反。詩有連綿體,如「西洲曲」與「春江花月夜」,四句一換韻,平轉入仄,仄又轉出平,前四句的末尾二字即把來重複,用為下四句的開頭,詞意似連非連,時或是相反。其實文體亦是這樣的行於陰陽迴盪之氣。如離騷,我是上回教學生讀,始看出它的反復徘徊,層次的展開很分明。
又如易經六十四卦,卦卦相連而相反,向著縱的展開與向橫的展開同時為一體。我喜愛易繫辭與莊子的文體似重複非重複,像波瀾的波波相似而又相異,像盛開的花,瓣瓣重複而非重複,寫出這樣的文章時,作者一定比誰都更自知,心裏歡喜。
再則朱天文的小說「青青子衿」,寫這樣一個打動人心的故事,而看起來卻像是散文。惟因不是旋律的寫法,故可以寫得這樣的有力量。
我讀時可以想像作者寫它時臉上的端正與認真,她是這樣的神思清明,而對於碧娟與清旺的人疼惜不盡,兩人都是有愛情與志氣的啊,而遭遇的是這樣的一個社會。多可珍重的兩人掘筍的那一段景物,做巴士車掌小姐的這麼歷然的現實,而又對誰都無可怨,街上的車上的那些人使你對他們只有是好意的,連對於那般嬉皮少年。她對清旺「你要為阿姐爭一口氣」的懇願,而清旺的則是男孩子的想要學上做好而不能的反抗。碧娟到底發燒病倒了,為了讀夜校又當車掌小姐的辛苦,為了單衣薄裳對冷雨與寒氣硬掙,為了今天看見清旺也入了嬉皮淘裏上來巴士裏。她睡著發燒中聽說清旺剛才來過阿姊的宿舍,不敢見面又去了,她能想些什麼呢?她能批評些什麼呢?碧娟只想起從前與清旺上下學,在田畈玩時聽清旺朗朗的童音說話。
這不是可對誰怨怒,不是可對誰報仇,而只可以是起來一個革命,把天命都來革新,即是把今天世界性的產國主義社會的惡因果律一刀斬斷,開出新的時代,為了碧娟,也為清旺,也為像街上的與巴士上的那些人。我們大家一淘來!
中國文學就是革命的文學,所以文體是調而非旋律的。旋律是縛於因果性的,而革命是不連續的,每每會中途改變。如日本明治維新是起源於反對幕府開港,所以喊尊皇攘夷,而途中即變為也來開港。尊皇先是說要幕府與朝廷一體化,中途即變為倒幕。旋律只是力學的,力學上有反動,但不是革命。革命必是有調,調是行於大自然的息。小時候讀「唐詩三百首」吟出調來,讀「古文觀止」也哦出調來,所以讀詩文稱為吟哦。日本萬葉集的歌也音節朗朗,是調,不是旋律。中國文學是這個調發展到了詞、曲與評彈。民國以來模仿西洋文學,完全不講究這些,大學文科的學生連信口吟吟詩也不會。
寫到這裏,仙枝來信說一位朋友談三三集刊,他們認為「擊壤歌」讀者可以接受,評論也好,而散文好像都是一樣,有些人不覺會以訕笑的態度看散文。朱天文聽了很洩氣,仙枝也悵惘。但他們所說的是不對的。「擊壤歌」雖列於散文,但也可說是小說,小說有故事,而評論則有理論,讀者容易說好,惟散文一似沒有什麼柀ξ鳎瑔问菍懙男郧椋闯晒适禄蚶碚摚宰x者不易知其好。其實是散文另可看出作者的有天才沒有天才。如日本近代小說家,惟吉川英治、尾崎士郎與川端康成能散文寫得好,如海音寺潮五郎、司馬擤μ膳c三島由紀夫寫的散文就缺少風姿。所以保田與重郎專寫散文與歌,不屑小說。不屑小說是太過,但寫小說比寫劇本容易見性情,詩與散文又比小說容易見性情,寫劇本與小說可以作偽,寫詩與散文不可作偽。
「而散文好像都一樣」,是不懂文章。寫文章固然是忌都一樣,就是忌重複。我曾與保田與重郎說尾崎士郎後來的作品亦犯重複,雖然每篇小說的內容不同,但氣氛還是重複。保田忙問:「我寫的柀ξ饕卜赣兄匮}嗎?」我說:「你沒有犯重複,因為你不曾墮入當今文壇的作品多產主義。」但是不懂的人只看小說與評論的內容不同,就是不一樣,看未涉故事與理論的散文,便以為都一樣。這只是可比無趣的人看天,天天都是一樣。那樣的讀者,其實也是並不能懂得「擊壤歌」的。這裏隨意引一句、「風起的時候,我就會變得口齒不清」,有幾人讀了能曉得是好得了不得?
數學與物理學是為工程師與教師寫的,不是為大眾寫的,最好的文章也是為大眾的教師與革命幹部寫的,如 孫先生的三民主義是為國民黨員寫的。或曰、文章是樂,如國歌的要大家都唱纔好。但是這句話要加上時代性。現在的猴子音樂最被青年所接受。以前如西漢,司馬相如與司馬遷的文章都被讀者接受,北宋是歐陽修蘇軾的文章都被接受,現代也要開出新的好時代,好的文風纔可以也被普遍接受。
而文章的最高責任對象是天地神明,不是大眾或大眾的教師與工程師與革命的幹部,乃至國家,因為國家與所有人類也都是要對應得天地神明的。亦就是說要對應得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則,是這個緣故,所以數學與物理學可以不拿大眾為對手,而世人無論識與不識,莫不景仰。
易經、史記、赤壁賦亦並不以大眾為讀者,而永遠是代表無數時代的最高文章。今如日本,被最多讀者接受的是穢褻刊物與漫畫,最少人讀的是萬葉集、古事記、碧巖錄,與湯川秀樹的諾貝爾物理學獎論文,然而今天日本所藉以立國者亦還是在此不在彼。
※魁星在天
去年在台北,到基督之家做禮拜,聽唱聖哉耶和華,我的全身徹底感覺著了大自然的一個強大無敵的力量。因想起中國是商朝也有這樣強大的力量。中國現在也許還是需要像詩經裏商頌與大雅裏的上帝。這回又是為寫中國文學史話,回想回想,重新感覺得書經、詩經與易經的文章的高曠雄勁,實是連後來漢唐的亦非其比,何況今天的卑隘靡弱的文學作品。
八、九年前,日本柀┬侣勁c伊拉克文化部在柀┲鬓k美索波達米亞古代文明展覽會,開幕前一日先招待皇族與名流觀覽,社長與良氏致辭:「看了五千年前乃至七千年前的這些文物,使人不得不想,從那時到今天的我們簡直沒有進步,也許還不及那時的。」但我當時只是聽在心裏。
其後一次與谷川徹三氏(元法政大學校長,美術評論家)談到陶器,他說:「陶器是世界上中國的第一,日本的不能及,波斯的亦差得遠。尤其漢朝的陶器更好過唐宋的。但都不如殷銅器,殷銅器是把所有研究美術的人都壓倒了。」我也只是聽在心裏,有時又來想起。
日本人收藏有中國新石器時代的陶器大壺二,形如陀螺狀,一贈中國博物館,又一陳列在日本博物館,名陶工岡野法世見了貼地佩服,我問好在哪裏,他說:「那樣的強大而自然,絕對不是今日的我們所能想像。」我也聽了而未能豁然。
而現在我是從詩經,纔把文明史上的這個大問題來作了一次徹底的思考。詩經大雅有殷師出征徐方的話及周師「肆伐大商」的話,那句子的音律,一個字一個字都是徹底的,絕對的。那種強大,若拿來比印度的西巴神每舞時雪山與恆河都為之搖動,則詩經的是更現實的,而比起亞歷山大大帝的出征波斯與印度,則詩經的又是更有天地之大。雖史記寫劉項之戰,漢書寫竇憲征匈奴,與蘇柀ζ聦憽溉龂芾沙啾凇沟脑~,要算得好了,亦不及詩經那兩首詩的有絕對威嚴。這絕對威嚴非人間所能有。詩經的是天地人的威嚴。今時只有第二次世界大戰與中日戰爭的史料,而未有一部寫對日八年抗戰的好作品,真是不可不深思其故。
原來古人是離神近,而後世的人們則漸漸離神遠了。
當初新石器人是渡洪水時在絕地悟得了一個無字,於是悟得了無與有之際,悟得了大自然,即是與神對面了,新石器時代就是這樣開出來的。當時真是智慧的新發於硎,所發明的柀ξ鳛獒崾浪^對不能及。當時是憑空無藉的突然發明了數學、音樂、天文學、文字、輪、槓桿、轆轤、及物理學,而後世人所能做的則惟是數學上的發明、天文學上的與物理學上的發明、音樂上的加工、文字上的加工、輪與槓桿的多方面使用等,都是憑藉著原來的。後世人到底也不能於數學、音樂、天文學、文學、輪、槓桿、轆轤、物理學之外有所發明。火與繪畫是舊石器人就有的,而陶器則是新石器人的發明。當時因為智慧新發於硎,所以凡做什麼柀ξ鞫夹迈r壯闊,非後世人的創造力所可及。如此,就可知何以新石器時代的陶器那兩隻大壺壓倒了後世的陶工的緣故了。
唐虞夏殷周是離新石器時代未遠,新石器時代新發於硎的智慧尚未央,舒發而為唐虞之治,與殷銅器,與易經、詩經。在文學上是餘勢一直到了創造出楚辭、漢賦與史記,在新鮮與壯闊上皆非後世所可及。
今年五月,柀┬侣動峙c敘利亞文化部在柀┲鬓k敘利亞古代文明展覽會,陳列自古代美索波達米亞至回教時代的文物。岡野法世也去看了,有五千年前的及七千年前的陶碗,竟是可以今天來用亦沒有時代的間隔。我是與仙楓去看,仙楓也說五千年前的有一條頸飾的式樣與顏色她很喜愛,現代人也可以掛。兩人同意陳列的神像與器皿是年代久遠的大氣,年代下降,就變得卑小,不自在,精緻變為裝飾意味。
古代美索波達米亞是亞述帝國的城門遺址真使人看了有一種威力感,但是與殷帝國的該有些不同吧,因為那邊的已是奴隸社會,而這邊的則是井田制。他們那邊隨著年代下降而加速度的卑小惡劣化,我們這邊則新石器時代的新發於硎的智慧與創造力一直舒發到西漢為止。其後倒也沒有變化得怎麼卑小惡劣化,反為是到時候忽又像休息的火山口的噴出幾道火燄來,在文學上是李陵、曹操、李白之詩的可貴。那好處是有唐虞三代傳下來的高曠清亮強大。現在是朱天心的「擊壤歌」有這個。西洋詩人有拜倫,雕刻家有羅丹,都是強而不大,新鮮感也不夠。寫「老人與海」的海明威與傑克倫敦,與西部劇的作者,那是更小了。日本三島由紀夫只是比他們強大,沒有高曠清亮。
中國的魁星是武相,崢嶸而激烈。其實朱天文的「青青子衿」也是這樣激烈的,但是在古琴裏彈出來的,因為大,見得有徘徊,在殷勤的叮囑又叮囑似的。它像大海之水,滿畜著震盪,那不是杯子裏的水會潑出來,所以能哀而不傷,怨而不愁,不走向決裂發狂,而是培養著革命。
後世的人何以漸漸離神遠了?
讀詩經的商頌與「出征徐方」、「肆伐大商」之什,真覺得現代人的卑小靡弱,是從幾時起的離開神了?推究其故,文明是有造形的,而後來被造形的發展掩蓋了,忘記了文明之始是怎樣的,這就漸漸隔離了大自然,漸漸離開了神了。老子說「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聾,五味使人口爽,馳騁畎獵使人心發狂」,是看不見了顏色之始,嚐不出了味之始,感覺不著了無事的樂趣。學問、機械、肉體、發展到了末梢與極端都會把人淹沒。如當初希臘人發見了無理數,還能面對著數之始,而現在的數學發展到了函數與集合,反為益益昧於什麼是數了。物理學上今是機械應用技術的發達遮沒了知性的陽光,以致原理的發見力萎死了。羅丹與海明威是以人的肉體的生命力自隔於大自然的無際限。杜斯妥也夫斯基是以人的肉體生命的情知求與神對面,不知是要你身上一無所有纔可到得神前。人身本來亦是大自然的空與色,所以人身為神所造,然而歷史上到了衰頹之世,人被肉體的男女情慾淹沒了,不復知男女之始是有大自然的陰陽清肅。
老子所以提醒人到時候需要又來一次原始返本。禮記裏且有特別規定:「是故大樂不和,大羹不調,大祭用醴酒生魚,有遺味者矣。清廟之瑟,朱絃而疏越,一唱而三歎,有遺音在矣。」唐朝的雅樂傳到日本,戰後有一位法國的音樂家來日本觀雅樂,非常驚歎於其能用不協和音,此即是行於繁華而仍能有著音樂之始的潑剌。世界上各國都有文字,而惟獨中國有書法,漢字原是基於象形,但不同於繪畫的象形,書法的字體是寫出了萬物成形之始。又善書者墨具五色,並非真有紅黃藍白黑五色,而是善書者的性情與筆力能寫出了顏色之所以為顏色,尚未成為紅黃藍白黑的色之始。
張愛玲真是絕世聰明的女子,彼時她像現在朱天文朱天心的年紀,她路過斯宅看戲,信裏說戲台下的那些鄉下人彷彿是幾何學的點,不佔面積的存在,她這一語使我明白了人身是如來身。她一次說西洋人有一種隔,隔得叫人難受,這又是一語打著了西洋一切柀ξ鞯囊ΑV焯煨脑凇笓羧栏琛寡Y寫「風起的時候」可以匹敵得張愛玲的這一句。什麼是中國的現代文學與天才,就從這裏來評判。
張愛玲說西洋人的隔像月光下一隻蝴蝶停在戴白手套的手背上,她說這話是在抗戰後期,今已過了三十餘年了。今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世界性的產國主義社會的物量成了一切,也不再單是西洋人的事了,我們周圍的青年,也多是像把頭蒙在塑膠袋裏聽錄音機械播送的音樂,食物是味精的味,顏色是化學顏料,天下孰知正音?孰知正味?孰知正色?刊物氾濫,連小孩亦無復單純感知字的美。現代人是這樣的對物的素面隔斷了,也就是對大自然隔斷,與神遠離了。
所以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則的提出,來到了大自然裏,來到了神前,與我們的祖先開啟新石器時代一般的智慧新發於硎,現前也像是一萬年前我們與祖先一淘在發明數學、音樂、天文學、輪、槓桿、轆轤、物理學當時的心境。我們重新來制禮作樂,文學上亦自然產生又像堯典虞書、商頌周雅的高曠強大作品,其餘勢一直走到西漢文章那樣的。
這就是我們的使命。
※論文的時代
春秋戰國是論文的時代。此是因為彼時把新石器時代以來的文明全面加以理論的學問化,所以當時的論文有知性的新的光輝與勁勢,刺激了文學自身的創造力,故有離騷與其後西漢的文體的。
原來當初新石器時代的人發明了數學、音樂、天文學、文學、輪、槓桿、轆轤、與物理學,確立了農工與手工業,製衣裳宮室器具,當初在一淘的幾個民族分袂了,在新地域建設起美索波達米亞文明、埃及文明、印度河流域文明、漢文明、倭文明。其中惟漢文明自黃帝至殷周成就了井田制的王天下。文明史上這一段有數千年之長,都是為之而不自知其故,因為都是天成的。
而及至春秋戰國,忽然起了學問化的運動,即是要知道凡百的所以然之故。譬如無與有之理是原先也已悟得了的,又如易經的卦象與爻也是原已知道的,至老子纔正式提出了「無」與「有」的字眼,而加以理論上的說明。還有孔子是作易繫辭,說明大自然的所以然之故。這也就是明明德的運動,把原來是文明之德的柀ξ鱽砑右岳碚摰膶W問化的說明。這個學問化運動,在希臘與印度也與我們同時出現,那邊也有詭辯派與外道,像我們這邊的諸子百家爭鳴。彼時何以中國、希臘、印度會不約而同的起來學問化的潮流?只能說是因為世界史上有過這樣一個大節氣。但希臘人是在文明的根本問題無與有的題目上,纔開頭就已挫折了,對大自然的所以然之故到底攻打不進,他們只做了數學的學問化。印度人也是在無與有的主題上答得不夠分,他們是說「空」與「色」,但他們不知道空與色之際,所以也做不出成績來。
惟中國春秋戰國時的學問化運動纔真是做到了普遍與徹底。新石器時代發明數學,即是要到易繫辭才來說明了數的所以然,數是在於物之象。易繫辭與老子莊子不從物侃θチ私馕镔│,而從物侃Ρ翅岽笞匀坏囊庵九c息的陰陽動靜剛柔來說明物侃ΓB天體在內,如此,天文學與物理學的所以然之故亦都說明了。大自然是「神無方而易無體」,世界上沒有哪一個民族能像中國人的把神亦可以理論來說明的。大學的格物致知,與老子莊子說的棄知,是把新石器人的悟亦說明了其所以然之故了。希臘哲學裏沒有說悟的,印度人有說明悟(他們稱為覺)的,但是他們的覺沒有對象,還是說明得不好。惟有大學的格物致知與老子莊子的棄知,纔可以把技術的太始輪、槓桿與鑣驢的發明(是與數學、物理學、天文、音樂、文學等的發明在性侃ι喜煌牧硪环N發明法)的所以然之故亦來說明了。音樂是新石器時代發明的,世界上也只有中國的「樂記」能以理論說明音樂能說明得這樣好。
孔子而且把大自然的無與有,在人事上取名為仁與義,樂與禮。孟子更把老子莊子的棄知與無為,取名為良知良能。於是把新石器時代以來的文明全面加以理論的學問化,可比把田地都來重新犁翻過,好播種新的作物。這樣就起來了諸子百家爭鳴,他們都是寫的論文。這知性的新光輝與勁勢,刺激了其他面的創造力。先是文字,向來甲骨文的形體大致是規定的,殷周銅器的銘文雖生變體,但也有個共同標準,可是一到春秋戰國,各國的篆書的變體就驟然增多了。政治與產業方面是變制變法,軍事也出來了新兵法,衣裳、宮室、器皿方面也出來了新式樣,文學方面是論文刺激起了文學的全機能,如此乃出現左傳、國語、國策、以及楚辭與後來西漢的文章。如果沒有春秋戰國這次理論的學問化的大運動引起知性的新的創造力,是不可能開出後來秦漢的天下的。
人皆只當希臘的荷馬史詩是一個特色,不知中國春秋戰國時代的論文才真是一個特色。與中國的比起來,西洋的哲學論文,政治學經濟學論文,軍事學論文,科學論文等都不是文。印度的論文如大智度論,瑜珈地師論,因明入正論,或唯識論等亦皆是沒有文。而中國的論文則有易繫辭、禮運、樂記、老子、莊子、孟子、孫子,其為西洋與印度的論文所不可及者有三點。一、其立論的理是依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則演繹而來,乃至如韓非子,亦還是有老子的「天地不仁」為其思想,比西洋的法治論高曠。再如孫子,他是一寫就寫出了永遠新鮮的兵法論,德國克勞塞維茨的軍事學是把握了現代的技術方面,但在原理上還是不違孫子,不及孫子。至於易繫辭與老子莊子,是今世紀發現了素粒子,亦在原理上不出其範圍,物理學者與天文學者要想說明素領域的現象及新發見的天體的現象的所以然之故,遠不及易繫辭與老子莊子所已達到的,那是已到達了大自然的絕對。
中國春秋戰國時的論文非外國的可及的第二點,是發明了許多新字新語,一種是用以說明「無」的,如物象的象字、乾坤、陰陽、虛實的虛字,與「彷彿」、「窈冥」的形容詞,與仁義的仁字、禮樂的樂字,皆是新字新語。又一種是用以說明「生」的,如「萌」字、「息」字、「屯」字、「茁」字。與說明水的生態的「涓涓」、「潺潺」等字,說明草木的生態的「蔥倩」、「蒼鬱」等字。又一種是說明無限時空的字,如「宇宙」、「天下」、「世界」、「人世」等,與其形容的字,如「悠悠」、「渺渺」、「迢迢」等。
這種種新字新語使春秋戰國時的論文的特色的內容得到明確的表現,而且使論文成為詩的。數學與物理學亦有其獨自的符號與用語,但範圍很窄,多拘於「有」,而西洋哲學的字語更是粗陋,他們的論文又怎能及得中國的。印度佛經裏有許多說明「空」,與說明無限時間與無限空間的字語,但是沒有說明「生」的字語,也沒有陰陽的字語,所以印度也還是沒有好論文。
中國春秋戰國時的論文非他國的可及的第三點,則是中國的文章的造形就是有陰陽虛實與位置變化的,只有以這樣形式的、徘徊徐疾,有調而非旋律的文章,纔能適應於寫出中國的論文所特有的那種內容,所以必然是文學的,不是西洋的那種邏輯體系的報告文學式的文體寫的論文可比。所以春秋戰國時的論文能起左傳、離騷、西漢文章的帶頭作用。亦可說左傳離騷漢賦與史記都是帶有理論文的色彩的。
如左傳裏諸侯間行人與司賓的應對,每能辭達而辯明,國語則多是正正之論,國策更有理論的縱橫可喜。楚辭可說是純文學,而如離騷與漁父辭都是在要明世事的是非與人生道德價值的再評定。如宋玉的風賦與登徒子好色賦,皆帶有應對辯論。西漢的如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亦是起於辯對,終於正誼。又如司馬遷的史記,自云蓋欲以「窮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其性格就是理論文式的。史記的每篇都加有「太史公曰」的論評。
中國文明有一個理字,上自朝廷,下至民間,無抵抗的被接受於日常生活與人事的全面。西洋只有數學的理與物理學的理被萬人接受,而中國的則是包括數理物理在內的通於天地人三才之理。一偏的數理與物理在西洋文學就要暫時被放棄,而中國的是大自然之理,雖在詩文裏亦不例外。
中國文學是知性的,情操亦知性化了,所以無論詩文皆自然帶有理論式。這拿日本文學來對照,就很明白。日本的萬葉集相當於中國的詩經,詩經裏大雅最是多講理論,萬葉集裏的歌則純於抒情,沒有是說理的。以李白的詩比日本西行法師的歌與芭蕉俳句,便知李白詩裏處處有敘事說理,因此日本人以為不及西行與芭蕉的純文學。但這是狹小的見識。李白的詩正是好在詩與非詩的邊際。理也要看是什麼樣的理,合理主義的理當然不可以為文學,但中國的是依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則的理,這理自身就是詩的,而詩亦必是知性的,說理可以說得來極自然。還有中國文學可以敘事即是抒情,則是因為那敘事真能格物,寫到了物背後的象。
文明的歷史,新石器的始生文明自約一萬二千年前至約七千年前為一期。至伏羲神農而入於變期,伏羲畫八卦,神農在黃河流域新定農業。伏羲畫八卦是新石器時代發明數學與天文音樂等以後唯一的大發明,為西方古文明國所無。而至黃帝,則又入一變期。自伏羲氏至黃帝(約為七千年前至五千年前),有似自春秋戰國至秦漢,但是這變期較春秋戰國更長,約為一千餘年。自黃帝起開出一個新創造的時代,下至殷周(約為五千年前至三千年前)為一期,正式成就了漢文明。而至春秋戰國,又入於變期,下去開出了秦漢,又是新的創造,自秦漢至明清凡二千年間,又為一期。而我們現在,是從清末與西洋接萤σ詠碛质侨腱蹲兤凇?
伏羲畫八卦,是次於新石器時代發見與發明數學、天文學、音樂、輪、槓桿、轆轤的奇蹟,是人類知性的又一次高揚,故能開出黃帝至殷商的新成就。春秋戰國的把文明來理論的學問化,這又是一次知性的高揚,故能開出秦漢的新制度與文物,可以沿用至於明清凡約二千年間。而我們今來提出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則,便也是為了今日我們入於新的變期,要有又一次知性的高揚。中國文明第一期從黃帝算起,第二期從劉邦算起,而第三期要從 孫文先生算起。
漢朝真是高曠雄勁的,有新的政治產業制度,新的宮室建築與道路工程,與衣裳器皿。漢朝有新的一統天下,有行於新制的強大兵威,凡百皆異於殷周的。我們只看當時的摩崖銘刻的字,如楊淮表紀,石門頌的書勢,那氣魄之大,真使後世善書者覺得不可及。所以漢朝的文章亦有這樣偉大,漢賦是對彼時新的日月山川物產,宮闕市朝人物的盛大風景的歡喜禮讚,所以漢賦有這麼多新字語,而其旨歸於對天地寅恭,風動於情而絢於禮樂之正的一種思省。這漢朝文學的殿後是曹操的樂府詩與其手札。
※新情操的時代
六朝是文學上新情操的時代。
六朝是中國文明入於新的變期,底下開出隋唐,與以前秦漢制度上雖有所改變,原則上並無異,新異寧只是在於情操上,這最是見於文學。
五胡亂華,肇因於晉之清談誤國,而晉之清談實遠從對於柀h崇儒之反動而來。
原來漢民族的精神是在黃老,儒家的則是路,也要有精神纔能走路,所以是要兩者合起來才好。西漢尚黃老,然至漢武帝已同時崇儒,而當時的大儒董仲舒也講陰陽五行,參雜黃老,比董仲舒稍前有賈誼與晁錯,實是儒術而兼法家者。法家在歷史上每是儒與黃老的接點,如王莽,如王安石,皆引周禮行新法。但至柀h,變得儒教一尊,摒棄黃老。漢武有求賢良茂材詔,而柀h改為舉孝廉,取士必以儒,氣象遂不及西漢,此在文章上最易看出,漢書不及史記,馬融、張衡、班固的賦亦不及賈誼、司馬相如、楊雄。所以從文學最可見歷史上朝代的氣運。柀h是儒教固滯了,使人不得舒發,故起來了黃巾之亂,把這固滯來打破了,開出三國,才又見江山如畫,一時多少風流人物,就中曹操雖經生出身,其人卻是黃老的。曹操的詩文接於西漢。
但是儒教亦不可被偏輕。儒教的獨得處是孔子的尊王大一統,使時人都有安心立命的侃嵎€重感。晉朝承魏,平蜀滅吳,統一天下,陸路與西域交通,南方海路,與羅馬交通,王愷石崇因以致珍寶財富,張華因以博識新異之物,裴氏因以測定新地圖。當時的音樂與舞亦翻出地方性的新趣,如白紵舞是吳地的,齊謳是齊地的。當時是四方賓服,戎狄亦來歸順,入內地雜處。當時天下的規模與新氣象,可說是漢武帝以後所初有。然而缺少一個絕對的大意志力來統攝。賈后一婦人,以朝廷為兒戲,八王之亂,皆五胡亂華之漸,而天下遂此崩壞。
晉人是偏輕了儒,缺少了尊王大一統的意志力來統攝當時繁華,遂流於享樂與放誕,以為曠達。當時的朝士清談老莊,但是與西漢的尚黃老不同。尚黃老是有個黃帝疆理天下的意識的,去了黃帝而單說老莊,則真是懶惰無為了。
但亦到底是初平天下之後有一種雄勁,如陸機的文賦,左思的三都賦,便都有這種雄勁。三都賦不可當它只是模倣班固的兩京賦,其實是因為晉朝承魏,平蜀、滅吳,時人對於魏都吳都蜀都數十年的新開發的成績,看了有一種情感上的興起。鮑照的也好,但是覺得小了些。竹林七賢中是阮籍與嵇康的詩文好。
晉初其實政治上也是有大人材的,如裴頠、衛瓘、張華,都不是空談之輩,可惜多死在賈后與八王之亂,以後就把晉朝的命運交給清談者王衍了。總總還是因為尊王大一統的意志不立。及洛陽陷於匈奴族,晉元帝渡江在建業即位,尚要王導於儀式中對帝表示敬意,群臣纔亦有了敬意。其後王敦、桓溫、謝玄輕率跋扈作逆,皆見時人的尊王大一統的意志一直還是不立,如此則雖有溫嶠、祖逖、桓溫、劉裕、劉琨等從事北伐收復中原,也是意志力不夠的。
晉時公卿臉上傅粉,吹笛,有馬車好坐不坐,講究坐牛車,日本平安朝效之,至今每年三月祭節,京都尚有公卿儀仗隊,武士弓矢前導,公卿坐牛車,婦人宮裝走在牛車前後,街道兩旁觀者可以想見當年。我看過一次,果然是非常美,然而黃老與儒皆不貴之。
自柀x轉入宋齊梁陳,文學亦綺麗不足珍了。
時代的大意志力是到隋唐纔建立起來的。不靠宗教的信心而可以有大意志力,這經過我們就要來研究,因為我們今天的世界現狀也是缺少了一個大意志力。單就文學來說,這也是建設中國的現代文學的一個大問題,我們要如何纔能有雄勁的文章。
五胡亂華,其嚴重性相當於北歐蠻族滅亡了西羅馬帝國。但是歐洲自此入於黑暗期幾達千年之久,而中國彼時則沒有入於黑暗時期。歐洲從此出現了許多蠻族國家,至今不得統一,而中國則五胡十六國隨又統一於隋唐。其原因,第一因為中國的不是農奴制社會,第二因為中國有士,能同化五胡,第三因為中國文明有統一天下的基礎。
晉時朝士雖然清談誤國,民間卻還是很活潑的,這從彼時民間歌謠之盛可以看得出來。中國歷史上幾次都是士的文學像日蝕的隱晦無力時,民的文學就像滿天繁星的璀璨起來。前如柀h,有讖緯童謠與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的樂府。又如羽林郎,日出柀δ嫌绲葮犯詭c民的文學,勝過同時代的士的正經詩文。後則如元明清士的詩文很少有可觀,民的文學,曲與平話說書的章回小說且是發達。所以民間起兵都是民先動了,士然後也被激發,而與之結合,來指導民。
五胡亂華,如石勒、苻堅、王彌、盧循之兵,實是中國之民參加者多,與中國傳統的民間起兵有所結合,纔有這樣大的聲勢。北歐蠻族入侵西羅馬,也有是裹脅農奴,也有是農奴脫卻土地的鎖鍊來附從,纔蠻族的軍勢能這樣盛大,但與中國這邊的性侃蓸印V袊駞⒓游搴鷣y華,極自然地收了使胡人同化之效。
士則如王猛、崔浩、高允。王猛同化了符堅,崔浩與高允同化了拓跋魏。亦因符堅與拓跋魏的軍隊裏參加有中國之民,所以他們不是孤立。劉淵到了劉曜,石勒到了石虎,兵敗即完蛋,苻堅以百萬之眾也是其敗即完蛋,此是軍中大半以上是中國之民,一旦被中國之民所棄絕之故。
王猛教苻堅掃蕩其他胡族,崔浩教拓跋魏只管出兵討平塞外,皆是為將來隋唐的統一華夏清塵除道,如云為王前驅。王猛與崔浩高允是結合了黃老與儒,尤其高允為文明皇太后與孝文帝行均田制,勸耕桑,立學校。當時的人們,是從五胡亂華的大殺戳大破壞,所謂天地不仁中打鑄出來了大的意志力,更從均田制與耕桑及學校再建了人世之信,如此纔開得出隨來的隋唐時代的。
回想起來,從柀h儒與黃老分離,晉又清談老莊而輕儒,至王猛崔浩高允纔是黃老合於儒了。自晉朝缺乏統率時代的大意志力,直至拓拔魏始又再建立得此大意志力,其間時勢的經過,也真是使人辛酸與歡喜的。
孔子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宜。」歐洲的蠻族入侵,陷入黑暗時期中,倘無基督教的信神,人真不想要活了。而中國人的信卻不靠宗教,而是靠集義而生的浩然之氣。這是孟子說的,集義是做的事有了成績。最大的信是面對大自然,見著神了,如果我們所做的事是對應大自然,通於神明的,就是義,集義是做多幾件。新石器時代發明了數學、音樂、天文學、輪、槓桿、轆轤、物理學、文字,這就保證了文明的歷史遂行的自信,因為這些發明是對應大自然,通於神明的,是孟子的所謂集義。我們今日在做的事,譬如過平常的一天,寫的隨意的一篇小說或散文,也是個發明,如 孫先生說的是革命的。用宗教的語法是可做神的見證的,這樣的事多做幾樁,自信就增加了。
信神是絕對的,而自信則是成長的,孟子稱為養浩然之氣。大自然的意志同時亦是息,養氣亦就是養志,志是集義的信來養。
這信亦是培養時代的意志力的。五胡亂華二百年中,華夏之民是怎樣又建立了時代的意志力的呢?這問題正也是今時我們的問題。
顏氏家訓中,言彼時不但被五胡淪陷的北方,連南朝的年輕子弟也流行彈琵琶,學鮮卑語,眼看華夏的傳統文明要掃地以盡了,焉知下去卻開出了隋唐,是華夏文明的新生。原來彼時也不必看得這樣悲觀。依現在的例,青年學生彈吉他、唱英文歌、跳外國土風舞,然而依朱天文朱天心文章裏所寫的看來,他們竟也還是中國的兒女。這些女孩子、男孩子可被寫成「擊壤歌」的好文章,這就是有可被敬重的了。便如大陸的人民與中共,也是可被張愛玲與陳若曦寫成好文章。可以相信今是在中國文明的同化與新生中,像一朵花,等到將來一陣好風就會忽然開滿的,像五胡亂華期間華夏文明的同化與新生,忽然一陣好風就開出隋唐了。這裏的消息惟有文學最感知得,也最說明得。此所以文學必是革命的,依 孫先生的話,沒有革命即沒有文學。
五胡亂華,中國並不陷入黑暗時期,此是漢民族的真本領。劉曜陷洛陽,據懷愍二帝,使之青衣行酒,世上已無何物尚是至尊至貴。其焚殺戮,人口十損其七,大難臨頭,家人骨肉豈顧生離死別,除驚駭與苦痛之外,人間尚有何物是感情?城闕市廛皆成瓦礫白地,田野荒為茂草,往往百里不見人煙,古來尚有何物是堅牢的?中國人是悟得了天地成毀之理,知易經說的神無方,則知老子說的天地不仁。
五胡亂華時佛教方盛,而中國人僅取其太上去愛,因為至親則單單存在就是一切;而不取佛教的無常苦空之說。對佛教說的救苦難亦淡然,因為天道與求救有點不對稱。當時的高僧南有慧遠,北有僧肇,皆寧是以知性為法悅,可說不是宗教性的。
中國人是不假宗教,而悟得了大自然,與神同在,與神一樣的無方,大難不死,即刻又跌宕活潑,所以北魏的均田與江南的新耕桑會復興得這樣快,佛教則只當是一陣風吹醒了大家,一時紛紛都想來閑創作,如敦煌的佛刻與壁畫,洛陽的伽藍與南朝的寺。他們拜佛也只是極認真的閑情。大家又都來舞西域的舞樂,尤其北朝比南朝更氣象大,如北魏碑銘與摩崔的書法,創造性最是豐富的。彼時的中國人同化胡人,是在這樣集義中養浩然之氣,漸漸養出統攝時代的大意志力了。
彼時的文學尚未即顯出有統攝時代的大意志力,要到後來隋唐統一了天下,初唐的陳子昂與李白這一代的文學,纔顯了出來。李白因此說六朝的文學綺麗不足珍。但李白與杜甫又都喜歡六朝文學的清新,那就是可珍貴的了。若像歐洲的因蠻族入侵而落入黑暗時代,是不能有清新二字的。
想像昔人當年,要當它是我三生石上事。譬如讀庾信的文章,即好像我自己是與庾信生在同時之人,而又好像庾信是生在今天的。我臨寫魏碑亦是如此。嵩高靈廟傳是崔浩書,每臨寫時總會使我想起拓跋魏時,崔浩、高允、文明皇后之事。
王猛、崔浩、高允皆懷王佐之才,而不事南朝,去幫北朝。文明皇后馮氏本漢民族女子,父死於拓跋魏,而她為拓跋魏皇后。此四人實是混一華夷,開出後來隋唐天下的大功臣,但於民族大義這話可又怎樣說法呢?
孔子稱讚管仲攘夷,漢朝對李陵北敗降匈奴亦處罰極嚴。然而漢魏與唐朝的詩人皆對李陵抱有好意。李陵自己卻也並不曠達,他見蘇武使匈奴被勸降不屈,曰:「陵與衛律之罪通於天矣!」因泣數行下。而他又對漢朝對他的家屬極刑不服,自辯兵敗降胡,仍欲得當以報漢,此憤懋與自辯又屑屑為何哉?徒見他的不徹底。漢廷對他的恩已絕,而他引匈奴之兵北築李陵城,對付現代的俄羅斯,終他之身不使匈奴南侵。漢廷是漢廷,他對漢民族的華夏還是報了恩的。但這亦豈不是徒然的屑屑嗎?像他這樣亮烈的人,只落得都不徹底。這不能來批評,只可以詩來見證。送別蘇武時,李陵的河梁之詩所以是千古絕唱。
王猛、崔浩、高允、文明皇后與李陵不同。他們是生當五胡亂華,故為天下重於為國家,為文明重於為民族。 孫先生有云:世界大同要通過民族主義,第一先要弄好自己的國家。然而歷史上是有亡國的時代與亡天下的時代,這層分別顧炎武說得很清楚。五胡亂華是破壞文明,亡天下的時代,志士只有存天下,然後纔可再講復國。也不是復國,而是重新來開國。文明也不是可以被救護保存,而是只可以來打開新的王化,使文明更生,有漢文明在,漢民族亦自然在了。王猛、崔浩、高允、文明皇后所做的,後來歷史開出隋唐,都被證明了。
王猛對於南朝已不存希望,然而還是心有切切。王猛、崔浩都不使其主對南朝用兵。文明皇太后攜幼年的孝文帝在身邊,建都平城,不肯南遷洛陽,為使拓跋魏的勢力不逼近南朝。文明皇太后攜孝文帝訪問禮遇高允,勸耕桑、建學校、行均田,做得如此切實,便漢文明歷然皆在了。他們皆自己是漢民族的意識很強,崔浩監修拓跋魏的國史,被道武帝所殺,便因他的這民族意識。
文明皇后美貌年輕,有教養,為她的英雄丈夫所愛敬。夫死,她為太后,尚只二十幾歲,嗣君是前妻之子,看她像高嶺之花。嗣君亦是年輕英雄,連年親自領兵出塞外征伐蠕蠕等蠻族,難得回平城,為了少與她見面。因為照胡人的習俗,是父死,妻其後母,但是文明皇后斷然示以漢民族的禮儀的威嚴。
若沒有王猛與崔浩以夷制夷,做了統一諸胡族的基礎工作,後來隋唐的統一天下不會來得這樣快。還有文明皇太后斷行的均田制,則是開了唐朝的產業繁榮,若沒有文明皇太后,將也不會出李白。連後世日本大化革新,行的均田制,也是仿效北魏的,奈良朝還把新都亦叫平城。但是他們可知道文明皇太后的名字?
這位年輕的皇太后當年卻也戀愛過李沖。李沖是廉潔勁直的人,從他的指揮建築平城可見他的才識。漢魏六朝的女子是像「擊壤歌」裏的小蝦,對男人的態度很開豁。後來她的重孫媳胡太后的昵楊白華,唐朝又有武則天寵張昌宗,文明皇太后的卻不跟她們一樣。胡太后崇佛,文明皇太后卻絕少到佛寺,她是生活清儉,而有一種威嚴。李沖因悉其弟受賄二十兩銀子,激怒致疾早折,我再查查歷史,原來李沖是唐高祖李淵的祖父,太宗李世民的高祖。其後文明皇太后還另外愛過一兩位朝臣,亦都是人物,自有地位,不靠太后,太后亦不賞賜,不是寵昵,是清平的愛。文明皇太后崩時四十九歲,她一手管教出來的孫兒北魏孝文帝是歷史上的明君,比起西太后的對光緒帝,真是使人想念她不完。
北魏自太武帝至孝文帝為最盛,文明皇太后在世時每回年節慶典,塞外番邦與西域皆來朝貢獻舞樂,南朝亦來使節參加,以前她為皇后時是與先帝並坐受賀,及為太后,是孝文帝侍側並受朝貢。那萬民的歡呼與舞樂皆為她與幼帝二人,人世有一種強盛,而這強盛也是她參加創造出來的,這不只是大魏的國運,而是整個華夏亦都在蘇醒,像朱天文的文章裏寫的田在喫水,聽得出聲音來。
後來是北朝的文學還勝過了南朝的。南朝款待北朝使臣,請其賦詩,有「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句,南人始不敢輕之。及庾信去江南仕周,有力量的文章逐只在北方了。
我們讀南北朝文學,是讀取彼時人的心意,尤其是北方的。當年他們對華夷事情的大氣,他們的開豁,他們的心底裏有一件切切的柀ξ鳌O裢趺汀⒋藓啤⒏咴实牟怕灾怯嬇c做事平明確實,不輸張良韓信蕭何,那都是歷史上到了天意要開啟新時代的氣運上,纔出得來的人才,如文明皇太后的清儉、廣大、威嚴。
但是太大的與太真的柀ξ骶碗y知。
魏書對文明皇后就有微詞。又且魏書是與北史一起,還有南史也一淘,到了唐貞觀年間魏徵纔奉命監修,至開元年間可能尚未為人所見,所以李白詩裏不及崔浩,否則他一定喜歡崔浩的。李白詩裏有讚美王猛,因為王猛與晉書有關。至李商隱始有詠陳後主及北齊宮中事,是見南史北史已在李杜之後了。而李商隱只會詠當年的宮中事。後世到了宋朝的文人,他們在情操上更對北朝遠了,蘇軾猶然,而況其他。
北魏書法比南朝的更多創造性的變化,歐陽修集古錄中多載北魏的碑刻,而全然不知其書法之好。他對北魏的人物亦同樣。
西漢文章的氣運是從春秋戰國而來,盛唐文章的氣運從魏晉南北朝而來,所以西漢與盛唐的文章都有這樣的偉大,不是其後可及,其後是雖北宋的文章亦所不及的了。
唐朝的詩人最好是李白。
李白詩是上承西漢,下合南北朝而成的盛唐樂府。北朝的人物史事他雖未習,可是北朝的舞樂,包括西域傳來的胡樂他都歡喜,宴席上他飲醉了還自己來舞,他的詩多有用樂曲為題的,如「青海波」、「烏棲曲」。烏棲曲、採蓮曲等是江南的,李白大概只是看,自己不舞。他舞的多是北方的,青海波之外還有好多。
原來詩與樂是一個,詩經的詩無有一首不是樂,孔子說學禮學詩,就是學禮學樂。是後世纔有樂府詩與非樂府詩之別,漸至於非樂府詩倒成了詩的主體。但是禮樂文章,當然詩即樂是對的,所以文章有調,詩要吟,並非都要譜成舞樂。樂是在於樂意,不一定在於樂曲。把李白的話與杜甫的詩比較,李白的樂府詩多過數倍。而且李白的非樂府詩亦都是富於樂意的。朱天心的「擊壤歌」像李白的詩,整個的是飛揚的。如此說明了,就可明白李白詩的偉大,第一在於詩即是樂。
李白又是第一個把士的文學與民的文學來結合在一起的。
李白喜歡的那許多舞樂,都是北方的與江南的民間的,並非郊祀與宗廟朝廷之樂,為後世儒家所不屑一顧的。而李白把來作詩題。
中唐時張籍亦做得好樂府詩,劉禹錫亦採竹枝詞入詩,但皆不及李白的詩是整個的與民的文學生在一起,不止於採用。這也像朱天心的「擊壤歌」的大眾化,若要問她的大眾化是在哪裏,這可是難以回答。而李白的人又是士之極致,像朱天心便也是格調極高的。李白求仙,求長生,只是因為他的人飛揚。他愛的是秦皇漢武,而又不以為然,不知道自己要怎樣才好。「擊壤歌」裏的小蝦,她但願與這幾個人永不分離,她要天長地久,卻又說自己只想活到三十歲,一忽兒又想想活到四十歲也好,與李白一般的認真得可笑。
李白的詩豐富,只覺是心頭滿滿的。
「擊壤歌」也有這種滿滿的感覺。卻又並沒有什麼事情,有的只是滿滿的浩然之氣,像賈寶玉對眼前諸人都是難捨難分,只願相守到他死了,化為飛灰,然後可不管了,化為飛灰尚有痕跡,要化為一股氣,吹得無影無蹤。
李白是他的人滿滿的,所以樸素而繁華。李白的詩與楚辭相契至深。楚辭有江南的花草與迎神賽會的繁華。洞庭湖君山娥皇女英的斑竹淚,山海經裏的燭龍這一類傳說,在屈原的「天問」裏多有,詩經裏可沒有。前幾年在長沙掘出西漢一貴婦人墓裏。即有一件女袍繡的「天問」裏的龍與日月,李白最喜歡楚辭裏這些的。還有是他也與屈原一般的不安分,不過屈原的不安分自沉於汨羅江,李白卻是他的人一股氣滿滿的在人間不得安耽,風起的時候他又想飛了,像小蝦。
中國史上有兩件大事,一件是黃河流域文明與淮夷的文明結合,此是到商朝纔完成。又一件是黃河流域文明與楚民族的文明的結合,此是到了漢朝纔完成。
漢賦是詩經與楚辭的結合。然而於詩則惟阮籍的詠懷詩中有用楚辭的典故。雖然如此,六朝的小賦是從宋玉的賦化出的。於詩,阮籍的是士的文學,尚有民的文學如有名的子夜歌,則顯然是楚辭的情調,但是也詩經化了。文學的同化真的像風,有這樣自然。而至李白,纔漢民族的文學與楚人的,總體的生在一起了。餘人如王維、孟浩然、高適、杜甫都沒有像他這樣。王維孟浩然高適杜甫他們的還是詩經的多。
思想上,李白的是黃老。黃帝是漢民族的精神,但尚未名為思想,到了老子的纔是思想。
老子與莊子都是生在漢域楚地的邊境,受兩種文明的激盪,所以出來這樣潑剌新鮮與生在山柀Φ目鬃用献雍苡胁煌x人的是老莊思想,少了黃帝的氣魄。李白才是黃帝打先頭,所以李白的詩比左思、鮑照、高適他們的都更強大,後人連蘇柀ζ乱嘣谶@一點上及不得他。蘇柀ζ伦钆宸畎祝谠娭杏性疲?
帝遺銀河一派垂 古來惟有謪仙詞
自李白以來千有餘年,卻有一位朱天心寫的「擊壤歌」。
現在有了朱天心,要來說明李白真方便。第一李白的身材生得不夠高大,不過因為是男人,總比朱天心高些。有見過李白的人寫他的眼睛好光彩,這使我想起「擊壤歌」裏的小蝦的十三點,自說她的眼睛是圓的,姑娘圓眼睛還好看?其實朱天心的眼睛大大的真是美絕了。還有世界上最美的就是聰明。
說起李白呵,他到處飲酒遊玩,熱鬧市區與山山水水的鄉下他都玩個不厭,這也只像小蝦的會遊盪,台北的街道與宜蘭的溪流都好,與愛喫處處地方的名物。只是李白沒有一批死黨,他不守在一處,而是一地方一地方的玩過去,到處的地方長官都仰他的名陪他遊宴。李白是比王維杜甫天下聞名,像朱天文說的淡江的同學都說朱天心。
杜甫比李白,猶如班固比司馬遷,班固對司馬遷有微辭,杜甫部與李白要好。
杜甫的是寫情,李白的則是一股浩然之氣,所以李白的出筆最快,他有許多詩都是在宴席上寫的,別人請他再寫一遍,就又走了樣,兩首都收在集裏,兩首都好。日本明治天皇也是在臣下的奏疏背面一寫就是一首歌,可惜李白的話有十九都散失了。因此我想起朱天心寫文章的快法。仙枝說朱天心「擊壤歌」有一回是一晚寫了一萬字,而沒有一處不精彩。
以前我有一個時期忽然不滿意自己來,李白也讀煩了,覺得它千篇一律,都是寫的飲酒,遊玩,說大話,他說英雄,我可是不要英雄。後來到了日本,住在柀┒际捞锕葏^奧澤時,每出門在站頭等電車時帶一冊小本的李白詩看,看到了秋浦歌十首,纔知其真是寫得平實深至極了。亦許一樣會有人覺得「擊壤歌」寫來為去無非是寫的遊盪喫柀ξ鳎瑒硬粍泳汀笟q月」、「山川」、「日月」、「名目」。但這是與我曾有一個時期不滿意李白一樣。「擊壤歌」我已看到第三遍,一路的句子都想把來加圈。
李白詩比杜甫詩少事情,但是文學不在於此,詩即是比小說少事情的。杜甫前期的詩,我喜歡他的與高適岑參登慈恩塔詩,後期的詩是以安祿山之亂為界,其代表作是北征。他對於兵亂的感情完全是正大的,對於朝廷與天下蒼生復興的期待之情也是極切實懇至的,一篇「北征」詩裏處處有開闔迴盪,皆成風景,後人有謂韓愈的「南山」詩可比「北征」,此是不知文學。「北征」有文心,「南山」只是文筆。杜甫還有過三峽謁禹跡祠詩「神功接混茫」,也是很大的。但李白的詩都不是這些。
李白是天之驕子,他對於世上的事物什麼都高興,又什麼都不平。他比杜甫早生十年,開元年間是唐朝極太平繁華的時候,皇帝亦優禮他,又有賀之章一班朋友與他在長安讌遊。當時的長安是西域胡人的商店酒店都有,佛寺道觀官家都來降香,大道約兩邊是楊柳間桃花,花時男女結隊看花,燈節男女結隊看燈,李白不比杜甫的是小官,他一生到處有人一淘鬨,像小蝦的慷慨豪貴,他會有何不樂,頂多也不過是像小蝦的無端又哭濕了一條紅磚路罷了,而他的詩卻曰、「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髮弄扁舟」。
而的確也是只有是他這樣的意氣,纔盛世亦可以長保持新鮮。而他就在遊玩而過潼關時救了軍營失火被問罪的營官郭子儀,是潼關的鎮守司令官哥舒翰聽說李白經過設宴招待他,他與哥舒翰說了,郭子儀纔留得一條命後來做了為唐朝平安史之亂的兵馬大元帥。這就是李白式的,不是杜甫式的。
安祿山之亂,玄宗幸蜀,太子在靈武收兵討賊,其時道路不通,永王璘在江南亦出兵巡王,李白方遊廬山,遂入其軍中。而其後成了永王逆案,李白得郭子儀免冠替他贖罪,始得減輕流夜郎,未至即赦回。
他流夜郎去時,路中地方官招宴,赦回時又地方官招宴,這一段期間他寫給人家的詩都是稱冤不平。讀他在永王軍中時作的「永王柀ρ哺琛故皇祝c「上皇西巡南京(四川成都)歌」十首,最是響亮熱心。天道糊塗而不爽,李白的事不是一句話可以言明,但是我絕對相信他。他可以不要辯,他的辯亦是糊塗而不爽,像天道不言,卻來鳥聲叫得糊塗。他的辯只是不平,他是對盛世也不平,對亂世亦不平。真真的要從亂世開出治世,也只有靠這股氣,不能靠杜甫詩裏那樣的情理。
詩必有浩然之氣。
※士弱民猶強
文學有節氣,如五月的竹筍,頭一批出來的頂好,末後的就差了。茄子初上市時紫潤活脫,到了秋茄子,就疤疤爛爛的。
初唐四傑與盛唐陳子昂、崔灝、韋應物、孟浩然、王維、高適、岑參、王昌齡、李益、李白、杜甫的詩都是鐘鼓、磬、琴瑟、簫與羌笛羯鼓、琵琶等眾樂之音,及至中晚唐,柳宗元、劉禹錫、白居易、韓愈、張籍、劉長卿的也是眾樂之音,但是樂調較隘了。隘則不自足,想要求變以為寬,李賀、孟郊、李義山、杜牧皆有其獨得,但終是不夠寬闊。又及五代之詩,遂只是一簫一笛或一鼓,各擅一技之長罷了。
至北宋歐陽修蘇軾等,詩文始又備八音,而且宋詩特有一種石磬之音。然而唐朝有秦王李世民的破陣樂,宋朝沒有,宋詩一般是不及唐詩的氣概。便如詞,亦是李白的兩首菩薩蠻好,李白的這兩首詞,像李陵河梁別蘇武的詩也只得兩首,是詞中的千古絕唱。
宋朝的文章詩詞,亦是南宋的不及北宋的好。如李易安即不及朱淑貞。朱淑貞的詩詞像前八十回紅樓夢,少有事故,多有風光,李易安的則像八十回以後,感動人而不感興人。辛稼軒、陸放翁、姜白石、張炎的詩詞都好,但是不及晏殊張先歐陽修蘇軾的。我在景美時偶然又讀讀全宋詞中晏殊張先歐陽修蘇軾這幾個人的詞,這回纔更知其軒豁、亮直、柔勁,連稍稍晚輩的秦觀、周邦彥都所不及,我很喜歡自己比從前懂得讀文章了。晏殊的兒子晏幾道說、「先元獻公詞中不作一婦人語」,這我纔明白晏殊何以能寫美人寫得這樣美了。
但是宋朝不及唐朝的氣概,雖蘇軾亦到底不及李白。隋唐是從魏晉南北朝的大變動中開出來的,而宋朝則是從殘唐五代之亂出來的,創造力不及,寧是思省的,觀照的,所以說唐詩如飲酒,宋詞如品茶。但打天下還是要酒徒,劉邦為亭長時就是好酒及色,柀ο慢R城七十二的酈食其是高陽酒徒。史家稱歷朝惟宋無女禍,這雖然是好,卻覺得何處有著不足。
漢末黃巾大亂,魏晉纔得小康,隨又五胡亂華,生民塗炭,真像遭了雷霆之劫,是從這裏又鍛煉出統一天下的新意志力來。所以信心是創造的。
唐至天寶遭安祿山、史思明之亂,也是胡人亂華,下去又黃巢造反,殺戮甚於黃巾,結果是黃巢的餘黨朱溫與沙陀李克用一族爭為華夏之主,而隨後是契丹石敬瑭進來又大殺朝廷百官,胡兵所過,城市鄉村居人與雞犬同盡。
但五胡亂華當年是有新的知識刺激,殘唐五代卻是沒有。五代沒有鍛煉出來統一天下的新意志力。吳越錢鏐,規制不及昔年南朝,柴氏在北,亦氣概不及拓跋魏。從這種格局裏轉出來的宋朝,當然比不得隋唐。宋朝是從開始就對於被異民族擤鴣最I的幽燕之地無辦法。
比起北魏與南朝的人才,五代的遠為不及,宋朝開國的人才亦不及唐朝開國的人才甚遠。宋朝人惟是把佛理添入於現世的情操,最好的是表現在蘇軾的詩裏,佛理成為宋詩格的一個要素。又則是陳搏與邵雍於易經有他的新思。
宗教都是否定現世的,宋朝人把佛理夾添入於現世的情操當然是本領。但以前六朝人是把佛經裏說的劫毀與當時五胡亂華,生民塗炭,文明瀕於存續與消滅在不可知之際的事態,合在一起來感得,比宋朝人的佛理情操大得多了。唐朝人把佛寺合於世俗的熱鬧,我覺得亦遠比宋朝人的講佛理好。
宋詩於佛理不講劫毀,只講真與妄跡,而妄跡亦好,幻與真相俱,纔是現世的活潑有光影明迷。此點自柳宗元詩與白居易詩以來,要算蘇軾詩裏表現得最好。但是這也不及李白詩裏的人世想要拔宅飛昇,有蓬萊仙山。蘇軾詩裏亦有仙意,想要飛去,但他的不及李白,是在李白有強大的時代的意志力,李白憧憬秦皇漢武,蘇軾的詩裏沒有。是蘇軾之後又過了將近千年,纔朱天心的「擊壤歌」有像這樣強大的時代意志力。
惟有宋儒程灝程頤與朱熹採用佛經的明心見性與靜坐,使人無可愛敬。
程朱他們對於佛經裏說的劫壞與空色真幻毫不感興趣,不但如此,他們是人家說句反話亦不曉,如杜甫居同谷七哀詩有一首的開頭四句是:「嗚呼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饑走荒山道,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及身早……」朱熹斥為「歎老悲窮」。他不知如古詩十九首中有一首的結句「蕩子行不歸,空林歎獨守」,其實真是貞潔的。朱熹還同調過程頤門人說蘇軾這樣的人應當殺卻,雖他晚年有題蘇軾畫竹讚,對蘇軾其人衷心表示敬意,但已太遲了。
易經,陳搏於先天數有新發明,邵雍亦於占有其會意。二人皆近道家。而程頤的所謂周易程傳,則與易經無關,只是在講他的正心誠意。朱熹的周易集傳比程頤用功,但亦只是有他的可取而已。易經本來於文學相關,程朱的易傳卻於文學不相關,其不好即從此點可以看出。
原來易經的主題是占國運,占當前歷史的天道與時局形勢,志士皆是如此觀其文而玩其辭,這就很是文學的,因為文學如梅花桃花荷花桂花,也是報的歷史的季節消息。所以左傳裏記占卜可以記得那樣好,上了文學。還有易經是人對於未知能活潑喜樂,如元曲裏桃花女與周公比占課鬥法,更有西遊記是開始於漁樵二人在閑話,驚動了涇河龍王,他要試試袁天罡的占天晴雨,下雨的時辰與雨量,也是上了文學。而程朱的易傳則與這種志士的革命性及庶民的活潑喜樂全不相關。文學是至程朱而壞,文學壞即是先王的詩教壞,即是禮樂之樂壞了。但此亦只是結果而非原因。原因是殘唐五代至宋,沒有像五胡亂華至隋唐那樣的出現時代的大創造力,出的人材亦不夠,若有像北魏至隋唐那樣強大活潑的士風,雖有程朱,亦將只是像王通(文中子)的不被人注意。(文中子的語句全仿論語,單是這點就已使人厭鄙他。)
歷史的浩然之氣實在要緊,後世儒者只知這氣是個人的修養,不知有歷史的浩然之氣,是全體民族在大災難中行險,集義而生的開出新時代的大創造力。殘唐五代至宋就是缺少這個。南北朝至隋唐是儒者通過當時發達的數學與科學而結合於黃老,及通過變法(行均田制)而結合於黃老。五代時數學與科學亦有一發達,陳搏因之能於易數有新發明。北宋尚出數學與科學的大家,而且變法亦有王安石的青苗與保馬法,但至程朱之學行於世,儒乃不屑於數學與科學,更不讀法家之書,乃至專讀四書,不讀周禮王制,儒遂與黃老絕,與黃老絕就是喪失漢民族的大自然精神與創造力了。
但王安石的變法失敗,乃是因為他考慮得不周全。
王安石的青苗保馬法與北魏的均田制皆依於周禮,但是均田制民自十八歲授田,至六十歲返田只需兩次手續,而青苗保馬則一年中要有幾次手續,假手於吏胥來辦就壞了。這要像周禮裏的王官與王民的關係,即是同生在井田制裏的當地之士領導農民與手工業者來實行纔可,不然則要有像現代的銀行制度亦可以實行得,王安石的新法是不具備這兩者中的任何一個條件,當然失敗。青苗法與保馬法若行成功,宋朝對擤εc西夏可以強大,但是當時亦缺乏時代的創造力來做背境,司馬光蘇軾等都反對。王安石的文章是有當時人所沒有的好處,但是他的文章亦無人繼。
自南宋至元明清,士的文章幾於全無可看,他們推尊韓愈,其實韓文就不怎麼好。韓愈肯定儒家,肯定世俗富貴功名。宋儒則是把禮教太肯定了。無論怎樣的好柀ξ鳎闳舭阉隙耍蜁切∈锹蜁峭T娫~遠比文章好些。但如元好問、吳梅村的話都缺少一個興字。明初高青邱與清初王漁洋的話中有好的。朱彝尊我是喜歡他的紅橋詩。還有是喜歡納蘭性德詞「孟姜女廟」:
飛雨殘陽影斷霓、寒濤日夜女郎祠、翠鈿塵網上蛛絲。
澄海樓高空極月、望夫石柱留題詩、六王如夢祖龍非。
結尾一句「六王如夢祖龍非」真是大。祖龍是指秦始皇。但就一般來說,從宋末到元明清是士的文學凋萎已極。
彼時亦有禪僧中豪傑,但是不得士與之結合,終究不能有結果。然而士雖疲?,民固健在,民的文學如宋平話,元曲與明清說書小說的旺盛,背後實含有隨時可以民間起兵的大行動力。但是彼時民的文學不得士的文學為領導,這就可見彼時士的對於政治亦無領導能力了。
蓋自宋末至清末六七百年中,士之豪傑者僅得耶律楚材一人,大儒只得孫詒讓一人。耶律楚材是禪僧之徒,他從成吉思汗出征,相元世祖忽必烈尊重華夷的制度。然而他只得一人,沒有有為之士的強大集團做他的背境。所以他不能比王猛、苻堅、崔浩對拓跋魏道武帝的威信程度。至元末民間起兵,士又不能領導,所以從民出身的明太祖朱元璋對於士完全沒有敬意,他隨意殺文人。明朝又待宰相最壞。若有像楚漢之際的與隋唐之際的多士,明太祖亦不敢這樣卑劣。
明朝與清朝都是最沒有創造性的。
明清士專於儒,儒專於科舉八股,亦有為朱王理學,或訓詁之學的,他們皆不屑自然界的知識,亦不知天下形勢,亦不會文學。否則清初康熙帝倒是個非凡的人,他是真知道漢文明,並研究西洋科學的,他對西洋的新知識都親自來學。他只是拒絕了傳教士的勸他信基督教。倘使有像昔年拓跋魏時崔浩高允那樣的智士幫助他,正可以開出一個大有創造性的新時代的。
當清朝康熙時,歐洲的科學新知識與方在開始的世界新形勢正可以是對中國文明的一個大刺激,當時若來接受它,可尚有如魏晉南北朝時接受西域文明的餘裕。康熙帝比俄國的沙皇彼得更早,當時中國還趕得及與英法德搶先併驅進入蒸汽機工業革命。英德法及後來的美國的進入現代產業,是依其原有的經濟構造的不同而變革出來的,所以雖一般的是資本主義,而在其過程上與體侃ι弦噙€是各有特色。而康熙時的中國的經濟基礎是世界上最強大健康的,可以比英法德等國家更有餘裕使工業革命可以自然成長,用不著像英國的荒廢耕地做成蘭開夏機器紡織業的牧羊場,也用不著待童工女工那樣殘酷,也用不著那樣爭奪世界殖民地。當時若就來做,是可以使機器工業被涵養在中國文明裏,與農業手工業有一調和,它可以不是資本主義,而是遠比西洋更新的產業體制,而且是世界上最強大的。當時若有這個,則全世界的歷史都將為之改觀。康熙時中國確是有這樣做的機會,現在 孫先生的開發產業,節制資本,與世界大同的遺教,與我主張的以農業手工業為主體而以機器工業為輔佐的產業新體制,早在康熙時若於新知識上完全開向西洋,是可以大有餘裕來自然地形成,被創造出來的。
然而康熙帝時沒有像拓跋魏時崔浩高允那樣的士幫他。
從宋末到元明,再到清朝,士是只有越來越變成閉塞固陋,沒有人像漢唐之士的對帝王「談笑間、檣艣灰飛煙滅」,而且他們也自外於民間起兵。太平天國就可見得是士與民間起兵無緣。曾國藩這邊的又只有第二、三等之士,雖然平了亂,也缺乏創造性。
欲知當年事,只須看當年的文學。
自宋末至於元明清是士的文學固陋已極,但民的文學一直到清末依然好精神,如平劇,說書說白蛇傳,說秋香三笑,小調唱孟姜女,閑書看三國演義,說唐,精忠岳傳,征柀φ魑鳌J康奈膶W固陋,是反映國之政治已失風光,而民的文學的好精神則見證了中國的民族尚一直是旺盛的,所以有從反元朝的民間起兵,到反清朝的民間起兵,但是可惜了幾次都是當時之士不夠來領導。
※今日何日兮
辛亥起義當初,志士遠溯黃帝紀年,纔是士的第一次覺醒,他們對世界的新形勢與新知識開了眼界。且自從 孫先生,這般人又有了士的文章。 孫先生上書李鴻章,使人想起西漢賈誼的陳時事疏,三民主義原稿與建國大綱更是直接從周禮而來。鄒容的「革命軍」文氣似楚辭。康有為梁啟超的文章有王安石蘇軾的明快。可是言文學者多不及之,以為中國近代文學要從五四時代的文藝作品算起,這是把文學看得太單薄了。「山河歲月」與「革命要詩與學問」就是繼承漢魏的、與 孫先生一派的文章,用五四的新文體,而把五四的文學來打開了。
五四是中國文學的一個革命,但是五四犯有三個錯誤:一、否定禮教。二、否定士。三、把文學作為藝術的一種。
把文學當作藝術的一種是把文學看小了,這我在前文已有說過。這裏只說禮教這樣柀ξ鳎褪强隙赐稳逋脚瞬豢沙鲩T一步。但是五四把禮教來否定了,這又人的情意漂失了。禮教只可有更革,但史上每換朝代,頂多亦只是改了正朔與服色,沒有改到祭祀與賓主倫常間之禮的。禮儀是中國人情意的表現形式,五四在原則上把禮教來打倒了,至少在文學上寫中國人的情意沒有了形式,以至小說裏用了西洋人的情意與動作的形式來描寫中國人,這樣,文章先就不美了。
五四的文化人又否定士,是因為西洋無士。士是先知先覺者,布衣疏食,而志在於天下,與民主的個人主義立場不合。魯迅一代的前進文人,寧願他們的兒子做個電氣工人。如日本的教師組合,都當自己是勞動者,不知有士之貴。但我還是喜歡世間有貴人。古代希臘是哲學家最尊,日本則歌人最尊,但都不如中國的士好。
中國的讀書人是士。士因自己是貴人,所以他知道世上有尊貴的人與尊貴的物。我曾見一處事務室的職員是好女子,後來聽說她嫁給汽車司機,很替她覺得不配以的。「擊壤歌」裏的小蝦說自己絕對不會愛商人,這使我讀了很高興。蘇軾題虢國夫人郊遊詩有「座中八姨真貴人,走馬來看不動塵」。我也有詩贈日本陶人上田桓次,他家住京都郊盞山,於此燒窯,詩曰:
西京無復舊公卿 隴畝尚棲真貴人
盞山若問世消息 佛火仙燄劫初成
文章是寫的絕對與永恆,這只有作者是士纔能。這是從古老的周禮裏王官與王民的貴氣,然而這纔真的是新鮮柀ξ鳌?
辛亥起義原是士的復醒,與民間起兵結合,但是士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隨即陷於思想上的大迷惑。他們對於舊是不讀古書,對於新又不看看今世紀西洋在物理學上與天文學上的新發見,更不看看西南亞細亞的古文明的地下發掘,也不對 孫先生的思想求了解,而說要科學與民主。他們自外於中國的歷史的現實,亦於世界的歷史的現實無知,他們不知自己是站在什麼地方,他們於民疏隔了。辛亥之後,民間起兵繼續一浪推一浪,而士對之失了領導力。是這樣,纔被中共所乘,淪陷了大陸的。
今時人心的主題是反共光復大陸,於此我明白揭出了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則與文明的造形的原理,依之以建設中國的、同時亦是世界性的政治與產業的新制度。這樣,士就恢復了歷史上的先知先覺者的地位,喚起時代的大意志力。但如天下士與天下之民來做這樁大事,也還要有九萬里之風把它載起來,這裏就用得著文章了,朱天心的「擊壤歌」裏就有像漢高祖的大風歌的發句。
而且 孫先生說的喚起民眾,亦是先要通過士的文學與民的文學結合。這就先要看中國文學上兩者的共通點在哪裏。這裏我引一段袁瓊瓊的寫歌仔戲,先來知道民的文學的性格:
「我喜歡看布袋戲,可是不喜歡布袋木偶,木偶不僅是死的,還有
散了戲的淒涼。歌仔戲又不同,我是說路邊的歌仔戲,電視上的不
算。演員臉上厚厚的粧,乍看就像木偶人,台上兩個邊門,門帘略
略撩起。在台上是一板一眼的,走台步、手勢、眼色,方寸不零亂
。下了場子,在門帘邊覷見剛剛在台上莊嚴法相的觀音娘娘,這時
蹺了兩腿坐著,白色錦衣襯著台上走髒了的鞋底,這是在戲的繁華
裏露出了不妥貼的家常來,讓人小小的苦惱了,可是很親切。前台
還是鏘鏘鏘的走馬換將,聲音透過麥克風,龐大得變了音。演員哭
倒在台前,拿袖子掩著臉。門帘邊上,另一個演員在逗孩子,又是
『古代與現代的結合』,笑得一張上了粧的嘴張得好大,血盆大口
。野臺戲的好處是演員不那麼慎重,前後台的分別也不嚴,所以看
戲是純消遣,沒有什麼藝術口味的負擔。人生由台前流向台後,又
由台後流向台前,碰到敏感的人,說不定反而形成更大的心靈騷動
了。」
這就是張愛玲所詫異的:「怎麼可以這樣?他明明知道自己在做戲呀!」觀眾也明明知道自己在看戲,演員與觀眾都是像小孩的認真地在遊戲,在藝術之外有人的跌宕自喜。谷崎潤一郎與川端康成若知道這個,也不曾鑽到藝術的黑暗之谷了。若早知這個,有好些人就不會穿了燕尾服去聽交響曲,討藝術的負擔了。
自宋儒不知遊戲,士的文學遂不如民的文學,五四以來又學西洋,更不知遊戲了,士的文學亦更與民的文學分離得遠了。宋儒的正經是儒林外史裏馬二先生式的,處州馬上純先生遊西湖,路上他也不看女人,女人也不看他。而五四以來文人的正經是徐訏與余光中式的,不過比張愛玲的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裏的振保還更多讀了西洋的文學書。可是現在有了像袁瓊瓊的能是民的文學的知音人,士與民乃又可歡喜相見了。這裏還得再提一提管管的「請坐月亮請坐」是一部士與民認真遊戲在一淘的文學。
朱天文的「青青子衿」寫童養媳和未婚夫,與她稱為姊弟的二人在田畈裏玩,真是玩得好,而兩人之間的真切處又是那樣的叫人感動。仙枝文章裏寫小時學騎腳踏車,寫蹲在路邊看幾個小孩拿紙糊的撈子撈金魚。朱天文寫與仙枝玩圓山,買魷魚眼睛喫,又便宜又好,喫了又買幾顆。仙枝也寫偕朱天文到她嫂子娘家看乳牛:
清明那天偕你去看牛,兩排牛媽媽蹲下身子來有城牆高。我們在
夾道間餵牧草,日色傾得一地斑斑駁駁。牧草的野羶味湮著滿屋
子都清明粗獷起來;見你閃閃跳跳的躲著牛媽媽的長舌舐你的裙
角……
又寫:
古儀帶給你櫻花子時,猜你一定先剝下一顆吃吃,對不?我那三
顆今晨發覺有一顆被蟲子咬了一大口,我怕那蟲兒一定酸透牙床
,幾天要吃不進柀ξ髁恕?
朱天文與仙枝這樣一寫,凡是中國人都年輕活潑了。
生而幸為中國人,無盡的對於自己的民族的喜歡與愛呵!
袁瓊瓊寫她去左營看管管沒見著,臨著青紗窗給他寫便條,「書桌上一疊書一疊文稿,一堆鉛筆、鋼筆、原子筆、墨筆,我一邊寫字一邊手放在書上,想像他寫字就是這樣的。」這是真的愛。
我今寫中國文學史話寫到崔浩李白,也可比去看他沒見著,就在他的書桌上寫這篇稿子,但我是一邊寫字一邊手輕按在稿紙上。
(※本文錄自胡著《中國文學史話》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