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立凡:建国大业与1949年知识分子的抉择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13 02:35:21

章立凡:建国大业与1949年知识分子的抉择

 

 

从19世纪下半叶西学东渐以来,中国传统士大夫逐渐演变成近代知识分子。中西文化的对撞,造就了一代新的知识分子。他们一方面有儒家群而不党、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同时又接受了自由、平等、博爱、宪政、人权等西方文明理念,因此,近代知识分子是不同于前辈的新生代。1949年后60年的历史变迁,这些前辈都已谢幕,他们的理念也给后人留下思考。

 

20世纪上半叶知识分子的三次分化

 

20世纪上半叶,中国知识分子有过三次分化。

 

第一次分化是君宪主义与民族主义之争。选择立宪还是共和、改良还是革命,这是一种竞赛,最后革命跑在了前面。

 

第二次分化以新文化运动为背景,归结来说是“问题”与“主义”的分化。一部分知识分子选择了从政,这些人分别参加国共两党及中间党派,各持认定的主义;另一部分对主义比较疏离的知识分子,走上了学术道路。中国近代政党有很多会党色彩,所以有一部分从政知识分子又回归学术,例如陈独秀,但没有放弃政治主张。学者中相反的例子是傅斯年,他对政治很有热忱,多次抨击孔宋等豪门资本。总之,问题和主义虽然有分化,但不是很明确,在具体的个人身上,有时还是两者兼顾的。

 

第三次分化是比较彻底的分化,内战爆发,国民党弃守大陆,知识分子必须做出选择,选择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选择共产主义还是三民主义,是去台湾还是留在大陆,五四之后问题与主义的分化,最终变成主义的选择了。

 

国共两党及中间势力

 

在国共两个主要政党之外,存在着中间势力,即所谓“第三方面”,他们希望在国共两党之外走第三条道路,建立第三个大政党。

 

第三方面有很多小党,比如说邓演达的第三党,演变成农工民主党,国家主义派后来成了青年党,梁启超的追随者后来演变成张君劢领导的民社党。这些政党的共同特点,是要求实现西方式的议会民主,但没有自己的武装。这些党派在抗战期间有了一个联合,成立了“统一建国同志会”,由三党三派组成,即青年党、民社党、第三党、救国会派、乡村建设派、职业教育社以及个别的国民参政员,这是第三方面的一次大联合。1942年改名“中国民主政团同盟”,成员均以团体方式加入;1944年改称“中国民主同盟”,允许个人加入。“统一建国同志会”将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这套理念提出来了,但是又从当时抗日大局出发,提出力促蒋介石“领袖地位之法律化”,希望尽快结束训政,使中国走上民主宪政的道路。

 

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褚辅成、黄炎培、冷遹、傅斯年、左舜生、章伯钧等六位参政员访问延安,毛泽东表态说,我们能跳出历史周期律,已经找到一条新路,这条新路就是民主。重庆谈判期间,毛的个人魅力风靡了山城,与蒋介石刻板的军人形象形成对照。从“窑洞对”开始,第三方面在国共两党之间起了重要的调停作用。

 

1946年1月31日,国共两党、第三方面及无党派的社会贤达召开了政治协商会议。政协通过了五个决议,确认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及党派平等合法等,“为达到和平建国必由之途径”。这就是所谓“旧政协”,是相对于后来的“新政协”而言。

 

社会各阶层对政协的决议是满意的,但国共两党军事摩擦不断,内战最终还是爆发了。

 

国共内战与知识分子的分化

 

从1946年7月国共内战爆发,知识分子的分化就开始了。

 

形势比人强,很多事情不是按照良好的愿望就可以实现的,而是大形势迅速发展,将一切人、一切党派都裹挟进去了,不得不跟着形势走。这时,民盟内部出现了分裂,青年党和民社党出席了国民政府召开的“制宪国民大会”。民盟是主张一定要实现政协决议,以此为底线才能开国民大会。青年党一向要求在政府里有官做,民社党的张君劢也面临抉择,他所起草的宪法将要在国民大会上通过,宪法起草者及其党派是否参加国民大会,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有一个政治信用和政治伦理的问题。罗隆基几次去找张君劢谈,劝说民社党不要参加国大,张君劢表示个人坚持操守,但追随者跟我苦了这么多年,他们要吃饭,我不出席大会也不加入政府,但民社党还是要参加的。这两个党就被民盟开除了。

 

内战打到1947年,形势开始朝着有利于中共的方向发展了。中共发表《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提出打倒蒋介石独裁政府,成立民主联合政府。国民党对此的回应是宣布民盟非法。民盟在压力之下,于当年10月27日宣布自动解散。

 

民盟的解散使毛泽东的想法起了变化,他在1947年11月10日致电斯大林:“中国的中小资产阶级及其政党,过去几年始终试图找到一种既区别于国民党,又不同于共产党的第三道路。他们中的许多人,比如说在香港的李济深和美国的冯玉祥,与蒋介石处于对立的地位,甚至同情共产党,但是他们中大多数人是动摇分子,并且与美国人有着密切的联系,将来很容易被美国人利用来做有利于美国和蒋介石的事情。因此,我们对他们从不抱太大的期望,更不指望利用他们来帮助中国革命。中国最大的中间党派民主同盟的解散,进一步证明了这些中间派的动摇和不可靠。”毛泽东主张:“中国革命取得彻底胜利之后,应像苏联和南斯拉夫那样,除中共之外,所有政党都离开政治舞台,这样会大大巩固中国革命。”

 

1948年4月20日,斯大林复电毛泽东说:中国各在野政党,代表着中国居民中的中间阶层,并且反对国民党集团,所以应该长期存在,中国共产党将不得不同它们合作,反对中国的反动派和帝国主义列强,同时保持自己的领导权,即保持自己的领导地位。可能还需要这些政党的某些代表参加中国人民民主政府,而政府本身也要宣布为联合政府。

 

内外的形势都朝着联合政府的方向发展,一是斯大林认为要搞联合政府,二是中间势力被国民党打压无法生存。这些与中共合作的党派,后来就被称为“民主党派”。民盟中的左派在香港召开一届三中全会,宣布重新恢复活动。此后,民盟放弃中间路线。与此同时,国民党内部也分裂了,何香凝、李济深等成立了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民革)。1948年4月30日,中共中央发布《纪念五一劳动节口号》,提出:“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各社会贤达,迅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讨论并实现召开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未来的权力架构就要产生了,各方面都有很多利益上的博弈。5月1日毛泽东致函李济深、沈钧儒,提议“发表三党联合声明”召开新政协。

 

知识分子的分化与抉择

 

首先是国民党从政精英的分化。刚才提到,国民党里原有的反蒋势力李济深、冯玉祥、何香凝等成立了民革,还有一部分党国忠贞之士对前途完全失望了,当时戴季陶、陈布雷选择了自杀。后来,一批知识型的管理专家,如原资源委员会的翁文灏、钱昌照这批人先后投共。吴国桢、雷震等去台后成为反对派,雷震在胡适的支持下创办《自由中国》杂志,为此被判刑坐牢十年。

 

随着战争形势的发展,有了下一轮的争夺战,不是抢运黄金、文物,而是要抢运一批人。1948年1月,在蒋介石授意下制定了“平津学术教育界知名人士抢救计划”,拟定的“抢救人员”名单包括四种人,一是各院校馆所行政负责人;二是因政治关系必离者;三是中央研究院院士;四是在学术上有贡献并自愿南来者。这四类人员约60人,连同眷属共约300人。

 

这时,学术精英也分化了,追随国民党的只占很少比例,多数人选择了合作或留在原地。中央研究院14个单位,成建制迁台的只有总办事处和历史语言研究所,占全院单位的14%,11个自然科学研究所及社会学所全部留在大陆。全院81位院士中,去台湾者9人,占院士总数的11.9%;去美国工作的12人,占院士总数的15%;留在大陆的60人,占院士总数的74%.

 

当时不同的人心态是不一样的,例如书籍资料带不带得走,到新地方后能不能从事研究、研究的条件怎么样。有些自然科学研究需要实验室,学者就要考虑台湾有没有这样的条件。我曾看到资料,有学者初到台湾之后住在铁皮房子里,热得不得了,条件非常简陋,有的人一听就说不去了。我还是留在原来的地方吧。还有像傅斯年就有一种“遗民”的心态,不愿为新政权服务,同时也有保存文化薪火的坚守。

 

邓广铭说:“我的态度是不死、不降、不走。我没有做过蒋介石的官,和国民党没任何关系,用不着为他们尽节殉死。我和共产党没仇恨,我在大学教书,人民政府是否让我继续教下去,当然还很难说,但这并不是一个投降不投降的问题。”陈寅恪曾对邓广铭说:“其实,胡(适)先生因政治上的关系,是非走不可的;我则原可不走。但是,听说在共产党统治区大家一律吃小米,要我也吃小米可受不了。而且,我身体多病,离开美国药也不行。所以我也得走。”最后陈先生还是落在广州了,没有去台湾。

 

有相当多的人对新政权寄予希望,他们被国民党折腾烦了。请一个公仆来管家,管了多少年都管不好,是不是能换一个?觉得换一个可能比较好。当时,在香港有几十位民主人士发了一封公开信,讲了这么一番话:“一年以前,都市里许多不关心政治的上层人物,表示并不反对国民党打共产党,但希望早一点打完共产党,快点给他们和平。现在呢,他们改变了,他们希望共产党早点打完国民党,快点给他们和平。”

 

我的父亲章乃器当时在《华商报》新年献词里讲了这么一段话:“老百姓豢养的公仆,变成特权阶级,进一步‘我为刀俎,民为鱼肉’要吃主人的血肉骨髓”:“主人‘乾纲重振’,自己来管事,把这一班恶奴扫除得一干二净。同时,人抬起头来,把鬼打到地狱里去。这就是民主世界,也就是人的世界。”

 

新政权方案的磨合

 

我在北京看了《建国大业》这部电影,个人的观感像是一场堂会,各路明角大腕都去祝寿。新政权建立的过程,并不像影视作品描绘的那样一致拥戴,而是有很多磨合。历史没有细节,读起来会很枯燥,我还是从细节上还原一下。“五一口号”发布之后,民革和民盟都发表了赞成召开新政协的声明。民革的声明认为共产党的主张符合本党孙总理以往的教导。民盟的声明也认为民主协商的方式符合自己一贯的主张。

 

当时,民主党派和共产党在召开新政协、成立联合政府方面有共识,但并不是说没有利益上的博弈。1948年6月,国民党内的一些民主人士发起和平运动,提出一个“国民党整体复兴运动”方案,要在李济深、冯玉祥、蔡廷锴等领导下复兴国民党,以解决倒蒋、结束内战和成立联合政府后的问题,主张要有一个强大政党与中共“发生平衡作用”。毛泽东最关注的则是革命领导权问题:“这个革命不能由任何别的阶级和任何别的政党充当领导,只能和必须由无产阶级和中国共产党充当领导者。”他曾谈道:“李济深说我们不大方,逼我们让权,我们现在不必理会他。傅作义比较规矩些,就是因为被我们打掉了12个师。但是,即便如此,他们这些人也还是不会真心认为我们伟大的。”这段话的意思还是要凭实力说话。

 

1948年9月,在香港中共地下党的安排下,民主党派领袖沈钧儒、谭平山、章伯钧、蔡廷锴秘密北上,抵达哈尔滨。当时曾准备在哈尔滨开新政协,甚至曾有定都在哈尔滨的想法,但是随着战争形势的发展很快就放弃了。中共在哈尔滨提出了一个新政协的方案,请大家座谈并作了修订,又发给在香港的民主党派领导人讨论。这中间肯定是有很多磨合,我想会涉及各党派在新政权中的地位乃至比例。

 

方案确定后不久,民主人士分五批先后到达东北。毛泽东这时并不放松,要求明确表态。他在1949年新年献词里提出:“是将革命进行到底呢?还是使革命半途而废呢?”他要求每一个民主党派和人民团体“都必须考虑这个问题,都必须选择自己要走的路,都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主张“要一致,要合作,而不是建立什么‘反对派’,也不是走什么‘中间路线’。”

 

很快有三件大事在1949年1月21日这天发生,一是北平和平解放,三大战役结束;二是蒋介石宣告“引退”;三是已到达解放区的民主党派领导人李济深、沈钧儒、马叙伦及民主人士郭沫若等55人,首次公开表示“愿在中共领导下,献其绵薄,共策进行,以期中国人民民主革命之迅速成功,独立、自由、和平、幸福的新中国之早日实现”。

 

民盟里的一部分人,如张东荪、张申府、罗隆基等,还是有自己的保留意见。还有像民革的陈铭枢,主张保持他们本身的利益和立场。很多人不赞成“一边倒”,主张在美苏之间搞平衡的等距离外交。这一时期,毛泽东发表了《论人民民主专政》,强调专政的必要性,还连续发表了《别了,司徒雷登》、《为什么要讨论白皮书?》、《“友谊”,还是侵略?》、《唯心历史观的破产》四篇文章,针对民主党派人士的这些观点提出批评。1949年之后的一些分歧,在那时已经埋下了伏笔。

 

新政协与《共同纲领》

 

随着中共的军事胜利,大中城市几乎都发生了干部听任甚或鼓励工人、店员向厂主、店主开展清算斗争的情况。1945-1947年占领张家口、哈尔滨乃至石家庄时,干部到处鼓动穷人去搬东西,开展清算斗争,讨债复仇。占领天津后一个月内发生53起清算斗争,许多资本家逃往香港,几个月后,天津的私营企业开工率仍不足30%.

 

民建主要是由工商业者组成的政治团体,他们对当时城市中过激的阶级斗争政策有疑虑,对新政协的表态比其他民主党派要晚,希望能够不左不右最好。黄炎培提出过“江南无封建”,不赞成暴力土改路线。民主党派里很多人也持这种观点。

 

这时要在全国建立政权了,城市政策不能不调整。1949年4月15日,毛泽东在北京双清别墅与民建领导人谈话,鼓励为接收上海出力。还有同年四五月间,刘少奇发表“天津讲话”谈道:“今天在我国资本主义的剥削不但没有罪恶,而且有功劳”;资本家不仅不应作为斗争对象,而且应成为争取对象。特别是他讲伤害资本家就“等于农村中伤害了中农一样”,这是中共从来没有说过的。

 

同年7月,中央财经委员会由陈云主持成立,是先于中央人民政府和政务院成立的。当时已接管了上海、天津、武汉、南京等大城市,中财委请了很多党外专家参与经济工作。米高扬在1948年3月以联共特使的身份访问西柏坡时,毛曾向他解释不急于占领大城市的主要原因是缺乏经济干部。与民主党派合作,也有利用知识分子专家管理经验的需求。当时的城市政策,对于所谓“旧人员”,就是原政府里的人员,一律保留,然后再慢慢换血。因为城市的管理跟农村不一样,一旦供应中断的话,整个城市马上会陷入混乱。

 

1949年6月15日,毛泽东在新政协筹备会开幕式上讲话结束时高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民主联合政府万岁!全国人民大团结万岁!在出席新政协的662位代表中,中共代表约占44%,党外人士占56%.其中工农和各界的无党派代表约占26%,各民主党派的成员约占30%,基本上体现了中共的“三三制”原则。新政协通过的《共同纲领》,是建立新中国的法理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