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福东:张扬的“偷渡海难”低调的“死者”家乡(南方都市报 2009-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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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扬的“偷渡海难”低调的“死者”家乡

与媒体高度关注“中国偷渡客海难事件”相比,福州市马尾琅岐镇的村民们对此并没有“刀尖上跳舞”的恐惧感

类别:深度调查 作者:韩福东 原创 浏览量:622  发布时间:2009-10-31
版次:AA20 版名:深度 稿源:南方都市报

    琅岐岛内打击偷渡的标语并不多见。

    一周前,美国华文媒体《侨报》一篇题为《偷渡翻船,数十华人遇难》的报道,开启了对死亡者的查核之旅。但即便面对专案组的边防警察,那些疑似死者家属均矢口否认有亲属海外遇难。时至今日,仍然无法核实任何一位遇难者。“他们已经拿了‘蛇头’的赔偿,怎么好再把他们供出来?”

    媒体又有了一次渲染偷渡风险和谴责“蛇头”的机会,但与媒体不断呈现的内容形成对比的是,村民们对偷渡并没有“刀尖上跳舞”的恐惧感。这是福州市马尾区琅岐镇村民记忆中的首次偷渡死亡事件,是“一次意外”。在偷渡客的故乡,死亡不事张扬,他们与“蛇头”利益共生,排着长龙在海关查缉不到的暗影中趋之若鹜,寻找机会。

    老人的手指向两栋小楼中间的巷弄:往前直走,第二个胡同右拐,就是你要找的翁先生。右拐后第几家呢?记者问。这时,身后店铺有几个人喊了一嗓子福州方言,老人于是匆匆丢下一句“不知道”,骑上自行车继续赶路。

    翁先生的女儿在偷渡美国的途中,因轮船触礁落水身亡的消息,两个多月前即在这个海岛的部分民众间口耳流传。为了打探到他家的确切地址,本报记者在附近兜了很多圈子,街坊们大半讳莫如深。10月下旬以来,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记者,像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让以偷渡为日常经验的他们颇为不适。

    一周前,美国华文媒体《侨报》一篇题为《偷渡翻船,数十华人遇难》的报道,开启了对死亡者的查核之旅。但即便面对边防警察,翁先生和其他几个“疑似死者家属”均矢口否认有亲属海外遇难。“他们已经拿了‘蛇头’的赔偿,怎么好再把他们供出来?”一位村民私下里这样解释。

    距翁先生家不足300米远处,有一个剧院,时或举办各种戏剧活动,为婚丧嫁娶,以及每次偷渡成功的喜悦。在记者找到翁先生家前一天,琅岐镇中心的红旗影剧院,有百姓喜闻乐见的当地闽剧乐团粉墨登场,舞台前的黑板上,毫不忌惮地写着“庆祝×××先生成功到达西班牙”几个大字。

    这是他们的日常生活,老人和孩子留下,年轻人大半投奔热钱翻滚的西方世界,支撑这片没有工业与资源的土地上人们的富裕生活。而用村民自己的说法,他们出国的方式,基本上都是偷渡。

    海屿村戏院紧靠着村民日常祭拜祈福的“天后宫”。宫门口有一副楹联,写着“物阜民安母仪著千秋赫濯,河清海晏圣德回万顷波澜”,字字入石三分,传递着“物阜”与“民安”的祈请。偷渡,的确让这里物渐已阜,但“河清海晏”的祷告,在三个月前终于梦破在加勒比海域。

    媒体又有了一次渲染偷渡风险和谴责“蛇头”的机会,但与媒体不断呈现的内容形成对比的是,村民们对偷渡并没有“刀尖上跳舞”的恐惧感。这是琅岐镇村民记忆中的首次偷渡死亡事件,是“一次意外”。在偷渡客的故乡,死亡不事张扬,他们与“蛇头”利益共生,排着长龙在海关查缉不到的暗影中趋之若鹜,寻找机会。

    无法查核的死者福州边防部门成立了专案组,但到目前仍未找寻到一例可确证的死者家属

    在海屿村村民快要遗忘那场海难时,美国《侨报》的报道和国内媒体的跟踪采访,再度唤醒了这个话题。

    10月18日,《侨报》头版头条的报道称,一艘来自中国福建、载着近70名人蛇的偷渡船在海地附近的加勒比海海域翻船,数十人丧生,其中包括来自福州琅岐的10多名人蛇。第二天,该报又报道称,他们收到来自福州琅岐的电话表示,加勒比海海域偷渡船翻船事件发生后,由于蛇头藏匿,仅派手下与死者家属联系,导致家人至今无法得知亲人去世的准确日期,现只知道悲剧发生在9月18日左右。

    而10月19日美国华文媒体《世界日报》的报道,或许更为接近事件真相:一艘有大批中国偷渡客搭乘的船只,7月27日从中美洲国家海地出发赴美途中翻覆,沉没于加勒比海,近200名乘客中有74人丧生或失踪。《世界日报》援引的主要信息源是“一名林姓旅美福州亭江籍乡亲”,按他的说法,这艘船中有100多人是长乐人、10多位亭江人,另外还有连江和琅岐的偷渡客,罹难的闽籍偷渡客中,仅琅岐就有14人。

    在《侨报》报道之后,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表示将核查此事。随着国内媒体的跟进,福州市公安边防支队特地成立专案组,核查包括“遇难重灾区”琅岐镇在内的死者明细。

    琅岐镇隶属于福州市马尾开发区,是一个位于闽江入海口的岛乡。因海岸线狭长———东西15.3公里、南北8.1公里,故设有海云、琅岐两个边防所。这两个边防所和琅岐镇综治办一道,负责协助专案组工作。

    查核工作非常棘手。琅岐镇综治办主任朱本耀说,他们没有任何进展。琅岐边防所所长林春雄表示,最终结果的出炉肯定还要不短的时日,目前美国方面并未将相关材料传递过来,他们的查核工作也陷入瓶颈。

    林春雄说,通过各种途径打探“疑似死者家属”,最终只找到一两个,但他们并不承认。其中一人说,儿子十几天前还曾打电话回来。“从他的神态、语气看,应该没有家属遇难。”林春雄说,上级公安部门查核了该人的电话记录,证实确有与海外通话。相关的摸查工作还在继续,但林春雄不肯透露其中更详实的细节。

    海云边防所遭遇类似的困境,目前仍未找寻到一例可确证的死者家属。不过,根据村民的口耳相传,7月27日海难的死亡与失踪者,应只集中在海屿与云龙两村,但从目前获得的信息看,琅岐14人遇难的消息恐有夸大。比较一致的传闻是,海屿村3人,云龙村2-3人。

    风险有多大?如今偷渡已不再是跨海的长途跋涉,当地村民很难把偷渡行为与“拿性命一博”联系起来

    渡轮在黄浊的海面上前行,巴士、轿车、摩托车与散客借着它只消十分钟,就由琅岐岛通向更广大的陆地。这里距福州市中心仅有50公里,资讯和交通甚为发达,还与美国有着秘密交通的管道。20余年前,在夜幕的掩映下,偷渡客开始搭乘私人渡船离开这个三面环海的冲积平原,驶向另一方向的大洋彼岸。千里迢迢的海路,有着不测的风浪,但不能阻挡淘金者涌动的热望。如今,偷渡手段屡屡升级,跨海的长途跋涉已渐成遥远的传说。

    在加勒比海沉船事件再度引发国内注目时,央视在一篇报道中提及偷渡者乘船沿海掘进的路径。琅岐边防所所长林春雄对此予以否认,“以前福清县等地的偷渡多乘船从国内出发,但现在几乎没有这样走的了。”一方面是因为沿海一带边防控制比较严密,更大的原因恐怕是拿着正规护照前往第三国后再转道美国更为安全和方便。

    福州的偷渡者更多是前往日本和美国。福清县的势力和人脉主要集中在日本,长乐县则奔向更遥远的美国,这两个县是福州历史上偷渡最为猖獗的地方。紧跟其后的就是连江县和马尾区。隶属于马尾区的琅岐,偷渡客也主攻美国。

    林春雄说,他们一般花几千元钱办个去东南亚、非洲或中美洲旅游的护照,再转道偷渡美国,“非常容易。有些中美洲国家连签证都不需要。”因出国门时走的是正规程序,到第三地后的行动又脱离中国的监管范围,所以对现今的偷渡行为,边防所亦常觉鞭长莫及。

    此次加勒比海事故船上的中国偷渡客,即是拿着旅游护照先行到达美洲,再与他国偷渡客在海地集中,搭乘轮船驶向约1000公里外的美国。未经证实的消息称,偷渡者最初被告知于第三地搭飞机赴美闯关,孰料到海地后又被“蛇头”改为水路,结果发生事故,令家属非常气愤。

    相关媒体的报道中,又是新一轮对偷渡风险的描述。但在琅岐,村民却很难把一般的偷渡行为与“拿性命一博”联系起来:偷渡的风险诚然存在,但在数十年间成千上万人前赴后继的途中,死上几个人,实在也属小概率事件。

    在村民的描述中,沉船事故发生后,家属很快与“蛇头”交涉,并获得了大概45万元人民币的赔偿———相当于一个人的偷渡费用。“如果出事,一般都会选择私了。‘蛇头’也害怕报警,多少都会给些赔偿。”林春雄说。

    成功者的收益早期的偷渡者很多已经拿到绿卡并举家迁移,当地业界一些人物也从中淘得第一桶金

    在琅岐,很难看到平房,三四层的小楼鳞次栉比。街面的店铺,最多的是在从事建材生意,呼应着一批尚在建的楼房。个人的住房之外,尚有修得气派的神宫、宗祠与坟墓。那些当年出入境管理法律中的违法者,经过多年海外的蛰伏与打拼后,已获得美国的绿卡,并成为造福桑梓的公益人士。当地边防所的工作人员,也能随便举出连江、福清和长乐产业界一些人物从偷渡淘得第一桶金的例子。他们以榜样的力量,给偷渡经济以无穷的动能。

    他们的经验成为他们的动力:偷渡成功后,更多的是荣耀、富足,偷渡的风险和成本,抵不消它的收益。

    和大家对遇难者姓甚名谁的避讳相反,很多人乐意承认自己家族中有偷渡者。在云林村委会,当着村主任和一堆同乡人的面,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对记者说:我家也有偷渡的人啊,我们村基本上家家都有人偷渡。全村七八千人,按他的估计,大概有1/4已偷渡海外。村委会楼下的一个小卖店,生意并不好做,女主人说,“村里人太少了。”因为年轻人少,路边的电线杆上也时见招工广告。

    琅岐是传统农业区,以种植、畜牧和渔业为主,但耕地很少,海屿村人均不过二分地,冷不防还会被征用,近来他们就在为征地补偿款被村上截留而四处上访。偷渡,显然比留在家乡更能赚到大笔的钞票。

    早年的偷渡,有应对生存压力的初衷,但现在早已走过这一阶段。生存没有问题,大家追求的是更富裕的生活。像这次传闻中遇难的死者家属翁先生,即是当地的厨师,家境虽不算太好,但生活当然在贫困线之上。另外一个20岁出头的疑似遇难男子,据说是投奔早已在美国安顿好的父亲。

    当地边防工作人员称,在偷渡的最早期,有些人偷渡到美国是不需要花钱的,因为那时海外华人餐厅也需要人手,随着偷渡客越来越多且“蛇头”体系日渐完善,偷渡费用也随着水涨船高。现在,“蛇头”一旦成功将偷渡客送达美国,就将一次性收取大约8万美元的款项。家境不富裕者,就要借取高息贷款。

    但并非每一个偷渡客都能如愿抵达梦想中的彼岸。村民钟先生说,他有一个在供销社搞服装生意的朋友,被“蛇头”带去泰国等地等待机会,有时一等就是一年半载,但先后闯关十几次都没能成功,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到处躲债。

    在福建,曾经偷渡严重的石狮、晋江等地,因近年本土民营经济发展良好,偷渡行为已显著减少。但在琅岐、连江等地,虽有偶发的专项打击行动———据当地边防人员称,2006年仅连江县就有200余个大小“蛇头”被判刑———但偷渡行为并未得到根本遏制。琅岐也依然在偷渡的道路上狂奔,那些文化程度不高,并无一技之长的年轻人,大多不是已偷渡成功,就是在偷渡的路上。

    早期的偷渡者,经过历任美国总统对非法移民的大赦,很多已经拿到绿卡并举家迁移。一位开鞭炮店的老板问记者,为什么中国法律非要限制偷渡?他的鞭炮相当一部分卖给那些偷渡成功者的家属,在夜晚时鸣放以作庆祝。法律的规定,和这些村民的感受判断存在巨大的断裂。

    采写/摄影:本报首席记者 韩福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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