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五点二十二分进站--乔治.哈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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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五点二十二分进站--乔治.哈拉尔
    有一年多光景了,下午五点二十二分,或早或晚一点,西部慢车缓缓地驶进林肯车站,沃尔特?梅松和那位只有一只耳朵的女人总要朝对方点点头。他夹着公文包从陡直的金属梯子下车;她站在一小行乘客后面,是队伍末尾的一两个,跟大家在木板月台上等候上车。偶有微雨细雪,她会举一张报纸盖过头部,有时扬起脸庞仰望天空,嘴巴略为张开,就像口渴的样子。要是下大雨了,别人都躲到附近店铺的屋檐下,她则撑起一把小黄伞等候。她总是提着一个鼓鼓的白色购物袋,袋口从不显露任何东西,叫人猜不透里面装的是什么。
  女人肤色黝黑,看样子是来自地中海或者中东的,穿着则与普通的美国妇女无异:衬衫配裙子,或者针织套衫配长裤。不过,她头上总要围着一方彩巾,沃尔特觉得她把彩巾围得很别致,宛如人们包扎一束鲜花、一捧活物。
  沃尔特忖度那彩巾的用意,无非是遮盖失去的右耳。这个缺陷,他本来并不知道。有一天下午,一阵风吹过,彩巾突然从头上掀起,女人连忙扔下手提包和购物袋,笨拙地整理那落到下巴底下的真丝头巾。她猛一抬头,正碰上他失礼的目光。他怎么会如此唐突,竟然对人家凝视几秒钟?他尴尬极了,忙把视线移到别处。一刹那绯红的头巾在风中飘拂,本来该有耳朵的部位,徒然留下厚厚的斜削伤疤。
  接着到来的星期一,女人没有在月台出现,沃尔特也不怎么在意。去年她同样有过没露面的日子——是有两天,他记得一清二楚。当走过松土上满布车轮痕迹的停车场时,他想起那两回都是下大雪,并不是今天这样反常的暖和春日。他打开那辆绅宝车的门,让一天积聚的热气散出车外。这时,他又想到,或许正因为她失去耳朵给他看到了,所以今天才不露面。沃尔特想到这女人如此腼腆,不禁有点心动。他自己也是个脸皮很薄的人,尽管四十有七,亦有意成家,却至今未娶——这本身就证明自己缺乏果敢向前的精神。学校的一些已婚女人慷慨相助,安排他与素昧平生的女子见面,他也高高兴兴糊糊涂涂赴约去过,但全都是一次性的碰头,或者更确切地说,都是两个寻寻觅觅的人的一回人生交错,有所求而无所获。
  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性情要略为温柔,这是排在首位的;心地要随和(但也不能毫无主见),也许还要明白宇宙茫茫、人类渺小;为人妻子,最好能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遵照系里撮合者的吩咐,他把这些素质要求都草草地写在纸上给她们参考了。可是这样也无济于事。她们一定要他说出想要多少身高体重,何种职业,以往的婚姻状况如何,婚后有无拖累(例如孩子)等等。他觉得挺奇怪,这一切自己从来就没有想过,然而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其实他并不在乎女人的身材、职业、社会关系之类。他自己的体态,就完全不能与运动员攀比;曾获学位数个,又终未得志;步入成年岁月已久,却向无家室,闲人难免狐疑。他希望女人对此同样不要介意。他无意掩饰早生华发,亦不穿着量身订做的西装,好让胃口太好的后果看起来苗条些。对自己的情况,虽然他没有过分自豪,但至少觉得也不坏。不过他倒是在考虑:要是他只有一只耳朵,没有头巾掩盖这个令人难堪的秘密,那他会怎样做呢?
  女人在星期二还是不露面,沃尔特这时颇有把握地认为,她一定是开始度假一周了。随后,一天又一天,列车五点二十二分抵达,她还是没有出现,更加显得他的推断有理。星期四,当地冷雨霏霏,沃尔特不禁惋惜:天不作美,女人的休假可能给糟蹋了。或许她是个爱书之人吧,在家中静读,不亦悦乎?星期六那天,他一面翻阅《纽约时报书评》,一面想象着她假期阅读的书目:是谈异国美食的书吗,比如《孟加拉菜烹饪法》?还是言情短篇小说集,比如《床上的女人》?有好一会儿,沃尔特想象她就是那本书封面上的女人,一头黑色长发含情脉脉地在枕头上散落,一峰美乳不声不响地在床单口张望。
  接下来是星期一,列车还未开始刹车进入林肯车站,沃尔特就怀着几分期待,从惯常的座位上站起来,匆匆地沿过道走去。他到达那扇沉重的滑门的时候,正好列车员梅尔从另一边开门喊着:“下一站,林肯站!林肯站到了!”
  沃尔特从他身旁挤过去,好把车外看个清楚。梅尔问道:“瞧你这么急啊,哪儿着火啦?”
  “噢,没着火,梅尔。”沃尔特耸了耸肩,回答道:“我不过等着见一个人。”
  梅尔朝他眨一下眼睛,这叫沃尔特有点奇怪。列车徐徐通过协和路的交会信号。他探身车外,眼睛扫过等候上车的一小堆人:失去耳朵的女人不在其中。
  “脚下当心,走好啊!”沃尔特走下月台的时候,梅尔对他说。梅尔的话总是使人踏实,使人感到自己的福祉有人眷顾。他缓步走过停车场,又回过头来,看看女人会不会从车站的哪家店铺匆匆走出,来晚了一点儿?不久,列车开动了——没有她。
  如此惆怅,是什么原因呢?沃尔特肯定,这不是性的吸引,除非这种吸引微妙得无法察觉。说实话,他并不觉得她特别诱人。如果换个年纪,她还算有几分姿色。不过,他从来就不喜欢那些大美人儿——玲珑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宽宽的颧骨。他想,别的男人看她,也许会觉得她神秘,于是产生兴趣。他自己是不喜欢神秘的。“要是……会怎样?”这句简单的问话,常常带来诸多烦恼。
  他显然不是受这女人性的吸引,证据是明摆着的:他从未跟她说过话。如果是受隐藏的欲望驱动,他肯定会设法在通向亲密的路上迈一小步——一声“你好”,一个微笑,甚至一句“好啊今天”,不,不能说得这样没礼貌。你算什么呢?用这种祈使句式跟这女人说话?“希望你今天过得好”——这样说才是妥妥当当的。然而,路上相遇,可说的话语很多,她不可能全部听到,她可能会误解。在车站上说话,最好还是不要冒这个险吧。哪天干脆不下车,就坐在车厢正好一半的地方——那是她惯常的位置,那里的座位恰好从背朝车行方向转为脸朝车行方向。她会探腿跨进宽敞的座位,甚至没注意到他坐在那儿。
  第二个星期,女人仍没露面。一天天过去了,沃尔特开始担心起来。平时他工作的一大优点,就是能够集中精力,如今竟然好几回走了神儿。有一次,一位研究员莽莽撞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问:“沃尔特,在做白日梦吧?”“不,”他有礼貌地回答,“我在思考呢。”思考,那是肯定的。他在思考着:当地三月末正是雨季,道路泥泞,为什么偏偏选这样的月份度假?当然,也有别的可能。她可能逃避到某个温暖的海岛,或许回到老家,或许转往新的去处。大概她再也不会乘坐五点二十二分的班车了。
  到了星期四,沃尔特决定打听一下,先从梅尔开始。这位列车员对每个乘客的情况都略知一二。他习惯在车厢里来来回回,有针对性地把各种消息告诉大家。比如,梅尔只是点点头,说几句经过斟酌的话,就让车厢里诸位单身女人明白:詹姆斯——那位投资顾问,最近大大地升了职,而且恭候光临。至于凯莉——那个有双伤感的棕色眼睛的年轻女人,这会儿肯定“没有男朋友,而且以后也可能不再搞对象了”。她最近失去了交往三年的男友,还有那辆心爱的本田思域车,这两桩事情叫她哭了好些天,弄得梅尔也开始备纸巾了。
  沃尔特突然听到有人以尊敬的口吻提到他:“教授……麻省理工学院的——没结过婚。”严格说来,这话不对。他是给请来当资深研究人员,开展机器视图试验的,那是他的专长。只和少数几位工程师和一些辅助人员一道干活,这对于沃尔特是很合适的;每天晚上,他可以躲进郊外的公寓,没人打扰,写那本关于奇异设计的书,这对于沃尔特更为合适。他正在汇编《不可能的物品》,例如壶嘴和壶把同在一边的茶壶等等。这项工作快完成了。想出一些永远做不成功的物品,也挺叫人开心的。他常常听短波,远方沙沙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近在咫尺,就像来自薄薄间壁另一边居住的一个移民大家庭。有时候,通常是在出席人家包办的约会之前,他会幻想公寓里有个女人——他的妻子。他真想知道,那女人此刻在干什么?她在那里干什么?
  当沃尔特拿着钱,从座位上抬起头,打算向梅尔打听没露面的女人的时候,他吃惊地看到,是另外一个列车员。“上哪儿?”那人喊着。梅尔是绝对不会这样倔头倔脑地说话的,他总是问:“您这会儿要上哪儿去呀?”或者,“今天要送您到哪儿去?”
  从胸章知道,那位列车员叫爱德华。沃尔特给了他三块钱,简单地说了声“林肯”。
  “林肯,好哩。”
  “咋不见了梅尔呢?”沃尔特放眼看着前前后后的座位,问他,“他在前面车厢干活吗?”
  “梅尔?不认识。”
  “他跑这趟车好多年了。”
  爱德华递过车票。“嗯,怪不得,我才跑这趟车一天。”
  “你是说你顶替了梅尔?”
  爱德华摇了摇头。“说不上,没听说过梅尔。他是我干这份活儿之前在这里干的吧?”
  沃尔特想:你干这份活儿?你才在这车上干了一天,你还没干过什么“活儿”呢。爱德华继续向前移动,过了几排座位,沃尔特就听到他说:“上哪儿?”
  除了梅尔之外,还有别的人可以打听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女人的。有几位平时和她一道在车站候车,也许她还和他们说过话呢。
  到林肯车站得二十分钟,在这段时间,沃尔特一直盘算着:在他下车别人上车的几秒钟内,他该说什么。“对不起,”他也许可以这样开场,“请问知道不知道那位女人,只有……”耳朵是绝对不能提及的“……那位女人,围着彩巾,以前每天在这儿上车的?”列车徐徐进入林肯车站,沃尔特以不同的速度、不同的语气把这句问话演练了好几遍。他沿着过道走向车门,发现没有人和他一道下车,也没有人等候上车。西部慢车很快就开走了。
  三月二十八日是周末星期五,沃尔特没有机会继续打听,只好等到星期一。那天,他像平常一样,从坎布里奇上车,在车厢后面的座位坐着,等候列车员到来。这一回,他一定要把梅尔的事问个水落石出,然后到林肯车站附近的店铺打听那个女人。她肯定在那里买过东西——报纸、薄荷糖之类,或许还在药店里买过药。人家会记得她的。
  爱德华来了,一边哼着小调“上哪儿?”他问,眼神毫无相识的表示。
  “林肯。”沃尔特说,话里传达一种意思:到这会儿你本该不用问的,梅尔第二天就记住了。
  “甭停林肯站。”爱德华说。
  这句话和那调门儿真叫沃尔特听不明白。是列车员提出忠告不要停林肯站呢,还是别的什么新意思?“你说啥?”沃尔特问,“坎布里奇五点钟开出的一趟车,一向是停林肯站的。”
  “我不知道什么一向,”爱德华说,“我就知道今天。今儿个这趟车不停林肯站——这是司机亲口对我说的。好啦,你还想上哪儿?”
  “我不还想上哪儿。我在林肯住,我在那里下车两年了。”
  “那我明白你是什么毛病了。”爱德华说,“人家上车都先问好停什么站,省掉很多诸如此类的麻烦。”
  列车开始进入维瓦利车站,爱德华赶忙去开门。回来的时候,他说:“上哪儿?”
  沃尔特想,这位奇怪的列车员在搞什么鬼把戏?但爱德华不像是个有本事开这么长玩笑的人,也不像是个有本事装傻的人。于是,沃尔特说:“我要证明这车是停林肯站的,把时刻表给我看。”
  爱德华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手出来的时候是空的。“抱歉,发完了。”
  沃尔特这时的处境,就像他妈妈常说的“没招儿”。他是彻底没招儿了,至少是没招儿对付这位爱德华。沃尔特站起来,想找这趟西部慢车的熟人求助。车上比平常见到的人多,但他一个都不认识。沃尔特一屁股坐回座位上。“那我就在下一站下——还是协和站吧,是不是?”
  “当然是。”爱德华说,接过了三块钱,“还得付五毛。”
  沃尔特在协和车站下了车,独个儿站在月台上。他的绅宝车远在几英里之外的林肯车站,眼前又看不见出租汽车。有几辆小车驶过,可他穿西装系领带的,总不好意思站在那里竖起拇指要搭人家便车。他决定步行。两个车站之间的最短路线,自然是铁路。他决定沿路基走。
  他开步走了,感到有点冒险刺激。天色逐渐暗淡,他不怎么在乎,他从来就不怕黑。他开始信步走着,在两条路轨之间步行,步幅正好间隔一根枕木。走了一会儿,太单调了,就换另一种走法,在单根铁轨上练平衡。他要看看能走多远,好让自己惊讶一番。他频频回头张望,尽管明明知道,要是有火车过来,他是会听到的,有充分时间跨到旁边去。走到一处,他跪了下来,把耳朵贴在冷冷的铁轨上,想感受一下火车来临的震动。可是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女人走了,梅尔走了,林肯站走了——人世间还有什么会走掉?星期二,沃尔特在坎布里奇车站从通向月台的长楼梯下来。今天也许连火车都不会出现。然后明天呢,整个车站都会无影无踪。这些荒诞的想法,叫他自己都感到好笑。这些想法,对胡编瞎写的科幻小说也许更加合适,对一位机械工程师的实际生活就不合适了。
  列车准时到达。沃尔特跟着五六个陌生人上了车。车厢里已经坐满了来往上下班的乘客。沃尔特瞥了一下过道,终于发现车厢中部有一个空位,那里的座位恰好从脸朝车行方向转为背朝车行方向。他探腿跨进宽敞的座位,这时列车开动了。
  “今天要送您到哪儿去,老朋友?”
  听到这声音,沃尔特几乎跳起来。他转过头,梅尔正在车厢尾部检票。沃尔特朝他喊,可是列车员在忙着,没抬起头。列车又飞驰过一个车站,梅尔慢慢地忙乎着,逐渐靠近。到了沃尔特跟前,他说:“嘿,教授,书写得怎么样啦?”
  “梅尔,”沃尔特结结巴巴地说,“你到哪儿去了?”
  老列车员在座位上靠了一会儿。“哦,参加再培训去了,每隔几年他们就让我们学一次。你知道,西边有一列火车撞了,他们连忙叫每个人都参加紧急情况学习班。怎么啦,你以为是怎么啦?”
  “我说不好,你突然就那么失踪了。”
  “在铁路干就是这样,他们从来不提前通知。”梅尔把剪钳伸进绿色的车票,“是林肯站吧,我想。”
  “林肯站?”沃尔特说,“不。今天我是从协和站上车的,你们不再停林肯站了。他们没告诉你?”
  梅尔笑着,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份东西。“这是新发的时刻表——今天刚出来的。”他的大食指顺着车次那一栏移动,停在五点二十二分那里。“就是这儿,”他说,“林肯。”
  “可昨天列车不停那儿——爱德华让我到协和站。”
  梅尔点点头,似乎并不过分惊讶。“早一点四点五十分那次车不停林肯站,好腾出时间到斯普灵菲尔德。昨天顶班的司机可能把停站搞混了。”
  这个解释叫沃尔特高兴。爱德华错了。“唔,今天我只好到协和站了,我的车在那儿。”
  “您注意到吗?”梅尔一边检票一边说,“人人都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其实,有时候在远离始发点的地方找到归宿,世界不是更美妙?”
  沃尔特摇了摇头,想甩掉这种怪异的想法。可是,干吗非得天天都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圆圈?一个人干吗不可以走走岔道,稍许走开一点儿,必要的时候再回来?
  列车快到林肯车站了,有几个人站了起来。沃尔特弄不明白,怎么人家都知道今天在那里停站,他自己却不知道?他看着他们走过停车场,到了各自的汽车跟前。列车开动了,他察觉有一个人正要坐到他的座椅边缘。一转脸,他看到的正是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女人。
  “抱歉打扰您了。”她说,“今天车太挤了。”
  “不,没事儿,有位置呢。”沃尔特说,一边把身子往窗口方向挪去,免得把她吓着了。他闻到了某种香水幽雅醉人的芬芳。她把身子坐进来,让他感到人造革的座位微微颤动。“很高兴又见到您。”他说。
  她很和气地点点头,把大购物袋放在他俩当中的地板上。袋口突然张开,他看到里面是一套制服,可能是护士穿的那种。随后,她把纤手伸到下巴底下,开始解橙黄色的鲜艳头巾的结。她要干什么?沃尔特忙把视线移到别处,免得瞅着人家的伤疤。可是,当他凝视车上窗户的时候,从反射的影像看到丝巾从她头上落下。她把丝巾放在腿上,折叠得整整齐齐。
  他转过头来望着她:女人脸庞右边是一只完完整整的粉红色耳朵,顶部是光滑圆润的曲线,底部是分岔得当的耳垂。他觉得这耳朵真是神奇,仿佛是由一双微型的手缝上去的。
  女人的黑色短发有几缕飘散了,她把散发捋到耳后。沃尔特对她的这个动作莞尔一笑,但愿自己也有些新鲜美妙的东西向她展示。女人同样向他报以微笑:“您不是在前一站下车的吗?”
  这一点她注意到了,这叫沃尔特很高兴。透过迷蒙的窗户,他看到林肯车站的灯光往后疾驰。
  “不,”他说,“今天我要走得远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