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着影子走来走去的生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23 17:04:32

吊着影子走来走去的生活

影子, 生活 文/xlq0521

邻居德爷告诉我:没有影子的不是人,是鬼。
  他张着肥厚的嘴唇,看着我,我看着自己的影子。
  我惧怕成为没有影子的人。或许德爷只是告诉我一个有关生活的常识,后来我明白形影相吊的走来走去,跟一只孤魂野鬼其实没有多大区别。
  
  一
  第一次感到生活艰苦的日期大概是在16、7岁,在反叛中,人开始走向独立。在信息比较闭塞、娱乐方式单一的乡下,青年的生活就像地底的草,卷曲着身子,并且十分苍白。这看不到,只能靠当事人感受,因为这些都在心里。在乡下的草路上挨了两年,看到忧伤就像草叶上的露珠一样,干净得晶莹剔透,又像一个肥皂泡一样脆弱,初生牛犊一样的人,怎么能因为一颗露珠而停泊一生?我像一头驴,一条慌乱地驴,跑着,要寻找到自己的路。而作为一个农民,我能做的,只有像驴一样,将自己的四条腿都插进地里,背朝着天,看着自己的影子分辨日晕晨夕,然后懵懵懂懂浑浑噩噩打发日子。
  二十岁的时候,我决定要离开这里。我并非厌倦当农民的生活,我只是不愿意过驴一样的生活。那是七月的一个早上,天很干净,乡村的田野正呈现出二禾浓密发青的样子。山像戴了纱巾,飘逸里隐藏了凝重。秋天还没来,山感知道了,秋天就要来。阳光仍然是那么干净明亮,让整个山谷豁然开朗。我要离别,对未来,心里全是未知。但也没有多少忧伤,很多时候,我相信驴的力量,谋生,不是问题。
  车过清水桥的时候,从并不光明的车窗里,我竟然看到了父亲。
  父亲被子女们的事逼得手忙脚乱,又没有头绪,除了把地种好,多打几把稻谷外,他毫无办法。他头上戴着湘南特有的竹笠,穿着绿色背心----我上初中时穿过的。他甩着了两条光着胳膊的手,两条手的颜色,令人一眼就看得出,那是驴的皮肤。 他穿着短裤,两条腿一样闪着驴皮的光芒。他脚上穿着皮草鞋,皮是汽车轮胎皮。阳光照在他的背上,他朝着自己的影子,他知道,但他不用去想了,这一切已经习惯,影子在哪,已经不重要,孩子要离去,也不重要了,生活已经没有给多少的权利,而只是让他被选择。
  我想向他挥挥手,最终是没有举起手来。
  父亲让我感到了沧桑,我的手只举到眼睛边,然后擦了几把眼睛,看着窗外,我想,我要以最大的热诚去生活,要把生活改变得清新、柔软、幸福。
  
  二
  地点:潮阳。
  到了广州,发现一个新奇的现代世界,楼、人、车,在相互拥挤,在相互吞没,在相互掩埋,在相互依赖,弄得人眼花缭乱的是五光十色,不是乡间的百花齐放。我觉得跟这城市有超常的距离感,我只有离开,否则,会像一只蚂蚁一样,被它淹没。
  车向东开进。
  过惠州的时候,夜幕降临。
  过惠州走不多远,即开始塞车。
  路的两边,似乎有两行很整齐的白杨树。白杨树之外,是平展的土地,或者是田园,也或者是海。我没有看到山峦的影子,灰色的天空里,只有稀疏的宝石一样的星星。车停成了一条龙,四周寂静了下来,没有人声喧哗,坐在马路边,可以听到虫子的吟唱。这是异乡,但虫子唱歌还是跟家乡的虫子一样,叽叽复叽叽,传出小小的淡淡地忧伤,这忧伤传到我心里,变成了一丝丝安慰,让我心里的焦虑缓解下来,远方已不远,一夜之间,人生将面目全非。改变,虽是一个痛苦的抉择,当无限接近改变的时候,心里有一种醉酒的感觉,飘飘然起来,兴奋起来,忘了结果,只沉浸在这旅途上的追逐中。
  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到了潮阳。阳光明媚,让面前的楼、街道、树、树下的路都十分地开朗起来。即便七月,早上的风还是清凉清凉的,令人觉得神奇。我因睡觉错过了自己的站,要坐车返回和平。下了车,快十点了,走在寻找朋友的路上,还被和平的工业区迷惑着。那一栋一栋整齐的厂房,就是让我解脱的地方。而和平村庄里整齐的厝屋,像一阙一阙唐诗宋词,被竹和松掩映着,却掩不住它们的古典气息。当我从一扇大门里走出来,又从另一扇大门里走出来,从早上将要走到黄昏的时候,我才感觉到绝境的滋味。心不断地往下沉,自己不断地往上提,靠着这点驴劲,我硬是拖着自己的影子,从和平找到了沙陇,在炊烟上天的时候,找到了可以用来暖心的朋友。
  朋友,真挚的朋友,很多时候都是救命用的。
  他们拉不住你的影子,却能实实在在地拉住你的手,传递来信任和温暖,和你一起用拥抱掩埋绝望。
  可是,朋友仍然没有改变我的旅程。在和平,上过流水线后,我去修广汕公路,公路修通之后,我又去梅花村对面的山上去打石头,打了石头之后,又去河浦码头当船工。命运把我当了一条真正地驴,让我用青春和力量对自己进行救赎。在巨大的现实面前,我别无选择,我要的是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没有了梦,没有了未来,甚至不知道明天在那里,但是,我不能放弃,我不能坠落进命运的深渊,我要坚持。逆境中的朋友,要坚持,没有化不开的冰,没有不能消散的云烟。我决定去东莞,换一个地方,换一下运气,换一种活法。
  
  三
  一个农民的命运是不能轻易被改变的。
  农民只有两条路不当农民:一条路是上学,通过考试离开农村;一条是当兵,通过转干离开农村。而现在,有了第三条路:打工。打工是低人一等的,因为打工二字后面,通常还有个“仔”字。在湘南,仔与崽相同,崽子,儿子……,打工,意味着就是给工作当儿子了。解释得有点直白,事实也是那样,干不好,很快就会被炒鱿鱼,还不用任何手续,到宿舍卷了自己那点薄薄地家当,出了厂门,就再也进不来了。人情,很多时候都是比纸薄的。
  我到过石岩,找了半个月也找不到工,连一个肯收留的地方都没有。一个人,从石岩出发,沿着大马路走,一天走几个镇,看工厂门口贴的红纸,鞋后跟都走掉了,仍然无果。在不停地迈动双腿的时候,我发现这片大地没有多少神奇,厂房成片,荒山野岭成片,人们呆在灯光下,机械地运转着白天黑夜。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能给自己答案。至少,头上的那些灯光挡去了风雨,让人尝试了一种新的活法。
  一个朋友拿自己的身份证和退伍证到职介所帮我作了求职登记。交了150块,我到石岩一港资塑料厂当了一名保安,月薪450元。在大门前站了半个月后,我被行政主管叫到楼上,被告知被辞退了。去掉150的中介费,半个月我只挣了75元。临走的时候,我冲那个叫罗娜的会计文员笑了笑,告诉她我真名叫欧阳杏蓬。她只是习惯性地“哦”了一声。或者,谋生,已经让一些东西见怪不怪了。
  离开石岩,我去了凤岗。
  科学家说:生命在于运动。我们在岭南身体力行着这句话。
  在凤岗油柑铺一家具厂,我谋到了一个杂工的职位,一个月300元。
  在车间与大门之间,我扛着各种物料来回了一个月后,又自动辞职。我不属于这里,我属于旅途。我想到了潮阳,那里工业虽然不怎么发达,但那里有我可以暖心的朋友。他们不会像我的主管那么生硬,面无表情,也不像车间里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工友那样“清白”,把地域划得清清白白,然后各自抱团,让我觉得身边有无数个城堡,把我憋得窒息。
  那是一个下午,没有送行的人。我拖着行李,一个人沿着马路走,只要碰到开往潮阳的车,我都摇手,示意我去潮阳。走到一个三角路口,我辩不出方向,就站在一棵大榕树下,张开了眼睛,等待有一辆车把我载走。我相信,我走了之后,不再回来。
  我的影子被贴在背后的墙上,我像一条奔波倦了驴,偶尔看一眼自己的行李,感受到苍凉的一刹那,我又抬起头来。路就在前方,我虽然浪费不了时间,但我没有浪费过机会。我不要顾影自怜,我要去奔波,那是我的宿命。
  
  四
  在潮阳又呆过了两年之后,于一个夜晚,我一个人到了我人生的中转站:广州。
  从湖南到潮阳,我只选择在广州中转。
  广州接纳了我,生活似乎已经尘埃落定。我在广州娶妻、购房、工作。
  我不再白天黑夜拽着自己的影子四处奔波,我坐在了自己的影子里。生活看起来很幸福。认识我的人也都那么说,觉得我那么多年的奔波和受苦受难都是值得的。因为还有很多人还在奔波,还没有停顿下来,还在受着命运地煎熬,还在张罗着人生。我兴奋过,只是兴奋期很短。我发现,广州仅仅是我的人生的一个中转站。
  我没有广州户口,在广州,我有房子,也只能是一个拥有点房产的农民工。
  我妻子也没有广州户口。
  我们的孩子,自然只能是湖南人。
  孩子小的时候,感觉不到什么。孩子要上学的时候,才知道,没有广州户口的孩子在广州上学要遭受怎样的地域歧视!即使孩子在广州接受了教育,最后还得回户口所在地参加高考。把孩子送回永州,才知道我们并没有变全人,我只是一个半成品,即使回到湖南乡下,还是继续在广州,我都离开自己想要的生活遥遥无期。
  过了不久,妻子成了一只鸟,候鸟。
  又过了不久,我也成了一只鸟,候鸟。
  候鸟不是人,我们算是过上了非人生活。
  现在,不是我一个人吊着影子在走来走去的生活,还拽上了妻儿老小,在已知的距离中颠来跑去,人逐渐麻木。
  
  邻居德爷告诉我:树挪死,人挪活,你再挪挪?
  家乡面目全非,广州面目全非,我在面目全非,我挪哪去?
  看看四周,我发现了自己的影子还在地上,我除了脚踏实地地生活,我已别无选择。
  我只能递给德爷一支烟。次月再回去,再也见不着德爷。我问父亲。父亲答:别见德爷了,德爷的影子已落不到地了。我有些愕然,父亲又说:人生无常。我怔在哪,我这跑来跑去的前半生,不就是只诠释了“人生无常”这四个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