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年轻的人:纪念李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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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年轻的人:纪念李文华

从 写下就是永恒


这是个更长的文章的一部分,有些问题需要更多的篇幅才说得深。
每到这种写讣告时候,我就发现好些年前的一些粗糙的归纳又被门户网站给找出来抄上了。真无聊。



未曾年轻的人

云也退

(载《南方人物周刊》)


第一次听姜昆、李文华合作的《时间与青春》,有一个情节让我吃惊。李问姜,时间对于他可以比作什么,姜说:“对于您来说时间就是月份牌”,因为“您看您都这么大岁数了,没几天撕头了吧?”

这个细节让我耿耿于怀。我觉得玩笑开大了,为李文华抱不平,但又无法讳言对《时间与青春》的赞赏:它的励志充满智性,也获得了成功,它极富时代特色的话题是一个青年和一位长者在亲密爽朗的交流中娓娓道出的,它吸引不同年龄的听者将自身代入并由衷地喝彩。姜昆这个长得很不喜剧的演员,借助李文华的辅佐、映衬甚至难以想象的牺牲,神话般地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舞台之路。

按理说,李文华这一辈人应往演传统相声的名家路子上走,应该个个穿起长袍,吐字掷地有声,拖腔带韵,报菜名如数家珍,最好多少再兼着能唱唱戏。可李文华是个异数,他没那份天资,七十年代以前他同马季、郝爱民的合作都不成功,对于新相声而言,他作为长者不够安分,而传统相声里似乎也不缺他这样一个谈不上有什么绝活的绿叶。李文华的角色定位其实是含糊的,也是边缘的,相声只是他因热爱而坚持下来的事业。

他最终选择了为一个比自己小两轮的新秀捧哏,而且——可能是性格和遭际使然——台上竟全无卖老的架子。这太艰难了,相声让捧哏演员付出的代价尤其高昂,更何况是在历来讲究长长幼幼之道的中国,一位年近六旬的捧哏需忍受被捏脸、摸头、胳肢这些“非人”待遇,得怀有一种什么样的赤诚——对搭档和对相声本身的赤诚,才能做到这一点。李文华拥有与范振钰、常宝华这些可敬的同辈艺术家一样的美德,他甘为相声而生,和姜昆的五年合作是他应获的报答。

伯特兰·罗素说过,青年崇拜是西方思想史中的一个重要现象,尤其是随着民族运动兴起和马克思学说传播之后,一大批马克思主义组织均冠以“青年”之名。姜昆和李文华的作品是后“文革”时期中国整合“青年”概念、重塑青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要把青年群体从文革时代的红卫兵形象中拉出来,赋予其新的义务、使命和规范。在社会对青年有了新的角色期待的时候,姜李二人感其召唤,出面代言,洋溢在《时间与青春》、《诗歌与爱情》、《我与乘客》中的那种对青春、民族文化和服务社会的热忱,吻合了这种需要。正是那五六年里,青年仍然在接受集中性的形塑,个人自由的与奉献社会的精神之间,还没有像后来“潘晓大讨论”那样开始发生冲突。而同时,《如此诗人》、《想入非非》这些段子又揭露了那一代雄心勃勃的青年骨子里的眼高手低,他们怀着使命感,全心拥抱思想解放后的现代文化的冲击,却又失之囫囵,他们的努力终告徒然,受制于低下的受教育程度、思维方式的单一和历史造成的脆弱、自卑的性格。《如此诗人》中的姐姐冷笑着规劝想当诗人的弟弟:“你现在是个半文盲你敢承认么?”

李文华无比滋润于这种渲染青春意识的环境,他和姜昆那么来电,可以无拘无束地投入表演并博得观众的好感。他俩共同投身群众的关系不但被视为创作—表演—生活一体的艺术楷模,甚至延展开去,成为理想的长幼相处之道的典范。事实上,相较于风气闭塞的过去,身处思想解放期的李文华,个人气质也变松弛了,那些不为人注意的小坏招、小蔫损,那种招牌式的“嘿嘿嘿”的笑,都是那一段时间里才激发出的本事。那小眼一眨一眨、好像传统日本卡通片里的小老头的神态也跟着助长了他的可爱。舞台上姜昆经常嘲笑他的一脸褶子,《北海游》里说“脑门子一道一道跟稿纸似的”,《想入非非》里说“你这小老头怎么净较真哪?”李文华则回报以更多的褶子,不管表情上是嗔、是笑还是无奈。

两个均非传统相声功底深厚的演员,扬长避短,合力打破了传统相声的一定之规,开创了新形势下的、无法复制的相声美学。他们的“双赢”状态一直延续到十大笑星的评选,以及那令人扼腕的喉癌的降临。也是天意使然,1985年正是中国当代青年文化的分水岭,一大批表达个体心声的文艺作品在那时出现,质疑乃至反击官方的“青年”定位,那以后的姜昆,也进入与唐杰忠、梁左合作的另一条轨道:嘲弄体制与权威话语,表达遭到体制约束的青年的困厄。李文华成就了姜昆的异军突起,又以被动的激流勇退成全了姜昆的精彩转身:从青年一代的向导,转向批判现实主义相声的中坚。

2006年夏,在一栋简朴非常的住宅里,斜倚在沙发上的李文华直起身面向我,肃然的表情无一丝变化。家具陈设和屋里进出频繁、粗门大嗓的家眷,都标志着老人的生活环境同最普通的京城家庭没有任何区别。我也没有任何惊喜可以带给他,我得不断地思量提哪些话题可让他用最短的句子回答。食道发声,就是把句子切成一个个带着痰嗽味的字,让人觉得这瘦小的躯体随时可能力竭。我择要说我喜欢他的什么作品,听他例行公事地重叙诸位合作对象和主要作品名称。他似乎特别看重和姜昆合演的《鼻子的故事》,一个讲述集体和组织如何关心个人的段子,很容易被我忽略。

面对那些风光不在的人物,我们免不了感慨下“尔曹身与名俱灭”,面对李文华,我却内心寂寂。他几乎没有年轻过,所以也从不曾老去;舞台下的他——不管是健康的还是病后的——从来没有点燃晚辈青春的火焰的能力。在他无人打扰的、行动不便的晚年面前,我甚至认识到我能够有所思、有所感的特权,我那痛苦的自由。他的生活里,没有我这样急于了解过去、收获见识与灵感的高尚动机,他对于我,和我对于他一样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匪夷所思的,只能分享那一点点狭窄范围内的知识,还无数次被让人心酸的停顿所打断。李文华在女排蝉联世界冠军时演《看排球》,在宣传计划生育时演《祖爷爷的烦恼》,在“质量月”流行的时候演《买伞》,《森林法》颁布后又演《严重警告》,这些作品需要富有才华的、更需要调动情感力量的创作和表演,他怎能期待从一个散漫而自我的年轻人的眼里捉到这种情感?他会留意去捉么?

在舞台生命猝然而止后,李文华回归千百万平凡中国老人的一员,直到今年的5月9日第二次去世,也是最后一次进入公众的视野。他别无分号的捧哏艺术早已存入相声史档案,但在此之外,新晋的年轻一代更希望“老人”们好自为之,去体现洒脱的做人态度,而不要他们呵护、教导、关怀其人生的抉择。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定义“青年”的角色与使命了,纯粹出于所谓的情结,我希望《时间与青春》的生命力还能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