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叫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23 17:22:53
“……就今黑地,噢!”
“你敢?!”
“那我喊……有人来了!”
一只大眼,就象闪电一样对他一笑。她哄他说有人,趁势挣出他的怀抱。扭过一搂来粗的腰身。母马一样的壮实。肥大的屁股就象绵羊尾巴样一晃一弹。带起小风,扑开两边小槐树丛,挎着萝筐走出树林。还留下话:“多歇一会。我先回了!”话里的情意让人捉摸不透。
他怔怔木立。一会儿,又象风吹树叶一样浑身打颤,牙齿得得。眼前久久晃动着又弹又颤的后身影。无名火,烧得四十岁的汉子难受。今黑地,就今黑地!四十年修炼成了唐僧的金刚不坏身,今黑地坏他娘的!
汪汪声惊醒了他。黑地里听不出谁家的狗叫。鸟儿成双成对,打打闹闹地飞回了抱窝下蛋的树林。大山黑乌乌的怀里,飘出几缕白色的炊烟,象她在地头挥动着头巾。
入赘在另姓旁人的窝里。一阵辛酸又泛起来。只有两捆人来高的柴火在身边做伴。
今黑地,他忽然觉得跟以往不一样了。抹一把额头的汗,随手撒去,柴火叶悉嗦直响。回家--她的家,她前夫的家。他和她还没有过事圆房哩。
三间瓦房中间敞着门,透出红红的灶火。女人弯腰俯在白汽蒸腾的锅头上面,火光映出一双晃悠悠的大奶头,就象棚架下的胡芦倭瓜。他浑身一热,憋出最后一点力气。柴捆碰得院墙哗啦啦响。
“通”,又是两响,柴捆和他都摊倒下去。
那腰身遮住了灶火。女人走近来了。女人温热的气息又一次拥住了她。女人,我的女人!只有她的气息,使他在这人世上感到一种异性的温暖。
喘气中,他抬起胳膊,拉她的手。
“吭吭”。喉管里硬憋出的干咳声。又响起了警告。院当中,大槐树底,铜烟锅闪亮了。“扑”,一口痰亮晃晃地落进猪圈。
他扶着柴捆,怏怏地站起身。
“柴火捆拾掇好再歇不迟!”槐树下吆喝。“吭!”
一团火球腾上天灵盖。咬咬牙,忍。光为倔脾气,吃过多少亏。谁让咱没出息。
摸黑吃饭。“呼噜,呼噜……”声满院。
“给”,女人端出铜洗脸盆。
他抬头看看。女人正看他,紧阖上了那一只眼,端起空碗走回灶火。
“吭”,隔一会儿就有这么一声。
擦身子的时候,就不象往常那样对只大他八九岁的“叔”打招呼了。摇摇晃晃回到厢房。
“吭”,“吭”,这声音一直拖到月亮从槐树梢落在西山上。老婆子叫唤了“死老头子,冻下病!”树下,慢慢立起伛偻的身影。“咔哩咔嚓”,重重地闩门。
豆秸铺簌簌地响。他尽力不弄出声音来。透过窗纸窟窿往外看。
“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瞎眼娘象是附上他耳边絮叨。唉!他不由得叹一口气。
女人住在上房西头。窗上影子乱晃,俩辫子象小羊的角。女人带着五岁的女儿。儿子跟爷爷奶奶睡上房东头。影儿不见了。窗户也黑了。女人躺在暗地里必定也睁大着眼,一只眼,另一只是樘棣花眼。要是长得排场,要是黄花大闺女,人家还不跟你哩。不,是你跟她。你,入赘给了这一家。你原有一个自己的家。一个瞎眼的娘,她原来是你的姨。姨养活了你,靠的是纺花。嗡嗡嗡……纺绵花车彻夜里转。夜里他常常醒来,借着月光,看见屋当地,娘坐得端正,一手缓缓扬起。声音有时会停一会儿,是线断了。娘摸摸索索地接好线头。不上几天,麦秸蒲团旁堆起线穗穗。他拿上街,换钱,买盐,买针。娘打他自小起就指教他学好。纺着线,说着瞎话,说老戏,孝子,忠臣,好人。咱人老几辈,没人说咱个不字。咱维人。十三岁起,你挑起一家重担,顶一个壮劳力出工。队长分给你啥活你干啥活,没一句怨言。实冬腊月站在冰水里挑渠。
日他娘!拳头攥得发热,打着颤。他四肢着地,轻轻下床。下流,低贱。怕啥,四十来岁人了,领了红本本结婚证。
他扶着床沿。
“噢,噢--”啥夜鸟怪叫。惊得他冒一身冷汗。
他伸出脚。从来没见过自己偷偷摸摸的样。就今个黑地!
你有过一个女人。那年你三十岁。化了四五年力气,给老丈人家盖房,拉煤,担水。女人耐到二十四五,才算和你行大礼。样子不咋着。总算娶到家,进了洞房。披着红盖头,只知道对着墙。你抖抖地走近去。心提提老高。身上发冷。瞎眼妈摸索着包好饺子,点着火。“娃,娃儿,吃碗喜饺。”妈俩眼窝仰起,定住前方。走路倒是熟练的。端着两碗冒热气的饺子。你忙挽住住妈。“妈”。你只说出这一声。妈放下饺子,摸着了儿媳的手。“娃,”咱一家都敬你哩。“娃”抽出手。“娃,吃点。趁热吃。”妈端起饺子。妈这样做,是要儿媳明白,瞎眼也不带累人,能做。新媳妇别转脸,手一摆。饺子碗落下地。新媳妇撩起一角头盖,一手提起裤角。你呆呆地坐着。眼前晃过妈弯腰弓背的身影。妈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亏得她扶住门框。你竟没有反应过来,连站起也没有。墙壁糊着报纸,贴着红纸。白碴木桌,没有油过漆。屋里两个身影,隔开老远。没一点响声。墙根蹲着几个小伙,都不耐烦,嘟哝声传进来,“咋还不弄!”“干她!软蛋!”“嘻嘻”后来,传来一声“外甥打灯笼--照舅(旧)”。随后,啥声也没有了。窗户发白的时候,你迷迷蒙蒙,听得隐隐的抽泣声。你慌忙站起,一步一步。抽泣声更大了。你大起胆子,摸着了她的胳膊--软软的,心里一阵麻酥。她轻轻挣开。她揭下盖头。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扭过身,走出屋。你看着她矮矮的身子,搭在背上的辫子。通到邻村的老丈人的路象一条露着白肚皮的死蛇。你睡了两天。亲人们都来劝。妈没有纺花。妈瞪着窗外,深陷的眼窝里涌出两颗泪。第三天一早,你起来了,照样干活。听见邻居张家婶子问:“你家……”压低声听不清。他知道是自己的事。“……有病?”“没有。没有!是人心太善。”妈紧忙辨解。
病!我没病!我的家伙好好的,每天都挺起来。一到人跟前,它却缩得象老鳖。我没病。我是好人,知道肖丑。你想出去闯。可是瞎妈,谁来照应!算了,算了。过到哪算哪。
瞎眼妈体谅儿子,后来话少多了。不上三年,她赶紧到了阴间。操持了妈的后事,从坟头上爬起来,泪汪汪地看着远处。远处,蓝蓝的山峦。那里有一个远亲匠人。能学木匠活。
跟木匠学活,力气不惜。谁知,师傅对人奸诈蛮横,当徒弟的竟看不惯,受不了。一日,竟和师傅论理,不上三五句,对骂起来。摔下手里锛子,不学坑人的一套。半吊子木匠,到处钻山,卖力气,养成了游荡习气。一连六七年过去了,渐渐到了四十岁上。有人提了这门亲事。
“哼,吭。”圈里猪睡得舒服。猪有猪的日子。他过的是啥日子。黑牛沟有个浪媳妇,说说话抬手就给你一巴掌。肩膀登时热烫。她等着你和她对打,这叫打情骂俏。你赶紧让开。“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看人笑话。”“人活脸,树活皮。”耳旁总响着纺绵花声和妈的絮絮叨叨。“好娃!”“忠厚人。”村里人也夸赞。半辈子都熬过去了。哪有黄花闺女嫁他。今黑地,就今黑地。他摸到门边,轻轻开了门。滋拉拉响。他看着她的窗户。睡了?不会。她会等她。他只要走过眼前十来步。
月光透过槐树,斑斑点点。他仅仅抬了抬脚。再冷的河水,他也敢敞过去。再险的山岩,他也敢上去采药。这十来步地,他不敢吗?怕老头子的鹰眼?怕人笑话?人笑话你不顶用。黑洞洞山窝里,谁管你。便是你死了,狼拉狗啃,能传出个口信就不错了。想着时,走了几步。站在了槐树荫里了。一下子,他象被人脱光了衣裳。惶惑地看四周。山,黑乎乎的压在房子上头,象黑魔王俯看着他。远处的星象几滴泪。他用手去扶树。谁见了就说是出来散心。
他看着上房,鼓足勇气。窗户后面会有一只眼睛。虽说只有一只好眼,可这世上也许只有她对他最好。下身发热。嘴唇发烫。今下午,他头一回亲了女人。那只眼常常热辣辣地看他。那壮实的身个,常常风风火火地从他眼前撩过。女人寡居三年,等着男人揉搓。他只敢等她走过去时,才敢抬起眼瞅那凉粉托一样颤颤的屁股。昨个,她一回头,撞着了他的眼睛。他振作着,支撑着,对视了好一会儿。过后,他感觉浑身有力。从没有过地想唱想跳。
平生头一回抱住那扑腾乱跳的身子,就在几天前。他背回半袋子黑豆,生产队的驴也就驮这么多。老头靠在皂角树下,吸烟,见了他“吭”一声算是招呼。老头对他就象仇人一样没有好声气。当过几年队长,有人告老头贪污、流氓。老头养成总要压人一头的脾性儿。老头看儿媳的眼光也象锥子一样,说话声口倒是温和得多。儿媳一见老公公,就搭蒙着眼皮。听说儿媳不是好欺负的,有过一回傍黑时分,拍打大腿,一蹦老高,咒天骂地。骂得两个老不死的不敢出门,邻居不敢解劝。
他走进上房,甩下布袋。女人拿扫床刷子跟进门来,在他身上刷刷地扫了几下。他觉得身子一激棱。不敢看她。她出了上房,下了台阶,撞进了灶伙。伙房没人。老婆发拉着孙女去串门。他跟进了灶伙。他摸着葫芦瓢,咕咚咕咚灌了一气。他凭感觉知道,女人拿着扫帚扫地,女人不说话,女人撅着屁股,女人的腰身浑圆。他下着决心。他下定了决心。他身上血沸腾起来了。他什么别的都不知道了。不知怎的,就伸出一只手去,搭在她的肩上--圆润、柔软、热乎。
女人直起腰,似乎吃惊,又宁静地看着他。他觉得脑袋里昏了。他两臂张开,拦腰从后面抱住了想要挣脱的女人。他终于挨着了女人的身子。他浑身颤抖。
女人抖动了几下想要挣开。他抱得更紧了。他想亲她,又不敢。
“看人!”女人猛一下甩开了他。腾腾腾地走出去。
他呆呆地站着。
不像出了啥事。这世上不在乎在他是惊心动魄的事。院里村中如常。猪哼哼叽叽。邻居家的狗汪汪汪有气无力地叫。一只母鸡奏着生蛋的凯歌“咕哒、咕哒”。女人端着卜箩走进来,坐在小板凳上挑拣豆角。他才算弄明白了,事情并不可怕。他来这家一个来月了,结婚证都要办了。
“你是流氓?”女人抬起头问,笑笑地问。
“我咋能是。我要是,能来你家当长工!”他知道女人问的不是心里话。他望着窗外,浑身无力。
“你,想耍耍俺再走,哄俺!”女人正视着他,一点也不怯他。他想起,刚才他就那么打抖,女人却一直平静。
“你要跟我,我一辈子对你好!”他象发誓。忧愁地皱着眉头。
“吭”,院里响起一声,接着又是一声。
要叫人家信,只有领结婚证了,从此死心塌地在另姓人家做牛马,养活老老少少六口子人了。
女人敢紧端着卜箩出去了。
夜里睡不着。你透过窗上的纸窟窿,看见了天上的星星,看见了娘的瞎眼,看见乡邻。无不赞叹“看人家娃!”“人家门风就好!”“孝儿不要多,一顶十来个。”就是人们的话头,支撑着他过苦日子。人们只说他好,可就没人给他说个女人。
他望见四周都黑乎乎的。他孤孤单单。没人管他死活。他死了,就死了,能给挖个坑。连个儿女哭都没有,谁记得他是谁。
树下,他横下一条心,伸出手去。
“吭”,夜深人静,这声音突然,响亮。象是一声雷,震得他中了电一样僵立着。
“吭”,又是一炮。凶焰扑来。象头老狼在暗处用喉咙发出威胁的吼声。老贼!老狗!你……你才五十,叫我给你当牛马,当一辈子,日后都在你这吼声里讨日子。
汪汪汪,一条狗惊叫起来。跟着几条狗都叫起来。只怕是有狼打夜食。
她那房间毫无动静。
无边的惊惧的夜色,他好象浸泡在中间,出不来气。大口大口地喘。他太可怜了,太渺小了,就象狼牙上的一屑肉碴。头胀得要炸开来。去年,村里有一个姓王的青年,上过高中,自谈的一个同学。家里没求势,女家不愿意。姓王的想不开,爬到山梁上,腰里绑着炸药雷管。听不清喊叫了几声啥话。随着轰隆一响,骨碌碌滚下山。肠子肚子挂到树枝上、草叶上。
他也真想来一管炸药。他比那个小青年更没脸,多活了一二十岁。
老贼灵醒着哩。睁着狼眼。
他咬咬牙,一跺脚,车转身,大步子跨出院门。坑坑洼洼的路。磕磕绊绊的步子。走!出山!回家!一个人过。再不受任何人的气,不怕任何人的说。出去,出了这重重大山,万年大山!女人不要了。狼也不怕。就让野畜吃了咱。管它狼拉狗啃。
你瘫倒在坑凹不平的石头上。就是癞蛤蟆的脊背也得躺下去了。你呼呼地喘着粗气。汗津津的脊背透进山石的丝丝阴冷。瞪着俩白眼,一会儿是牛样的憨厚茫然,一会儿是狼样的凶狠。
你仰起头来狠天。你忽然呆住了。你觉得,你被吞进恶狼的喉咙芯里,眼看要滑进狼肚子里去。仰望上去,只见四周黑乎乎的山峦就像狼的大口和长长短短的利牙,中间仅留下一团乌蓝的夜空。没有月芽儿,只有几点永远发寒的颤颤抖抖的小星。你的心缩成了一疙瘩,浑身打冷颤。树叶哗拉拉地响。接着一阵凉风挟着阴湿,杂着树叶的气味扑过来。
你肚里的冲天火气一点没有消下来。左腿肚火辣辣地疼。探手一抹,湿,粘。凑到鼻子跟,微微的血腥味。你想吼叫。喉管憋得难受急着喷出里面的火气。你怒目群山。山,万万辈子的山。我,我我“我日你先人--”
你看见,你惨痛的吼叫,就象山洪一样汹涌开去,扑天盖地。
“--哪……”回声激荡。
走,走!出去!翻过老犄岭,看得见大河。顺流而下,回老家去。两手空空,没啥。怕谁说!
“嘿嘿嘿”,冷笑声。从前面黑乎乎的大树丛里发出来。
一根根汗毛撑起了破衣烂衫。你摸住一块石头,狠命一扔。“哗拉拉”,枝叶碰撞。一团黑影从树稍扑下去,穿过稀疏的树叶子。猫头鹰,象它妈的老头子那冷笑。老头噙着烟袋,一手扶着二尺半长的烟杆。从稀疏胡子中间的嘴里,从鼻子里,从喉里发出笑声。俩眼时睁时闭。坐在槐树下的捶布石上,垫着玉谷穗包叶辫成的蒲团。一年前,你跟着媒人走进这家院时,老头子就这么个样子,发出笑声。你被人介绍到离城三十里的山沟里。老头似乎挪了挪屁股,对媒人说“她婶,坐”。滋滋地吸一口烟,方才看了你一眼。你顿觉两把锥子刺过来,无法闪避。“嘿嘿,坐。”你浑身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你知道下半辈子只怕要在这笑声中活了。你像一只小生灵被猫头鹰抓在利爪子里。
那会儿你低着头,从眼角瞥见女人过来了。近了近了。你颤抖起来。窝馕得象一只跑不脱的小老鼠娃。你清楚,一生中最重大的时刻到来。不能再像十年前那样笨了。你大起胆子看她。宽大的脸盘象一块玉谷面饼,厚厚的嘴唇。眼睛怪大,媒人说有毛病。一只眼里镶了玻璃花。辫子一根搭在前,一根在后。象个实在人。她一点也不怯你。她瞪着你。你只好扭过脸。门槛上坐着个六七岁的女娃儿。门口探出十来岁男娃儿仇视的眼。门里端坐着一个老太太,手里搓着麻绳。纺缍滴溜溜转动。这个家缺男人,媒人说。缺啥缺,借口。老头才五十,娃子马下就能续套啦。缺的是这两年的空口,老头子当惯了队长,干不了重活。
认命吧!你四十了。老光棍。还想咋着。你站起身,双手接过冒着白气的鸡蛋碗。
相亲后,你睡在邻村打工的小棚子里,大半夜睁大眼。眼角热热地,涌出两泡泪水。你需要亲人,妻子,儿子。你缩在印花毛蓝小褥子里,哇哇地嚎,看着你爹把你送给了你那瞎眼的姨姨。姨的儿子病死一年多了,她哭瞎了眼睛。姨娘喂你米汤,喂你嚼碎的馍。明亮亮的泪从她的瞎眼窝里不断线地淌出来。娘絮叨过不知多少遍:“孝心儿子得好报。咱家从老辈子起就讲孝道,行仁义……”你听得耳朵起茧子,照样仰慕地听。娘说着瞎话时,伴着“嗡嗡嗡”的纺花声。他在纺花声中吃饭、做活、睡觉,常常一觉醒来,窗户纸发白,还听得见“嗡嗡”声,看见娘坐在纺车怀里。你长大了,拾柴火,背东西。大捆东西下面,你看得见的只是人们的脚,但是听得见感叹:“孝顺娃。要都像这娃,共产主义早就实现了!”你上不成学。你顶一个壮劳力出工。实冬腊月,大北风吹得田地上的人都歪歪斜斜。你没一句怨言,就跳进埋住膝盖的冰水里挑渠。
“扑”,右脚几个趾头疼得你一蹦老高,一下子又麻木了。你滚倒在小路下边。周身轰地一下,:滚坡!你赶紧胡乱搂住了一棵小树。坡下面传来滚动声,一块石头通的一声砸在沟里。你感到脚趾象被铡刀切断。胳膊和手有无数根枣刺扎得疼。你两眼冒火。你面临绝境不止这一回。你和大山打交道有十来年了。你握着拳头。
突然,一声婴儿啼哭。哭声不断线,足有三分钟。声音中遮掩不住野蛮血腥。狼!娘的你也凑热闹来了。
根根头发汗毛直竖。一阵寒颤刮过。
黑夜对着他嗥叫。大山对着他嗥叫。它们的喉咙都长在狼身上。他又被激得满心火气了。他张牙舞爪,边朝狼叫的方向奔跑,边嚎叫起来。
“日你先人我叫你叫!我日你先人---”
骂声扩张开去。大山沟就象二胡的音箱,反复发出回声。人也怪能。球大一星儿,发出力来,大山、黑天都惊动了,打颤了。他陶醉在自己旷野的欣赏中。
对面不吭声了。
他握着俩拳头,不停地向着上空擂动。眼里疯子一样闪闪地火光。破口大骂。头脑里闪过了野蛮的念头。野蛮就野蛮。人活着,不能太憋屈。比狼野蛮才不会叫狼吃了。他感到平生没有这会儿这么痛快过,没任啥顾忌。
忽然,他听见一种女人的喊声。他没有应。把眼掉过来。
“元义--元义哥!”
啊!竟还有一个人记念着他哩!
呼哧呼哧的呼吸声慢慢平歇了。他瞪着山路。那头,摇摇晃晃一条身影。
近了。看得出那硕大的屁股和女人才有的腰身。
女人,我的亲人!他泪眼莹莹。脸颊上也闪着几点星光。周身都热烘烘的,象忽剌剌卷地而起的烧荒大火。管她妈的啥寡妇,管她妈的独眼龙!在这人间只有她最亲了。就在这野地里,和自己的女人睡。谁也管不着。谁他娘的也管不着!自自在在。过后,带上她,再带上她的儿女,出去,出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