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荒草的家园-中篇小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03 09:50:57
1
我午夜的灯又亮了
空气在寂静中沉浮不定
你的清丽又出现在这鄙俗的世界
记忆的尘埃落在你气体的笑声里
而你留下的痛苦依然清脆
在唱过岁月的路上蒙蔽了我的触觉
我带着麻木不仁的喜悦
像一个无知的乞丐
拣拾着快乐,憎恨着快乐
在我转过身抛掉与我们无关的传说后
世人的喜怒哀乐
也使我无畏的欢笑着
我艰苦的撕裂每一天
使梦想能抛弃虚荣和懦弱
而我在灯下幻想你来看我的样子
像我们隐讳而尴尬的亲密
我怕你的目光穿过我的理智
在我颓废而冲动的心里
发现我对你的伪装
世界在清退他的过错
要带给我你新鲜的热情
我不是云起时的清高
也不是风起时的飘摇
我仿佛能看到你用铁石修造的心肠
在我靠近时的颤动
——你会对我说——
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路
要走过多少路
而若干年的青春已经过去了
我依然不知道我的期待是什么?
都过去了,而生活还在继续。
我在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收到一个来自加拿大的包裹。它远渡重洋,经过很多邮递人员的手找到了我。我在最初的激动消逝之后,很快明白了它的内容。这都是很久以前我写给一个人的情诗和书信,装满了一个包裹。它们被送到我这里,说明它们的主人不需要它们了。这件事并没有带给我太多的创伤。在经过很长的时间后我已经忘记了它们曾经存在过。如今我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我的女友是一个开朗活泼的人。虽然我们认识才半年,她说我们快点领证吧,领了证就能赶上买经济便宜的楼了。因此我就搞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结婚。不过我想我们是要结婚的。我不知道除了她我还能跟谁结婚。我背着她将那些情诗和书信又看了一遍。我发现往昔中的琐碎的记忆又在形成一个辎重的思想的云团,堆积在我的世界的上空,慢慢地落下雨来。
我在从前的一段时间里一直都想弄明白一个问题,就是一个人的生活能不能有两段同时存在的爱情。这个问题在从前像冬天弥漫的雾气一样困扰着我。我在那些雾气里无法轻松的呼吸。也看不清方向。我就那样百无聊赖的走着。不知什么时候,我就遇到了我现在的女友。她就像一直都从街角的电话亭旁等着我。她微笑的样子使我感觉既亲切又熟悉。于是从前的那个关于时间存在的问题就无法构建起来。我也学会了冷漠的健忘。我想生活的河水总是不息的流着,冲刷着生活的河床。就像我曾经想做一个伟大的诗人,后来发现我的想法很愚蠢,于是我就必须忘记做一个伟大诗人的理想,而去选择一个能够养活自己的职业。同样,我不能同时拥有两段爱情,我也必须将它们遗忘,去和一个我在弥漫的雾气里结识的女人生活。我也想我的父亲的两段同时存在的爱情,它们使我的父亲变的苍老,也使我认为这种问题根本是无解的问题。那些爱情在我们生活的河水中颠簸,而后就漂向了各自的方向。
现在,现在根本没有必要想能不能拥有两段同时存在的爱情。生活已经很现实了。我会和一个我并不熟悉的女子结婚,并忘记曾经发生的很多事。她会用她丰腴的胳膊搂住我,对我说:爱不爱我。我就说:爱。于是我们就会生子。曾经的一切都将在琐碎的生活中再也提不起精神。
而从前的她们偶尔会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就会在我将来的妻子面前有一些罪恶感。但我想梦境总是要比现实的生活会好一些。我会在那里看到我和她们的过去。从我隐秘的梦境中会不自觉的发出一些声音,睡在我身旁的女友会推醒我,逼人的目光注视着我的眼睛。我不知道在哪一方面出现了什么错误。顺便说一下,我认为那也许不应该算什么错误,只是生活而已。
2
对于我父亲的事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在我还没有对这个奇怪的世界有一个能满足我的好奇心的认识的时候,我就认识了那个女人。父亲让我叫她薛姨。她烫着发,瘦高而且美丽,身体散发着一种甜甜的香味。她给了我对那个海滨城市生活中的大人们的第一印象。美丽而慵懒,是一种舒适的生活。在那个夏季散发着海货味道的城市里,我东张西望,对这个陌生城市的希奇使我的嘴巴不停的问个没完,只有在吃海鲜的时候我才会是一个安静的孩子。我小的时侯是一个精力旺盛调皮捣蛋的小子,大人的事我是没有一刻功夫去搭理的。但我记得在傍晚的海边,父亲和薛姨手牵着手,走在细软的沙子上。还有火烧云,一大片一大片,映红了整个天空。
十年以后我想就是在那一个美妙的夏季发生了什么事情,从此我的父母之间吵个没完。我对他们交谈的方式从来都是无动于衷,并有些不胜其烦。于是在那种时候我就跑到院子里玩水或者跑到小朋友那里躲一躲。在我回来的时候一切又都是老样子,平静以后还有温馨。就像他们根本就没有吵过架。我那时看不到隐藏在生活表面以下的东西。就像一个小坏蛋。根本就无所顾及大人的情绪。而看到母亲在父亲不在时抱着我哭,还有那湿漉漉的眼睛,我就害怕的哭了。
在我青春期最初的恐慌中,我首先发现了我身体上的原因,后来我便发现有一些幼时的记忆闯入了我的脑海里。那些记忆随恐惧扩散,最后逐渐变得清晰。在很多年前的那个空气中漂散着海货味道的地方,我自己一个人正汗淋淋的在沙滩上拍小蟹子玩。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想起了带我来到沙滩的父亲和薛姨。他们在哪里呢?我开始从想象中感到恐惧。我呼喊着父亲的名字。海浪扭曲着它的皮肤。潮水将我翻开的沙子又冲平了。海风吹着我光溜溜稚嫩的背。将我的呼喊撕扯地粉碎。时间静静的凝固。凝固。终于有一个声音穿透这些寂静对我喊道:苏骏骋,别喊了,你玩你的吧。他们从岩石后面露出了头。我父亲对我的喊叫和刚刚获得的安全感使我对我刚才的工作兴致全无。也许我觉得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也许我感觉我的工作真的很无趣。我撅着嘴,一步步向回去的路走去,并且还嘟囔着:谁稀罕一个人玩?谁稀罕?过了会,父亲和那个美丽女人从后面追上了我。他拉住我的手,将我抱起来,对我说:回去给你切西瓜去。我看着父亲身后的那个女人,潮红着脸,没有看我,而是看着父亲的背。我开始耍小孩子的脾气,我不吃西瓜,不吃……。后来我想起来,在那里的很多个夜里都是我自己睡得。
我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起了这些事情。这些在我顽皮的童年里像海水淹没的沙滩一样沉寂的往事,事隔多年又闯入了我的记忆里。我于是对我父母的战争一下子明白了。
我偷偷的问我妈妈:是不是因为一个在海城的女人?妈妈惊讶的问我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我一直都知道。那年夏天我和爸爸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他们经常在一起。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对吧。我记得那个女人,个子高高的,很好看。于是我讲出了潜藏在我的记忆深处多年的事情。而妈妈又开始在想什么了。她也许在将那些琐碎的片段通过自己的联想使整个事情清晰起来,使她能更清楚的看到那个男人怎样的背叛她伤害她,而那个男人却不愿悔过,继续试图背叛和伤害他们的感情。那种伤害化成了她眼中的泪水,落入了我的衣领里,是热的,从我的脊背滑过,慢慢的冷却,成为冰冷的痛楚。脆弱的女人。
我开始想爱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像我妈妈爱着爸爸为什么不幸福?我爸爸爱着另外一个女人为什么还照顾着我们,让我认为爸爸还是爱着妈妈的。不是吗?他每月上缴他的工资;有时会亲自下厨改善伙食;妈妈生病了,他给熬草药;我的家长会都是他参加;有一些问题他们要碰头商议……。这不是很正常吗?
不,他们应该早就结束了。就在那年夏天结束的时候,他们就发生过一次最惨烈的争斗。那一次他们将家里可以摔的东西都摔过了,母亲用一块镜子碎片在她的左手腕子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淌了一地。我吓得躲在了另一个屋子里。那时父亲用毛巾将母亲的手腕包了起来,抱起母亲就跑了出去。我哭喊了起来。后来邻居家的阿姨将我领走的。
母亲在医院里住了三天,回来却修养了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争吵依旧,却不再摔东西了。
随着我慢慢地长大。我也越来越关心起他们来。开始想他们会不会离婚,不离婚的话又应该怎样的将生活继续下去。我的家庭就这样令人提心吊胆,不为玉碎只为瓦全。
我上高中那年冬天,父亲去了一趟海城。回来时,他们的战争就彻底的结束了。母亲最终做出了让步。也许是母亲累了,也许是想真的成全他们。据我所知那个女人还在等着父亲。有一天,我想父亲是这样对母亲说的:应该结束了。孩子大了。你也已经坚持了十年。让一切结束吧。母亲露出这十年来胜利者的笑容,而转瞬又消逝在她摆脱不掉忧伤的脸上。她说:我已经越来越不明白生活的意义了。爱是痛苦的,恨也不是解脱。你对孩子说吧。于是他们才对我说他们已经决定了,希望我能够理解。我觉得这个家庭已经变得非常的陌生了。一种摇摇欲坠的声音折磨着我。我对他们说:这一直是我不希望看到的。你们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我的什么看法。你们不是已经决定了吗?
我最初的痛恨激起了我青春期的叛逆激情,我以为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有了一个正确的认识,这使我的性情变得很狂躁。我讨厌母亲低头认输的样子。讨厌她的牺牲。讨厌她说的每一句话。我更厌恶父亲走的时候对我装好人似的说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就去找他。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3
我在那所重点高中没有心思学习,上课的主要任务是开小差。因此基本上所有的老师都认为我是个不思进取的坏孩子。这使得我的情绪很低落。再加上我家庭上的原因,我就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听课。于是我便更无药可救了。但我懂得课后自学,所以成绩也不是糟糕透顶。但老师对我依然很凶,并总想对我这个不守规矩的学生一点制裁,却不幸对我造成了巨大的伤害。那个带瓶底子眼镜的数学老师,在我一次惯常的出神的时候,将他手里的粉笔头掷到了我的额头上,然后提问我一个刚讲过的定理。我站起来的时候很恼怒,很想将那颗粉笔头再掷到那对瓶底子上。但我又想我开小差是不对的,我便望着瓶底子,厚厚的凹透镜。我说:对不起,我开小差了。他站在讲桌的后面,挺了挺胸说:开小差,开小差你有理了?你先站会儿。
那颗打在我的自尊心上的粉笔头,使我对数学产生了极度的厌烦。于是我的数学成绩一落千丈,分数一直在五六十分。我在高考时看到数学试卷上的题就想起那两个瓶底子,旋着白色的光圈,我就在考场上头晕目眩,感到恶心,很想吐。我闭上眼睛趴在桌子上,慢慢的喘着气。监考的老师看到我的样子,对我小声说:没事吧你?她的那副表情是很惊讶的,她把我吓了一跳。我忙说没事没事,用手抹了一把汗,继续很恶心地假惺惺地认真地作下去。
在我的高中时代,这是最令我感到不舒服的记忆,现在想起来都令我感到恶心。而我最美妙的记忆是我站在三楼的阳台上,看校园的路上那一排芙蓉树,在夏季到来时会开出粉红色的花朵。那时候或许会下着淅沥沥的小雨,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从朵朵粉色的小花下走过来。她的脖颈白皙,身材亭亭玉立。每一次她不紧不慢的踩着雅致的步子向教学楼走来,我从三楼的阳台能看到她挺起的胸部随着步子在抖动着。我感到恐慌,很像做贼怕被别人发现。即使多年以后我看到她袒露的乳房,我依然感到惊慌。我想我有一部分是因为她的乳房才爱上她的吧。我不能确定。但那时那些波澜在阳光下在我青春孤独的心里再也挥不走了。并且感觉很美妙。那时我看着那排芙蓉树,会想很多事情。我会想我的父亲和那个女人在他们的城市很快活。他们在傍晚的路上走过,像十年前一样手牵着手。我如果在他们身旁经过,他们都不会认出我,因为我的衣领会立起来,头发乱糟糟的。如果他们决定对我这样形象可厌的人作一番评论,他们也许会说;哦,这孩子怎么这么邋遢。他们也许会说:哦这个没人要的孩子好可怜。当然我的心会很痛很痛。我觉得不舒服就想别的事情。那个少女就重新出现在那条开满芙蓉花的路上。淅沥沥的雨点打在芙蓉花上,落在她轻缓的脚步旁。她没有打伞。这时我擎起一把红色的雨伞走到她的身旁,将伞举到她的头上。她侧头看了看我。我发现她的眼睛很迷人。她说:谢谢你。我说:我很喜欢下雨。她说:你给雨淋着了。我发现她的嘴唇也很好看。我说:这雨下得真美。她说:你真有趣。我说:我真想天天下雨……
当然这都是我的想象。我从来都没有勇气走近她。即使我们不期而遇,目光在短暂的清晰后就会不知所措,心跳得如同从三楼上坠落。我在暗恋的火焰里既敏感又沉默,我会把我的一些想法从心里写出来,比如:
我在睡意朦胧中发觉你坐在我的床头,抚着我的面颊。或许是我流了泪,沾湿你的手指,溢满你眼的海湾。
从那次芙蓉树下的躲雨,你走过我的身旁,那种香气便渗进我的身体,在我的髓子间飘香,并和你的背影让我痛楚。
那夜你眸的微笑在恍惚中就像在落泪,我欲举手采摘一颗,在梦里采摘一颗泪,你便笑了,像初读我的诗。
……
这样子似乎太多愁善感了。我那时就是这个样子,并且陷在其中体会爱情的忧伤。
这样我就可以在数学课上开小差时,心里有所想,而不是白白地浪费开小差的时间。我和数学老师的关系也因此彻底破裂了。那时我正埋头将我的诗句写下来,数学老师鬼魅一般站在了我的身后。我感到身后的压抑感时,便扭回头看。当然我被吓了一跳,那两个瓶底子正落在我写的诗稿上。我连忙打开课本压在诗稿上,装出学习的样子。我显然是自欺欺人,我为我这样做而感到脸红。我想又少不了一通数落了。然而数学老师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他也有可能是很异样的笑了一下,只是嘴角一动。他也许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法来惩罚我。后来我才知道对于老师最好的惩罚方法就是置之不理,冷漠。
高二那年冬天来临的特别早,在十月结束的时候下了场大雨,雨下到后来就变成了雪。到处都结了冰,即使宿舍里的杯子里也结满了冰。那时北方的这些城市要到十一月中旬才供应暖气,这种情况非常糟糕。大部分学生是住校的,流感开始蔓延。学校已经无法上课了,因为很多人都抵抗不过严寒。于是学校不得不放一个特别的假期。我在那几天里待在了学校里没有回家。我不愿和母亲守在一起。自从父母离婚后,我和她很少有共同的话题。因此在家里我会感到很压抑。母亲自己一个人生活,那个不得不选择孤独的女人,她依然也抓不住我。我在学校是自由的,没有了拘束。我时常会站在三楼的阳台,煦暖的阳光照耀着,看着那些挂不住雪光秃秃的芙蓉树,我会想许多事情。想在海城的那对男女,他们也一定感到了寒冷。还有母亲,也感到寒冷。寒冷不能抵挡。我想那个女孩也不能抵挡。那个女孩给了我更多的想象:
我在踏雪时遇到了你翩翩如仙的走来,我的声音应该响亮的,可明明下着雪,天鹅伴着歌儿,在我扬起的雪花中降落。
我以为我会走进梦幻的那个地方,与每个梦境中的你在那儿相遇。看着你灿烂的笑容,我说:我知道你在等我。
……
于是我走了下去,走到光秃秃的芙蓉树下,然后走过这些光秃秃的芙蓉树,就像走在我很没有生气的很寂寥的孤独里。我觉得忧伤。连同城市上空的忧伤。沉闷。对面她走了过来。像曾经每一次的走来。我觉得心跳又在折磨着我。她的眼神在躲避。一样的慌乱。她在脚下的坚硬的雪壳上滑倒了。她摔的很狼狈。我想笑。我这个人。我对她说:我扶你起来吗?她的脸红红的说:你还抄着手看什么你?我于是就羞红了脸,双手扯着她的一只胳膊。从地上把她拽了起来。她的右手握在了我的右手里。她的手很暖和很软。我觉得这一刻不同寻常。我发觉这只手能够伸到我的内心里,帮我找到我的十六年生活的最重大的意义。
我将她扶起来之后说:你没摔伤吧?她摆摆手说:没事,不要紧,你看我可以走的。于是她向前走了两步,一瘸一拐的。我有些不忍心,又去扶着她的胳膊,说:我扶你回教室吧。她说:好吧,谢谢你。我那时心里一片茫茫然,就像落了雪。我不知道这个我在三楼阳台暗恋的女孩会不会毁坏我想象中她的完美形象。她问我:你就是那个在会考时把数学老师的名字写在腔肠动物门的代表动物的横线上的那个人吧?我一下子很窘。我说不要提了。她说:我好佩服你的勇气,厉害,并且很有创意。我说:不要提了,谁知道阅卷老师认识数学老师。她说:你在三楼阳台的样子很安静,我不认为你是坏孩子。我很惊讶,仿佛被人发现了罪恶。我说:原来你知道。她说:是啊,一个人呆呆的有些忧郁,在那里你都看什么?我说:很多东西。她说:我陪你到三楼阳台待会儿吧?我说:……好吧,你慢点。
在三楼阳台上那个我曾经努力搜寻的女孩现在就在我的身边。我们一起看着那排曾经很茂盛而今光秃秃的芙蓉树。我们很安静地看着下面的世界看着我们曾经无数次走过的那条路看到我们彼此在过去时的心情看到我们在青春中的邂逅。
她问我: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忧郁?
我在这时仿佛看到我的父亲和那个女人又走在傍晚的路上,他们手牵着手说:瞧,那两个孩子这么早就谈恋爱了。我看到我的母亲,孤独的一个人在黄昏后拉上窗帘,边看电视剧边织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我看到他们都在岁月里苍老,都在回忆着过去。辛酸和幸福,孤独和争吵,痛苦和欢笑。雪花一片片地落了下来。洋洋洒洒的。不见天日的雪。地上没有一片脚印。
我对她说:我的父母离婚了,前年。我在这里总是能看到岁月里的东西。那些东西使我很不愉快。我无法快乐。她说:我的父母也离婚了,在我四岁时。我的父亲不能接受母亲连着生了我们四个女孩,就走了。他很想要个男孩的。我无法原谅他。他蔑视了我们四个姐妹和母亲。她看着我想得到一种意见,我低下头没有说话。她也不再说话,脸在阳光下红扑扑的。她的眼神也在看着那些光秃秃的芙蓉树,样子很恬美安静。我不知道她都看到了什么?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会在三楼阳台一起静静的的望着远方,再从三楼阳台开始走向我们生活的以后,走向更远的未知。就像我的父亲和那个女人在傍晚时一起手牵着手走在校园外面的路上。在春天刚来时就吃冰激凌,在下小雨时去淋雨,在天空的流云里放风筝,在操场的看台上静静的的坐着……。我们爱浪漫的。将学校里所有飘摇的流言都放逐我们的世界之外。我们背叛了所有的老师。我们是站在那里的。三楼阳台。
但是高考来临了。我觉得我无法给她承诺。沈蓉,就是她的名字,她也没有给我承诺。
就是在考数学时,我为了两个瓶底子而头晕目眩。我仿佛看到我的数学老师呲着满嘴黄牙在笑我。他对我说你现在知道后悔了吧?我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被监考老师叫起来时,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感到恶心,我想喊谁来帮帮我,我要和沈蓉考一所大学里去。
4
那个和我的父亲手牵着手出现在我的想象中的女人,我曾经仇恨过她。我甚至将她形容成画皮的鬼。可是我这样的仇恨是不对的。在经过了我的青春期的发泄后,我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
我的高考结束后,父亲把我带到了海城他的家。我是带着逃避的心情离开的。我觉得在我即将迎来失败的城市待下去会使我沮丧透顶。而五个小时之后,我便身处另一个城市。那边的天空很蓝,海很宽,空气很清新,人很陌生。
我走进父亲在这座城市的家。这个家的女主人很热情的欢迎了我,她说:峻骋长成这么帅的小伙子了,当年还是只知道皮闹的小豆丁呢,你看长的,和你爸爸一个模样。路上累了吧?我应付着她的热情。我看到她老了许多,不再是十三年前那个美丽而温情的女人了。唉,岁月,我不明白岁月让人老了以后,为什么爱情还依然珍视。面对这个一脸幸福的女人,我不知如何憎恨。我对她说:阿姨你辛苦了。薛姨说:说什么咧,这几天让你弟弟峻弛领你到海边转转,你小时侯可喜欢到海边玩了,你还记得吗?这个弟弟是我在来得路上才知道的同父异母的弟弟,父亲从前从来都没有对我和母亲说起过,这个弟弟已经十二岁了。也许,这也有可能是父亲执意要离开母亲和我的重要原因吧。我说:我弟弟呢?我想看看他。她说:出去玩去了。刚放了假就疯了似的。
午后的时间里我们还坐在一起。薛姨说:你妈现在身体还好吧?我说还行。她说她平时都做点什么?我说除了上班就看电视,边看电视边织毛衣。她说给谁织的?我说给我呗,还能给谁?她说:真的很过意不去,害的你妈和你……我说:别说这个了。她说:你恨我吗?我说恨不恨的都已经这样了。薛姨突然抑制不住的哭了起来,就像一扇在暴雨中无法关严的窗户。我也不知所措。父亲哄了半天才使薛姨平静了下来。父亲给薛姨倒了一杯水,薛姨拿在手里也没有喝。她慢慢地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没有说话。然后薛姨继续说:我不该拆散你的父母,我不该让你个孩子受那么多委屈,我不该让你爸爸跟我来受罪,都是我不好,明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来连累你们。阿姨刚做了手术,你看我的胸前。她抚平胸前的衣服。我看到了,那里平平的,就像男人的胸膛一样。我突然感觉不知道被一种什么样的情景震惊了,我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感觉身体在慢慢的向下陷落,眼前感觉越来越模糊,隐约中仿佛看到薛姨趴在父亲的肩膀上慢慢的哭,还一边捶打着父亲的背说:你怎么这么傻?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父亲将我带到海边开始和我谈心。他依然很慈祥,又仿佛有一些说不出来的苦痛。海上蓝蓝的,远处弥漫着一些淡淡的雾,使人看不远。父亲说:你薛姨不容易,受了很多的苦。原先一个人带着你弟弟时更是辛苦。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她这种样子,就撇开了你和你妈过来了,第二年检查出了乳腺癌,今年做了手术。这些事我都没有和你妈说。我说:你怕我妈嘲笑你的选择吗?父亲说:不是,你妈不会的。她会觉得我们都很不幸。生活就是这样。我没有觉得不幸,生活只给我们一次选择的权利,我们不能后悔自己的选择。我说:你当时为什么和薛姨好上了,还有了苏峻弛,那时你已经结婚了。他说:我和你妈结婚时只是为结婚才结婚的,根本没有感情基础,后来也过了那么多年日子。我想,这不是我想要的婚姻生活。你薛姨出现在我最彷徨的时候。我觉得她就好像是我生命中的女人。然后就有了以后的所有的事情。现在我对你说这些还有些早,以后你会明白的。但我还是对不起你妈妈,可我只能有一个选择。
在所有的时候,生活都只给我们一次选择的权利,它从来都不悲悯任何人。我在海城待了三天,这三天我的脑子里乱乱的,我觉得我从来都没有认识过这一家人。他们给了我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决不应该在我的生活中出现。就好像所有的伟大,崇高,卑微,可怜都和我没有一点的关系。我曾有过将我和沈蓉的事情倾诉给我的父亲的想法,但我没有说。这可能只是一种面对犹豫的匆忙选择,也关系不到应该还是不应该。可我回到我的城市面对的选择就给了我青春中的最大的痛楚。
我没有考上我们的大学,沈蓉考上了。沈蓉没有见我,避开了我所有的约会。不见我,不接我的电话。我愤恨生活只给我们一次选择的权利。
5
于是我青春脆弱的心就那样被打发了。我只觉得生命给我的意义只有感伤了。我颓废的像一头猪,整日无精打采的,低着头很少说话。我想将我失败的高考和失败的恋爱的打击在我浑浑噩噩的精神里埋葬掉。天空平平静静,在它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很黑暗的角落存在着它的不幸。
我记得我在那所专科学校感觉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草和树,教学楼和图书馆,宿舍和食堂。灰蒙蒙之外是一种白色,使我睁不开眼。我还记得我刚接触的那些人,冷漠和嚣张,刁滑并且自满自足的样子,我就觉得我很孤独。这个时候我就会很怀念从前我和沈蓉站在三楼阳台的日子。我们说着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感到难过的事和我们共同体会的事。那些日子是阳光灿烂的,我能感到有几缕光还能照到我现在的心里来。可是再以后的事却是刺痛的,黑暗的,将那几缕阳光都收了去。我想着,我就在这黑暗的困惑里蹒跚地走着,磨练着忍受的精神。这就使我在那所学校里给人的感觉很冷,非常忧郁。
我并不想这样子折磨自己,我理智的告诫自己应该放弃了,我应该彻彻底底的忘记沈蓉。然而我却会在上课迷迷糊糊的出神时,发现书本上浮现出她轻轻的笑。当我发觉这种错觉是我的自我折磨时,我便放弃了将她忘记的念头。我仿佛又回到了独自在三楼阳台看她走过那排芙蓉树时的情景。
但我的心情依然很糟,我会和我的同学半夜爬出学校的围墙,在大街上找一个亮着等的餐馆叫上一瓶二锅头,就着小菜,一边胡扯一边将自己灌醉。然后摇摇晃晃的回到宿舍倒头就睡,什么也不会想了。这样会因为酒醉而忘记一些潜藏于内心中的事。我将这种事情叫做酒精性记忆缺失。
我学会了酗酒。我还学会了打架。因为我不知道生活的中心是什么,可我并不喜欢我这样的生活。有一天我翻出我从前写的那些诗,我想起沈蓉的执着来。她从来都是在厌恶中倔强的生活着,她不喜欢她的家庭,她不喜欢她的学校,她更不喜欢我们的城市。她现在已经逃离了。逃到了我们一起选择的那个城市。而我在这里。还在这里。虚度青春。我躺在床上,午夜的时间像一个人徘徊的脚步一步一步的踱来踱去。它的脚步是迷惘的。它没有自信。它找不着方向。它在静得要死的空间里走着。它总是要走向黎明的。
那夜我一夜无梦的睡着了。醒来时,是一个晴朗的天气。
我说过我那时候生活的颜色是灰蒙蒙的。可是我总觉得自从刚到那个学校就似乎有一道亮丽的红色在我的眼前闪过。那是在倏忽即逝的瞬间,而后并不在我的面前存在着。
我改变了我生活的方式,我在我没有中心的生活里蛰伏着。我想那是在春天的一个下午,两节课后我们就是自由的我们了。男生都去球场踢球去了。我回到宿舍,抱着吉他坐在临窗的床上拨弄着,不自觉得唱起了BEYOND的那些感伤而迷惘的歌。《你知道我的迷惘》,《再见理想》,《曾经拥有》等歌,我只觉得是一种发泄,在我压抑的血液中始终潜伏着一种渴望奔腾的暗流,那时它冲出了我的喉咙,在空寂的宿舍楼里翻滚着。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已经疲倦了,我站了起来,想对着窗口以一声高亢的嘶喊结束我的宣泄。就在那时,我又看到了那个红色,在我的灰蒙蒙的时光中闪过的红色。她站在我的窗下的车棚旁,对我笑了笑就走了。从此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块红色的东西。我不知是什么,我也不能确定那对于我会有什么样的意义。在以后的日子里,平淡中有了下坠的感觉,就像有风的日子里要有树才是风景一样。
我知道了那个红颜色是什么以后,我在校园里的日子过的很快。我只想悠闲的混下去。我会爬到临近大学的桑树上摘桑葚,躺在草皮上看天上的星星。酒也就喝的少了,偶尔有女生对我表露一些意思,我也便一笑而过。有时我甚至会抄出徐志摩的《偶然》来,逗逗那些女生——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惊讶,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逝了踪影——我已经拒绝了一切与感情有关的关系了。
后来,在我的梦里头,固定的出现了几个人。我的弟弟和他的母亲,沈蓉,还有那个红色。峻驰会和我吵架,我不理他,他就要和我打架,他打不过我。后来是他妈来了,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这种梦很少,可能是三四次吧。梦见沈蓉时有时会在三楼阳台,有时会在她那陌生的学校。那是两种可以比较的情景,很感伤。有时我会壮着胆子搂着她,吻她,这时梦会醒。梦见那个红色,是在这个学校的路上,有时会在我和沈蓉的三楼阳台。这是我非常疑惑的。在三楼阳台,那个红色像沈蓉一样与我说话,后来在梦里我就分不清她们都是谁和谁了。
我在校园里会很偶然的遇到那个红色。我们遇到时只是简单的打一个招呼。我有些惊讶我们的默契。她不是那种很美丽的女孩子,个子有些瘦小,皮肤有点黑。但我却有些喜欢她了。在我见到她第一眼的时候,我觉得我认识她。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见过她。我想如果可能,她会是我的知音朋友,我们一定会很谈得来,但直到毕业之时我都没有和她交谈超过一分钟。这可能因为我不能从沈蓉给我的伤害中彻底走出来。我想我是有些懦弱了。所以懦弱的人是孤独的,孤独的人是耻辱的。那个红色最初只是在我的生活的颜色中掉了进来,后来又进入了我的梦里。我才想除了灰色,她是我那个时期生活的另外一种主要内容。灰色中有我的母亲,她孤独的背影是一种灰黑的颜色,但她手中却总有一件织不完的红色毛衣。我的父亲,他的另外一个妻子和我的胞弟是一种发白的灰色,有些晃眼,在生活的路旁他们是几粒灰色的石子,有哀伤也有平淡的幸福。而沈蓉却是那种看不清楚的灰色,距离我很远很远,又会迷迷蒙蒙来到我的面前,虚幻一般不现实。
毕业之前的一个月里,非常清闲。实习已经结束,只等着安排工作了。我整日无所事事,面对着很多人焦虑的伤感情绪。恋爱的好时光结束了,矫情的结果也已经很明显。在这样的时候,我仿佛看到沈蓉的微笑,她不会理会这些。
在毕业时,我的工作很容易就找到了。我也没有费心就去了我想要去的那个不错的单位。这是因为我的父亲已经事业有成,手里有了很厚的钱。我的工作只是老关系和一点钱。我想我就这样悠悠荡荡的走进了社会,它是一个不可预知的舞台,我不知道我会带着一身热情然后就被它消灭掉。
那年,当我走进那个单位的组织科报到时,我见到了那个红色。我以为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但确实是她。她见了我也很高兴。我们于是很按奈不住心中的激动,高兴的谈了起来。就象我们本来就已经很熟的样子。
6.
这对于我就像是一个崭新的开始。经过一个月的入厂培训之后,我和那个红色已经相当熟识了。这时我可以很轻易的叫出她的名字:于海青。不在是我的印象里的那个红色。于海青,在我21岁的眼里是美丽的,是一种女人的感觉,不是女学生。而在培训课堂上,她就坐在我的身边,我们说一些悄悄话,后来我们嘿嘿的傻笑。有时我困了想睡觉,便趴在桌子上甜甜的睡了。下课时,她就用她的手指学着南帝的一阳指,在我伸展的肋骨上一戳,我便跳了起来。她却笑眯眯的对着我说:我想这一招一定会很灵的。
后来我们就一起吃饭了,我带着她,就像她是我的女朋友。有时我们一起出去看电影,唱卡拉OK。但我们之间却不是恋爱的感觉。我对她说:我爱的人在海城上大学,明年就回来了。我是指沈蓉,她在这个时候还是在折磨我的。这出于我的假模假式的清高和虚荣。而她却跟我说,爱她的人在国务院外交部,他们学院就去了他一个人。我想她说的一定是假的,只是为了回应我刚才的轻狂。我们就像开玩笑一样,说了这样的话我们还是泡在一起。
她会缠着我为她弹着吉他唱歌。唱所有我会的。从BEYOND到唐朝,从黑豹到崔建,她就静静的听着。有时遇到下雨天,她会买一大袋冰激凌来吃。我们站在宿舍的阳台上,看雨水淘洗着树的叶子,白蜡树宽阔浓密的叶子在雨中跳动着,雨雾笼罩了远处。在阳台的栏杆外,雨滴透着晶亮的光,义无返顾的坠落到地面。她不停的吃着冰激凌,我也不停的吃着,只觉得浑身冰冷。吃完之后,我们放起了音乐,是MICHAEL BOLTON那嘶哑缠绵伤感的声音。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的感觉,我只觉得我的胸口像放在一潭清澈的冰水中浸着,便什么也不想了。
那一年很快的过去了。
第二年的夏天,沈蓉大学毕业了,我没有想到我们会那么不经意的见面,并且又继续交往了起来。那一天,我们在拥挤的公交车上遇到了。当时我见到她时,她比四年前变化很大,学会了精心的打扮,衣着时尚,有一些大城市女人的味道。我呆立在她的面前,感觉回到了从三楼阳台坠落的时刻。她微笑着与我打了招呼。我说:你回来了?她说:我分回来了。我说挺好。她说还行。然后我们沉默了不知该如何再继续交谈。后来她说她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很简单。她说她那天感觉到会遇到我,结果遇到我了,这日子真好。她说要我的呼机号,我便给了她。她说她有事情会呼我的。我就说好的,有事你尽管呼。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显得心事重重。于海青问我你怎么了?我说我遇见沈蓉了。她的眼里放出了很特别的光。她说:那你们怎么样了?我说:什么怎么样了看你问的。她说:你决定继续和她好吗?我很烦,说:不关你事,你个丫头闲事少管。她悻悻的说:我是关心你嘛,不愿讲就算了。接着她打开我的录音机播放任贤齐的《心太软》,她就跟着唱: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不是你的就别再勉强。
这是应该看的出来的,我们三个人出现了一个很微妙的关系。这不是一件好事,它带给了我新的迷惘。
后来沈蓉真的呼过我。我们一起吃了饭。那晚吃饭时我们聊些不咸不淡的话。吃完饭从饭店里出来,我们并肩在路上走着。她问我:你还记得高中时候我们在傍晚的路上手牵着手吗?我说:是吗?她又问:你是不是记恨我?我说:没有。她说:你不必伪装。在高中时我非常的厌恶这个城市,我就想着出去,考出去,和你一起出去。可是你没有考出去。我想我也不会回来了,我不愿回到这晃来晃去让人恶心的地方。可是我出去了我就想着你。你记得你写给我的那些情诗吗?我想我出去了就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给我写诗的人了。我说:真的吗?她就说假的,在逗我玩,你不要把自己想成一个情圣。我觉得她的态度我不能够领会,我说:我仿佛在慢慢的落入你的陷阱,在陪你玩。她说:那你就陪我玩吧,我会很认真的。我不再说什么。我不明白,我和沈蓉的重新相聚如果不出于曾经刻骨铭心的感情又会出于什么呢?但是这个问题没有明示。这个问题让我伤透了脑筋,我对她说:你冷不冷,我送你回家吧。她看了我两秒种说:不用,我自己叫出租车。
八月里的天空又下雨了。我站在宿舍的阳台上抽着烟。那些天我一直沉闷着。我无法解开的疑问困扰着我,这些打上许多节的疑问像一只不停旋转的陀螺。这也有关于于海青。在这是我开始将于海青和沈蓉放在一起想,就像我的父亲当时在薛姨和我的母亲之间做一个决定一样。我仿佛看到我的父亲站在我家老屋的凉棚下一支烟接一支烟的抽着,他的食指和中指上是焦黄的烟熏色。他愁眉紧锁。我跑到他跟前拽着他的手指说:爸爸,妈妈哭了。她说:没事,你出去玩去吧。我那样子回想着,雨不停的下着。
于海青在那时提着一袋子冰激凌来了,她跟我说:下班时看到你在阳台上站着,我就来了。我哦了声。她打开袋子让我拿一只冰激凌,我说不想吃,她没有说什么,站在了我的身边,拿着一只冰激凌慢慢的吃着。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下雨我都想吃很多冰激凌。你真的不吃吗?她将她那支冰激凌放到我的嘴边,我便轻轻的从下面咬了一口。她拿回去看了看,又接着吃起来。她没再说话。雨滴潲进了阳台,打湿了我们站着的瓷砖地面。我轻轻的用脚拍着水。她吃完了所有的冰激凌,将方便袋子扔进了雨中,雨水急急地拉着那个袋子坠落,轻轻的袋子便重重地掉了下去。她抹了一下嘴,又用手摸着自己的胳膊,对我说:我觉得冷。我看到她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很难受的低下头。她用很小的声音说:你能抱抱我吗?然后就轻轻的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我被她的话楞在了那里,不知该如何做才好。这时我头脑里的那支陀螺在摇摇晃晃的旋转着,随即在一阵颤栗中倒了下来。它倒了。我的胳膊不自觉的抬了起来,缓缓地将她楼在了怀里。她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打着冷战。她的泪落在我的肩上,穿透我单薄的衬衣,烫着我的肌肤。我觉得心中曾经的那块红色的标志很痛,那些泪水渗到了那里,使我再也不能对那个红色无动于衷。我努力的将她抱紧,将她抵在我的胸口。她抬起头来,用她泪水朦胧的眼睛望着我。女人的泪水是致命的,将我懦弱的心浸烫着。我看着她鲜艳的唇,我低下了头。
这是我的初吻。
这是附着在肉体之外的,可以用我的一生来回味的初吻。她的唇凉凉的,软软的,她的舌头是温热的,香甜的。我拥着她,在她的唇间探寻着爱的勇气。她的泪还是在面颊上流淌,我亲吻着她的泪,是咸的,是苦涩的。我抱起她走进了宿舍,关上门,拉上窗帘。我知道会到来的一切,也渴望着。我的情欲在湍流中澎湃,在我的心间激荡。我将她平放在床上,脱开她的T恤,我呼吸急速地抚摸着她腰腹间的肌肤和她青春的乳房。她的胸起伏着,她紧张的喘息着。我想这就是我将要获得的,我22岁的激情在刹那间将要绽放。她这时候突然问我:你爱我吗?她的话有如一阵急急的冷雨浇在我情欲勃发的身体上,我头脑中那支倒下的陀螺又旋转了起来。我一时木在了那里,呆呆的,无以应答。我缓缓地坐到床边,双手抱着头,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那一段时间我不能估计有多长。她已经平静了下来,整理好胸围,又穿上了她的T恤,也坐了起来。他挽着我的胳膊对我说:好了,我不冷了,谢谢你。又拍拍我的肩说:我回去了。我站了起来,想拉住她,却没有伸出手。她回头望了望我,带着一种疲惫和失落的笑容,然后打开宿舍的门走了出去。雨还在下着。
我在那个下雨的傍晚陷入了更深的苦恼之中。我在渐渐笼罩下来的黑暗里一动不动地孤独的坐着。雨水哗哗地倾泄着,就像被饿狼咬破的动脉。我的身体冰冷,鼻子已经堵塞了。后来雨渐渐的停歇了。我躺倒在床上。于海青的身体又跳进了我的脑海里,她的泪又落到了我的心里,她的呼吸还在我的耳边响起。我看到她走在雨中,被雨水浇透了;我看到她走回宿舍,在黑暗中掩面而泣;我看到她还在倔强的吃着冰激凌,身体冻的不住的抖动着。我在想我爱她吗?我没有为她写过情诗,说过什么亲密的话,可是她却在我的心里隐藏着。在我孤独的时候,她比沈蓉对于我来得真实。为什么我不能够承认我和她的爱呢?是因为沈蓉吗?我在很长的时间里把她当作我假想的爱人。可是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呢?
我在想得筋疲力尽后睡着了。我做了一个很长很疲惫的梦。我知道我是在做梦,我知道是假的,不可能的。一天天的。过去了。我这里是一片沙漠了。荒芜。烦躁的。没有止境的。海一样的沙漠。铁打的心情生了锈。我知道我比白痴强一些。但我不明白。我知道我身不由己。我在阳台上站了一天。我的头晕了。胸口有把刀子在搅。血不知道往哪里流。我把衣服穿整齐了。可我不能保证我不去想。又没完没了了。我比鱼还没有目的的游来游去。张口吐个泡。没有爱人的勇气。我想我不能再想了。赶紧闭上眼睛睡觉。可我一直都在睡觉。我看到天空亮了。我走向于海青或者沈蓉。我分不清。你是我人生的真实。我拿着我的脑子。我听到了你的呼吸。人们都在治理沙漠。你看到了。我就没见一丁点绿色。太阳出来了。我的头好痛。我不知道我醒了没醒。我的心跳碎了吗?我的弟弟在笑我。我跳进了海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我又见到你了……。我们亲吻。我们拥抱。除了作爱。不。你别笑了。梦不会是真的。
7.
两天之后,单位派我到新疆出差。在济南张庄机场,图154飞机在巨大的噪声中起飞了,我的心随着那大鸟飞离了地面,穿过了云层,在天空稀薄的空气中粗重的喘息着。我有一种担心。我没有向于海青告别,除了我的母亲,我没有向任何朋友说。也许于海青会想我就这样一声不响的跑掉了。我想我们可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会变的很陌生。我不知道。我一点把握都没有。我的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
有的时候,我们感觉几天就仿佛是一个世纪,就仿佛是隔着前世今生。时间的刀子似乎是英吉沙小刀无法比拟的锋利,他几乎能够将坚硬的过去存在削刻得面目全非,而我们却无能为力。我想我身不由己了,我感觉我的心已经碎成了好几片,在时空宽广的缝隙里散落的到处都是。那么一个月,我生活在来来去去的不安定中,是飘摇的,是将灵魂落在了四千公里以外的野鬼。当我时隔那么一个月,再见到于海青时,我们有说不出的陌生。九月的天,风高气爽。我们在那样的天空下站着,回到了最初。我们说着我的旅途见闻,说着一些毫无意义发生了的事,而我揣在兜里的一块和田羊脂玉坠却一直都拿不出来。后来我发现树的叶子发黄了,有一些已经落了下来。到我们不知还有什么话能说的时候,我们就说再见了。我发现天空空荡的要命,一个理由都没有。
我至此都还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于海青。我也许真是十分愚钝的人,我也许应该自己找到答案,而不应该等生活给我敞开它紧裹着的答案。即使我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我重新陷落在孤独里。沈蓉也在主动的制造我们的约会。开始时我的情绪不高。但她已经学会说一些有智商并且有趣的事了。我会渐渐走进她布置好的氛围里,然后愚蠢的被她带着走,被她最后俘获。我在那里面悠然自得,在我回到孤寂的宿舍后我还感激她带给我的快乐。
沈蓉还在继续着她厌恶“城市”的心理状态。但我们却在这个“城市”的各个地方享受着我们制造的快乐。后来我们就像六年前一样散步,慢慢地走,却怎样也燃不起从前的激情。我们慢慢的走着,看到一对对的年轻情侣,中年情侣,老年情侣。这就是爱情牵手的过程吧。而我们现在却从来都不牵手,只是漫无目的的走着。我们踩过秋风吹落的枯叶,踏过光芒眩目的白雪,走到了春天的青草茵茵,我们还在走着。而于海青已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的父亲的生活重新落入了凄惨的境地。薛姨在那次打击了她的生活热情的手术后癌细胞扩散。他们没有我们期望所得到的幸运。死神降临时,即使爱情的力量也没能挽留生命的脆弱。我总是在想,我的父亲离开了我的母亲和他真正爱的女人在一起究竟值不值得?在这8年里,他得到的爱情的幸福与那些痛苦该如何比较呢?即使用伟大的爱情来诠释,我也是痛恨这种悲剧的。因为它伤害了我们每一个人,它能告诉我们的是爱情是以痛苦为代价的。我不能衡量出我父亲所承受的痛苦,因为他是用放弃一切的决心去追求爱情来换得最后的两手空空。他的心一定很创伤。但如果他没有去追求他的爱情,我的母亲还陪着他,后来得知他所爱的女人因为思念,43岁时孤独的死于癌症,那他也许会觉得他的生命也已经毫无意义。这对于我的父亲来说这是他不可避免的打击。而对于薛姨和我的母亲却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记得当时在海城我父亲的家里,他伤心欲绝的样子使我一生都无法忘记。他坐在书房的沙发上,眼神像死鱼的目光一样散在空气中,泪水慢慢的从他开始衰老的泪腺里溢了出来,在他的脸膛上滑落。
我的母亲也很伤心。她的痛恨已经结束了。她已经能够原谅父亲的背叛。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都是这么善良。
我和沈蓉说起这件事,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沈蓉默默不语,后来说:要是这样被爱着,死了也愿意。可是你会吗?我不能回答她,我不知道。
我如今依然不知道我爱的是沈蓉还是于海青。我会想我和于海青的欢愉时光,和我和沈蓉的欢愉时光。在那些闪动的意象里有于海青的微笑,她的红色的记忆,她的香唇,她的冰激凌的气味,她的哀怨的眼神,她的绷紧的身体;也有沈蓉的微笑,她的右手,她的心理态度,我写给她的情诗,和我们的三楼阳台岁月。还有她们在不同的时期给我的心灵上的抚慰。这些情景的意象都在我的记忆的海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更替出现着。所以我不知道将我的爱停靠在谁的那里。
8
后来我仔细想过我和于海青的事情,那时沈蓉回来了,她想让我回答我爱不爱她。打那以后,我们已经很少见面了,更没有深入的交谈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果以于海青的想法,因为她觉得我不爱她我就爱沈蓉,她就认为没有必要和我不清不楚的来往了。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逻辑。还有一个逻辑是她自始至终就没有把我当回事,因为她说她爱的人在外交部。这样我也没有理由再去纠缠她。这是我们最初口头上的打算。尽管我知道一定是假的,但我还是能够接受的。这也是一个非常懦弱的逻辑。但显然我不能给她一个爱她的承诺是这所有逻辑产生的根源。
这样我就发现我应该在后青春期汹涌的激情在我所有的迷惘中平平淡淡的沉寂了。
我和沈蓉不好也不坏。而我也习惯了在这个城市的所有的人都上床去了之后,还孤独的坐在昏暗的台灯下,读着关于哲学和文学的书,透过午夜的静寂来窥探这个鄙俗的世界。我需要每个星期找男性朋友喝一次酒,用酒精性记忆缺失的方式使自己忘却一些迷惘的烦恼。
在我和于海青关系破裂的一年后,我听说了关于于海青订婚的事。而和于海青订婚的那个人并不是外交部的,而是我们公司党委书记的公子。这个消息对于我是惊诧的。我会因此去想象,比如她当时对我说国务院外交部的男友是因为虚荣心,而后与我决裂去和权利公子交往就表明其水性杨花,或者趋炎附势。我不知道我竟然会这样的想象。那个人,我曾经差一点说爱她,将我的一生交给她,我们甚至那样近过。我有些不能相信我的听说。但在我心中,那个红色的记忆,和那个爱吃冰激凌的忧郁女骇的记忆慢慢的扭曲了。这也许出于我内心中对理想破碎的憎恨,出于对别人得到我喜欢的女人的嫉妒,出于在被势力压迫下的不平衡的忿恨,出于我本来就存在的恶毒劣性,我23岁的心彻底的被刺痛了。
我不能好好的承受下来。我跑到繁华都市角落里的酒吧,和一个陌生的女子对饮了满桌的青啤。我看到昏暗的灯光和影影绰绰的人晃来晃去,我听到噪杂的酒吧音乐和男人女人们充满肉欲的叫笑。我对她说:我很能喝,我自己能喝一箱。我对她说:你靠我近些。我对她说:你怎么一直在笑,你没看到我很烦吗?我对她说:喝,喝,灌死这个水性杨花的世界。……
那天夜里我喝得烂醉。但那天夜里,除了我喝的烂醉,别的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倒在酒吧的沙发里,抛弃掉了整个的世界,我只是一个烂醉的人。清晨,我头痛欲裂的醒来了,才发觉自己所处的环境是多么的不堪忍受。我还在混着臭气的酒吧里,有两个服务生在吧台上玩着牌。我摇摇晃晃的走向他们说:谢谢你们没把我扔出去。他们都笑了,其中一个说:我们一直没下班就等你了。另一个说:你醉得都散架了,抬都不好抬。我一刻也不想多留,我说:都是啤酒若的祸,好了,给我结帐吧。我结完帐,坐在吧台外面的服务生说:哥,你被女人甩了?我楞了一下,说:哦,想起来了,那只是一次不小心的例外而已。我推开门,走了出去。
清晨微凉的风吹着我的身体,我渐渐地清醒过来。我就能回忆起一些事来。我记起了我抱住了那个女人,在她的怀里哭过,我能感觉到她丰满而柔软的胸脯的热量。我记起了我想亲吻她,她的嘴唇或者她的脖颈。我记起了她掏出我的钱夹拿走了她的收入,我便倒在沙发里。我想起来我痛恨于海青和权利公子的结合。我想起了娼妓。我想起了我痛苦不堪的爱情。我想起了冰凉的嘴唇。我想起了欲望的冲动。他妈的这个可恶的晃来晃去的世界。沈蓉,我还会爱你吗?为我找一个理由。不。我很在乎于海青,我其实一直都爱她。不。也许我只是在失去了以后才想到拥有。是的,我还是爱沈蓉的。虽然我们爱的不热烈,可是我们现在还在一起,我们还有我们的快乐,不快乐只是因为我还在乎于海青。算了,我总是搞不明白。我和于海青不可能再在一起了,我独自伤心放纵又有什么鸟用。还是沈蓉说得对,我也应该厌恶这个晃来晃去的城市,对这个城市虚假的热情冷漠。让别人去上床,去狂乱,去爱权利与金钱,去堕落,去冲破良心的围墙,去鼓噪,去愚蠢,去虚弱的变老病死,像一个垂危的老男人滴滴嗒嗒的尿液,像在垃圾桶里拣拾食物的骂骂咧咧的小乞丐,像在街巷的深处被粗暴的男人抽了两耳光的哭哭啼啼的丑女人。你这个傻瓜,天已经亮了,你还像一条丧家之狗,在城市浮华逝去后的大街上走着,想着关于迷惘爱情和无聊城市的事情。天亮了。
那天我没有去上班。在宿舍的床上躺了一天。我盯着在逼视我的孤独,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向它作战。
傍晚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沈蓉,她又想见我。我说你到我这里来吧。
一个小时之后沈蓉来了。她永远都是那么的光彩夺目。我曾经想过以她这样好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一个比我条件好的人,何况我的文凭比她低,又对感情很没有头绪。她是为什么呢?想她是因为爱我,可高考后我们就分手了。这样想,我觉得自己太过自做多情。那就因为我们都是在这个城市中孤独寂寞的人吧,需要另一个人所能给予的情感。
吃完饭后,我问她:你要吃冰激凌吗?她说:好啊,很久没有和你一起吃了。我说:我也很久没吃了。她说:走,我陪你买去,我知道哪种口味的好吃。于是我们就一起去职工消费合作社。这是她第一次和我走在单位的大院里。太阳沉落的余辉映照着我们和许许多多大院里散步的人们。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却用手挽着我的胳膊。这是她第一次挽我的胳膊。我有些脸红了。她拽了我一下问我,像不像?我说:像什么?她没有说话。而我的心也在不住的欢跳着。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恋爱的感觉了,我觉得它来得很好,使我要枯萎的感觉又重新活泼起来。买完冰激凌,我们一边吃,一边在路上闲聊着。我突然觉得我的心的某一个处很想找个地方停靠下来,也许是整个的,它感觉很疲惫,它感觉很孤独,它太想只属于一个人。这种想法使我感到憋闷,我没有仔细考虑就说:你做我的女朋友吧。她楞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对我说:你让我好伤心,我以为我们已经确定下来了。她的话让我感觉很尴尬,显然五年后她对我的伤害还在影响我。我说:你六年前做我女朋友时,我没说这话,现在这也是我第一次说吧?想想,你都做了我六年的女朋友了。她说:你别臭摆了,真还来劲了你?我于是对她故作神秘地说:你知道吃完冰激凌最适合做什么事情吗?她说:做什么?不知道。我便说:用英语说叫KISS,用汉语说叫接吻。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说:那我告诉你,用英语说叫NO WAY,用汉语说叫没门儿。我说:得了吧你,你跟我来。我便拉着她的手就走。她轻轻的喊:别拽我,去哪里呀?我知道她还是半推半就的。我想知道她是不是爱我,也不回答。她跟着我回到了我的宿舍,门一关上,我们就吻了起来。我们无法阻拦我们奔腾而来的激情,她的身体在我的怀抱中软的像一首温情的音乐。我想我开始爱了,她的嘴唇带给了我新鲜的热情,像一个崭新黎明的沉默。我看到过去岁月中的那些枯枝败叶在我们重燃的激情中燃烧,燃烧,像沸腾而惊喜的血液。我开始爱了。亲吻着爱,拥抱着。
后来她说:歇会儿,累死我了,喝口水。于是我们停了下来。我们都笑了。她打开了音乐,是ALL—4—ONE的《I SWEAR》,我们慢慢的平静下来。好像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我知道我们将不能停止燃烧,从今以后。
外面天空黑了下来。热热闹闹的人群也散了。她说她要回去了,我便送她去搭出租车。她还是挽着我的胳膊。她上车时,她的右手握在我的右手里。她的手是温热的,我想起在那个冬天,我们的右手握在一起的情景,它让我感动。出租车红色的尾灯慢慢远了,后来便看不见了。
回到宿舍后我躺在床上,我才发现今天和沈蓉在一起并没有因吃冰激凌想起于海青而困惑和难受。这对于我是一次不小的震撼,而昨天夜里我还因为她而喝得酊酩大醉,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于海青的那些红色印记有些斑驳脱落了,我们没有了任何的关系。还有沈蓉没有要我说对她的承诺,她没有要我说爱她。我不知道她如果要那个承诺,我又会怎样?
后来没多久我和沈蓉就做爱了。那是自然发生的。当她在我的面前打开身体时,我还是想到了当年我在三楼阳台因为她的乳房而感到的心慌。她感到疼,她抱着我很紧。后来她偎依在我的臂弯里,微闭着眼睛,我吻着她的面颊,感觉生命在这里不想走了。
我们很快乐的生活在1999年,世纪末的一年。我们那时才23岁。但我想我们真的相爱了。
我觉得在这里有一些需要补充的地方。在我看来,我们这样子根本不需要什么承诺。就是说她让我说或者我主动说我爱她。没有必要的原因在于我们知道我们确实已经很爱了。这也出于我对性是出于爱的老套思想的体现。我们在完成做爱后就已经完成了我们的承诺。沈蓉学的是国际贸易,国际贸易中有一些贸易上的概念,比如要约和承诺是一对概念。就像她要我回答我爱她,我若说爱她,就是对她提出的要约的承诺。我认为很有趣。但是她从未有明示的向我提出要约,我想有种要约可能是默示的,没有说出来的必要,彼此都心领神会了。之所以不需要是明示的,我想来想去有三点。一点是承诺有时候一点作用都不起,任何人在以后的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反悔,所以说承诺是不可靠的,只对人的心理起一点欺骗的作用。另一点是,不做承诺可以使任何人在以后的任何时候都不需要向另一方反悔,这样做相当实际,起码不用自己骗自己,少了些心理负担。其实这两点是一个意思的两个面。第三点就是做个聪明人,不想这种事。我不知道沈蓉是想得哪一点。
后来我把我从新疆带回来的那块和田玉坠拿出来要送给沈蓉。沈蓉看了看说:你想把我拴住呀?我说:你知道我是会负责任的人。她低头想了想,很费劲地说:骏骋,你是很不错的人,但我没有想好,我……我不知该怎么说……。我说:你没有想好什么?怎么不知道该怎样说?我看到她的眼神里是我们在一起时不多见的忧郁,那忧郁里有浮游的生物在向各个方向游,然后它们在她的瞳孔深处消失了。她抱住了我,说:骏骋,相信我,你是我在这个城市最可依靠的人,但是我怕负担不起。我说:什么时候你负担不起了,你就跑吧。她说:不是的,我总是无法习惯这个晃来晃去的城市,我不知道我能承受它多久。我说:我会帮你承受的,和你在一起。于是她松开我,她的眼里溢满了泪水。我抚着她的泪,抱着她。她收下了那个散发着凝浊的淡青色的光莹的玉坠。但是她从来都没有带过。
沈蓉重又带给我了新的迷惘。她就像一杯总是不能澄清的混浊的泉水,我不能看到她沉淀好了的样子,她也根本无法让你看清她会沉淀成什么样的形态。她也许只是一只厌倦迁徙的候鸟,也许只因为是年轻而躁动。
9.
我会时常想起我的父亲。他是一个生活在痛苦之中的人,失去爱人的打击使他的生意一落千丈,他已经没有了雄心去创造他事业上的辉煌。他将他的公司转让了,每一天都戴着草帽到海边去钓鱼。电话中父亲的声音是开朗的,他似乎一下子将生活的意义看的很平淡。他对我说:我现在能对你说的是一个失败的人所能说的,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生活的经验每个人都不一样,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骏驰学习还行,明年考大学应该没问题。你不小了,要多抓紧你自己的事了。你妈怎么样?……
秋天的时候,我的母亲退了休去了海城,去找她还在爱着的那个人。那时流行着世纪末的怀旧,我想他们赶上了潮流,他们终究又在一起了。二十八年的风风雨雨,悲欢离合,会给他们新的生活带来一种什么样的曲调呢?他们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们没有可以争吵的激情了,他们只能像那些晚饭后散步在路上的老两口,不紧不慢的走着,没有什么可以使他们着急,也没有什么可以使他们放弃。生活还是平静的继续着。开始另外的一个可能的二十八年。
从我父母的事情上我发现爱情和婚姻是两个意义层面不同的概念。爱情是两个人之间情感上的相爱,是隐私的,不受法律保护,包括生离死别,是人性的。婚姻是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的一种法律关系,包括义务和责任,是社会性的。它们也可以统一,这便是幸福。这种认识使我对他们的事情不再感到迷惑。我们生活中的许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寻找爱情还是婚姻,以为美满的婚姻就是美好的爱情,这就像是一部有美好结局的小说却并不代表小说本身是美好的。
我也在想我和沈蓉会不会有什么婚姻。因为我们都走进了爱情,似乎婚姻是它的归宿。但我没有向沈蓉提起。我想对我们来说,婚姻是一种对我们的捆绑,我们年轻,我们热爱自由,我们喜欢爱浪漫的恋爱。但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一个现实的想法。尽管我们身处现实,我们并不想受它的束缚,我们想反叛它,就像我们想说和别人说的不一样的话,想做和别人做的不一样的事,然而我们只是想却做不了。所以说这也是一个积极而且很傻的想法。
但于海青却要结婚了。她邀请了我。在2000年的第一天,我们以为我们走进新世纪的时候,我就拉着沈蓉参加了于海青和权利公子的婚礼。对于那个排场极其盛大的婚礼,我们的到来非常的微不足道。80桌的婚宴场面使我们目瞪口呆。我原以为我和沈蓉的一起到来会使于海青注意到我,但我错了。新人向坐在前面的一干权贵一一祝酒,还没轮到我们就散场了。婚宴结束后,我闷闷不乐,沈蓉挽着我的胳膊也表情冷漠地跟着我。后来在出租车上,沈蓉问我,你们什么关系?我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想她可能看出了我在于海青婚礼上的异常。我说:我们一起分来的,曾经一起学习和工作。她说:是吗?我说:关系还可以,但是我觉得新郎这人很恶心。她说:是啊,是,你是想新郎为什么不是你?
其实沈蓉只是和我抬杠,她相信我们的爱情,即使知道我从前和于海青来往过,也只当是一段往事。但我还是隐瞒了我和于海青之间的许多的事。
自从于海青结婚以后,我也将自己当成了成人。我想青春的光阴白驹过隙般地倏忽地就过去了,我再也没有了曾在青春期中的亢奋激情,而将生活当作了匆匆忙忙白色的日子,熬过一天也不会对第二天有什么更好的期待。所以2000年我也没有期待它有什么不同。它就像历史上的任何一年,世界的秩序依然是混混乱乱地进行着,气候依然很糟糕,人们依然在治理沙漠,白蜡树依然在生长,人们有时会觉得空虚想有些信仰,世界上的各个国家没完没了的扯皮争斗,就像小孩子吵嘴打架,天空有时是蓝色的,有时下雨,人有时会绝望,很伤心,围着郁金香跳舞的还是那个蜜蜂的种族,还会有许多垃圾制造出来,水泥越来越多,空气越来越稀薄,月亮上还是没有嫦娥,人们都在自己骗自己,实际懦弱却装作勇敢,而我却没有从前快乐。
我的父母开始关心起我的大事,他们打电话让我尽早领一个媳妇回家。我的母亲也已经为我亲手做了八床缎子面的被子。在他们看来我已经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龄了,成了家就能守住自己想要到处乱跑的心了,就能走上生活的正路。也许对吧。我从来没真正有过什么做大事的心,不想做官,不想拼命挣大钱,也不想着成名立万,只想守着平凡的生活过一辈子,我觉得这应该是最起码的幸福了。
所以我只要能够和沈蓉在一起,能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我就对我的生活感到满足了。但我在很长的时间里发现我和沈蓉要走的路并不同,我们始终不能走到一个路子上来。虽然我们都厌倦刮噪和晃来晃去的城市,她一直想的是逃跑,而我想的却是忍受。我不能选择逃跑,因为我不能承认自己懦弱。也许逃跑更需要勇气和智慧,但沈蓉对于这些明显比我强。后来我想我本质上是懦弱的,却不肯承认自己懦弱,只能默默忍受却是更懦弱。
我和沈蓉就这样矛盾的恋爱在一起,在亲吻和作爱,在想着相同和不同的事,在路上慢慢地走着,在讲着各自家庭中的事,在尴尬和寒冷时漠漠相对,在讲着爱情和俗世。
后来我们就谈到了结婚。她默不作声,我很尴尬。于是我想沈蓉对婚姻是有一种恐惧的,这也许缘自于她四岁时父母的离异,那对她和她的母亲的伤害都是沉痛的。我能够想象一个没有男性的家庭在这个社会上的孤立和所受的屈辱。这个社会从来都不是友善的,它从来都没有去关心过不幸者。也许这就是沈蓉叛逆性格的主要渊源。我们在生活的最初都是脆弱的,后来我们想要变得坚强,想去适应这个社会的生活,后来我们就被生活磨砺得圆滑老练了,但我们还是无法完全适应变化着的生活,因为生活总给我们伤害。我想我们是一类很消极的人,有着对生活态度方面的愚钝想法。后来我发现很多人的生活都有一些悲观的情绪,但我认为他们并不是消极,他们感觉到痛楚想要抗争。而对于一些装作乐观的人,他们在快乐中消沉,并不是积极的态度。所以我又认为我们并不是消极的一类人,只是悲观而已。所以沈蓉要逃避,我却要忍受。但是我们用一种悲观的态度去生活,显然是不能快乐。
我们的爱情之舟将要驶向何处去呢?我苦苦思索着。而我们都不再能够为对方燃起激情了。我们平庸的恋爱着,我们也不喜欢平庸的恋爱。我们坐在城市上空的旋转餐厅吃饭,我们在城市的地下舞厅摇动身体听朋克乐队的嘶喊,我们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在植物的人流中漫步,我们还在城市外的荒草间看城市虚浮的灯光,我们的激情似乎在这之间走丢了,我们又好像不知该如何不平庸的恋爱了。这是一个怎样的城市啊。
如果说爱情有功利性的话,那就在于它的结局,如果我和沈蓉能够想到这结局尽管不是最好的,但决不是最坏的,我们的信心可以使我们三十年后还在这个城市里拥有彼此。但我们的信心都不够坚定,这样的结局却是很坏的。
她终于跟我说她要出国留学,她终于完全的厌恶了在这个城市待下去的想法。于是她辞了工作开始考托福,我于是在那些日子里开始焦躁不安。我想我们已经没有了以后,我竟然也没有希望她考不出去还待在这个城市的想法。我觉得我的爱情很破碎。沈蓉注定是要逃出去的,而我的爱情不足以给她在这个晃来晃去的城市生活下去的勇气。我们的爱情竟然是无比的脆弱。爱情是靠不住的吗?我们是在爱情的过程中就存有功利的心思吗?我们只是为了生活的有意义而有了爱情吗?我想起我曾经和于海青的日子来,曾经很快乐,曾经很迷茫,曾经很痛苦,我都一直不知道我有没有爱过她。我于是就想问我的父亲是怎样确定了他和薛姨的爱情的。他不愿回答。我想他可能也想不明白。
我想不明白,但我还是认为我和沈蓉的爱情是真的。在秋天,她从北京回来了,她跟我说过完中秋节就出国。我就说恭喜你了,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她说:我还没有下定决心真的要走。我说:你不走干嘛呀,你不是很想走吗?她说:你不想留下我吗?我说:我想要你留下,你真的能留下吗?她有一种很苦涩的笑,那种笑曾经打动过我很多次,而现在,它却使我的心冰凉。她说:很有意思,世界好像又发生了一些变化,有一些东西已经变得很没有用。我说:不是我们的错,谁都没错。她沉默了,这沉默在压榨着我的心脏,我觉得如果我不能承受下去,就只能成为一具僵尸了,我所有的想法都成了站在秋风里的体温,我感觉冰冷如霜了。我说:你出你的国吧。她很茫然的看着我,我就觉得我的心也许已经烂了吧。我不知道我对我们的将来为什么那样子没有信心,我又为什么不做最后的争取。我又说:我会记住你和你的身体的。然后我就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掉了。我的面前是一条狭窄而笔直的路,那条我走掉的路,不见任何人,什么也没有,也没有路面,我穿过仅有的一些空气,那些空气一直在飞,它们是惊慌的,它们在窃窃私语,它们也什么都不知道。
一片狼籍。
10
我记得沈蓉对我说过她不愿相信别人,她说她总会遇到一些不可预知的伤害。她说她在初二时班里选团支书,只有五个团员,有她和她的一个好朋友,她以为她的人缘可以,这五个团员投票的结果是她的好朋友两票,其他人一人一票,而她没有,因为她把票给了她的好朋友,其他人把票都给了自己。尽管当时她表现的很不在意,但她事后觉得自己很傻。她说她在初三时英语竞赛得了省里一等奖,而别人却顶替了她的名额在中考时得到加分。她说高一时听到别人在背后议论她的父亲抛弃了她们,其中有她的同桌和同宿舍的女生。她说大学里的男生给她起绰号,只因为她拒绝了他们。她说太多了,太多了,上了班以后还会遇到一些伤害,那些人都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做一些很可笑的事情,她就好怕。我说别太在意了,人们都是这样,这就是生活。她说太多了,太多了,她受不了了。她说她就变的很孤独,觉得别人很陌生,她就想去别人不知道她是谁的地方,别人都不知道她在哪里的地方。
她如愿了。
但我相信这不是她要走的全部。
我又想起于海青的话,去爱一个人真的好难,不如只做一个被人爱的人。她还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还说人要是认真起来烦恼真的很多不如什么事都不去想,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有人都给挡。她说她的梦想是一个小女孩的梦想,只要温暖舒适,像蚕茧而不像网。于海青在编织着她类似童话的梦,她只要感觉自己是公主就行了。童话中只有爱情的结果,谁也不知道实际的爱情是什么样子。他们后来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想于海青后来会跟我说:我们后来生活的都不幸福。但她没说。她只想在任何时候都告诉我们她很幸福。
我青春年华里的两个女人都离开了我。他们在我迷惘不清的时期里陪伴过我,我现在想来都很感激她们。但我总觉得事情有一些玄妙的地方。先说我和沈蓉一起考上同一所大学,事情会怎样?我不知道。再如果我和于海青在一起,我不去想沈蓉,并且沈蓉毕业以后不回来,事情又会怎样?我也不知道。其实讲这些都是多余的,我们只能够生活一次。就像我的父亲他不和母亲离婚去找他的情人事情会怎样?如果薛姨不去世事情又会怎样?关键是我们都决定不了自己生活的轨迹。
《乱世佳人》中坚强的郝思嘉最后说: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就是中国人说的明天会更好的意思。而我觉得明天会是什么样子真的很难说,仅仅是另外一天而已。现实会有一种不可言预的反差,用哲学语言说明天是什么样子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具有社会群体生活的客观必然内容的一天,它不一定会变好,也不一定会变坏。上帝死了,而人活着。但马克思主义哲学并不是关于作为个体的人的哲学,所以对人的自身问题也很没有用,它也不是万能的。
自从沈蓉走了之后,我的生活就变得很单调。我想做一点事情,想研究哲学发现自己的知识和智商都不够,想继续写诗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激情,想加倍努力的工作,领导上只会认为是我应该做的,想做生意发现自己不够奸诈。于是我就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的生活。
在我一个人静下来时,我会想起从前的事情来。那些事都不再具备当时的感情色彩了,它们都成了默片时期的黑白电影。我坐在我的单身宿舍的椅子上安静的看着,想着,我就慢慢地变老了。
后来还是有事情发生的。我听说于海青的丈夫在外面嫖娼被人打了下身,在医院里躺着,我就心情很难受。想于海青是一种怎样痛苦的感受。于是我就做梦,梦见我们坐在黑了天的公园的长椅上,她哭哭泣泣的哀怨,并向我忏悔,我们泪眼相对。后来我们就做爱了。我觉得我的心很痛。我没有办法。
我觉得我们都生活在荒草之中,我们就从荒草之中出没。荒草中有荆棘,我们就被它刺伤。我们都不被别人所理睬,我们也都是荒草里的一株。我们生活在五十亿年里的一瞬,我们在汪洋里只是一棵草,我们在春火中只是一阵烟,我们的痛苦和欢乐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是荒草的家园。
这不是诗。
我想如果我不要做一棵荒草,我就跑到加拿大向沈蓉求婚,或者带于海青私奔。但我做不了。这是一种懦弱的理智。我的头脑里曾出现过这样的画面:一个男人目击到一桩强奸案时,他觉得他该去救人,挥起手里的拳头去解救那个不幸的女子,可是他看到了那两个歹徒手里明晃晃的刀子,他像一个惊恐胆小的身形委琐的衰人转过身悄悄地跑掉了。他越跑越快,当他疯跑出1000米他就被急促的喘息憋得喘不过气来,他两眼发直,趴在一棵树上使劲地呕吐。他恶心。
多少年来,我一直都无法看清那个男人的面目,因为我不能确定那个男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