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回力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23 21:56:08

白回力

从 独木老桥的博客 作者:独木老桥

   前些天,骑车路过北京前门东大街台基厂路口,无意中看到路南的小杂货店“大方”竟还健在。早年,前妻家住在街对过儿,她常光顾此店,赅搂“外转内”的处理货给我当行头。二十年光景了,花花世界变炫无穷,“大方”居然守节不淫,眉眼儿丁点没变,货品也定格在上个世纪,牡丹印花铁皮暖瓶、囍字搪瓷脸盆……,细一看,货架子上还赫然摆着京字牌高靿“白回力”,同四十多年前比,一模子出来的。想起小时看此鞋眼红,缠家母给置办一双,好上大街抖神儿,被家母严词拒绝的往事,忙叫售货员拿一双下来,像捧着康熙朝的官窑青花,细细端详。售货大姐看我直钩钩的眼神,一个劲儿撺掇:“您就买一双吧,穿上肯定好看,跟小年青穿匡威一样。”

 

   我这把岁数的北京人,少时穿鞋的经历应当差不太多。

 

   小学时,秃小们脚下踩的,无非是那三五个款式。春秋,黑灯芯绒面布鞋;夏天,模压塑料凉鞋;冬天,一水的五眼大棉窝子;用脚狠时,换一双屎黄色帆布解放鞋,倍儿焐脚,鞋窠里比黄鼠狼放屁还味儿,脱下来能熏人一串后滚翻。那时,最牛的就是踩一双高靿“回力”,白不呲咧,周围跑一圈红道,国家篮球队脚底下蹬的全是它。

 

   那年月,人的穿戴大概齐都一模样,大多穷眉素眼的,衣服上缝补丁的抬头可见,捯饰的太光鲜了会有麻烦,哪个街角,冷不丁窜出一帮小屁孩儿,女孩儿梳着麻花辮儿,男孩儿喷着鼻涕泡儿,仗着人多,追着某位臭美人士的后屁股起哄架秧子,扯脖子爆筋,高嚷自攒的儿歌:“哆咪嗦的裤子,露脚丫的袜子,趿拉拉的鞋,趿拉拉的鞋……”用的是“义勇军进行曲”的调门,最后一句还来回唱成复句,吼声震天,相当慑人,弄得潮人撒丫子落荒而逃。

 

   到了文革,情况有变。京西大院的青皮领一城之风。单说这鞋,牛B一级的是“将靴”,即军衔没取消前的将军配鞋,松紧口的高靿皮鞋,用现在时髦女子的话讲叫及踝靴。牛C一级的是“校靴”,校官配鞋,也是高靿松紧口。将、校的区别主要在于鞋头,“将靴”扁如鸭嘴,“校靴”粗若猪鼻。其实,不管鸭嘴还是猪鼻,式样并不吃劲儿,要紧的是要凭此彰显老爹的爵位。

 

   京城,官虽多如牛毛,家里趁“将校靴”的主儿,毕竟只是一小撮,原本就是交旧领新,家无囤货,后来军衔一废,断了鞋源,旧皮鞋成了稀罕货,不少鞋主儿将其视同拱璧,平时舍不得随便踩脚下踢土蹅泥,没事就撅着屁股往上打油,旧鞋收拾得比脸还干净,亮得能照出人影。据说,有珍惜的主儿,将鞋供在枕边,上盖一白手绢挡土,守着它睡,镇神守中,心里跟吃了蜜蜂儿屎一般甜,如今的枕边佳人,未必能带来当年与鞋同眠的那种滋润。一旦穿鞋出街,多有一习惯动作,没走几步,就拿鞋面蹭裤筒子,狗翘后腿抓痒痒的动静,鞋主儿恨不大头冲下、拿着大顶用手走道,好把“将校靴”举在空中显派。

 

   那时的京少,大多人脚一双“懒汉”,松紧口布鞋的别称。时髦是穿白塑料底的,曰“白边懒”。既然穿“懒”,走起道儿来也就得拿出懒爷的范儿,讲究腿不抬,脚蹭路面,嚓嚓作响,“带镣长街行”的劲儿。后来,不知为何,“白边懒”市面上成了稀罕货,跑遍四九城,难觅其踪,塑料底由鱼肚白变成了猪肝紫,说是鞋行改用再生塑料做鞋底,垃圾回炉的干活,土里巴叽,身价自然是一落千丈。可总得找个替身接着得瑟,苦于没什么选择,只好就地挖潜,于是,原本土得掉碴儿的敞口布鞋一夜得宠,成了京少们的时髦踩物,美其名曰“将军便”。京城尚官,自古,穿戴只要跟这官一扯上边,转眼便成时尚。好像有“便”趿拉在脚,“便”上的这具坨肉身便成凛凛一“将”。当时,伟大领袖脚下也是这款,可没人敢叫“毛便”。

 

   后来,随父母发配到了边域。白山黑水的地界,冬天,雪大了能到腰,白毛风一刮,身上最不经冻的就是分叉的地方,手指脚趾冻得钻心疼,这手不济还能插进袖筒子借点热乎气,可脚,就非得有暖鞋不可,趁货的蹬一双翻毛大头鞋;一般人也就将就一双刷着黑橡胶的棉窝子,数九寒天,屁事不顶;还有寒酸的主儿穿一双机器模子扣出来的白色毡筒子,猛一瞅,还以为是两腿打着石膏的国军伤兵。

 

   有年秋天,农场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卡车东北空军飞行员穿剩下的旧飞行靴,抡大板锹卸在操场上,堆得跟小山一样。那两天,农场一众秃少奔走相告,脑门子泛光,如今买辆新车未必有那等雀跃。奉上一张大团结,猴急地从靴堆里扒出两只,你就成了这双靴子的“接脚夫”(老桥注:旧时有称妇之后夫为接脚夫)。

 

   飞行员,国家的心尖子,装备不含糊,别看这穿剩的靴子灰头土脸,货色真是地道,靴筒及膝,里外双皮,外面是上等的头层牛皮,里面是厚扎扎的狗毛袝里。那几天,一放学,秃少们都急着往家赶,去给靴子上色打油。边地乡间,鞋油是奢侈品,家里没存货的,有把猪油和上墨汁往靴上抺的,下地一走,秋后的苍蝇落一靴筒子,边舔猪油,边晒老阳儿,宁愿拍死在靴筒上也绝不飞走。

 

   等靴子好不容易收拾出来了,才发现福不是人人都配享的。我鞋堆里扒出来的那两只,左脚42号,右脚44号,当时我脚顶天也就39。长身子骨的年月,肚里没跟上油水,腿细得跟麻杆似的,干巴巴的一对脚丫,比撮堆儿卖的杂鱼还窄,腿往靴子里一伸,若两根棍子插水桶里,前后左右都咣当,走道抬不腿来,只能拖屁股后头,扭腚,甩臂,像走在沼泽地里,从泥巴里往外拔腿,一走就磨一脚泡。那天,我第一次穿靴出街,看见包子在前面,不仅走道扭咕,还歪拧着身子,模样比我还困难,赶上去一看,他腿上那两只靴子不仅大小不一,还一顺儿,都是左脚,走起路来老要左拐弯,只好把屁股拧着往回找方向。即使这样,农场的秃少们还是找尽一切机会踩靴臭美,每逢进城,再苦再累,脚下多半拖着这双靴子,人人一脑门子汗,一半是被这靴子焐的,一半是被这靴子累的。二十年后,与包子重逢京城,见他走道一跩一跩的,两屁股蛋儿左右横摆,企鹅大婶一样,估摸是当年穿他那双顺拐靴子落下的毛病。

 

   不过,早年鞋式样虽少,可有一样,结实。记得穿过一双军用五眼大皮鞋,穿了快20年,不管怎么造,皮子都磨白了,它还死活不坏,让人直着急。

 

   后来,花花世界从天而降,这鞋也变得花花了。

 

   那年,要去阿拉斯加看冰川,想装备一双着实的登山鞋,到西单商场,左觅右找,相中一双,踢死牛的模样,鞋盒上印着T72,雄纠纠地竖着大炮筒子,鞋穿脚上真跟两辆坦克车似的,二话没说,拍下银子,把坦克开回了家。到了阿拉斯加,开始没事儿,谁知走了两趟山路,鞋帮子开线了,咧着大嘴,脚丫子探出头也想看冰川。荒郊野地,没地儿买鞋也没地儿修鞋,只好用晾衣绳子捆上,没解决问题,无奈换上屋里穿的“将军便”,一上冰川,又滑又湿又冷,出溜了无数个老太太钻被窝儿,屁股摔成花瓜,弄得精心准备的一趟旅行全因一对伪造坦克而大煞风景。

 

   有次,路过香港,铜罗湾随意逛进一家鞋店,店员小姐满面春风,艰难地卷起舌头强说北音,试鞋时,她双膝跪地,亲手给我往脚上套。服务殷勤如此,不掏银子实在不忍,于是,买了双棕色皮便鞋,拎到马路上,小姐追出来说:“先生,我给您鞋带上编个花吧。”心头一热,扭头回店又买了双运动鞋。

 

   几年前,与一佳人相约,共进晚餐。去前,刮了脸,特意往脸颊上拍了两巴掌“绅度”牌古龙水,弄得一身犀牛发情的味儿。古龙水若请我打广告,我会摸一把腮帮子,款款地柔出一句:“傻小子相媳妇,全凭古龙水!”再穿米色裤子,蹬那双香港棕色皮便,鞋带花在裤角下若隐若现,一照镜子,不由地把胸脯子挺得火鸡一般。

 

   当晚,餐厅清雅,佳肴美酒,心满意足。食毕走出餐厅,望皓月当空,嗅桂花飘香,不禁兴致盎然,遂邀丽人去中山公园步月。但觉脚下坑洼不平,一脚高,两脚低,不禁对佳人感慨,堂堂首都,道路失修,这市长怎么当的!话音未落,餐厅服务员从店中赶出,莺声高叫:“先生,您掉东西了!”听到急忙一捂屁兜儿,钱包在;一摸手腕,手钟也在。于是,回头微笑摇手。不过,小姐还是执着地跑到面前,手里确举有一物,近前一看,一只鞋底!

 

   台基厂“大方”店中,想起这段往事,泛出苦笑。那天,我脚下若能蹬一双“白回力”,哪能露这等大怯!花前月下,回力白白,与佳人漫步,两情相悦,没准儿就能私订了终身,若真如此,掰指头算起来,儿子怕已到了缠我买匡威的岁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