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黎明时分(南方周末 200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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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院,黎明时分
南方周末    2003-08-07 16:00:35

8月1日,崇文门外花市,标语依然。  陈美群/摄
□本报驻京记者南香红
“从没见过这么急促的拆迁”
“等下周你们的报道出来的时候,这所院子也许就永远不在了。”
7月29日,电话的那一头,向记者反映情况的居民声音极度失望。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急促的拆迁。”这位居民说,“7月2日拆迁的告示贴在东城区贡院头条2号的院门上,22日就要求居民全部搬走,只有20天的时间。20天的时间!让我们到哪里找房子?”
居民们告诉记者,他们被要求先签搬迁合同,后谈补偿事宜,只有签了合同,同意搬迁,才会知道自家可以得到多少拆迁补偿款。
“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一位居民说,“我们去年就知道这是一所受保护的院子,在第一批539个保护院名单上,文物部门两次来照相,又有很多人来参观。怎么也想不到会拆除它的。”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
为了尽快实现拆除这所房子的目标,拆迁办不断来敲门,有时候是在白天,有时候是在深夜。后来两个拆迁办的人干脆住进了院子,“看着”大家搬迁。
自从拆迁办的人住进了院子,居民们就再也不敢让任何试图保护这个院子的人进来了。7月17日,中国文物学会名誉会长谢辰生、自然之友会长梁从诫、建筑学家陈志华等几位专家和新华社、中国日报等媒体的记者前来时,被拒绝在门外;著名的胡同保卫者华新民女士也多次被关在门外;本报记者进入院落采访的要求也被拒绝。
“我们怕。”一位居民在电话里告诉本报记者,“北京前老莱街发生的棒子队夜袭搬迁户的事我们都知道,我们不敢和那么强大的力量对抗。我们手里没有可以保护自己的武器。”
他们强烈要求记者在报道的时候不要出现他们的名字。
最后搬家的时刻到了,一位居民偷偷地将华新民从厨房的小门放进去,同来的一位摄影者为这所院子最后照了相。
一位82岁的老人想找一个平房住,但他的子女发现,匆忙之间这根本是不可能的。而好不容易找到的楼房需要装修,工程要到8月底才能完工,无奈之中,子女们只好把老人安排在旅馆里。
一位90岁的老人向拆迁办要求延缓一个星期搬走,因为他临时找的平房下大雨漏了。拆迁办的人不相信,最后只好由老人的儿子带着他们去看是不是真的漏了雨。没有想到这所屋子修过之后再下大雨,又漏了,但这次再不能宽延了,老人只好搬到那所漏雨的房子里去。
7月31日,另一户人家搬出了生活了祖孙三代的房子,女主人哭着向记者描述搬家的感受:“这不是乔迁,是逃难。”
在拆除一个大壁柜的时候,她泪流满面。“不能让这个从小陪着我长大的柜子成为殉葬品。”
华新民请求她不要把那个柜子拆走,说,这所房子一定要保下来。这位居民说:“我不相信你们,房子就要没有了,我怕再失去它。如果你们真的保下了这所房子,不管将来谁住在这,我都愿意无偿地把柜子重新安装回去。”
几天来,华新民向一些居民苦苦哀求:“求求你们再挺一挺,不要搬走,你们走了,房子转眼之间就可能被拆掉。他们这么急着赶你们走,就是要造成既成事实。”
“情况非常紧急,我每天都在‘救火’,一会是东城一会是西城一会是崇文,到处都在拆,他们都知道北京市的态度,尤其是7月16日北京危改区首批200处四合院挂牌保护之后,他们更加疯狂地拆。”记者眼前的华新民,面容憔悴,显得非常疲劳。
非常规拆迁
7月18日,北京几家媒体同时刊出一篇报道:北京市西城区前老莱街居民遭遇“棒子队”袭击。
报道说,在这天的凌晨1点多,20多个手持棍棒的小伙子闯入居民家中,在短短的十几分钟之内砸坏5户居民房屋,打伤4人(其中3人重伤),胡同中的十几户人家的老老少少都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一家媒体这样描述:记者来到损失最惨的李先生家里。还没进门,就看到碎玻璃满地都是,屋门的门框已被砸烂。记者在李先生女儿的屋里看到,满屋一片狼藉,孩子的书、琴、衣服扔了满地。在另一间屋里,李先生的女儿躺在床上。16岁的女孩浑身是伤,脖子上有深深的血印。一个邻居说,“孩子被打了十几棍,已经一天没吃饭了,现在还一直头晕、想吐,刚才去医院看病,医生说可能有脑震荡。”
但是所有的报纸都没有报道居民们为什么会挨打。
7月30日,《中国经济时报》披露:居民被打与拆迁有关。这篇报道说,他们分成几组砸屋打人,但不抢东西。一边砸嘴里一边喊叫:“让你们不搬!再不搬,还来砸!”
记者在一个星期内调查走访了东城、西城、崇文三区,发现采取类似非常规手段进行拆迁的并不鲜见。
在东城区,7月22日晚零点多,一伙人闯进东总布胡同10号,强行将一间还住着人的房子捅了个大洞。东总布胡同12号是最高人民检察院的干部宿舍,用地已经被征。
“他们来了三趟,第三趟来的人最多,大概有100多人,有拆迁办的,有拆房子的民工。”现场目击的最高人民检察院干部小马说。
“我们听到叫喊声都出来了,一伙人冲进男生宿舍,我们的东西被扔在院子里,接着铲车就开始拆,房顶掉下来,来不及搬的东西都被埋在了土里。”
7月26日记者在这里看到:许多成套的检察官服刚刚从瓦砾中挖出来,被捅破砸破屋顶的房间到处扔着来不及收拾的杂物,几个房间的门窗玻璃破损着,一段院墙已经被推倒。
强行拆迁引发冲突最多的是居民被打。而这样的事情一经发生便在周围地区造成恶劣影响。
“今天还在,明天就没了”
根据华新民和一些古都保护志愿者的实地调查统计,自去年8月确定第一批539个保护院落,到目前为止刚好一年,而截止到2003年8月3日539个保护院落中已有54个消失。
“经常是这样的手段:一帮外来民工,趁着黑夜,叮铃咣啷就把房拆了。问他们:谁让你拆的?就说‘老板让拆的’,再问老板是谁?就说‘不知道’。”华新民说。
“你今天还看见的好好的四合院,明天也许就永远不存在了。”
“今天还在,明天就没了。”记者近几天来深切地感受了这句话的含义。
7月26日早9点,记者来到东城区东总布胡同,看到一辆挖掘机正在拆东总布胡同12号院。挖掘机的铁手拔起一根大红柱子,扔到废墟的边上,那里大红柱子已经堆成了一堆,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土味。房子的大部分已经变成了废墟,剩下的半截露出粗大的木质屋梁。
7月26日,保护院落、西城区孟端胡同39号、43号正在拆除,43号房顶的瓦全部被揭掉,门窗已全部拆除,民工正在往外运拆下来的木料。
同一日,西城区机织卫胡同的苏大妈告诉记者,一家公司刚举行过开工典礼。记者看到,苏大妈家住的1号院和隔壁的3号院都是保护院落,但墙上写着大大的“拆”。而机织卫2号院已经拆没了,4号院只剩下一个门楼。苏大妈伤心地说:“拆了吧,拆了吧,不能再住下去了。”原来这周围的胡同院子都拆得差不多了,邻居们都搬走了,现在这里贼特别多,生活不方便,几十年延续下来的小区居住环境已经破碎,住在这里像是住在被楼房包围的孤岛上。
“这样的房子再也不会有了”
7月30日傍晚6点,记者前往位于崇文门外的花市大街了解拆迁情况。
知情人士告诉记者,花市上头条到上四条、中三条、中四条、西花市大街7条胡同里,有54个保护院落被列入了拆迁范围。
首先进入花市上三条胡同,记者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胡同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垃圾场,雨水和泥土、瓦砾拌和在一起,让人无法下脚。胡同两面几乎没有完整的房子了,到处是残垣断壁、瓦砾、木头、乱扔的破沙发或者被挑了屋顶的房子。
这条胡同里是保护院落最多的。7、9、12、14、19、21、23、25、26、41、43、47、49、58、60、61、69、90等18个院落是在539个受保护四合院名单上的。之前本报记者掌握的情况是:上三条18个保护院落只有6个被拆,而现场一个个数的结果是这一数字正好倒了过来,12个被拆,只剩下了6个。
当日所见,崇文门外的花市头条、花市上二条、上三条、上四条、中三条、中四条、西花市大街等数条胡同都拆除了大半。
终于我们找到了一个完整的院子:花市上三条43号院,是保护名单上的院落,里面有人居住,这个院子还活着。
但是,就在它的旁边,同是保护院落的41号院再也无法恢复原来的模样了,这个建筑作为保护院落的全部骄傲都零落成一堆瓦砾。七八根粗大的木质屋梁斜躺在断垣上,另外几根歪歪地站着,仿佛不甘心倒下。主人已经不知所去,断墙上的几幅画还留有家园的余温。
花市上三条一所院子里,75岁和68岁的两位老先生现在已经生活在废墟之中。东西厢房都拆了,建筑杂物和生活垃圾充斥了整个院子,只留下一条能容一只脚的路。尽管如此,两位老先生激动而坚决地表示,他们决不会离开留有一生记忆的院子。为了保住院子,两老曾多次打电话给文物部门,但“没有一个人来”。
住北屋的老先生带着记者看他家墙上的砖,天已经黑了,他把着记者的手,让记者去摸———每块砖上都有一个长方形的凸起,像是书法中的印章,上面有凸起的字形。
“摸出来了吗?摸出是什么字了吗?”老先生急切地问。
摸出来了,是“乾隆”二字!这说明这所房子的砖是乾隆时代造的。老先生说,这所大院的门上有两个官品柱,按清朝的建房秩序,这至少是一位三品到四品官员的宅子。
记者的手指在那凸凹回转的纹理上移动,感到一种久远、一种沧桑和一种沉默中的坚硬。用手指触摸一所房子几百年的历史,那种感觉一生也不会忘记。
住南屋的老先生让记者看他的屋,他说,他的屋子是北京古代民居的典范,他指着屋顶让记者看:“标准的六柁、五檩、四梁八柱、磨砖对缝,柁是四方柁,柱子是30多厘米的圆柱,屋顶60多年未修,滴水不漏,上好的瓦匠,一天抹三垄瓦,精益求精盖出来的,这样的房子再也不会有了。”
屋内门、格扇都雕有梅竹,门坎有一尺高,门柱上雕着莲花桩,从建房时就存在的木雕泛着古旧的红棕色。贾老先生对这所房子非常珍惜,怕小孙子在屋内的雕花木格扇乱刻画,他特意用纸把它们全贴了起来。
“但人家不认可房子的文物价值,评估的价值是每平方米600元,连个瓦片钱也不够。”
这座建筑的一半已经拆除了,北房和南屋被废墟相隔,它们已经被肢解了。两位老人都已经银发满头,他们的老伴也都是老病之人,他们能有多大的力量,他们又能坚持多久呢?
眼前的院子保不住,将来还会有院子被拆掉吗?
丰盛胡同、什锦花园胡同、烂缦胡同、大水车胡同、盛芳胡同、石雀胡同……如果一条胡同没了,一个美丽的流传了几百年的名字就没了;一个四合院没有了,发生在里面的几代人的故事就没有了。
花市上三条12号院的主人告诉记者,这所房子生活了他们一家五代人,解放前置下房产的老爷子活了101岁。在他100岁生日的时候,北京电视台特地录制了一期节目,而老奶奶也活到了96岁。北京四合院里多百岁老人,因为每个四合院里都种满了花草树木。
贡院头条2号一位82岁老大妈舍家离院的时候说:“我不哭,但老天爷替我哭了。”此时,正天降大雨。

8月1日,北京崇文门外花市,拆迁进行时。 陈美群/摄
8月1日下午,花市,废墟边的生活。陈美群/摄

8月1日上午,民工在察院胡同23号的瓦砾中寻寻觅觅 江菲/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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