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电影的普世价值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03 04:10:47

张艺谋电影的普世价值

 

刘梦溪

 

    张艺谋导演的《十面埋伏》,媒体批评如潮,独缺正面解读。其实这是一部极具精神追寻的影片。民间帮会飞刀门也好,捕快衙门也好,都是禁锢个体生命自由的牢笼。他们各自规定的森严的律令,不过是驱动精神麻痹者跌入报复与仇杀怪圈的锁链。章子怡饰演的小妹和金城武饰演的捕头,在蓝天白云下,在令人震颤的爱情面前觉醒了,他们选择了追求个体生命的独立和自由的道路。他们愿意过像风一样的日子,共同飘到山野烂漫处。尽管对峙双方的首席或非首席执行官,最终扼杀了他们的选择,但那漫天白雪中的殷红的血迹,在诉说着独立与自由在苍茫中绽放出的绚丽的色彩。

 

    不是别的,正是自由、独立和爱情的面前,布防着重重叠叠、真真假假的“十面埋伏”,敢於和能够冲破“十面埋伏”的人,就能够完成人生的超越。

 

    当然达至此种人生境界并非易事,所以《十面埋伏》把李延年的诗“北国有佳人”作为影片的主题曲,或作为背景音乐或由小妹反复吟唱。“佳人”的品质是“绝世而独立”,而结句“佳人难再得”,则是全诗的点睛。试想这是多么庄严、幽眇而富於哲学意含的题旨。比起时下那些浅薄的搞笑以及歪曲历史的戏说,不啻有天壤之别。

 

    《英雄》亦复如此。它在各国争雄混战血流盈野的历史时刻,敢於倡言放弃,是何等气魄。孙子说:“兵者,国之大事。”故不可不极审慎而明察。然今日之天下,以兵为戏,已司空见惯。连昧於兵家五事的阿扁陈也欲染指其间,不亦悖夫。国共两党争战二十余年,中有日人进犯屠戮,中华大地,血流漂杵。五十年小息,无论大陆还是台湾,都不过是小成,何敢闭目高蹈而忘其来路。儒家反“认贼作父”,佛家忌“认贼为子”。贼子贼父之不可倚,三尺童子如得母教尚且有知,当政者倘无智障,岂能不晓乎。

 

    如今张艺谋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又面世了,照样被嘲弄个够。殊不知此一新片的深层意涵一点也不弱于甚至还高于《英雄》和《十面埋伏》。就不必深究故事发生的具体历史背景了,可以是唐末,也可以是五代宋初。反正面对皇位的争夺,没有一方肯把孔子的仁学当做利器。

 

    问题是现在的美丽的王后与不知去向的过去的王后所生的王子,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恋情,老皇帝完全知晓,只是尊严与荣誉迫使他不做正面处置,而是冠冕堂皇地在御药房炮制只有祖传秘方才有如此功效的慢性毒药,企图悄无声息地杀死乱伦的皇后。皇后已经意识到这一行进中的缓慢的谋杀,因此她自己的蓄谋反叛也在秘密进行中。她想在自己亲生小王子的支持下杀死老皇帝,最终夺取王位归自己所掌握。

 

    权欲和情欲错乱扭曲的纠缠在一起。连另一个尚未成年的王子也被这场血腥的宫廷战争所感染,在屠戮的关键时刻他从地上拾起宝剑刺向他的父王。老皇帝不由分说地杀死了这个叛逆之子,并使出全身的力气用铁腰挂猛击死者的孱弱的身体。如果说老皇帝对皇后还羼杂有人性的嫉妒的话,那么他对身单力薄的小王子则只有愤怒和仇恨。

 

    权力的虚伪与残暴在张艺谋这部新电影中暴露无遗。因此影片中遍洒殷红血迹的皇宫瞬间变成铺满菊花的金黄世界,就不单是导演的蒙太奇手法而且也可以想象为历史的本真。气象庄严而又富丽堂皇的宫殿和那些泛着金红色的廊柱,成为很多批评者诟病为不真实的口实。然而当残暴的威权和虚伪粘合在一处的时候,人们所看到的其实正是一层薄而又薄的有颜色的纸。而把自己的双乳挤成同一模式的宫女们,并非如想象的那样是通常的色情展示,而是威权之下成为性奴的群体象征。

 

    所谓张艺谋已经过时了,张艺谋电影的艺术建构已走到了尽头,从《英雄》到《十面埋伏》到《黄金甲》,是一个接一个的失败的记录,我的看法刚好反是。可以说近二十年来还很少有另外的导演能够在艺术的精神结构层面达到张艺谋的深度和力度。张氏电影的核心题旨是人性与自由,包括爱的自由和性的释放的自由。《菊豆》、《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到上面提到的三大制作,一定程度上都有同一宗趣在循环呈现。

 

    不久前上海开过一次“史华慈与中国”国际学术研讨会,同时纪念他的逝世七周年。史华慈生前是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的资深教授,国际闻名的第一流中国学学者。大家共同的看法,是他的著作和言论面对的是整个人类,而超越了一国一族的立场。

 

    我当然无意互作类比,但我认为张艺谋的电影艺术明显带有关注人类的普遍价值的趋向。他的电影为世界观众所接受不是偶然的。不妨看一下《满城尽带黄金甲》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十大最佳电影之后,影评人所写的评论:

  这部张艺谋导演的电影华丽得令人惊叹!它看似功夫片,但其实是癫狂的情节剧。巩俐和周润发的表演,不顾一切,无与伦比,你能感受到,当两个魅力超群的高手过招时,那种精彩绝伦的较量。

 

  张艺谋导演和他的编剧班底看来从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受益匪浅:暗中谋反的是麦克白夫人,妒火中烧的是奥赛罗,暴怒的父亲和争斗的三个孩子来自《李尔王》,皇室家族的垂死挣扎来自《哈姆雷特》。CGI完成的千军万马的厮杀场面还不是这部电影最引人入胜的地方,它表现的是自我和本我之间的较量和冲突,这种冲突惊心动魄。这部电影表现了每个人都追求个人意志最大化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争斗。

 

  喜爱《卧虎藏龙》那种中国古典韵味的人,可能会觉得这部电影不舒服,它的调子极度浓烈。不过,所有这些只意味着它们不同——《满城尽带黄金甲》极度绚烂,这种绚烂不仅包括它的色调,还有那种狂野的情绪喷薄而出。

 

  这是一部充满了张力的情节剧。它绝不是肥皂剧,而是恢宏的戏剧。它是关于爱欲与死亡的浓得化不开的戏剧。

我们似乎没有理由不赞许《时代》周刊影评人的眼光和艺术视野,他们也许并不是张艺谋电影艺术的完全知音,但对《黄金甲》的评断是令人信服的。“癫狂的情节剧”、“关于爱欲与死亡的浓得化不开的戏剧”,这些带有生命色彩的判断非知者不能写出。这与我所说的张氏电影关注人性与自由的普世价值是同一机杼。

 

    好了,由于讲述为龚鹏程兄的《北溟行记》作了一篇小序而如此离题出位,恐怕早已为大方之家所窃笑。不过我这样做其实另有一点小小的缘由,索性一起坦白出来。今年春节前的一天,王蒙、严家炎和我们三家有一次小聚,席间无意中谈起了电影《黄金甲》。我于是情不能禁地高谈阔论一番,结果当场被大家指为张氏的“粉丝”。王蒙还以他惯常的调侃方式说:“你不是张艺谋的‘托’吧?”他并且颇为认真地建议我把这些“与众不同”的意见写出来,让大众知道也有此一说。

 

    当然以上的节外生枝、借题出位,并非纯然受了王蒙的“指使”,而是确有不能已于言的话想说。好在本书最后一篇文字的题目叫《呓语》,我可以以此为自己辩护以及解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