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9/05] 梁文道:我們的房子震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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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房子震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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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地震也成禁忌了?之前转载于此的钱钢先生的鸿文已告失踪。
且将两个月前的川游札记贴上来,以为纪念。
一 真正混凝土
有人说,无论是什么房子,遇到了八级地震也非垮不可;又有人说,那些失去子女的家长应该理性向前看,因为在天灾之前,人力根本不可阻挡。四川的灾民到底信不信这一套呢?我们可以从楼盘广告里找到答案。
两个月前,在从都江堰返回成都的路上,我发现还有新建的待售楼盘,它们打出的广告标语竟然是「保证混凝土」,甚至标榜自己的钢筋数量足、质量高。看了一辈子的房地产广告,我也从未见过要表明自己用的混凝土是真正混凝土,而钢筋是真钢筋的广告。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有些建筑物用了伪装的混凝土与钢筋,例如著名的巨源中学。
巨源中学已成禁区,家长和传媒皆不得进入原址范围,但我还是有朋友在外头拍到了荒谬的照片。照片里的学校已成废墟,它旁边的一座猪槛却完好无缺。原来学校的防震程度要比猪圈还不如!还有「专家」说,那是因为地震震波呈波状起伏,巨源中学恰巧位处一股震波的顶端,它附近的房子则恰巧在震波的低谷上头。这个地震也真怪,其波动似乎专门对准学校而来,不是学校它还不抬头。
为什么那些学校不是一般地坍垮,而是粉碎性地崩溃?凡是见过遗址照片的人都知道,那些墙壁用的混凝土根本就没混好,其中一半全是沙。以沙子砌成的墙又怎能不倒?更不用提钢筋了,有的是铅条,有的像铁丝,还有些地方根本什么都没放。
好吧,就算大家听话,为了奥运的顺利进行,为了防止「反华传媒」的趁机炒作,放下了洗冤雪仇的愿望,「理性向前看」;谁又能保证他日新建的校园不出事呢?
成都的著名建筑师刘家琨说得好,从他们专业的角度看来,学校建筑的最大问题是用家不清楚。一般房子在兴建过程和盖好之后,用家或者他的代表要检查验收。可是学校的「用家」,包括校长在内的校方,往往是在一切都搞定之后才被请进来,监察工程和检视房屋根本不在他们的权责范围之内。那些不实际使用这些建筑物的政府部门才有权有能,可是他们做了什么?
这些学校的悲剧是系统的结构的,如果沿用同样的体制和流程去规划去设计去兴建,就没有人能写保单同样的结果不会再次发生,同样的贪腐亏空不会再出现。除非有人良心发现,又或者你能用钱先喂饱他们。据说已经有人向四方而来的善长仁翁开价了,一所造价标准本来很难超过五百万的校园,现在得花上千万以上。他们说这是为了安全,为了混凝土是真的,钢筋是存在的。
二 成都的寻常日子
四川人是怎样的一种人呢?我们可以从一个老头身上见端倪。话说他在地震之后被埋了好几天,终于让俄罗斯救援队挖了出来。这老头被救之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格老子的,这地震真厉害,竟然一震把我震到外国去了。」
成都人的闲,也是出了名的。虽然曾经满街都是的老茶馆如今已不多见,可他们脸上的神态,走路的姿势,仍是一派茶客独有的轻松散逸。或许,每一个成都人就是一家行走中的茶馆。
如果你真想找家有味道的老店,可以记住「陕西会馆」这个名字。过百年的老院子了,包夹在一家现代青年旅舍里头,中庭大树苍郁,伸向半空的老屋檐挡住了成都常见的小雨。靠在竹椅上,与评论家西闪、西门媚等几个朋友看着园景闲聊,聊黑格尔,聊佛学,也聊灾后的重建。同行的香港美女作家陈宁叹了一口气,她说:「我能在这里终老」。
走到街上,到处都是小吃店大饭馆,成都本来就是风靡全国的川菜大本营。奇的是四处有人拉着狗,我上回可没见到这番景象,也不曾在中国其它城市看过这么多人养宠物。招呼我们的地主翟由页(也是一号美女作家)解释:「嗨,你知道中国现在流行养狗嘛。成都人又特爱吃喝玩乐,玩什么都要玩到泛滥为止」。
我老是怀疑成都人其实是不工作也不睡觉的,并且永远饥饿。从早到晚,街上都有人;不是香港那种行色匆匆地赶路,而是晃来晃去信步而行地漫游。有人,但又不至于太多,于是街道有一份从容的余裕。晚上宵夜,不必像北京人或者上海人那样,特地赶到某条热闹的街道;下楼就是,最多再走两个街口,寻常巷陌也总有不熄的灯火与炉灶。
我喜欢这个城市的逸乐和庶民;成都人好玩,即使是地震之后,露宿街头,也还不忘凑伙打他们所说的「避震麻将」。可是他们玩得很寻常,没什么明显的阶级意识。 例如有名的「宽窄巷子」,满清旗人留下来的两条平行古街,以前是略显破旧但深受市民喜爱的好去处,现在则补新妆换新颜,改得近乎上海新天地。不过,它虽然有收费高昂装潢时尚的餐厅,他有专门特设地下酒窖的葡萄酒吧;但它同时保留了一家大小蹲在门口剥虾壳的民间小店,一家地面潮湿竹椅歪脚的廉价菜馆。它没有变成外国游客和小资产阶级的贵宾室,反而成了好奇心重的百姓们观赏取乐的游乐场。他们拖男带女,扶老携幼,或者在街上买一串烧烤边喝冷饮边闲逛,或者真的走进那些文化名人开的型格饭馆开一次洋荤;总之没人觉得这里不属于自己,也没人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而且,真还有人穿睡衣踩拖鞋,大摇大摆。你且想象一下兰桂坊或Soho有人穿睡衣去「蒲」,会是个怎样的情景。
夜已深,朋友们仍嚷著换个地方再玩,我只好一人走向大街召车回酒店。真是奇景,明明才下过一场大雨,路边的每一根石柱上竟然都有人在,或坐或蹲,犹如水面木桩上的鸟。广场上的椅子也是,三三两两,有的聊天,有的只是发呆。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呢?
三 都江堰
从成都驶向都江堰,就算你完全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地震,你也能用自己的肉眼察觉,这是一趟趋近震央的旅程。沿路,最初只见房舍外墙上有几道鲜明的裂痕,然后出现了崩掉一角的屋顶;到得都江堰,就能看到整幢歪斜掉的楼房,与一地的瓦砾了。
许多不宜人居的区段宛如空城,不见人影;与路边展开的帐篷恰成对照,那里堆满了五颜六色的衣物和耸动的人头。居民不止住在临时的帐营,也在里头做买卖。整道大街就像巨型的庙街和女人街一样;到底还要过日子,于是商户就开到街上来了。我注意到一间塌了半边的房子上有一道骇人的口号:「四川人自助互救,不让政府添忧愁」。假如这真是百姓自己的心声,那么他们就实在太无私了;但它若是政府授意的结果,这政府也未免卸责得太过荒谬。
我想起成都人近期流传的一句话:「人们好像在报复性地恢复生活」。官方和人民都很强调「恢复正常」,但大家的心意却不一定百分百地重合。许多人告诉过我,政府曾经叫大家放心,天塌下来有它顶;可实际上呢?在传媒进不去的地方,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里,政府竟然神奇地消失了。于是灾民们的「正常生活」运动就叫我想起○三年沙士时期的香港了,大家对政府没有期望,可是对自己、对民间却充满信心,似乎想证明我们靠自己就行了。
河边的仿古建筑群曾经游人如鲫,如今门可罗雀。随意走进一家饭馆,没有人和我们争夺景观最佳的位置。连当地友人都说我会点菜,让我拿主意,结果就出了纰漏。 一道「一鸡三吃」原来只不过是三大盘不同作法的鸡,每一盘都是菜牌上独立的菜式,难怪「一鸡三吃」特别贵,刚好是三道菜加起来的价码。还好其中一味红油凉拌鸡块真不错,辣得很地道。虽然川菜里的凉菜款式特别多,但通常不脱麻辣与红油两大宗。一般香港人大概不知道,炼制红油是很重要的基本功,光是辣还不行, 必须辣而不燥,气味醇绵。最好多找几种干辣椒,各家自依配方调制比例,才能做出辣味的不同层次。我吃不出这家人的辣子比例,只晓得他的红油香气扑鼻,辣味一层迭一层,甚是饱满。
饭罢,心情挺好,一出来就看见一座疑似危楼的建筑下摆了近十张茶桌,全坐满了人,喝茶,打牌,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四川人的正常生活。
到了都江堰县区,隔江望去,俊美的二王庙垮成一片废墟,令人神伤。幸好两千年前李冰父子留下的工程奇迹几乎完好,有名的「鱼嘴」也只是稍见崩角。更令人意外的,是游客居然不少。我们也学其它人,向小贩买了几根冰棍雪糕,边逛边吃边赏景。「欣赏灾区」,听起来很怪诞甚至很无情,但这正是都江堰现在最需要的正常生活。
有几个游客认出了我,过来合照。问他们打哪里来,男的回答:「我是都江堰本地人,这几位有的是汶川人,有的从阿坝来」。见我吓了一跳,他们愉快地解释:「我们灾民探望灾民嘛」。
来源http://www.bullog.cn/blogs/liangwendao/archives/173859.as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