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军:感动中国的作家————孙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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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中国的作家:孙犁

——人淡如菊遥忆孙犁

 在中国画史上,一向有“画隐”之说,但不知中国文学史上有无“文隐”之谓?在当今中国文坛上,若要推举“文隐”的话,我想,孙犁老人恐怕是当之无愧的一位。——侯军

                                                         文/侯 军

 初见孙犁令我惊喜

当我走进孙犁老人长期供职的天津日报工作时,他已是年逾六旬的老人了。

我第一次见到孙犁先生是在1977年冬天。那时,我刚到天津日报担任农村部记者,一天早晨去锅炉房打水,同事冲着前面刚刚走过的高个子老人努努嘴,说:“瞧,那就是孙犁。”我一听连忙追出去看,却只见到一个背影,一个穿着深蓝色涤卡上衣、微微驼背的老人的背影。

我真正接触到孙犁先生,已经是在多年以后了。1984年,我草拟了一篇《试论孙犁早期报告文学中的阳刚之美》的论文提纲,想请孙犁先生过目。在写给孙犁先生的一封信中,我还斗胆地对《孙犁文集》中有关文章的体例划分问题,提出了不同意见。记得信和提纲是托文艺部的一位老编辑转交的,那位编辑姓张,曾参加过《孙犁文集》的编纂工作。他一听我对文集的体例提出质疑,就善意地提醒我说,你不知道吗,这套文集是孙老亲自审定的——你批评文集的编辑体例,实际上就等于是批评孙犁先生啊!

两天后,老张给我打来电话,说孙老回信了,让我去取。我赶去一看,岂止是回信,还有一本孙老的新著《老荒集》,上面还有孙老的亲笔题字。更令我惊喜的是,孙老在回信中不仅完全赞同我所提出的看法,而且对我的探索给予肯定。他写道:“读过你的来信,非常感动。看来,青年人的一些想法,思考,分析,探索,就是敏锐。我很高兴,认为是读了一篇使人快意的文章。从这封信,使我看到了:确实有些青年同志,是在那里默默地、孜孜不倦地读书做学问,研究一些实际问题。”(见孙犁《无为集》)

这封回信写于1986年11月13日,距今已经16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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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令我终身难忘的教诲

1992年冬,我决定南下深圳。对我的这个决定,绝大多数友人都持反对态度,凭我的直觉,孙犁先生多半也不会赞同。但是,作为多年受到老人家关怀的晚辈,我又不忍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远行。

还是让他女儿孙晓玲大姐给联系好时间,我前往孙老家拜望。孙老把我让到沙发上,他自己还是习惯地坐在那把藤椅上。我吃惊地发现,几个月没见,孙老瘦多了,而且满面病容。正想提起南下的事情,孙老却问我:“侯军啊,我最近怎么没见你写的东西呀?”

真没想到孙老会问这个问题,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确实,自打决定南下,我就很少再写文章了。孙老的发问,既使我感动,更令我感到几分愧疚。

见我不言语,孙老的口气显得重了一些:“我也知道你忙,负一点责任就更忙。不过再忙,也不要扔下你的笔。一个人只要是和文字打交道,就算个文人了。我常说一句话:文人当以文章立命。你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年轻时多留下一点文字性的东西,有多么重要了。”

这是一段令我终身难忘的教诲,一字字像刀刻斧凿一般印在了我的心里。

或许是孙老的这番话对我教益太深了,以至后来孙老又谈了些什么,我已经印象不深了。那次拜望孙老,我也没敢把自己即将远行的信息告诉他老人家,只是把特意买来的一盒高丽参留给了病中的老人。这是我平生惟一的一次送给孙老礼物。这一次孙老竟没有推辞,只是平静地说了句:“挺贵的东西,我吃了也不一定管用啦。”说罢,淡淡地一笑,那一瞬间孙犁老人就像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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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教我恪守“寂寞之道”

我来深不久,孙老的病情就急剧恶化,5月下旬不得不住进了医院,随后就动了大手术,胃切除二分之一。这对一个80多岁的老人来说,实在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1994年8月,也就是孙犁先生病愈出院整整一周年之际,我回津探亲,我是中午找的孙大姐,当晚就传来口信:孙老约我明天上午九点见面。

像往常一样,前来开门的依然是孙老本人。出现在面前的孙老面容清癯,满头银发,一派儒雅的学者风度。令我感到惊奇的是,从他的脸上竟看不出一丝大病初愈的衰容,走路虽然稍显缓慢,但却十分稳健。落座之后,我环顾了一下老作家的书房,发现一切陈设似乎都没有改变,惟一变化的是墙上悬挂的字画:记得前两年我来造访时,书房里高悬着津门名书家辛一夫的一幅章草,上书“人淡如菊”四字;而今,这横幅的位置被一个镜框所替代,镜中镶嵌着孙犁先生自书的四个笔酣墨浓的大字:“大道低回”。这四字足以让人回味良久。

我一开口,自然是孙老的身体状况,孙老笑道:“你今天来得真巧,今天正好是我出院一周年。去年发病的时候,你幸好没见着,那简直不成样子了:身上瘦得皮包骨,走路都得让人扶着,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快不行了。谁知做了手术之后,恢复得挺好,现在一切生活又能自理了,有时还能写点文章哩。”

从孙老的语气中,不难听出他对自己重新拿起笔杆的欣慰和满足。出于职业的习惯,我连忙不失时机地向他约稿:“您最近又写了什么新作?有没有文章先给我们的副刊发表?”孙老听罢笑了,说:“你看最近天气这么热,哪里拿得起笔呀?我昨天还和一个朋友说笑话,我说现在是一只手拿扇子,一只手拿毛巾,腾不出手来拿笔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孙犁先生的屋子里既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我说,孙老,您一向提倡“为文乃寂寞之道”。可是,眼下要耐得住这份寂寞实在太难了。

孙老答道:为文的人,只有耐得住寂寞,才能写出好文章,这是一个规律。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坐不下来,原来能坐下来的,现在也坐不住了。整天烦躁不安,人心浮动,有个词儿形容,就是“浮躁”。在这种心态下,能写出什么好作品呢?至于寂寞为文,提倡是一回事,时代风气是另一回事。我现在似乎也感到我所恪守的这一套,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了,许多人已经不以为然了。但是就我个人而言,还是坚信文人应当恪守“寂寞之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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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他对“写作”如此忌讳

我最后一次见到孙犁先生,是在1999年1月18日。那天,我与天津日报的老领导滕云先生一起去探望孙老。他好像刚吃过早餐,嘴角还挂着牛奶的汁液,此刻正半躺半坐地倚在病床靠背上。

面前的孙犁先生,白发乱蓬蓬的,胡须大概也有很长时间没刮了,最令人惊心的是,老人的指甲足有半寸长,竟没有修剪。这同以往我印象中特别爱清洁、特别注意仪表的孙犁先生,简直判若两人了。

当滕云先生对孙老讲起:“天津日报社为了配合50周年庆典,要出一本大型纪念画册,本想请您给写几个字的……”时,只见孙老像是听见了刺耳的防空警报似的,立即大声说道:“写不了,写不了啦!”这几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滕云先生只能等老人说完,再把自己的下半句话吐出来:“……是啊是啊,大家都知道您身体不好,所以就没来打扰您。”

我附在孙老的耳边大声说,我们都很惦念您,今天能见到您,看到您的身体正在好转,精神也不错,我感到很高兴。在南方,您有很多读者,大家都希望看到您写出好作品……这句话一出口,我立即醒悟又失言了,马上收住话头。孙犁先生在听我讲前面几句话时,一直在不停地“哦哦”应答着。可是一听我说起“写作”这个字眼,老人就不再应声,慢慢地把眼睛闭上了。

从孙老的病房出来,我感到很难过,自悔不该跟孙老提起写作这个字眼儿。滕云却说:“孙犁先生是作家,我今天第一次亲眼见到孙老对写作这个字眼如此忌讳。”

一个以自己毕生的心血和精力,倾注于文学事业的老作家,何以会在晚年毅然决然地封笔、进而对写作二字避之惟恐不及呢?

如今孙老已经离开我们一年多了,就像一颗恒星,他笔下的人物同他一起在文坛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