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网络言论自由的结果是言论的贬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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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2月18日 07:48 凤凰卫视

 

凤凰卫视12月17日《锵锵三人行》节目以下为文字实录:

窦文涛:《锵锵三人行》。王蒙老师,查(zhā)老师,咱们看王老师到哪儿都出语惊人。 王蒙:没有。 窦文涛:最近您在德国法兰克福书展上。 王蒙:不是最近了,已经一个月了。 窦文涛:我们这个旧闻,但是到现在有人写文章,在网上,反对您,就从这句话来的。他在法兰克福书展说中国文学正处于它最好的时候。 王蒙:是。 窦文涛:就这句话您可招骂了。 王蒙:其实,我只能对我写的文章负责,因为这个,刚才引用的这是报导。报导里面有一个前因后果针对的一个问题,要让我说,如果文学作品来说,没有什么最好的时候,最坏的时候可言。因为你要说文学作品,中国的小说最好的就是《红楼梦》,您就说清朝中叶,乾隆和雍正时期是中国小说最好的时候。 窦文涛:那时候还闹文字狱呢。 王蒙:有这么说话的吗?没有这么说话的。另外你要说俄罗斯文学最好的时候就是托尔斯泰那时候,那个时候,俄罗斯沙皇尼古拉二世,对这些作家的最大贡献,就是把他们流放到西伯利亚去。 查建英:托尔斯泰差点没被杀了。 窦文涛:当财富给他们了。 王蒙:但是好处是没杀死他们了,要真杀死了,你也好不起来了,所以就是说没杀他们。所以我觉得这个话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我说的现在跟中国从历史上来说,从作家的生活环境和工作条件来说,我说的是这个,其实就在谈赵本山的那篇文章,咱们在这儿也聊过。 窦文涛:对,您写过。 王蒙:那里头我都说过,我说有几位文艺界的领导在那儿议论,说是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说到了咱们这儿该怎么办?有一位领导说,咱们现在有小品和短信,说各中滋味难与人说。所以我觉得看到报纸上一个报导,然后就开始表示愤怒,这个愤怒不是特别有价值。因为你至少读读,只要是我写的文章,哪怕是我在《锵锵三人行》说得话,说哪句话说得不对,你来挑一挑,也还好办,那个针对的情况它也不知道。 窦文涛:网络的特点倒是听见风就是雨。 王蒙:对了,听见风就是雨。 查建英:而且谁都能说。因为我看到最激烈的一个对您的批评,他不是一个文学评论家写的,而是一个体育评论家写的,我也不太清楚这个人,但是听说还是一个名博。 窦文涛:现在也有人认为,所谓网络文学算不算文学,网上的很多文章,这种语言风格太多了,司空见惯,甚至被大家肯定,觉得网上就得这么说话,才痛快。

查建英:眼球经济。 窦文涛:甚至我还见到这么一个名博,他这么一讲,我这个主持人倒是痛快,但是痛快我没法像他那么说,他就讲了一个道理,说话,他说你要说得那么样四平八稳,老实讲,你想我凤凰卫视的主持人,我非常头大的事情,你如何把话说得四平八稳,比如说我要批评什么,首先我得说,当然大部分也是好的,大部分航班是好的,但少数航班也有问题,我整天琢磨这个。 查建英:你说这个,英文里面也有一个忌讳。 窦文涛:名博就讲,我认为没有必要这样,大家都明白,何必非要绕这些必要条件,充分条件,你直接批评什么,你就批评什么,哪怕是过度了,极端了,但是意思很明了,我不知道您怎么看? 王蒙:网络是一种新的现象,新的载体,网络实际上你能更多的,不是全部,我也得声明一下。你可以更多的看到一些民间舆论,和老百姓容易对什么事有反应,这个比没有网络好得多。文学也是一样,有些年轻人特别喜欢网络。 我最近看见白烨,白烨他写过一篇文章,他说过去这个文学就一块儿,主流作家在文学期刊上写作品,他说现在文学其实是三块,主流作家在文学期刊上写作品,畅销书作家把自己的作品拿给出版社去出版,青少年作家在网络上写,而且被大量的青少年所阅读。我不细研究他这个说法,总而言之,文学现在它不是一块儿,舆论也不是一块。 比如说一些重大的,非常严肃的这样一些报刊,他们的网站,它也把这个舆论放宽一点。这个咱们不用细琢磨它了,但是是受众就知道,它也放宽一点。可是放宽的结果,其实我二十年前,二十多年前我就说过,我说言论自由的结果,肯定是言论的贬值。因为你不能要求每个人的话都经过深思熟虑,必然有各种不经之论,胡说的,骂骂咧咧,然后是各种粗口、脏口,就都出来了,都遇到这种情况。 遇到这种情况,您说您怎么办呢?所以我们又希望网络能够反应舆情。但是我们又希望网民们能够逐步的变得文明一点,有教养一点。在《书屋》上有一篇文章我也很感动,它就论网络的作用,然后它提出一条。它说什么叫奴隶性奴隶性就是一没有人管了,你那儿就表现出你痞子、流氓,那些比较下等的一些东西,你就都暴露出来了。而一个真正的公民社会,每一个人对自己的文明,对自己的责任,对自己的教养,它是有一个要求的,它不可能,既然没人管了,我张嘴就是骂骂咧咧,往那个方向走。 查建英:以前讲的那种君子慎独,你一个人的时候,没人管你的时候,你自己的行为也是端正的、文雅的。可能这个标准真的是比较高,因为其实网络一出现,在各国都是大量的泥沙俱下,等于是一种,有人说这是实际上是一个国家民众的潜意识,等于一个地上那是公众的,那是大家都戴好帽子,穿好衣服,用自己的名字发言。 那个可以化名,而且可以说,它的尺度要放松很多,这时候各种的表现,有自己披露自己私生活,有指着鼻子就骂脏话的,有那种极端的民族主义者。你看所有的各个论坛,一到网络上都是最极端的,各种方面,你不论什么话题,是政治,是性,是什么,是教育,你要看最激烈的言词,就上网络。得有一个发泄的去处,而且这么一大堆东西,我要说确实是这个语言权打开了以后,有各种垃圾,也确实给它提供了一些少数的,它在其他主流地方出不来的,有一些精彩的东西,还真的是这儿出来了。 包括您刚才说那些网络文学,比如说有些青年的作家,最开始,不是一开始就是出版社接受他,他是在网络上先起来了,然后被很多人所追捧,然后出版家也看见商机了,也看见他文字有才了,这样他才能到所谓的主流渠道去出版,它是多功能。 

窦文涛:就像你说的泥沙俱下,你看我脑子里有很多矛盾的事情,都是在网络上讲,你比如说今年出现过很多,像什么罗彩霞事件,就是那个冒名顶替上大学的。她这么一个小女孩子,她自己通过正当的渠道,没有人会注意她。当然这个东西一上网,包括你那天提到巴东烈女邓玉娇,甚至说最近的长江边上捞尸的,本来见义勇为,引出长江捞尸船的事情,一下子就上网。但是现在几乎形成一个模式,但是这个模式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就是马上事件放大,然后政府重视,然后问题解决。但是这个过程,也伴随着很多真假莫辩,或者说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这种真叫泥沙俱下。

 

王蒙:我们其实每个人都没有权利光责备旁人,或者说上网的这些人你自律不够了,你素质不高了,你要这么给人家扣帽子,人家就更反感了,而且本身,你给别人扣帽子的人,你也未必站得住脚。但是我觉得在咱们国家,提倡一个冷静的态度,我老是说一个冷静的、理性的,不要过分的情绪化。 再有一个,提倡弄清事实,我老开玩笑,我说咱们不喜欢认知判断,但是喜欢价值判断。 窦文涛:没错。 王蒙:不知道它是谁,先是我爱它,还是我恨它,爱吧我也是爱得死去活来,恨吧恨的咬牙切齿,可是到底是不是你想的那个玩意儿,它不知道,它不认知,它光判断价值。 我再举一个例子,北京一个教授,李零,他写了一个关于孔子的书,叫《丧家狗》,这本书得了文津图书奖。文津图书奖是咱们国家图书馆以任继愈馆长为首的,前不久去世了,请了一大批人,来这儿做研究的。可是网民一听说是,怎么能管孔子叫做《丧家狗》,一通臭骂,就骂你这个教授你是狗。 查建英:天哪。 王蒙:包括骂《锵锵三人行》的,我不知道您拜读过没有。 窦文涛:多得很。 王蒙:所以我就说,这个有点和咱们几千年的文明古国不太相称,你什么事,你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查建英:可能他连《论语》都没看过,他不知道,人家指孔子是丧家狗,一个农夫,孔子自己很认可,觉得说得很像,再不说你要那本书,李零那本书,我是很喜欢,真是写得很精彩。 窦文涛:这要不说北京人常说一句话,“嘿,我这爆脾气”,你从中感觉到,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认真的,也许很多人不那么认真,说实在话,说这个事有那么重要吗?可是你会想到平常我在街边,也见到有人骂大街。我觉得这是不是他生活里,有人说为什么中国人现在唳(lì)气很重?有人说了一个原因,说社会矛盾尖锐。这个说得比较抽象,我不知道是不是说太多的人在自己的生活里,有被侮辱,被欺骗,或者被打压,或者说觉得有志难伸,不满足,活得很不满意,于是他在网上,反正也没人查到他,匿名,跟着骂一通,是一种心理宣泄。 查建英:是一种心理宣泄,就是说他没有更多其他的渠道,来使他的冤,或者不公平得到解决,比如说人肉搜索,有很多我们觉得侵犯了人的隐私等等,但是你要不这么做的话,其实应该有一些法,比如说律师,或者其他的渠道去调查这些事实,如果有一个案件出现了,如果有了那些渠道,也许你就不是特别需要这种人肉搜索了,它是一个空缺吧。 王蒙:你们说的是这一面,他自己处于弱势,他有各种的压抑感,所以他要有宣泄。但是我觉得有时候也有另一面,就是这种所谓多数人的暴政,他一看大家舆论整个都向着他来了,赶紧搜索,骂呀,批呀。他有时候,这两个也不矛盾,他自己本来是被压制的,但是现在忽然发现网上出来这么一个二百五,这个二百五犯了众怒了,人人都可以骂他,他就觉得自己一下变成了,他可以压迫别人的人,他变成正义舆论的化身。然后他在那儿上纲上线,深揭猛批,把你批臭,永世不得翻身,你说他是不是有这两面。所以为什么《书屋》杂志上那一篇文章会引起我的想法?正是奴隶性的表现。奴隶性有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他被压迫的时候,他什么事卑躬屈节。第二个特点,他有机会压迫别人了,他可能过瘾了。 窦文涛:没错,多数人的暴政,我觉得是人性里的一个东西,或者说是找到一个替罪羊。 

王蒙:把各种不快。

 

查建英:阴暗的,不快的,抑郁的,其实咱们这两年,翻译过来两本书,就讲这种暴民心理,一个叫《乌合之众》,还有一个叫《狂热分子》,你看看讲的这种从众的心理,一个上来了,他其实把自己各种跟这个不搭杆的事情,全都投射到这件事情来发泄,其实跟这个事情本身已经距离很远了。其实它表现的是所有这些从众人自己的,平时那些讲不出口的一些不开心的事情,他终于找到一个目标,把它放到这儿了,其实这个也由来已久,可能也不止是中国,我想,但是可能我想咱们要举例,能推到文革的时候,你就能想到,我就想,一个事出来,其实可能是对他一个不好的领导,或者是一个,他抢了我一个女人了,或者怎么怎么样,他说得那事跟这个其实没有任何关系,他最后说的全是政治问题,或者是别的大问题。 窦文涛:这个,我有时候觉得,本来是很基本的要求,但是我现在也开始看网上的这些说话,看得多了,我也开始觉得这是不是一种过高的要求,不外乎陈寅恪讲的话,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比如对一件事情,哪怕你们99%的人都这么讲了,我不会跟着你们这么讲,我自己要搞清事实,不管是匿名还是实名,我对我说得话有担当,而且我不会把我自己生活的不如意,屎盆子去发泄,落井下石,参与多数人的暴政。可是我觉得这种人格,这种品行,是不是现在都是一种过高的要求了? 王蒙:你讲的非常的好,我觉得我们可以从一个正面的利益上来说,我们刚才讨论的这些问题,可以说是对我们言论权的一个训练,起码现在网上相对来说比较方便一点。你一般情况下,你说点走板的话,说点极端的话,你只要不涉及到那些所谓最重大最核心的问题,你在网上也能留存很长的时间。越是这种情况之下,我们越不妨来讨论,我们怎么样能够使自己在网上的发言权,能够让它的得到最好的运用。 另一方面,我觉得现在已经有一点好事了,一个什么好事了,网上这么说得也有,那么说的也有,痛骂的也有,这事情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它也有见怪不怪,允许各种声音,我就说,过去我们老说百家争鸣,现在网上岂止是百家争鸣。 窦文涛:亿家。 王蒙:千家、万家、亿家都在那儿争鸣,既然都在这儿争鸣,有这么说的,那么说的,我们也不必少见多怪,也不必听到一个怪说法,立刻就晕菜。 查建英:而且你都晕不过来,说实话,一浪接一浪,热点太多以后,全分散了。 王蒙:对。 查建英:我对这个特别要命,可是他不,他要看球,所以这样一来,其实每个人也就都发散掉了。 王蒙:这个我们能学到一样东西,群体它有一种平衡,有一种自然的平衡,多数暴政是不好的,有不同的意见卡儿在那儿了,平衡了。 窦文涛:对冲。 王蒙:它是好的。 

窦文涛:这个是言论自由的真意。《锵锵三人行》,广告之后见。

 

窦文涛:另外,其实我觉得网络上面的种种,不管你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其实启发我们想到网络之外,你比方说,为什么说网络有时候能把一些贪官整下马,当然也有一些冤枉人的,把人家个人隐私弄出来,破坏人家的生活。但是如果你说这样不好的话,是不是应该想到权威的媒体,正经儿的媒体,包括正经的公检法司,它是不是应该对于民间的意见,对于什么,你本来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你本来应该按照正规,你正规渠道把它解决了,不就好得多吗?为什么这个空间都到网络上去了呢? 查建英:对,其实我觉得它是一些空缺。比如说我有女儿,有的时候,我觉得我们老在谈论这些少年、中小学生,为什么整天挂在网上,甚至弄一个小手机,那么点小银幕他看个不停。其实后来我就发现,给我女儿买她这个年龄看得书的时候很难买,你要让她看一些其他的网络之外的,你觉得对她很好,又很有趣的读物,确实有限。 比如我弄了半年,想到前几年一个杨红樱,我看她上了作家富豪榜的前多少名,也难怪,就她这么一个品牌,写“马小跳”,我反正看那一个系列,都是写的那些中学生现在的生活,它有各种主题,小孩能看得进去,可是这种书不多。现在还有一个郑渊洁写童话的,弄弄就没得买了,只好买那些外国的经典翻译过来的。其实我想,比如说她应该学中文,最好看原汁原味的吧,但是你可选的太少。你有什么权利责备她,你老去看台湾的或者什么日本动漫,你老看网络文学,你跟人家提供别的更有趣的精神食粮了,这其实是相通的问题。 王蒙:网络对于世界是一个新的现象,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国家,更是一个新的现象,能够有那么多人上网,那么多网民,而且相对有比较大的空间,空间一大了,自然你就不能要求,人人说出来都是真理,如果只有真理能上网,那咱们网络全得关了。 窦文涛:没错。 王蒙:所以我觉得让人习惯知道有一些非真理,知道会有一些偏激的,哪怕是胡说八道的东西会出现,这个其实是会使我们这个社会更成熟。 查建英:是不是大家也就皮实了,包括您,我不知道您看不看那些骂您的东西,看了您生气吗? 王蒙:没有,我很少生气。 查建英:生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