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的岛屿---人类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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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的岛屿(上)
来源:文汇报 作者:詹克明 日期:2010.11.02 版次:11
光明的岛屿(上)
■詹克明
我梦见一颗星,一个光明的岛屿,我将在那里出生。而在它活泼的闲暇深处,我的生命将成熟它的事业,像在秋天的阳光之下的稻田。
——泰戈尔
真庆幸我选择了乘坐海轮横渡太平洋的归途,使我得以结识一位奇人,并从此改变了我人生的信念。
他称得上一位“一团矛盾”之人。衣着简朴,待人谦和,气度上却像个微服出行的王子;满眼纯真,一脸稚气,思维却是无比的深邃。学识渊博得像个教授,实际职业却是个管子工。躲避喧嚣不善热闹的共同特点,使我们常在甲板上不期而遇。越来越投契的倾心交谈,使我知道了一个名叫尤托匹亚的地方。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美好的化外之地,令我陡生向往之心。好在我们之间在语言上还能勉强沟通。每次回舱,我又都及时将当天的谈话要点略作梳理,记录在那本厚厚的墨绿绒面的《旅行日志》中。现将当时那些几近“玄谈”的问对,择其要义,归纳为几个专题录出。
请问,您是哪国人?
我来自尤托匹亚岛。严格说来它并不是一个国家,只是联合国直属的一个保护区,也可称之为“实验区”。它位于南太平洋中心,是个面积不足七千平方公里的中等岛屿,东西长度约为南北宽度的两倍。岛上林木遮天,古藤蟠曲,山花烂漫,丰草没膝,更兼空气清馨,湖河澄澈,气候十分宜人。全岛人口将近15万,不算国民,只算是获得了联合国特准的“居留权”。
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实验区”呢?
主要是探寻在完全没有外在能源的情况下,“仅仅依靠太阳的能量”就能实现一种“物质简约,精神富足,安居乐业,和谐自然”的人类生存模式。这种文明模式,既可高度发达又能确保永世不衰,其最关键的核心要谛(或称“边界条件”)只有两条:
一,以“自然循环”作为生存的“最高法则”。
二,以“太阳常数”作为能量的“终极限定”。
这两条被尤托匹亚奉为至高无上的铁定戒律。任何行为方式,任何政令法规,都不得与之有丝毫的背离与抵牾。
按照“自然循环”法则,这里生产的每一件产品(包括生产过程中产生的所有废物),都必须能为大自然所化解,最终又重新回归到大自然的多重循环之中。
按照“太阳常数”限定,可供岛上居民生存的全部能量,仅仅是太阳给予地球的平均每平方米1367瓦的这点能量(称作“太阳常数”)。而且它永远是本岛唯一可资利用的“能源”。此地没有煤炭、石油等化石燃料(也不允许从岛外引进),更不可能有铀矿等核能。对尤托匹亚而言,岛上居民的全部生存活动,都必须严格限定在现有“太阳光能”所允许的范围之内。
在“自然循环”与“太阳常数”这两个几近苛刻的限制下,你们生活得怎么样?
这真是一种人人都会向往的精彩生活。“物质”尽管简约,“精神”却无比丰富。
由于“太阳常数”的不可逾越,因此尤托匹亚只能是一个崇尚“简单生活”的社会,不容许任何的物质奢侈与过剩多余。但对全体岛民而言,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都能得到充分保证,使得人人温饱,户户安居,病有所医,童有所学,老有所养,殁有所葬。
由于物质需求简约,这里人们从事社会生产的总时间也十分有限。按照一百多年前美国思想家梭罗在瓦尔登湖两年多的实践结论——一个人每年只要工作六个星期就足够满足他全年一切基本生活所需了。我们这里的工作时间约是他的两倍。在尤托匹亚,一个成年人每周的法定工作时间是10小时。这对我们维持基本生存已经足够了。
尤托匹亚岛是一个人人都拥有丰足精神空间的社会。
在我们这里没有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差别。
每周总共168个小时,扣除10小时必要的社会劳动时间,其他时间全部随你自由支配。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从事你最感兴趣的任何事项。生活无忧,兴趣自由,因此这里的人,大都培育出了某些各得其宜的精神追求。平日里绝大部分时间都能潜心惬意地投入其中。探奥索隐,焚膏继晷,日积月累,几乎每个人都成了各自倾心领域的专门人才。整座岛屿就像一座柏拉图的“休憩林园”,或是个包罗万象的学术大院。
这里是——人人皆可成为教授专家或是文学艺术家的社会。哪怕在那10小时里他只是个熟练的下水道修理工,但在其余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却可能是个精通古玛雅文化的权威,或者是个法布尔式的昆虫学家。我本人就是个古印度文明的虔诚崇拜者,熟悉四大《吠陀》经典,“波罗门哲学六系”以及史诗《摩柯婆罗多》《罗摩耶那》。其实我只是个管子工。
这里每一个人的个性都能得到充分的张扬,每个人的天分都可以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此地真可谓藏龙卧虎之地。饱学谦雅高士,有幸比邻而居;出类拔萃学者,闲来随处可见。也许你旁边的那几幢房子里就散居着欧几里得、柏拉图、牛顿、爱因斯坦式的人物;没准刚才和你一起喝下午茶的就有老聃、庄周、王羲之、梵高一类的人;而在一次沙龙聚会中你还可能幸会李太白、苏东坡、李易安、歌德、普希金一类的诗人。这里常有学术报告、艺术表演、美术展览,每个人通常都会跨行业地参加几个协会。只要你有兴趣、有天分、肯全身心地投入,不管原本是干哪一行的,你在“业余”专爱领域里投入的时间和精力,一点也不亚于岛外那些专职的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你的专业造诣一点也不比他们低。
这里也没有官民的明显差别。即使是从事管理工作的“官员”,他与别人的区别也只不过是在一周中的那10个小时。而且也仅仅是专业分工的不同。由于社会生产的总规模不大,而且又大多实行“无为而治”的管理模式,因此只需很少几个人参与管理就足够了,不会形成一个层层重叠的官僚机构与一个既得利益的特权阶层。因此岛上从未出现过官民对立情绪,更不会有“人压迫人”的现象发生。
就基本生存而言,人与人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因此,在物质上越是回归基本需求,人与人之间就越是趋于平等。那些超越基本生存的奢侈品倒常常是滋生不平等的物质基础。尤托匹亚基本需求人人有份,又没有多余奢侈之物,因此,这里没有物质财富的贫富不均,也不存在社会地位的高低贵贱。甚至还罕有犯罪与陋习。(当无须去偷,又无物可偷之时,又哪来的盗窃劣迹。)可见,尤托匹亚乃是一个普天之下最平等、最公正、最合理、最自由、最宜安家立业的社会。
当人类生存不背离自然,人类社会也就不会偏离公理!
岛上幽林翠谷,岚气山光,仙境般优美。岛民依山近水结庐,无污染、少噪声,散地而居,恬静安逸。放眼田园风光,入耳天鸣地籁,极具诗情画意。
这里没有竞争,人人都凭着一种纯朴的良知达德,在精心敬业地工作着。用心之余还不乏创造乐趣。
这里不定级别、不评职称、不设置奖项,甚至不搞体育竞赛。人人活得自在而又充实,如梭罗所称:生活在“哲学家的国土”,能够“像古代哲学家一样,空手徒步出城,不用担什么心思”。
这里寡物欲、重精神,崇尚睿智,追求简单美,人人活得从容。有道是“文明起于大闲”,彻底摆脱了物欲桎梏的尤托匹亚人,自会优雅出高古的闲情逸致。
在这个犹如世外桃源的光明岛上,人无争,少利害,重情谊,讲仁和,宽容异致,最具淳厚的人情味。人们活得非常舒心,没有紧张焦虑,没有疑心猜忌,没有冷漠无情,没有等级压制,更没有人为的对抗冲突。是个最尊重人性,最讲求友善的和睦社会。美丽的尤托匹亚,一岛之内,皆兄弟也!
真羡慕你们,仅仅依靠很简约的物质基础,却支撑起一个精神上如此高度发达,人文环境如此美好的社会——请问,创建这样一个高度文明的社会将会很难吗?
应该说,人类完完全全可以做到在物质相对简约的情况下,实现精神文明的高度发达。而且,也只有收敛“物欲”,不为冗物所累,才能为丰满的精神天地留出壮阔的空间。正如泰戈尔那句喻世名言:“鸟翼上系上了黄金,这鸟便永不能再在天上翱翔了。”
最明显的例证莫过于公元前若干世纪里,发生在几大文明古国的事情。早慧的人类在当年物质并不丰富的时代,却不可思议地在科学思辨与人文精神方面,都爆出了令后世绝对无可企及的伟大辉煌。像地中海克里特岛的科学家,古希腊不可胜数的大哲学家、大数学家,古代中国的老子、孔子,古印度的释迦牟尼,以及古印度哲学(如《奥义书》)。他们都在精神思辨与逻辑推理方面取得了空前绝后的伟大成就。
就近期而言,若以1769年瓦特发明蒸汽机为界限,在工业革命尚未发生的250年前,大多数人类的生活,比起新石器时代晚期也好不了多少。整个社会就物质而言远远没有现在丰足,但精神世界却绝对是群星灿烂。仅在短短的两三个世纪里,就涌现出牛顿力学、康德哲学、哥白尼“日心说”、伽利略实验物理学;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波提切利、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乔尔乔内、提香、鲁本斯、伦勃朗;作曲家巴赫、海顿、莫扎特、贝多芬;文学家有莎士比亚,当然还有你们国家的曹雪芹也是这个时期的。但相比之下,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物质产品极为丰盛的今天,同等量级的文学艺术伟人又出了多少?
从容安详的日子固然好,但缺少了竞争刺激,社会文明又怎能发展呢?
迄今为止,支撑人类文明大厦的主要支柱,没有一样是靠竞争产生的。人类科学、哲学、文学、艺术,甚至包括重大技术发明……所有那些最顶级的成果,也没有一样是靠竞争刺激促成的。欧氏几何、牛顿力学、元素周期表、相对论、量子论,各大文明古国的哲学、宗教,文艺复兴时期的杰出艺术,乃至爱迪生试验了六千种材料发明了电灯,诺贝尔冒着生命危险发明了安全炸药,莱特兄弟研制出螺旋桨飞机,瓦特改进成功可供实用的蒸汽机,这些伟大人物都远远超越了他们同时代的人,并没有与其相匹敌的竞争者。
相反,一些极其艰深,终身难竟的理论探究;一些独辟蹊径,苦心孤诣的艺术求索;一些浩瀚恢弘,耗尽终生的史学巨制,对于这类绝少把握,旷世难成的夙怀追求,在你们急功近利的竞争社会里倒是很难生存。没有哪一个大学研究所,愿意养些一辈子都未必能出一件成果的教授科学家。也没有哪一位画家,一辈子不卖一幅画而能养家糊口并购买画布颜料。但在我们这里却完全不存在这种生存威胁与事业压力。
只有无竞争压力,人们才能宁心静气地倾听自己灵魂深处的良知;才可以无迫无躁地潜心挖掘自己思维最深层次的宝藏,为人类留下极品的传世之作。无竞争压力,人们才会返璞归真,向善趋美,让真善美的人性得以充分发扬。生活在你们社会中的人们却难得如此从容。应对残酷竞争,往往要急着杀青“出货”,兑换“现钱”,仓促之中难免会拿出一些半生不熟的青涩作品。要么就零敲碎打,拼凑数量,把自己“零卖”给浅薄浮躁的社会。这又怎能出得了旷代绝品呢?
无忧的物质生活,再加上几乎是完全自由支配的时空,这样的社会难道不会助长懒惰?
一个社会的主导价值取向,无形中将策励每一个人顺附出相应的价值追求。社会倡导奢侈,高悬的鞭子驱赶人们,自会争先恐后地谋求暴富。在一个官本位的社会里,为官那无与伦比的优越性又将激励人们,沿着仕途阶梯奋力向上攀爬。而一个崇尚精神至上的社会,自然也会焕发出人们对高品位精神生活的向往。相比之下,精神世界的追求将更会无比壮阔,层层深奥,佳境频仍,让人迷恋,吸引每一个为其着魔之人倾情投入。因此,在我们这样一个注重精神追求,才情尽可无限施展的环境中,其社会主流不可能怠惰。
物质上的脑满肠肥倒会让人发懒,精神上的满腹经纶只会使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即使有些生性懒惰之人,只要他完成了自己应尽的社会义务,他的懒又不妨碍他人,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只要不传染为社会病态),也应该为主流社会所容。一般说来,个把懒人对社会的危害当远远小于那些巧取豪夺者的邪恶勤快。对那些真正懒得出格,不可救药者,尤托匹亚岛可不是养寄生虫的地方,随时可以取消他的居留权。
自会有些人,会像个大孩子似地生性贪玩,这也容许。人类的许多棋、牌、魔术、杂技不都是玩出来的智能花样吗?数学上的概率论不也是从“掷骰子”发展起来的吗?只要他不恶作剧地危害社会(如成为电脑黑客,制造病毒),也当宽容。
顺便说一下,一个社会总会有些智能低下者,乃至白痴。在你们社会里,这些人的命运大抵是悲凉的;但在我们尤托匹亚,他们一样地幸福,没有人会歧视他们。殊不知,痴者用心专一,往往更会修得绝技在身,某些人甚至还可能成为“白痴学者”“白痴天才”。我们发现,不少痴者只是在逻辑思维层面上能力低下,但在一些“直觉”层面上,这些痴者反倒异常敏锐。特别是,他们在艺术领域中常会潜存某些常人无可比拟的特殊天分。我们总是注意发现他们这些罕见专长,创造条件助其发挥。在我们这里,一些通常人们所谓的“白痴”,有的成为知名数学家,有的成了独树一帜的画家、音乐家。他们的卓异天资,不仅岛内绝无仅有,恐怕在你们的社会里也难有与之匹敌者。
“痴”不过是少了些算计,少了点精明。但“痴”自有一种内心的宁静平和,一种无害他人的善顺心肠,以及一种随遇而安的自然坦怀。他完全体会不到你们社会白领骨干精英们在职场搏杀中的紧张焦虑,人际关系上的盘根错节,命运休咎中的忧心忡忡。“痴”使他拥有得天独厚的自我保护盾构,外御夹枪带棒,内免心灵刺伤。这等天赐的铠甲“仙胄”,方外之人又怎能修炼得出?君不见,你们社会里,许多出类拔萃的大学问家、大艺术家不也都在追求一种“痴”的境界吗?若以“精明”眼光衡量,他们心无旁骛地漠视荣利,对自己心爱事业的倾心投入,遇事不知锱铢必较地算计得失……不仅一般人认为他们很“痴”,他们中的一些人不是也常常以“画痴”、“书痴”自诩吗?
请问,你们那里,包括你本人有宗教信仰吗?
当然有!“信仰自然”乃是我们最虔诚的“宗教情结”。
尤托匹亚是一个“自然社会”,是大自然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我们所有的活动全部纳入大自然的循环之中。就像一座非洲大白蚁丘,只不过我们有人类文明。我们依附大自然,它供给我们一切的资源。我们依赖太阳,它提供我们一切的动力。我们敬畏自然,它让我们得以承袭它的智慧。我们是大自然亲手养育的儿女,敬仰自然就像敬仰我们自己血脉相连的母亲。
我们也相信科学,但科学不能成为一种信仰。
在人类生存的精神世界里,科学只管很少的一部分。它只涉及那些“能够被验证”,并实际上“已被证实”了的东西。但这只占据人类精神层面中很狭小的一部分。就拿原子概念来说,公元前五世纪,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就已提出来了,近代人们早就给出了原子量、原子价、排出元素周期表,写出化学反应方程式(化工厂还可按它计算产量)。量子化学家还给出了原子的微观结构,算出了不同轨道的“电子云”图形。但谁也没有拿出过“原子”存在的“直接证据”!整个化学理论赖以支撑的原子概念仍旧只是一种“科学假说”。人人普遍接受的“原子论”与其说是科学,倒不如说是种“自然哲学”。直到扫描隧道电子显微镜发明,人们拍摄到原子的直接图像,原子概念才算尘埃落定,悄然归位科学。举出“原子”这个尽人皆知的通俗概念,只是想说明,从严格意义上来看,真正的科学层面是十分狭小的。许多人类生存赖以支撑的立足点,常常是科学所不能问津的。显然,覆盖面如此狭窄的科学,尚不足以成为一种统辖一切的“信仰”。若要问津更为深层的问题,就必须面对人生的根本信仰,感悟到那种得以掌握一切,主宰一切,支配一切,包容一切,无表无里,无内无外,至高至上的永恒存在。它必定要涉及到人类的“终极信仰”范畴。
我们虔诚地信仰自然。大自然有着庄严的整体秩序。它无比精深、无比美妙、无比精确,有着涵盖所有精神物质领域的绝对统一,以及贯穿一切宏观微观层次的无上和谐。冥冥中,你会感悚到一种无比威严,不生不灭的自然精神在绝对地掌控一切,宇宙中的一切无不在这种绝对精神的统辖之下。正鉴于此,我们尤托匹亚人不仅需要在物质上把自己的活动纳入到大自然的循环当中;在精神上更必须把自己的认知融入到大自然的整体精神之中。人类绝不可有了点粗浅智慧就把自己看成是“万物之灵”,欲与大自然平起平坐,乃至僭越自然,征服自然。
感恩圣慈的自然!我们尤托匹亚人依偎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真切感受到顺应自然,和谐自然的无比幸福。我们虔心地信仰自然,与大自然的灵魂是相通的。
您对人类的发展前途怎么看?
所有物种都把自己的发展进程交给大自然来主宰。在和谐自然的生存环境中,一般说来它们的“物种寿期”都以“亿年”计。就连因小行星撞击地球而匆匆终止了物种寿命的恐龙都活了1.5亿年。只有自作聪明的人类在干扰自己物种的发展进程。这种自扰显然是负面的。面对自己酿成的四大危机(能源枯竭、环境污染、人口爆炸、土壤沙化),人类却又苦无回天之力,找不到解决这些危机的根本途径。“自作孽,不可活”!作为一个物种,人类可能早夭。照目前这种发展趋势,别说亿年,万年也难捱。
人类最大的悲剧就在于整个物种的“身不由己”!
整个人类社会,如同一驾由众多快马拖动的巨大马车,一任众马狂奔。哪匹马慢了就会被后面的巨轮碾死。所有的马匹都只有一个念头——全速狂奔就是一切,不容稍懈。整个人类的命运就安置在这样一辆没有刹车的马车上。当前世界经济一体化的格局,已经把所有国家都卷入到这场世界范围的大竞争当中,谁又敢稍有怠慢?
传统道德在当今的经济社会中已不再起作用。生产渴求消费,消费又再刺激生产。今天,哪怕个人品格再简朴的政府首脑也要拼命鼓吹消费,以图造成一种永不餍足的大众需求。提倡节俭,也许在过去是一种美德,但这必定要降低消费,使得市场萧条,工厂停产,大批工人失业,从而造成可怕的社会问题。此剑高悬头顶,谁还敢阻拦奢侈,弘扬节俭?为此,所有社会都必须竭力鼓动消费,强烈刺激生产,无情参与竞争,野蛮占领市场。其后果必然是疯狂掠夺资源能源,严重污染环境。明知是恶果、苦果,又有什么力量能让自己跳出这可怕的“循环因果律”漩涡呢?
现在到处提倡“绿色”产品,“低碳”生活,大力宣扬可持续发展战略,社会在进步,相信一切终将得到彻底改观。
依我岛人冷眼旁观,这些好听的主张充其量只能起到延缓人类文明走向衰微的作用,绝非根治之道。
人类的精神世界大体有三个层面,那就是欲望·直觉·理性。“欲望”是无意识的,是一种纯乎发自人体生理需求的本能。“直觉”是一种潜意识非语言的整体性知觉,带有非决定论特征。其思维方式主要是一种非理性的“悟性思维”。它是人类一切创造的源泉,灵感、顿悟都出自于它。哲学、宗教、艺术也大都立足于这个层面。“理性”是一种人类独有的高级思维活动。它依托“语言”,是一种建立在“分析”基础上的逻辑思维。数学物理公式推导、工程技术设计实施、金融经济运作、权衡利弊得失,大都在这个层面上。
四百年来,由实验科学引发的理论科学大发现,强化了人们运用科学分析的逻辑思维能力。从而让科学技术一马当先,以近乎“爆发”的态势达到了异乎寻常的超级发达。与此同时,却相对弱化了人们重整体、重综合这一直觉层面的思维能力。“上帝死了”,哲学淡出了,如同一个果酱三明治,现在中间“果酱”层面基本消失,使其他两个层面几乎直接接触。削弱了人类精神的中间层面,让原始欲望与逻辑思维直接焊接,恶欲放纵如同安装了强有力的逻辑分析引擎,更是如虎添翼。以前三个层面大体上互相均衡,哲学理念、宗教信仰对欲望层面还能形成一种有效的制约。现在淡化了中间层面,打破了人类精神世界的原有制衡,其后果必然是可怕的。
赘述了这么多,只为说明一点——我们的持续发展如只借助于逻辑思维,它只能解决理性层面的问题。而人类的诸多顽症虽说显形于表,其病根却早就深入到潜意识中层与无意识内层等核心部位。不仅在信仰层面病情堪危,其膏肓之病更是源自于最深层之恶欲!人类若不从“恶欲”之根本入手,不在“信仰”这个主干上寻求彻底解决之策,光在表层枝叶上做文章是不会有什么指望的。最多也只能起到减轻症状,延缓病情发展的作用,绝非根治恶疾良方。内病当需内治,心病还需心医。可是医生何在?药方谁开?配药谁人?有医有方有药,病人拒服谁管?没治!
您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令我折服,而且又对我们的现状了如指掌。为什么不把你们的有益观点多向我们做些宣传呢?
在你们全面竞争的总体格局中,让谁单方面接受我们的观点,对他都是一种残酷。这等于在战场上劝说一方解除武装,其结局必然悲惨,反让对方白捡了胜利果实。安静的文明“剧场”中,哪怕只有一个人肆意撒野,冒叫一声,就足以破坏剧场的整体宁静。若在喧闹的市场里,单独劝告一个人安静,整体上依然是喧闹。面对整体性野蛮,我们不会让任何人去冒“单独文明”的风险。
这么说人类就没有希望了吗?
顺其自然吧。可能有三种结局。一种是,人类能够清醒,共同携手走向合理生存的局面;二是,地球能源、资源枯竭(专家估计尚可维持三四百年),只能依靠太阳能量和回收利用历年的废弃物“资源”,让人类被迫过上“勤俭”的日子。就像贵胄望族,一朝潦倒,沦为“破落户”的子孙自行学会了勤俭持家(安静之余,没准还能出几个学问大家);第三种,就是人类已不可救药,过早夭折,提前结束自己的物种寿期。
万一出现这后一种可怕结局,人类就彻底完结了!
这倒不足虑。到那时,尤托匹亚就是整个人类的“诺亚方舟”。在此之后,我们会再等上几个世纪,待到玉宇澄清,尘寰寂灭——人类的废墟上长起茂密的森林,肥厚的草原,恢复了清澈的河水,湛蓝的湖泊。各种生物物种修复了完整的“生物链”。生物圈、大气圈、水圈、岩石圈重新达到原有的自然平衡——到那时,我们会谨慎地从这座诺亚方舟向各大陆逐渐移民,按照我们的生存理念和“自然信仰”开始全新的生活。这种新的生存模式,将会始终寸步不离地保持着与大自然的和谐,始终不逾越“自然循环”与“太阳常数”这两大限定,自觉地将自己纳入到大自然的同步发展之中。从此地球上将出现第二批本质上完全不同的人类。在这颗行星上,人类不再是统治所有生物物种的主宰,而是大自然中与所有物种和谐相处的一员。
你们这批人类的兴衰故事将成为警示我们新人类的“诫世”箴言。我们将永远以此为戒,在尤托匹亚“全球化”的进程中,如履薄冰,谨慎探究,三思后行,力图避免重蹈“老人类”覆辙。
当全球普遍建立起尤托匹亚式新型社会时,现在的尤托匹亚岛将被视为新人类的发祥地。作为拯救过人类的“诺亚方舟”,它将受到世人的朝拜与景仰。到那时,我们将放弃这里的平民居住地,专门建立一座“尤托匹亚学院”。有如当年那么多聪明头脑云集“克里特岛”,它将是“信仰自然”宗教研习的最高学府。从善待这颗“蓝色行星”的高卓视角出发,专门研究在“尤托匹亚全球化”进程中,如何实现“整个星球”和谐自然这一首要问题;如何针对不同的自然地理条件达到尤托匹亚多样化发展等诸多问题。而且,对于“尤托匹亚”模式本身,也还有一个从低级到高级,经历各种不同发展阶段的问题。总之,面对人类发展的根本话题,“尤托匹亚”将是一个需要人们世世代代持续探究的永恒课题。
有尤托匹亚在,人类就有希望。
是的,“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可是,尤托匹亚模式真的能为全人类所接受吗?
建立尤托匹亚实验区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它的立足点完全不同于过去历史上那些所谓贤达人士的“社会理想”,或是某种道德人格上的自我约束。它直接面对的正是今后人类清晰可见的未来。小小地球,资源有限,能量储备有限,总有用光之时,深谋远虑的人类总该为自己寻找一条后备出路。可以相信,人类在穷途末路之际,自然会接受尤托匹亚的生活方式。就像破落的富家子弟,千金散尽之时只能自食其力,量入为出。千万不要单纯从历代理想家的“平等理念”,或是“世界大同”的角度去理解尤托匹亚。这里不相信空想家!岛上所进行的社会实验,只不过是遵循了人类文明发展的既定轨迹,仅对其将来略作某些合理延伸。有理由相信,在能源资源枯竭之后,尤托匹亚模式终将成为人类别无选择的必由之路,并从此开启了一个人类发展史的全新阶段——那将是一部《人类史·下卷》的开篇。
人类文明必然要回归到以“自然循环”与“太阳常数”为立足点的两大永恒支撑上。化石燃料终将告罄。它所爆出的瞬间绚丽(不过几百年)终有止期。万万不要指望眼下的“重核裂变核能”得以取代煤和石油!当前世界各大都市周边都处在垃圾废物“环形山”的包围之中(呜呼!环形山已不再是荒凉月球的“专利”)。倘若垃圾包围之中再添上强放射性“核裂变废物”这一要命的新品种,那人可就真的没法活了。
今后得以永保无虞的就只有“太阳辐射能量”与“地球现有资源”这两样东西。人类文明只有坚实地站定在这两大基本支撑上,才能成就亿年基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只要天上的太阳不熄灭,人类就能万世不竭地永久生存下去。
在两大基本限定之下,这种“物质简约,精神富足”的生活,也许才是人类真正通往仙乡福地之坦途。地球毕竟有限,即使今后哪个富有国家达到“超级豪富”程度,它若是想在物质上实现“产品极大丰富”,任凭人们各取所需,这也是办不到的。须知,人们的物欲是没有止境的。
物质只能独占,精神方可共享。
只有在精神层面上人类才有可能切切实实地实现产品“极大丰富”,“各取所需”的理想境界。精神享受比起物质享受来,更是丰富多彩,妙不可言。尤其重要的是,这种美妙可以共享!
十几天过去了,分手在即。由于语言沟通能力的限制,很多问题还难以谈得很深。临近告别,我也许提了个不该提的问题:“我可以得到去尤托匹亚的签证吗?”
他略带几分凄然地说:“你年纪太大了。即使是你的子女,作为青年人,他们深受现代人类价值观的熏陶,既定观念业已形成,恐怕也殊难融入我们尤托匹亚。也许你尚在襁褓中的孙子倒更适合些,但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离开父母呢?”
我听了,一种难言的酸楚油然而生。他似乎流露出点爱莫能助的歉然,安慰我说:其实,任何人离尤托匹亚都只有一步之遥,都可以在自己的微环境里部分地实现对它的向往。尤托匹亚就寓于你心中——它对任何人,永远都不会拒签。又何必踏破铁鞋苦于寻觅呢?
满足各种物欲的现代奢侈,看似美好,其实并非不可或缺,甚至还有点可有可无。“简约”与“奢侈”,自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但可以相信,现代人抛弃了奢侈不仅不是什么天大的损失,没准还会别有情趣。
明天一早就要登岸,我捧出我的《旅行日志》,恳请他在扉页上留言。他略作思索随手写下一段话:
I dream of a star,an island of light,
where I shall be born and in the depth of its
quickening leisure my life will ripen its works like
therice-fieldin the autumn sun.
告诉我,这是泰戈尔的一首诗,收在《飞鸟集》(《STRAYBIRDS》)中,相信我一定喜欢。此外再无任何文字(包括他的签名)。
我十分珍重这段文字,特地选择郑振铎先生的译文,将其奉置于文章的篇额(见本文“上”)。
旅行归来,独坐静室,茶饭无思。
有一种“老化”理论认为:“由于细胞中‘毒素’的累积,导致了人体的老化。”在我们生存的地球环境中,各种“毒素”都在日益加速地累积,地球生态的“老化”早已不可逆转。可叹人人都会养生,只有人类没有学会养生!颓暮之势日益显见,却又无力自拯。
就情感而言,这里已算不上是我的“家园”,充其量只能算是我这副“皮囊”的暂栖之地。我的心已飘离地表,飞向那颗有如宇宙孤岛的光明之星。只有尤托匹亚才是一方得以让我魂归的仙乡净土,是我今生今世心目中永远向往的圣洁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