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的缺失令我们悲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23 12:04:54
科学时报

近日,一位到大陆访问的台湾学者向我们传达了他们的一种忧虑:大陆的出版物越来越多地进入台湾市场,尤其是大学校园。但是他们发现,大陆图书中,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学术著作,作者的语言很不讲究,缺乏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韵味和美感。他们担心,这种糟糕的文字表达也许会给他们的学生带来某些负面影响。
当然,这也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文字功底的问题,汉字语言中优美的意境、韵律,归根结底在于中国的传统文化。而这文化之根对于我们的阅读、写作有什么意义?在我们的出版物中、我们的生活中,这种文化意识是否正在被渐渐淡漠呢?
带着这些问题,我们采访了霍达、王为政夫妇。霍达的小说《穆斯林的葬礼》曾经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读者,而王为政仅国画、人物画在画坛享有极高的声誉,他的文学作品也在文坛被广为称道。他们一个是著名作家、一个是著名画家,一对夫妇同是著名的文艺家的已不多见,而他们还同为全国政协委员,这更是寥寥可数的。
采访者:本报记者 钟华
受访者:霍达、王为政
“小时候背的唐诗古文,一辈子都受益匪浅”
记者:王老师和霍老师都是在建国前出生的,你们小时候受过哪些传统文化的教育?
王为政:我们读小学时就已经是建国初期了,那时的课本里充满了新中国的新气象,传统文化反而比较少。但是我们对传统文化的吸收,并不完全靠学校和课本,还有另外的渠道,一个是社会,一个是家庭。
我小时候,有幸在家里接触了一些传统文化。比如说,当初最普及的读物,像《三字经》、《百家姓》,每天下午放学以后,做完作业,我爷爷要求我做两件事情:他给我讲一篇古文,篇目就来自家里的两本书,一本《古文析义》,一本《唐诗合解》,他每天讲一篇;然后让我画一幅画,这一天的事才算完了,才可以去睡觉了。
我成年以后,一直非常感谢爷爷,也一直非常怀念那个时期,因为当时的那些学习,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不是什么负担。而且那时是我记忆力最好、接受能力最强的时候,就像一张白纸,染什么色是什么色,所以他跟我讲的那些都记忆很深,一辈子都受益匪浅,反而在课堂上学不到这些东西。
记者:霍老师除了创作小说之外还是影视编剧,也做过外文翻译。这是否也是像王老师一样,得益于家庭中传统文化的影响呢?
霍达:我小时候,在家里接受的是很严格的教育。古典文化的教育,《古文观止》、唐诗、宋词等等,还有一些类似《朱子治家格言》之类的民间经典,那是一代代人的经验总结,最后就成了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
王为政:应该说她受家庭的影响比较深。她的祖父是一位玉器艺人兼珠宝商人,在回族中这个行业是很受人尊敬的。而她父亲,是国家干部,做外贸工作的,博览群书而且精通英文。很明显的,她有两个基因,一个是珠玉世家的耳濡目染,几十年积累促成了她对珠宝的浓厚兴趣和执著探究。也正因如此,她才能把一条玉的长河写进《穆斯林的葬礼》。另外一个基因,就是受父亲影响,跟父亲学英语,习惯于用世界眼光观察人和事。这些都为她以后的创作作了准备。而她对文学的爱好是社会培养起来的,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北京,有机会看话剧、诗歌朗诵会等等这些高雅的艺术活动,培养了她的艺术素质,也激发了她的创作欲望。
“对待传统、对待祖国的文化,我们最好是虚怀若谷”
记者:王老师,您是知名画家,也是作家,文学作品还得过全国奖。在我看来,现在既擅文学又擅绘画的画家是越来越少了。您能做到这点,是什么原因,这样的功力是如何形成的?
王为政:小时候,我有两个爱好:文学、美术。后来走美术的道路,是因为我小学四年级时遇到一位毕业于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的老师,就接受了正统的美术训练,练素描,学习西洋画,掌握艺术规律。初中毕业后,进艺术学院附中,这样一路走过来。而文学则靠读书和自己练笔。我这个人不大安心死读书,总是边读书边创作,十几岁就发表诗歌了,当然那时的作品还很幼稚。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美术界有一些人掀起一个流派,叫“新文人画”,他们很热衷于这个。我要说的是,文人画是何时诞生的?文人画实际诞生于苏东坡时代。为什么苏东坡画的是文人画?因为他首先是个诗人、文学家。他除了处理公务以外,在写诗作文之余,还兼作书法、绘画。真正的大文人,兴之所至大笔一挥,这才叫文人画。画中有他的文化内涵,有他的气质。这与工匠画是不一样的,当然我丝毫没有贬低工匠画的意思。工匠会很讲究绘画的程序性,拿什么打底子,渲染多少遍,很严格。文人画可能在技巧上不那么完备,但是他那个书卷气、他那个艺术气质,是工匠永远达不到的。我们也不是要求有苏东坡的文采,但至少要有相当的文化修养。一些人连这个都达不到,画了一幅画以后题字就很头疼,不知写点什么才好,只能东抄西抄,那么这还叫什么文人画呢?对待传统、对待祖国的文化,我们最好是虚怀若谷,我们该吸收的东西还多得很,先别狂妄。
我们画院讨论画院的宗旨,提出要做学者型画家,这个提法很好。学者和专家不一样,你在画画上有所专长,毫无疑问是专家,但未必是学者。学者得有自己独特的理论体系,得有学术著作,得有广泛的学术影响。
记者:现在我们的画家培养机制,重视专业,而不重视文化分数,这是不是一种忽视?
王为政:艺术院校招生时,往往一些专业课很好的尖子生,文化分数低,只能落榜,我也感到很遗憾。对于艺术院校的学生来讲,文科要是学不好是不行的,尤其是文学和历史。我曾经说,如果高考语文让我出题,我就出一个对联的上联,让学生对下联,凭这个完全可以判断学生的水平到底如何。我们中小学语文教材,过于偏向现当代文学,没有几篇可以背诵的,背下来也没用;古典的经典的东西,比例还是太少。
传统文化对我们精神、语言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记者:那么文学、历史与绘画有什么关系呢?
王为政:从本质上来讲,中国的绘画和中国的诗词、戏曲、音乐是相通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触类旁通是好事。比如我们美术界的老前辈、最早到日本学西洋画的李叔同,音乐界也是他最早出去学西洋音乐,戏剧界中也是他最早出去学戏剧,他既是音乐家又是美术家又是戏剧家,又是书法家,也是文学家,还是佛学大师。一个血肉之躯就能集中这么多智慧,非常了不起。
我们小时候,除了看电影,还有民间戏曲、民间的说唱文学、民间的通俗读物,都给予我们丰厚的营养。小时候是既背《唐诗三百首》,也看《今古奇观》、《说岳全传》、《杨家将》,潜移默化,后劲无穷。
记者:这种影响是文字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王为政:精神上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与外国人是差异很大的。我自己是一介文弱书生,但我在读《水浒传》的时候,就像今天的孩子看西方动作大片,满足、宣泄了自己的一种豪情,这是不言而喻的。潜移默化的是语言的韵律和节奏。我在写东西的时候,有时不自觉地会出现一些带有古典文学或民间文学韵味的语言,明显地打着传统文化的印记。我写的一些东西,作家同行表示“激赏”,其原因就是语言,如果仅仅是讲一个故事,获得他们认同不太可能,他们认同的是你驾驭语言的能力,他们最后欣赏的是作品的语言。
记者:听说您跟霍老师能走到一起,也是源于你们雨中登香山时,您做的一首格律诗?
王为政:那是一首七律。其实在以前,知识分子相互作诗唱和也是很常见的,现在倒成了稀罕的东西。她和我都喜欢传统诗词,共同的爱好使我们走到一起来了,也是很自然的事。她的一些诗词写得很好,如《补天裂》前的一首《忆秦娥》,电视剧《鹊桥仙》中的插曲《难诉相思》都传播很广,直到现在卡拉OK上还在唱《难诉相思》。
我以前在《人民政协报》《名人茶座》的专栏里发表了一系列的文化散文,是自己读经典的一些体会。比如辛弃疾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我从少年时代,对课本中的解释就不赞成,我就要说说我与他们不同的看法。出于这样的兴趣,我在这方面花了很多功夫。
这种节奏、韵律对于绘画也是相通的。我尤其热爱诗词,我觉得这是我们中华民族对世界最伟大的贡献。《红楼梦》、《西游记》毕竟还可以翻译,诗词没法翻译。而这些东西现在差不多被我们丢掉了,现在也有人写古体诗词,但大多是不合格律的。没有掌握基本的格律,不懂得平仄为何物,不懂韵为何物,只能凑字数,还有什么意思?如果从小学的时候就让他们学会这些东西,以后在欣赏别人的作品的时候,也能理解得更深刻一些,而这在学习中是很有用的。
我不能接受戏仿经典的荒诞作品
记者:对于当下的文学作品、出版物中的文字水平和风格,您如何评价?
王为政:汪曾祺老先生有一句话说得特白,他说“我解放后就没买过书,我看的都是家里的旧书”。我没他彻底,我的书都是解放后买的。但是,我也很清醒地意识到,对于我来说,在生命里打下印记最深刻的就是20世纪60年代,我最敏感的青少年时代,我的世界观形成于60年代。我写小说基本是写60年代,如果让我写今天的青年,可能还不顺手。所以,与其赶那么陌生的时髦,还不如保持自己的状态,发挥自己的长处。
我有一点类似汪先生:反复读经典,而不随波逐流。清朝诗论家赵翼说:“李杜诗篇万口传,而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又是数百年过去了,李杜仍旧巍然挺立,赵翼却被人们遗忘了。真正的经典是打不倒的。
记者:从您个人的角度,对于那些花样翻新的语言、戏仿经典的荒诞的文学作品,您觉得好吗?
王为政:对这个我是排斥的,我不能接受。作为文艺工作者有责任为人民群众提供更高雅、更有内涵的精神食粮,糟践传统,用一味的媚俗、低俗来适合读者的口味是不对的。近一二十年来,我们的媒体、包括电影电视、出版物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这个问题。一味地媚俗不见得就让人叫好,反而常常是骂声不绝,读者并非都俗不可耐,人们有理由要求更高雅的东西。过去,我们一贯把社会效益放在第一位,现在也应该如此,不要被经济效益牵着鼻子走,一味低俗。
霍达:现在盲目地追求浅薄的“现代化”,流行的是快餐文化,没有营养,没有底蕴,没有令人回味的价值。过去常常搞诗歌朗诵会,多好啊,现在却很少见了。人生不只是衣食住行,要活得有文化,比如过生日,为什么要纪念?真正值得纪念的,是母亲为孩子付出的辛苦,孩子的生日是母难之日,这一天不该是父母、亲人追捧孩子,而应该是孩子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清明节,应该去怀念故去的家人,去扫墓。端午节,有几个人吃粽子是为了纪念屈原?过节日,不是只为吃喝玩乐,新闻媒体就应该把这些节日的传统文化内涵讲清楚,舆论应该进行人文的教育。
艺术与科学是结合的
记者:绘画与传统文化的关系密切,但跟科学是否就稍微远一些?
王为政:我认为,真正杰出的艺术家是懂科学的,真正的科学家也是懂艺术的。两者截然分开是错误的。我比较熟悉的科学家是李四光。我和霍达在地质部深入生活好几年,为了深入了解李四光,我们围绕他做了很多调查研究。他是地质学家,但也懂文学,旧体诗词写得很好,还通音律,中国的第一首小提琴曲就是他作的。像钱学森、华罗庚,对文学都是挺懂行的。最典型的是郭沫若,他是大诗人、大作家、大剧作家,同时还是科学院院长、考古学界的泰斗。
记者:你刚才提到科学与艺术,实际上,著名科学家李政道也是非常提倡这一点的。我们想知道,您当时给著名科学家李四光画过像,是什么原因?
王为政:我们是自发的,到地质部,当时叫地质总局,得到了孙大光同志的支持,在那里干了很长时间,出了一本画册,霍达撰文,我作画,由郭沫若题签:《我国卓越的科学家李四光》,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将此书作为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的献礼。
我也有自知之明,毕竟对科学是外行,有些领域自己可能钻不进去,也就望而却步。科学家当中,我还画过作为考古学家的郭沫若。我主要的工作是人物画创作,多年来,一直在进行“千古风流人物”系列的创作,这两年,主要做近现代的文化名人的肖像系列。
记者:我们知道霍老师写过一部关于香港历史的小说《补天裂》,还有一些关于海峡两岸的作品,对港台的历史、文化都比较了解。他们对我们的传统文化的东西保存是什么情况?对于我们来说,有什么可以借鉴的?
王为政:台湾对传统文化保存得比较好,香港因为有英国的殖民统治,受到一些影响,但是在某些方面优于大陆。我们大刀阔斧地革命,革掉了很多东西,以为旧的东西都是糟粕。冷静下来以后,这种寻根意识更强烈了,大陆有几十年的时间,包括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横扫传统文化。那种归属感,不是炎黄二帝,不是孔夫子,而是马恩列斯,这是不是有点“数典忘祖”啊?
她这些年的创作,大家熟悉的除了《穆斯林的葬礼》,还有《补天裂》。当时做这件工作,就是要抒发“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豪情,毕竟香港被英国人霸占150年了,写这样一部历史,谈何容易?她花了好几年的功夫,踏遍了香港的山山水水,包括许多香港人都没有去过的地方,而且当时英国人还没有撤退,调查当年抗英斗争的情况,一点一滴地挖掘史料,很不容易。
她获奖以后写了一篇体会叫《史学家的终点是小说家的起点》,前面作了这么多准备,然后才开始艺术创作。所以如果说科学与文学的关系,在这个例子上是最确切不过。有一个结合点,如果没有史学,作品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如果没有文学的功夫,光是史料的堆积,就是味同嚼蜡。她下了大功夫,先当香港史学家,再当小说家,在当代作家中也是少见的。她的创作是厚积薄发,每一部大部头的作品都凝聚着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积累,她自己曾经说过,写《穆斯林的葬礼》之前的半辈子都在为这部书准备,这确是肺腑之言。
我们的艺术
没有壁垒
记者:你们两位都是搞艺术的,艺术创作都是特别个性化的东西,你们两位平时怎么取得生活和艺术创作上的和谐?
王为政:这里面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我根本没有把对方的创作当做另一个行业。这都是我们家里的事,彼此之间没有森严的壁垒,我甚至主张中国画、西洋画不要分开,中国画里的人物、山水、花鸟也不要分开。我本人也是这么做的,到今天为止,甚至文学和美术都没有分开,我非常适应这种生活,我也非常自豪这一点。我有一个朋友是台湾的出版商,他说我“用左手写书,用右手画画”。当然,这是一个比方。我很安于这种生活方式。
我们的创作都有交流,最初的讨论都是在我们两个人之间进行的。我在进行某个创作的时候,她也会为我提供很多帮助。我有些画比较大,比较费时间。我的画《公子扶苏》就是在她不在的时候完成的,就是因为讨论的时候,她不赞成,她觉得比较浩大,怕准备不足。她去承德为拍电视剧选外景,大概3天回来,她一进来,行李刚放下,我说我成功了。
记者:霍老师在创作《穆斯林的葬礼》时,年龄也四十出头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已经很不容易,还要全神贯注地创作,您那时候扮演什么角色?
王为政:那时候儿子还小,我得管孩子,同时还要做我的工作。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我有一句“格言”——人生的意义在于创造,我们要创造生命,而不是消费生命。闲着最痛苦不过了。
当然,对我来说,创作都是在画室里进行的,不像她这么辛苦。她要接触社会,东奔西跑,就像前些年写的那些报告文学,触及的都是很尖锐的社会矛盾。她不怕得罪人、不怕吃苦,担当社会的脊梁,仗义执言。她很勤奋,能吃苦,嫉恶如仇,而且对事业太理想化,所以那么执著。她的兴趣也比较广泛,影视、戏剧、小说、诗词、散文、报告文学都写,最得心应手的是小说。
我们永远都在忙。我们唯一的爱好就是旅游,不停地在走,当然,走的目的也是为创作搜集素材。
记者:对于我们传统文化的延续和发展,你们有什么看法和建议?
霍达:我们的传统文化,虽然屡经劫难,但还在延续。我们门口有个卖菜的,是外地人,孩子出去玩儿,他就问“你的唐诗背了吗?”小孩儿回答,背了哪两首,然后背给他听。院子里,小孩儿在落了灰尘的车窗玻璃上写唐诗,在地上练书法,不是“作秀”,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这就是文化的力量。这种生活即景给人以希望。改革是很痛苦的,牺牲了很多东西,所以要努力找回来,保住它。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媒体、出版界要引导受众,弘扬传统文化。
王为政:我曾经悲观地说,我是最后一代中国人,因为我眼看传统文化、道德的丢失。当然,问题也有另一面,我偶然也能碰到一些有头脑、善思考、对传统文化念念不忘的年轻人,感到很欣慰。哪一代年轻人都有可造就的人才,也许年轻人对祖先的认同感反而可能超越前几代人。上世纪80年代初,陈凯歌、张艺谋拍《黄土地》的时候,我就很感慨。对于黄土地,“老延安”应该说比他们更熟悉,但是,20世纪80年代的年轻人回过头来观照、反思黄土地,又有了新的高度、深度。就这个意义来说,传统文化的延续和发扬还是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