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作家王蒙对话:为历史存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27 06:35:17

王蒙
“偶然”组成的“必然”
陈德宏(下为陈):对你而言,你不觉得现在写自传有点早吗?
王蒙(下为王):不早,再晚就啃不动了。
陈:“这是一部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史和思想史不可或缺的重要文本”(《半生多事》封底介绍用语),真的就是你的初衷吗?
王:那是书商用语。我的初衷是做好新中国历史的见证。
陈:命运实际上是由许多“偶然”组成的“必然”。在人生道路的某处不经意间“拐了个小弯”(拐点),说不定就把你拐到了另一条道路,另一番天地,另一番境界。你在自传中很重视你的“少共情结”。我认为你的“少共情结”太普通,太一般了。你想啊,在上世纪的40年代,不满国民党“贪腐”(今日台湾用语)而向往革命、参加革命的热血青年,何止千万?
王:是的,从事文学是大事。但一个小孩那么早政治化,革命化了,也很大。
陈:柳青在《创业史》的开头说过: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关键处只有那么几步。那么,你的“关键”的“几步”在哪儿?
王:好几步都关键。
陈:你的“蹿升”(某些人的用语)得到过许多人的帮助——比如文艺界的张光年、周扬,政界的胡乔木、胡启立、王任重、习仲勋……然而你始终没有提到胡耀邦。胡耀邦是重视团系统干部的,胡耀邦又是爱才的,你二者兼备。因此,社会上普遍认为,你进“中委”,当“部长”,没有胡耀邦的关照及首肯是不可想象的。为什么未提胡耀邦?是避嫌吗?
王:中央有规定,写到胡耀邦这一级要送审。
化“敏感”为平常
陈:以前我们称赞某人作品写得精彩,写得好,常用“化腐朽为神奇”等等,你的自传给我突出的感觉是:举重若轻,化“敏感”为平常——比如“反自由化”,比如“清污”,比如批《苦恋》,比如“四次作代会”,比如周扬的“异化论”……此前,大家讳莫如深,似乎都是“敏感”问题。记得某一时期,你曾自称“敏感”人物。“敏感”人物写“敏感”问题,你有过思想压力吗?你是如何考虑的?
王:压力很小,我有善意,又有自省精神,没有诉苦记仇呼冤的愿望,再抓住了历史主义,站到了高一点的地方,写起来自有办法。
陈:在社会的其他方面,“清污”、“反自由化”作为历史的一页早被轻轻翻过。经济界有句颇为生动的话:昨天批判的,正是今天要干的。而“反自由化”、“清污”在文艺界、思想界仍被视作“敏感”问题,这是为什么?
王:政治与意识形态问题还得推敲几十年。
陈:《当代文艺思潮》是新时期以来创办的第一家省级文艺理论刊物,它在1983年1期刊载了徐敬亚的文章《崛起的诗群》,撞到了枪口上,成为“清污”的重点。当时,我只是《当代文艺思潮》的一名小编辑,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更甭说你的老朋友谢昌余了。恰在此时,你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在胡乔木面前替《当代文艺思潮》及谢昌余同志做了许多解释,说了许多好话。对此,我只能用感动、感谢、感慨来表达我们的心声。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由于有当桥梁和减压垫的愿望。
陈:你的老朋友谢昌余,作为文人、作家,有其自由、散漫、敏感的一面,但作为共产党员,他的组织纪律性还是很强的。1982年11月中旬,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贺敬之在西安主持召开西北五省(区)文艺座谈会,谢昌余在发言中汇报了准备发表《崛起的诗群》一文及就此展开讨论的意见。会上,贺敬之等对这件事很重视,认为搞好这个讨论很有意义,强调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并提出要看文章清样。于是编辑部派专人送去了清样,跟随贺敬之与会的陈涌等一批专家、官员审读了文章,并由时任文艺局代局长的杨子敏正式传达了“同意发表,组织好讨论”的五点意见。作为偏处西北一隅的省级文艺理论刊物,为发表一篇文章所做的汇报,应该已到“高层”了吧!再高的“高层”,说实话,我们踮起脚尖也够不上了。可当胡乔木点名严厉批评《当代文艺思潮》及《崛起的诗群》时,当初审过稿拍过板的人,没有一人出来说话。不说话就不说话吧,别火上浇油也行啊!可是……相形之下,你的仗义执言是多么地弥足珍贵!
王:你要不说,我不知这一段。
陈:你在自传中有这样一段话:“胡乔木更看重的则是于甘肃出版的一本《当代文艺思潮》,主编是我在一九六三年西山读书会上见过面的谢昌余同志,谢在‘文革’中还给省领导同志(后为中央领导同志之一)做过文字工作。尤其是该杂志上发表了东北诗人徐敬亚的一篇文章《崛起的诗群》,被认为是颠覆性的。徐发表过《圭臬之死》一文,更被胡认为是革命文艺的掘墓人。胡把一个文件中说到徐敬亚同志中的‘同志’二字都勾掉了。”(《大块文章·现代派风波》)
这里我要指出两点:
第一,胡乔木把《崛起的诗群》与《圭臬之死》视为“颠覆性的”、“革命文艺的掘墓人”是没有疑问的,但他把徐敬亚同志中的“同志”二字勾掉,却与《圭臬之死》无关。1983年6月,胡乔木在关于徐敬亚情况的材料中的“辽宁师范学院学生会刊物《新叶》和甘肃《当代文艺思潮》先后发表了徐敬亚同志系统鼓吹现代主义的文章”做了两处修改:在“徐敬亚”后面去掉了“同志”二字;在“鼓吹现代主义”后面加上了“而背离社会主义”。而《圭臬之死》的发表则在时隔三年多的1986年之后。第二,关于《圭臬之死》的背景及内容。1986年夏天,《当代文艺思潮》与《诗刊》、《飞天》在兰州组织了一个诗歌研讨会,请了许多诗人、评论家及一些文学期刊的编辑人员与会,其中有比较突出比较扎眼的朦胧诗派的一些代表人物——江河、杨炼及被视为朦胧诗的鼓吹者及理论代言人的徐敬亚。当时的诗坛,已是“乱世英雄起四方”,随便几个人扯起旗号、拉个山头便是一派,“各领风骚三五年”,已被“各领风骚三五月”超越。对此诗坛乱象,徐敬亚很是失望。在发言中,徐对他的《崛起的诗群》也进行了反思,甚至做了一些自我批判、自我否定。谢昌余及编辑部同仁认为徐敬亚的发言不错,鼓励他写成文章,这就是后来的《圭臬之死》。《圭臬之死》表达的正是徐敬亚对当时诗歌现状的失望——诗已经失去了评判的标准——诗的标准已经死亡。这就是它的“颠覆性”。文章经反复讨论几经修改,由近三万字压缩到一万多字,定于《当代文艺思潮》1987年1期刊出。这次会议由于有一些“敏感”人物与会,所以一开始就受到了“有关方面”的高度重视,稿子刚送到印刷厂,立即有人给上面打了小报告,说徐敬亚及《当代文艺思潮》对批判《崛起的诗群》心怀不满,又组织了《圭臬之死》反攻倒算,并望文生义,演绎出了《圭臬之死》是指党的文艺政策已死,党的文艺标准已死!岂止南辕北辙!岂止天壤之别!后来,“上面”派人越过甘肃文联,越过《当代文艺思潮》直接从印刷厂调走了《圭臬之死》的清样及原稿。心有余悸又非常气愤的谢昌余,表现了少有的干脆与麻利,当机立断,撤下了稿子。后来此文在辽宁的《鸭绿江》刊出。
王:明白了。
“入世”“出世”与高官心路
陈:中国知识分子有“入世”“出世”之说。回顾你七十余年的人生历程,某些时候命运并不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那么就心态而言,你是“入世”的还是“出世”的?
王:书上有,后面还会写。
陈:文章憎命达。你进了“中委”,当了共和国的部长,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高官”了,然而你的文学创作并未中断,不断有小说、散文、随笔见诸报刊。我们见过许多人,甚至是一些“大人物”,以文字(不仅仅是文学)为敲门砖,一旦官场的大门被敲开,走上仕途,立马视文字、文学为雕虫小技,甚至弃之如敝屣,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差?
王:本质是文人。
陈:你在自传中强调——实际上,在此前的许多年,许多场合,许多文章中都提到——你最大的愿望是当好党与文艺界、与作家、艺术家沟通的“桥梁”、“充当减震减压的橡皮垫”。你认为你做到了吗?
王:我已经做到了最佳。
陈:从你的自传看你的为文、为事、为人为官,大多情况下是谦和的,低调的,甚至是自嘲的、调侃的,然而有时候又让人看到了你的另一面——从骨子里流淌出来的傲气与自负。你的《大块文章·相差一厘米》,单从题目上看,猜不着,更猜不透你要讲什么,读后才恍然大悟——原来王蒙自比“界碑”,比前后左右的人都高明一厘米,聪明一厘米,厚重一厘米,包容一厘米,全面一厘米(笔者概括,并非原文)……那么,谦和、低调、自嘲、调侃的王蒙,与从骨子里流出傲气的、自负的王蒙,哪一个才是真实的王蒙?
你以“界碑”自喻,不怕授人以柄吗?
王:都是真实的,谦和才会令人自信,牛皮大王都是懦夫。柄多了,不过如此尔尔。(陈德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