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布鞋维克”党员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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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布鞋维克”党员的回忆

  我老家大巴山区,30多年前,贫富虽不像现在这么悬殊,但也有贫富之别。城镇为数不多的富家有“两转一响”:手表、缝纫机与收音机。农村广大的贫下中农,包括“地主”“富农”,勉强能维持温饱:闲时吃稀,忙时吃干,不忙不闲,半干半稀(毛主席语)。如果将城乡贫富悬殊简约化:“草鞋党”与“皮鞋党”。这不是文学比喻,而是现实生活的写照。插队的时候,去公社赶场,满街都是“草鞋党”。当年,赵紫阳主政四川时,听说有一个县委书记常穿着草鞋下乡蹲点,被乡民唤作“草鞋书记”,就破格提拔他,后来官至四川省委第一书记、中央政治局委员。我们可没有这种平步青云的奢望,只想赶快跳出农村。1977年恢复高考,仓促上阵,背水一战,就这样理解高考的意义:“今后穿草鞋,还是穿皮鞋,在此一举!”
  我父母小学教师,家里不贫也不富,我介于“草鞋党”与“皮鞋党”之间:“胶鞋党”。胶鞋比布鞋高一档,天晴落雨皆可穿,缺点是臭脚,脱下鞋来,臭气熏天。我到京城上大学,旅程四五天,怕火车上脚臭不雅相,走出大巴山,脚蹬的是布鞋,尚未过门的嫂子扎的。嫂子农家姑娘,很实诚,听说我要出远门,把鞋底扎得特别厚实,让我海拔至少增高了两公分。后来,睡我上铺的“皮鞋党”回忆,说他第一天下床,看见床前放着一双老布鞋,想象不出我是从哪座大山里走出来的蛮疙瘩,等我坐起来,才发现我眉也还清目也还秀,说不上英俊,但也不是土头土脑的山蛮子。
  我们那届大学生,大多经历过底层生活的磨炼,志在求学,普遍不太在意外包装。全班“布鞋党”非我一人,记忆中,至少有三分之一吧?我想入“布尔什维克”而不得其门,彷徨无地,因自命曰“布鞋维克”,聊以自慰。曾有同学劝我买一双皮鞋,说只要脚蹬皮鞋,气象就大不相同,我唯唯。记得大三,周末逛西单商场,看见皮鞋打折,我怦然心动。考虑再三,想起父母在大巴山老家节衣缩食,心动却没行动。直至大学毕业,到成都狮山读研究生,报到注册,还依然“布鞋维克”党。置身“皮鞋党”中,我没有自惭形秽的感觉。这不是我志存高远超凡脱俗,而是因为社会普遍认同:“研究生”比“皮鞋党”风光。都说一美遮百丑,何况我还不算很丑?
  跟媳妇相识相恋后,虽风生水起,却一波三折。我毫不气馁,不怨天不尤人,退而三省吾身:“为人友而不忠乎?与美女交而自信乎?冠履不整乎?”反求诸己:冠履不整,是我的弱项?但我不戴冠,问题在履,如老家民谚云:“脚上无鞋一身穷。”连“布尔什维克”都快休克了,稍有姿色的大学生,谁还想找个海拔不高其貌不扬的“布鞋维克”?将心比心,心中若有所动。心动不如行动,就进城买了一双男高跟皮鞋。当年鞋底要钉铁钉,特请鞋匠在鞋底多钉几颗,走在水泥路上,噔噔噔,心中都律动着节拍,感觉脚踏实地,很稳重,也很威风,貌似很有学者派头。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此之谓也。从此脚蹬皮鞋,高视阔步,噔噔噔,去约见媳妇,气宇轩昂,顾盼自雄,把媳妇笑惨了:“瓜娃子~~”但我底气十足,第一次体验到征服世界的成就感。有诗为证:“天上没有玉皇,海底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
  很多年后,我已年过不惑,早从“皮鞋党”升格为“西装革履”。和光同尘,与世俯仰,偶尔风度翩翩,偶尔邋里邋遢,貌似个雷锋式的变形金刚。新千年之交,要去美国哈佛访学,收到哈佛外办若干文件,其中一件,“国际学者生活须知”,说,最好穿自己的民族服装。这可把我家后勤装备部部长难倒了,问我:“中国人民现在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全盘西化了,哪来什么民族服装?”我笑道:“给我缝一件长衫子?”媳妇斥道:“你有病!”想来想去,就买了一双普通布鞋,让我带上。
  插叙一段我在美国听见的笑话:1980年代,在纽约、洛杉机、波士顿等城市街头,只要看见头发梳得倍儿光,皮鞋擦得倍儿亮,西装笔挺,提着崭新的皮箱,诧兮兮,东张西望的,不用问,肯定是刚刚从大陆中国来的学人。这个笑话,不是空穴来风。中国人太穷,就说衣装,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所以凡公派出国留学访学者,国家一次性奖励800元钱“制装费”,购置全身行头,从头武装到脚,以免丢社会主义祖国的脸。800元钱什么概念?超过一个研究生全年收入。
  我访学哈佛的时候,这项奖学政策已取消。我身着家居常服,脚蹬布鞋,从东海岸走到西海岸,权当表演中国古典行为艺术,却没引起任何反响。但却发现,布鞋比皮鞋舒适。此外,布鞋还有三大好处:第一轻便,第二不汗脚,第三不用擦鞋油。回国后,决心重新加入“布鞋维克”党。
  媳妇却强烈反对,斥我装疯迷窍。我说,不是装疯迷窍,是我的脚,已经完全资产阶级自由化,穿上皮鞋,感觉脚趾头倍受夹磨。问她:“你穿尖头高跟鞋,在狮山爬坡上坎,高一脚浅一脚,颉之颃之,像个缠脚女人似的,难道不难受?”她回答:“脚虽难受,心里舒服。”我讽她:“宁要风度,不要温度?”她哼哼道:“你懂不起!”我知道她很虚荣,布鞋皮鞋不仅仅是鞋,更是贫富的象征,就笑道:“你这是毛时代思维吧?”说今非昔比,现在蹬三轮车的,卖猪肉的刀儿匠,都是“皮鞋党”,你想跟谁比阔?她看我说得有道理,就不再强求我当“皮鞋党”,却自作主张,给我买了一双时髦运动鞋,号称是世界名牌阿迪达斯。我试穿两天,感觉也不爽,哪能象布鞋那样张弛在我,屈伸自如?就将其打入冷宫。媳妇很生气,斥我不知好歹:“你知道这种世界品牌多少钱一双?”我笑道:“我总不能为了这个世界品牌,削足适履嘛。”媳妇无可如何,只好批准我重新加入“布鞋维克”党。
  寒暑假回大巴山老家,我这个“布鞋维克”党,却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老同学都笑:“谢不谦,你娃好爱出风头~~”我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就喜欢布鞋嘛。”很多学生也不解,或以为我迷恋传统文化,或以为我崇尚简朴生活,其实皆非也。我所追求的,最形而下,舒适,适合自己的脚而已。记得有一年教师节,我还在副院长任上,接受某报记者采访,谈大学教师的生活现状。翌日见报,开篇即给我画像:“脚蹬布鞋,不用手机,不看奥运。”貌似个老古董。我一笑置之:好大个男女关系嘛。
  却说上周末,媳妇押送我去文星镇理发,俗称“剃头”,过一家鞋店,说:“给你买一双新鞋?”我说:“脚上的鞋还好好的,有这个必要吗?”媳妇斥道:“脚尖都快磨穿了,象个叫花子!你不要脸,我要脸!”竟从我的脚尖,上纲上线到她的脸面,貌似很严重,只好从命。老板拿出一双胶底布鞋让我试穿,感觉很合脚,我问:“多少钱?”答曰:“87元。打八折,71元。”吓我一跳:“要飞起来吃人嗦?”媳妇却为人家打广告:“这是名牌——北京布鞋!”说自打我恢复“布鞋维克”党籍后,她就一直给我装备的北京布鞋。我笑道:“难道非得穿‘北京布鞋’,才能一步登天,登上天安门城楼?”媳妇斥道:“你懂个×!”我不跟她一般见识,问老板:“这种布鞋,原来好像也就三四十元吧?”老板笑道:“现在什么没涨价?”这价也涨得太邪乎,我不想当冤大头,就拉媳妇出来,见附近街摊各式本地布鞋,问价,也就七八元,十来元。摸钱欲买,却把媳妇惹毛了,怒吼道:“你敢!”好像我若一意孤行,她就要跟我分道扬镳似的。这个男女关系可就闹大了。
  我早过知天命之年,命中只能有这个悍妇伴我万寿无疆,就妥协道:“那你自己进城去买?”媳妇这才息怒,哼哼道:“你这个人,太难将就!”昨天去城里上“夕阳红舞蹈学校”,放学后,顺便在春熙路货比三家,讨价还价,花50元买回一双,还是北京布鞋。我百思不得其解:一双普通布鞋,既非高科技,又非地方独家特产,为什么非要买北京的不可?我想,这可能类似现在大学生宁当蚁族也要挤在北京的心理?不为别的,就为北京听起来很港,很风光?如果是这样,要是某一天,草鞋也推出北京品牌,“北京草鞋”,说不定,媳妇还会法外开恩,同意我加入“草鞋党”哩。世事变幻,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谁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