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05 03: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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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的追求为什么虚飘?--------------------------------------------------------------------------------作者:曾镇南
——也谈《北极光》  在描写当代青年的爱情生活的作品中,《北极光》并不属于特别庸陋无聊的那一类。
  《北极光》的情节是以陆芩芩对爱情、对人生的追求为线索展开的。在小说结尾,芩芩想象中那“炫目迷人”的北极光消失了,她在曾储身上,找到了生命的“质朴的光”。但是,芩芩是不是真正找到了生命的“质朴的光”呢?这个问题并不能依据她的自我感觉如何未判定,只能依据这个人物概括的社会生活内容及其给予人们的实际艺术感受来判定。如果我们透过芩芩那些旖旎的幻想、飘忽的思绪、复杂的心理,探检一下她所追求的新的生活的内容,那就不难发现,这个人物和她的爱的追求,是非常虚飘的。
  出现在读者面前的芩芩,与其说是一个感应着时代的呼唤开始追求有价值、有理想的人生的青年工人,毋宁说是一个远离生活的激流,咀嚼、品味着自己的寂寞和孤独的清高绝尘的女性。她虽然不断地在想象中提高普、深化着自己的爱情追求的社会意义,但由于她的整个追求实际上和我国当代青年的生活和理想脱节,只是囫于她自己的爱情纠葛之中,所以这种追求的人生探索方面的内容是极为贫弱的,剩下的仅只是略带病态的恋爱与婚姻问题的吟味。芩芩是始终飘浮在对生活的所谓“思索”中的。不但生活中吸引着当代有思想、有志气而又脚踏实地的青年人的具体的变革、矛盾和斗争,劳动和学习的艰辛和欢乐等等实际生活内容没有进入芩芩探求的视野中,甚至连工厂组织的各种青年工人的业余活动,在她看来,也象“暗夜里隔着一条河对岸的火光,可望而不可及”(她上业余大学学日语,据说是为了“体验、揣摸日本民族的那种执着向上的奋斗精神”,其实从小说情节看,不过是作者为了安排她和费渊、曾储结识而设的一种由头罢了)。她的追求的唯一的具有实践意义的行动,就是从照相馆中逃出,与未婚夫傅云祥决裂。她对费渊、曾储的先后爱慕,与其说是被另一种人物、另一种人生吸引,不如说俏约河敫翟蒲隽蜒罢矣缕椭С拧6遥坏男卸列。褪撬贸さ乃妓鳎彩俏蘖Χ帐璧摹7言侵肿缰湎质瞪畹囊醢怠⒋砦蟮目捶ǎ塑巳慈衔羌馊瘛⑸羁獭⑷肽救值纳缁峤馄省K悦挥型度胨幕潮В⒉皇且蛭锌闯鏊恼魏腿松獾拇砦蟮乃枷胨剑且蛭言ㄔ谒透翟葡榫隽押笸巳戳耍ε鲁械F苹当鹑嘶橐龅脑鹑巍6栽⒛侵滞牙胂质瞪睢⑼牙刖咛謇返拇星苛揖仁乐魃实墓赜谡搴驼胬怼⑸坪投瘛⒛康暮褪侄巍⒍轿拿骱臀鞣轿拿鞯鹊鹊馁┵┒福比桓荒懿炀跗渲械目裢涂斩础K宰钪昭≡窳嗽ⅲ⒉皇且蛭运且惶渍巍⒕酶母锏母哐运德酆头欠脖Ц河惺裁凑媲械牧私猓故且蛭⒃谏钋槿ど嫌胨嗤叮ㄈ缭⒍帽奔狻⒒岫蜒┤恕⑿郎捅啤⒋虮虻鹊龋以诎抵谐闪怂透翟葡榫隽训暮蠖芎捅;と耍腋械剑髡叨攒塑苏庖焕嗤牙胧导省⒌⒂诨孟搿⒍嗲樯聘小⒂牍愦笕褐诟窀癫蝗氲闹杜缘哪谛拿埽呛苁煜さ摹K淙灰蚕攵攒塑俗饕坏阄峦竦呐溃毡煌楹凸裁诿弧6栽⒄庖焕嘤懈母锶惹榈狈分丁⑷狈β砜怂贾饕宓恼娌攀笛Ш褪导使ぷ骶椤⑺枷肫さ那嗄辏淙挥行┍砻娴墓鄄欤床荒艽邮贝闹聘叩阃甘悠溆诺愫腿钡悖比灰簿吞覆簧显谝帐醣硐种幸妓腔闳氲贝嬲刑谧诺纳缁岣母锖蜕缁峤降木蘖鳌A硪环矫妫印侗奔狻范郧嗄晟畹母」饴佑暗拿栊粗校荒芽闯鲎髡叨源蠖嗍嗄旯と恕⑶嗄甏笱氖导实睦投⒀吧睿缘贝嗄曛幸约崾档呐Α⒖炭嗟哪チ丁⒉恍傅墓ぷ魑婀腿嗣穹钕浊啻旱恼嬲亩肥浚词悄吧摹K蘖Ω莨憷摹⒎岣欢嗖实那嗄晔导噬罾醋橹艹逋唬帐醯乇硐炙巧亩氛问胶蜕钚问剑丛旎钌那嗄晷蜗螅粗荒芙柚恍┪难У南笳魇侄巍⒊橄笳芾淼奶嘎邸⒉√男睦沓逋坏南钢旅栊矗密塑嗽谄恋某了贾校捉雷派肀叩男⌒”叮⑹谷宋镌谒急娴难菀镏斜湫巍\塑撕透翟葡椤⒎言ā⒃⒌墓叵担艘恢纸檬魏捅嘣斓母芯酰惶笫导噬钏苡械哪侵趾锨楹侠淼墓叵怠8档挠顾住⒎训淖运健⒃母呗酰疾皇侨檬导实摹⑸罨⒌拿艹逋蝗ケ葡炙歉髯愿丛拥拿婺浚窃谲塑说某了肌⒏锌图邢薜慕哟ブ小靶鹗觥背隼吹模坪跏亲髡咧鞴厶筛前缪莸慕巧>湍梅言ㄕ飧鋈宋锢此怠K慕萌嘣熳魇窍远准摹S枚砸蛔檎掌木仓狗治觯堑荒芫咛宓亟沂拘纬煞言ɑ涡愿竦纳钜谰荩炊┞读俗髡咴诒硐炙杓频恼庵止忠煨愿袷北柿Σ淮荒苡谜庵直孔镜耐冀馐健6遥言ㄗ魑桓龃笱氖导噬钜脖淮诱飧鲂愿裰信懦恕U庵忠帐醮丛焐掀胂质抵饕宓那阆颍匀徊⒉皇且蛭髡呷狈σ帐跸胂罅臀难Р牌撬枷氲钠度鹾蜕畹牟园椎贾挛薄?
  由于作者对青年的实际的沸腾的战斗生活缺乏开阔而坚实的艺术表现,对于青年们的探索与追求和现实生活中真正强大的社会力量的关系缺乏正确的揭示,她就不可能使芩芩的爱的追求附丽于真正吸引着当代进步青年的那些切实的人生要义,从而激动在现实生活中奋进着的青年们的心。事实上,很多青年读者并不十分认真地看待《北极光》中那些外在的关于人生和现实生活的议论,而是朴素地、直截了当地把它看成一篇描写爱情纠葛的小说,他们最关注的问题是:陆芩芩以这样突然的方式地傅云祥决裂对吗?
  对于这个问题,读者持某种怀疑的态度是有道理的。问题不单单在于作者在表现芩芩与傅云祥决裂的理由上存在着不少艺术上的破绽(例如傅云祥的市侩气是否已经重到非被芩芩抛弃不可的地步,芩芩这样一个感情丰富的姑娘在与傅云祥恋爱的一年多时间里是否一点也没有爱过,她能否那样冷漠地对待她的初恋,这些细节都是令人怀疑的),还在于作者试图赋予这场婚姻破裂的悲剧以较为普遍的社会意义的做法是否正确。我认为,正是在后一个问题上,流露出作者对现行的婚姻和家庭制度的相当偏颇的看法。
  不难看出,作者并不想简单地把芩芩与傅云祥的决裂描写成高洁对庸俗的斗争,她在追求一种艺术表现上的“深度”,于是展开了芩芩心灵中的自我搏斗。在作者笔下,芩芩与傅云祥的结合,是她自己觉得“合适”而自愿“作茧自缚”的。这些描写显然是想加深芩芩被套上世俗的婚姻枷锁的悲剧意义:世俗的婚姻观念束缚着尚不打开“眼界和思路”的苹苹,使她在可悲的“自愿”形式下几乎被送进了无爱的世俗婚姻“坟墓”。而在过去和现在,据说是有许许多多男女安居于这种“坟墓”中却自得其乐,浑然不觉其可悲的。作者批判的锋芒,并不是只针对傅云祥个人的市侩气,而是针对现实生活中普遍存在的恋爱和婚姻形式,针对所谓“传统观念”的。作者有意把傅云祥处理成一个并不那么坏的人物,以此见出问题不在于个人的品质问题,而是驱使“并没有自愿过的芩芩“自愿”地与傅云祥结合的那种世俗力量,是使芩芩“在净化的渴望中重被污染”的世俗环境。但问题也就恰恰出在这里:现行的婚姻制度,现实生活中广大群众所过的婚姻生活,难道真的是那样暗淡、俗气、毫无爱的幸福和光辉吗?在芩芩看来,现有的婚姻形式本身就是无爱的不合理的婚姻形式。她是这样嘲弄妈妈的:“三十几年前一顶花轿把你抬到爸爸那儿,你一生就这么过来……除了我的父亲再没有接触过别的男人。”在她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光注视女友们的出嫁时说得就更显豁了:“对一些人来说,结婚只是意味着天真无暇的少女时代从此结束,随之而来的便是沉重的婚姻的义务和责任。欢乐只是一顶花轿,伴送你到新房门口,便转身而去了。”这里,且不说女儿责难妈妈一辈子除了父亲“再没有接触过别的男人”是多么荒谬,也不说芩芩对她那些出嫁的女友的心理揣测是多么离奇,单单拿她对婚姻和家庭的阴郁暗淡的看法来说,也确是一种“心理变态”。把爱的追求和爱情当事人对婚姻、家庭所必须承担的义务和责任对立起来,这是一种完全不正确的看法。与此相联系的,是在反对某种庸俗的无爱的婚姻的借口下,以超世绝尘的姿态,把人民群众现行的婚姻生活,一概视为无爱的婚姻的重复和堆积,这也是一种完全违背实际生活情况的病态的知识分子的观念。在芩芩与傅云祥轻率的决裂举动背后,实际上就潜藏着这种对爱情、婚姻和家庭的相当流行的偏颇观点。事实上,芩芩在实行和傅云祥决裂的过程中,对于她和傅云祥在法律形式上已经缔结的婚姻关系毫无半点义务和责任的观念,而是按照一已放纵的感情行事。个人的爱的追求的满足,对于她是至高无上的。她时而说自己与傅云祥决裂,是因为他“没有追求,没有目标”,不懂“时隐时现的北极光”;时而说她终于与傅分手,是因为傅不支持她去“吃苦”,“去做许许多多实际的努力”。其实,这都是她感到自己有点底虚。不那么理直气壮而找的托词。难道费渊不也是“没有追求、没有目标”吗?他不是在芩芩面前绝望地诋毁一切追求和目标吗?可是芩芩从照相馆中逃出,却径直跑到他那里去寻求支持了。至于“吃苦”和“实际的努力”云云,在芩芩不过是一句空话。她有哪一件稍具意义的实际努力受到傅云祥的阻遏么?我们实在不很知道。总之,芩芩之所以与傅云祥决裂,说明白点,还是因为傅云祥不能满足她对爱的那种过高的(因之也就有点虚飘)的精神需求罢了。在傅云样对她提出质问时,芩芩不是还设想过:假如傅能向她进一步作爱的表白,甚至表示一旦失去她的爱“就钻车轮子底下去”,那她是“会感动,会回心转意”的吗?可见,芩芩对傅的失望,也并不全是因为他的市侩气,而是因为他的气质还不够“恋爱至上”,还没有为爱而死的勇气。满足自己感情上的需要是至上的,至于严肃地对待婚姻关系,顾及是否伤害别人,是否向对方求索过苛,这些却不是芩芩所愿意考虑的。这就是芩芩在婚姻问题上行事遵循的实际逻辑。但在我们看来,这实际上是力图摆脱一切社会和法律、道德的约束的,自误误人的,只知爱自己的以自我为中心的逻辑。这样的逻辑,连同芩芩逃出照相馆的闹剧受到社会主义时代的读者的怀疑和冷淡,我以为是很自然的。
                  1981年12月
                 (原载《光明日报》1981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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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振翅飞翔了--------------------------------------------------------------------------------作者:梅朵
——读《北极光》  进攻!是一次有声有色的胜利进攻!她把弥漫在我们生活中,特别是弥漫在我们青年思想中,表现得那么趾高气扬、志得意满的市侩主义、虚无主义、个人主义击了个粉碎。尤其是她在这被击溃的阵地上,高高地插上了我们自己的旗帜,插上了我们自己的闪耀着理想与青春光辉的旗帜。
  她胜利了!她让我们幻想着、向往着的北极光,终于在我们现实生活的上空,带着它的奇异的、无比美丽的光华出现了!
  但是,为什么要用进攻两个字呢?难道它和张抗抗写的《北极光》的风格相称吗?难道它和作品中飞扬的洁白的雪花、和情思中闪现的童话的色彩,和行文中散溢着的温暖的气息,以及字里行间流漾着的女性的柔美能够连接在一起吗?不能啊!
  但是,如果你再思考一下,不仅思考,而且以你的心去感触吧?那么你将会透过洁白的雪花、童话的色彩、温暖的气息、女性的柔美,而被她那凌厉的笔锋、鞭挞灵魂的力量所震惊了!
  其实,要让《北极光》的作者,一个经受过象战争的烈火那样严酷、但比战争还要复杂得多的十年内乱的旋风袭击的人,继续单纯地对待生活,而不进行深沉的思索、执着的追求。那是不可能的,这也不自然地形成了《北极光》的风格,使其温柔中奔腾着感情的巨流,细致中横卷着思想的锐气。于是我们好象听到了行军在雪地上的进攻的步伐的声音!
  我们的作者本来就是和她的同代青年一起从泥泞、血泊中滚过来的。她和他们的命运相连、呼吸与共,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可以从张抗抗的作品中听到我们这代的青年的脉搏跳动的缘故。而《北极光》,则更为深刻、更为有力地揭示出了他们的心灵,写出了他们的沉沦和苦恼、奋发和追求。她当然无意在一部作品中网罗形形色色的青年的行状,但她所着力描写的芩芩、傅云祥、费渊、曾储这四个人物,却确实让我们听到了潮涌在我们年青一代胸臆中的声音。她当然也无意在此展开广阔的生活画卷,然而从这些心灵中发出的叹息、喧闹、辩白、欢笑,则确实回荡着历史的哀痛、现实的噪音,时代的呼唤;让你从这些心灵的交响中,感到那生活的长河,正由过去向着未来浩荡前进。
  我们说:她就是要写心灵,这当然不是说作者不注意人物外貌的雕琢、生活细节的刻划,而只是说,她更愿意把自己的笔端深深沉浸在人物的心灵之中。同时,我们说:她就是要写心灵,也当然不是说,她只是对人物心理进行着冷静的、客观的剖析。不!她的特点,正在于她要让她的人物也常常沉浸在她的心灵之中。我们在作品中,不仅听到了人物的心声,而且还听到了作者的心声,她不愿把自己隐藏在人物的背后,她愿意让你听到她与人物同行的脚步。为什么必须隐藏自己呢?我们在这里,不是正因为听到了伴随着的作者的心声,因此,更能清晰地听到人物丰富的心声吗?如果,我们在这里,没有强烈地感到作者心弦的拨动,那么,它就不是《北极光》,《北极光》也就不会这样迷人了。
  也许作者曾经苦恼过:为了追求戏剧性的冲突,为了构思复杂的情节苦恼过;或者,为民渲染那被很多作家一次,再次描写过的北国风光能有另一番气象,能有另一种拟人化的譬喻苦恼过。但是,她现在自由了,她可以自由地歌唱了,她不必再为此苦恼。是什么原因呢?你可以说,是因为她对生活的理解更透彻了;你也可以说,是因为她对人生的思考更深刻了,你还可以说,是因为她对艺术掌握的更成熟了。这一切,应该说,都是重要的原因。但是,除此,还有重要的一条,那就是她找到了自己,找到了她自己的表达方式。于是,她可以自由地歌唱了!这个本来容易流于松散的故事,在过去,也许要让作者费尽心机加以粘合的故事,现在却从她的笔端,从她的心里潺潺地流溅出来了。这个本来容易落入俗套的风景描写,也许虽经作者苦思冥想也不能超凡的描写,现在那一片片雪花,却变成了一个个从她心中飞出的精灵,她们是那样自由地诉述着、传达着作者对世界、对人生、对人物的感受和思索。她们不仅成为故事的目睹者,而且成为故事的参与者了。那一片片雪花啊!带着温暖的气息飘进我们的心灵了。……
  当然,我们说她找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并不是说她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个性,因为她还在探索,她还要发展,她还要变化,她还要创新。但是,我们应该承认,《北极光》与别人的作品比,她确是有了自己的特点;与她过去的作品比,她确是让你感到她舒展了自己的翅膀,张抗抗在飞翔了!
  翻开小说的第一页,你就被她的新的风格吸引了,她是这样描写雪花的:
  “它们曾经是一滴滴细微的水珠,从广袤的大地向上升腾,满怀着净化的渴望,却又重新被污染,然后在高空的低温下得到貌似晶莹的再生——它们从苍茫的云层中飘飞下来,带回了当今世界上多少新奇的消息?自由自在,轻轻扬扬,多象无忧无虑的天使……整个城市回荡着一曲无声的轻音乐,而它们,在自己创造的节奏中兴致勃勃地舞蹈,轻快、忘我……连往日凛冽而冷酷的北方也仿佛变得温和了。”
  这场雪景的描写,确是让你感受到新的意境,它渗透着作家对生活的爱和思索;它是诗、是哲理,也可以说是整个作品的一部序曲。它带领我们走进了作家所创造的艺术世界。
  在这个艺术世界里,作者展现了一段平凡但又让你感到很不平凡的故事。
  一个姑娘象我们生活中所常见的那样,有了对象,在周围的人们看来,他们是“门当户对”,各项条件都很合适。但是,就在他们拍摄结婚照片的顷刻之间,发生了突然的变化,姑娘逃走了。为什么逃走?是不是出现了复杂的爱情纠葛?不是。那么,既然他们已经认识很久。女方也很了解男方,为什么她不可以早早提出中断关系,而却要在结婚登记以后,才突然采取逃走的行动呢?这是什么原因呢?我认为这正是这段平凡的故事而又不平凡的地方,也是作者对生活的独特感受所作出的独特的构思。
  这个叫做芩芩的姑娘,虽然也经过那黑云滚滚的年代,但她远离着漩涡的中心,生活经历比较平淡,因此,她的精神世界还浮游于孩子时代受到常常影响的童话的海洋里。她很单纯,也好幻想。于是,她和那包围着她的市侩的、庸俗的生活环境便发生了尖锐的矛盾。可是,因为这个矛盾仅仅是童话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矛盾,因此她就无力去摆脱这种市侩、庸俗的生活环境对她形成的压力和包围,只能长期苦恼、痛苦,而又长期维持着家庭和社会给她安排的她与傅云祥的关系;只是在她遇到了费渊,而主要是遇到了曾储以后,生活为她打开了大门,使她看到了包围着她的环境以外的世界,才使她有了真正的力量。
  作者努力要写出芩芩这个人物的独特的性格。她注意到:芩芩虽然有了行动的力量,但她依旧还是芩芩,解决问题的方法还只能是芩芩的方法。她的经历,她受过的教育,都没有给予她处心积虑解决问题的能力旧常盘旋在她脑子里的童话世界的人物和故事,只能给她从照相馆一逃了之的幼稚、可笑的方法。这一笔,确实给人物抹上了独特的色彩,使芩芩这个单纯的、富有幻想的性格,给我们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应该说,整个一段,芩芩跟随傅云祥去照相馆拍照,一路上内心陷于痛苦、挣扎的描写,是作者很不一般的构思,它显示了作者捕捉生活场景的本领。这段描写,给了我们强烈的感受,那就是在我们的周围日常喧闹着的庸人气息中,有多少灵魂在痛苦、在挣扎,而又有多少灵魂,因为软弱而被吞噬了。
  我们说,作者把自己的笔端深深沉浸于人物的心灵之中,是形成《北极光》独特风格的重要因素,同时,我们认为也是揭示芩芩性格的最为贴切的方法。芩芩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是一个欢喜思索、幻想的人,是一个真诚地追求纯洁美好理想生活的人,不写她的内心生活,不写她的心弦拨动的音乐,也就难于写出芩芩的独特的性格。我们听到了芩芩心灵的音乐,我们好就更深地理解芩芩这个人物了。
  同时,如果没有从作者心中飞出的一片片雪花,没有作者笔下充满诗意的北国风光,那么岑芩这个有着纯洁心灵的人,也就不可能浮现于我们面前。
  为了创造芩芩这个艺术形象,作者确是从各个方面进行了精心的构思与安排,我认为她在艺术上是成功的。
  也许有人会提出疑问,写芩芩这个人物,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在这人物形象里,究竟包涵着什么深刻的社会内容呢?作者确实没有什么宏大的意图,她就只是写一个普通、平凡的人,但是一个具有纯洁心灵的人。她真诚、善良,追求着美好的理想生活。而十年内乱却严重地破坏了这一切,现在,在社会的各个角落升腾起的市侩、庸俗的雾障,也在吞噬着它。那么,让我们青年一代身上恢复、增多一点真诚和善良,清除、减少一点市侩和庸俗,又有什么不好呢?我们多么需要真诚和善良啊!
  和芩芩相对立的傅云祥,是一个在我们现实生活里、当今的社会中大量存在的人物。作者没有简单地象有些文艺作品那样,把他当作丑角挪揄一番作罢,而是把他当作普遍存在的市侩,庸俗习气的代表,进行了有力的揭示。
  十年内乱,破坏了我们的理想,破坏了我们整整一代青年,打着革命旗号的市侩主义、庸俗习气,弥漫于整个社会,毒害着我们青年的心灵。严重的是:这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市侩主义哲学,却至今象病毒似的流传于各个角落,而被不少人接受。甚至象傅云祥这样的年轻人,不会被社会的消极舆论所认可:是一个不错的正派青年。
  他们日常所努力的,只是如何拉关系,走后门,占便宜、图小利,悉心经营个人的生活,以此作为人生的目的。他们上演着悲剧而不自知,别人看着他们认为理所当然。这种状况存在于很大一部分青年身上,难道还不值得严重关注吗?
  也许有人会说,作者写的不过是司空见惯的生活琐事;但是,我认为好就好在这里。因为作家固然应该去发现那未被人们注意的生活现象;同时不好应该去揭示那到处存在却又为人们熟视无睹的现象,由此让人们看到它的实质,并照见自己的本相吗?在这里,我感到了作者摄取生活细节的本领。
  例如一个细节,她描写傅云祥吹嘘自己:能够在照相信中拍摄彩色放大的结婚照片,既可以陈列在橱窗之中,而又可以不化分文的高明手段,就很难触及这种人物追逐名利的灵魂。尤其他仅仅因为可以在橱窗中摆一摆自己的尊相,便感到飘飘然的心理,更使人感到他精神世界的空虚和渺小。
  作者没有用夸大的笔触去描写傅云祥的爱情,她只是如实地写出了俯拾既是的傅云样式的爱情。从表面上看,他也爱得很是热烈、很会体贴;但是他并不理解对方,他也不想理解对方,他只是为了要找一个对象,而并不是为了寻找爱情,一旦所谓的爱情破裂了,虽然他也苦恼,但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丢了面子,无法在人面前做人,而不是因为他失掉了爱情。我以为作者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要揭示什么爱情问题,她无意描写什么爱情故事,她主要是通过这个侧面而揭露这种市侩式的人生态度。但是,现在正是有很多青年,就是这样在生活的河流上飘浮着;我们的理想,我们的未来,却再也不在他们心里占有位置。这难道不是严重的悲剧吗?
  我以为《北极光》写得最为成功的、最有深刻意义的是费渊这个人物。
  有人说,费渊犹如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是一个言谈滔滔、没有行动的人物,也就是俄罗斯文学中的多余的人。当然,这个比喻,也仅仅就其言行相背而言;至于在俄罗斯的土地上为什么出现罗亭,在社会主义的中国为什么出现费渊,其根源,其基础,其表现,显然是极不相同的。
  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出现费渊,是“四人帮”十年浩劫所造成的一种历史现象。本来,他们对革命、对理想,都怀有一颗虔诚的心,但是由于他们缺乏经验,都很幼稚,这样,也就很容易受到极左思潮的煽动、愚弄,成为野心家手中的工具。一旦幻想破灭,便完全陷于绝望的深渊之中,从一人狂热的宗教徒式的人物,变成了一个否定革命、否定理想、否定一切的极端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虚无主义者,从极左的云端掉进了右的泥坑。在这里,不象作者描写傅云祥那样,讽刺的笔触中带着一种谐趣,而是批判的锋芒中带着一种沉重。作者痛心着我们青年的堕落,而发出了强烈的呼救声音。作者在描写费渊的经历时,不是一般地采取平庸直叙、或是回忆倒叙的方法,而是构思独特地通过一册照相薄的几张照片,很有概括力地表现了他的精神面貌的急骤变化。
  这一张张平凡的照片,犹如一个个有力的历史见证。作者有时把它客观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有时又带上强烈的主观色彩。当这一张张照片,从我们眼前经过时,我们好似落进了历史的潮流,在其中浮沉、翻滚。
  一张县知青积代会的集体照片,我们仿佛看到了整整一代狂热而愚昧的青年。当这个费渊作为青年积极分子四处汇报讲用时,正是他的父亲在监狱中被迫害致死的日子;费渊们誓死要和旧世界作彻底的、最后的“决裂”,结果却被推进了一个血腥的野蛮世界。
  当作者在我们面前呈现这张照片时,她没有忘了写出费渊额上的几丝皱纹。(她更加上了一笔,而这皱纹很象用来制作佩在身上的大红花的皱纸。)而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的额上,却已经镂上了皱纹,这是什么样的思想矛盾和痛苦雕刻出来的皱纹啊!它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走向愚昧而在心上留下的印记。经过作者这精确的点示,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也敞开在你的眼前。
  这是一场弥天大谎!当费渊和他的伙伴们一旦瞪开被蒙蔽的眼睛看望时,这确如碰上了地震前的闪光,接着是天崩地裂,他们是完全处于无法理解的绝望之中了!他们的精神整个崩溃了!因此,当作者接着把那张酒醉的照片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完全理解这一群青年的孤苦无告的情状,他们的心在流着血。作者在这里着意加上了主观色彩的渲染,好象让你感到人物泡在酒里了,照片也泡在酒里了。为什么作者要加上主观的渲染呢?这是因为作者抑止不住自己心中的愤怒。就是你们这群骗于手,你们毁掉了我们整整一代青年;这些你们所制造的知青典型,现在却成了一个个酒徒,我觉得作者的艺术构思,既具有深刻的现实根据,也富有感人的艺术说服力。
  正因为费渊们受的欺骗,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欺骗,是一场打起人类最美好理想旗号的欺骗,这对于他们的创伤,也就不是一时可以治愈的。何况,不仅费渊们受到了创伤,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党、我们的祖国也受到了深深的创伤,积重难返!因此,要让受到欺骗的费渊们立即清醒地对待现实生活,也就当然十分困难。费渊们从一个狂热的宗教徒成为一个冰冷的个人主义者,正反映了我们社会的复杂性,我们的道路的复杂性,费渊的出现,是一种历史现象。
  我以为从费渊的个人经历来看,这里又包含了一些属于他个人的原因,那就是作者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一张费渊儿童时代在飞机场上迎接外宾的照片。原来他是一朵从温室里培育出来的花,比起另一个小说的主人公——从风雨中过来的曾储,有着很大的不同。这样的经历,只能使费渊看到生活绮丽的。富有幻觉的一面,而看不到生活严厉和残酷的一面,这不仅容易使之受骗,更重要的是当骗局戳穿以后,他无力抵抗,不能猛醒,于是只能转而陷入绝望,走向冷酷,变得自私。
  我觉得作者笔下的费渊,确实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具有深刻社会内涵的艺术形象,她接触到了我们历史的、生活的复杂性。这在作者的文学道路上,应该说是一次具有创造性的收获。
  那么,为什么作者在描写费渊这个人物时,不赋于他更多的行动,而只是写他能言善辩的一面呢?我认为这正是作者抓住了人物的性格特点。虽然,费渊们“破坏”旧世界的时候,也有过疯狂的激烈的行动,但是他们的更突出的表现,不就是讲几句语录,摘几段马克思的言论,而以为这样就是实行了马克思主义吗?现在,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行为,除了去指责时弊,也就当然只能从另一些思想家的著作中去寻章摘句,进行空洞的说教了。如果说,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也没有行动的力量,但心中的火花并未熄灭,而今天的这个罗亭——费渊,则已整个地心灰意冷了!听他的自白吧:“我的心宁静得象月球的表面,没有风也没有涟漪。”他把自己打扮成看透了人世的哲人,而实际上,他只是一个仅看重渺小的自己的庸人。为什么他那口若悬河的谈吐、雄辩过人的言词只是让你感到仅仅是嘴唇的动弹,而不是心的跳跃,因为了心中的火焰熄灭了。
  如果我们青年一代的心中的火焰熄灭了,失掉了执着追求理想的意愿,那么我们的事业将由谁来继承?我认为作者创造费渊这个艺术形象,是向我们提出了这个严重问题,她要我们更好地理解他们,爱护他们,引导他们,重新点燃起他们心中的理想之火。
  费渊这个艺术形象的意义正在这里。
  那么,谁是作者在《北极光》中创造的理想的人物呢?当然是曾储。
  曾储与费渊不同,作者要在这两个人物身上,表现两种性格的强烈对比,表现两种决然不同的生活态度。曾储不象费渊,只是冷眼旁观、指责时弊,他却要投入生活,以自己的行动和错误作斗争,他不仅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而且是一个勇于行动的人。
  作者描写他们的性格对立,不是把他们置于情节纠葛的直接冲突中,而是相互之间无多少联系地、散文式地描写了他们各自的生活经历。同时,作者着重渲染了他们活动的背景的气氛和色彩。同样,达到了对比的效果。
  作者描写曾储的少年时代,充满了凄苦风雨,不象费渊在蜜糖中泡大。作者选取了一只破饭碗的动人故事,突出地表现了少年时代的变故,曾在他生命中灌注了多么强大的力量。这只被曾储保存了很多年,始终储随着他的破饭碗,原来是一个乞食的老人,用它盛着救命的食物,从死亡中挽救了他。这只破饭碗成为穷苦人身上巨大同情力量的见证,也成为一股潜流,随时在他心中注进了温暖和信念。这温暖和信念是曾储能于跌倒爬起的动因。这只破饭碗的故事,在塑造曾储的性格上是很有力的一笔。比起费渊这朵温室中培育起来的花朵,一阵狂风,就被吹落,也是很有深意、起到强烈对比作用的一笔。
  作者着意描写曾储充满生命活力、热爱生活的乐观性格,堆雪人和打冰球的两个细节的描写,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打冰球的细节,那激烈搏斗的场面,那白雪背景前的灿烂的冰球运动员的服装,确是写的如火如荼,很好地烘托了曾储火焰似的性格。对比描写费渊时,那冰冷的宿舍,那阴暗的甬道,则烘托出了他冷却的生命。这些,都是作者的精心构思和有艺术魅力的描写。
  作者力图多方面地展示曾储的性格。曾储既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也就自然会有一颗善良的心。作者描写曾储的女友,在他出狱时已与别人结了婚,他怀着一颗复仇的心去寻找他的女友,但当他看到在她身上散发的母性的光华,他的骚动的感情平静了。作者没有简单化地描写她的人物,而是把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写了他复杂的感情,写了他在人生征途上的跋涉和攀登,写了在他心底升起的一片光明。
  通过这些描写,我们接近了人物的心灵。
  但是,要塑造曾储的性格,却又必须突出地写出他作为一个行动的人的特点。这个特点应该说是这个艺术形象的栋梁。作者描写了这位具有火热心肠的年轻人,因为揭露某些干部的违法乱纪行为,进行了斗争,最后被他们买通了流氓殴打致伤。如果这场斗争写得很有特点,很难显示曾储与众不同的百折不挠的性格,那么作为理想人物的曾储,就会成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艺术形象站在我们面前。可惜作者把它写得过于简单,过于一般,在这一重要环节上缺乏独特的艺术构思和描写。于是这个艺术形象就达不到我们所希望的那样丰满和深刻。北极光,现实生活中美丽的北极光,也就没有能够在曾储这个人物身上充分、有力地显示出来。
  我们作者的创作特点,既然在于着重反映我们时代青年的呼吸和脉搏,写出他们的独特的性格和精神面貌,那么进一步地深入他们的生活、深入他们的灵魂,就成为作者的当务之急了!我多么渴望在作者的笔下出现一个个体现着我们祖国未来的青年一代的丰满、深刻的艺术形象,一个个曾储……啊!
  我们读了作者的新作品,很自然在要同他们过去的作品相比较,我把《北极光》读了几遍,我确是觉得作者有了新的开拓,作者所展现的生活画面,几个人物的衷曲,似乎还在我眼前流动,还在我耳际回荡。她确是为我们创造了富有个性的艺术世界,开始表现了自己的艺术风格。
  那抹上童话色彩的北国风光啊!永远留在我的心里。
            (原载《上海文学》198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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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法苏醒--------------------------------------------------------------------------------作者:张贤亮  直到他锒铛入狱他都不相信眼前经历的一切是真正的现实。逮捕他的时候,公安人员还面带笑容,好像来逮捕这样一个全市有名的大企业家、著名的发明人、数项专利的拥有者,是一种很好玩的游戏,临上警车,警察拉开车门,还轻轻地扶了他胳膊一把,礼貌得像香港大酒店门口的“红头阿三”,所以他也向警察笑了笑,“还是同样一个梦。”他想,每次做这样的梦,做他又被逮捕又被劳改的梦,他都既害怕又惋惜。惋惜的是这样的梦总没有结果,做不到他“平反”就半途惊醒。一截一截拖着的梦,每段的尾巴都是悬念,使他辗转反侧再也不能入睡,“这次看来像真的似的,一定要把它做完。”于是他便顺从着,丝毫不辩白不抗拒,跟着警察走,甚至走得比警察还快,仿佛他自己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而他也的确轻车熟路,果然一下子就走进了监狱。
  监狱和十几年前大不一样了。久违了,监狱!高大挺拔的水泥墙朝气蓬勃,电网如同五线谱蕴藏着一首首乐曲。一切都给人井井有条的感觉。穿着囚犯服装的犯人在四处游逛,一个个瞪眼看他,倒像是公园的游客。很精致的带花边的美术字,一行行描绘在四周的墙壁上,再不像过去那样,随便用白灰涂抹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改恶从善前途光明”几句套话就算完事。而现在的口号却如诗一般的句子:
  
  你是谁?
  这是什么地方?
  你到这里干什么?
  认真反省 踏实改造
  你的亲人正等待着你   花边柔和,色彩艳丽,词句感人,因而令他备感亲切,和他刚从国外回到家乡的心情一样。
  是呀!“你是谁?”“你到这里干什么?”
  逮捕他的警察,接收他的管教人员无不面带笑容,一个个将他小心翼翼地传交下去,好像在传交一件易碎的贵重物品。凡是他见到的面孔都对着他笑。把他领到牢房的“班长”(现在还应该这样称呼吧)客气得也像大酒店的服务生,打开房门,先请他进去,不同的是却把他反锁在里面。
  这次做的梦的确像真的!当他手握着铁栅栏向外张望时,铁栅栏以它金属固有的冰凉震撼了他。这股特殊的凉气像蛇一般地从他的手掌直蹿到心脏,在他心上咬了一口。
  时间却过得像梦中那样快。梦里的时间是浓缩了的,或说是梦里根本没有时间(他暗地里庆幸剩下的八年也许还是很容易过去的)。转瞬之间便叫他出来提审,而审他的却是昨天刚和他在鸿喜楼饭庄同桌吃饭的公安局长(应该由法院审判员来审的吧,但他的熟人里面没有一个是审判员,于是只好让公安局长来担当这个角色了)。
  提审的地方还是十几年前那间破房子,局长座位后面的那堵墙已经裂开大缝,白云在蓝色的缝隙中掠过,其快无比。一丝丝风从外面悄俏吹来,可以闻到一股厕所的气味。地面凹凸不平,湿漉漉的,似乎还飘浮着雾气。十几年来他没有踩过这样的烂泥地了,十分可惜从新加坡买的这双意大利皮鞋(它一向以为只有在国外才能买到真正的名牌)。而公安局长却很规矩地系着黑领带,穿着整齐的制服,和铜佛一样闪闪发光,毫不在意他自己和这环境的不搭配。
  “老赵呀老赵,这是咋搞的?”公安局长带着笑意问他。
  哪有这样审问的!他想他对审讯程序大概比公安局长还熟悉。这里面有很多不对头的地方,程序、人物、环境、背景等等,都乱七八糟,要不要将梦重新来做?审讯应该先从姓名年龄籍贯问起……
  但梦并不由他支配,它从容不迫地按照梦所会有的情节发展下去。
  公安局长面前是一张和小学生课桌一样的旧办公桌,书记员搂着一卷纸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的歪木凳上。这情景和二十几年前非常相似,那时随便在什么地方、随便拉一副桌椅板凳来便能组成公堂审讯判刑;群众革命专政的特色就在于它的非正规性和反常状态,只有在这种状态中群众才能体会到对别人专政的快感。公安局长伸手向书记员要他的材料。书记员把怀里的那卷纸打开,原来看起来很厚的一卷纸却只有一张。书记员隔着桌子将纸扔给局长,那张纸便像蝴蝶飞过花丛似地扇着翅膀飘到局长面前。
  局长嘴里啧啧作响地上下浏览他的材料,即那张纸。那张纸是透明的,他从反面也能看到上面写的些什么:姓名:赵鹫;曾用名:无;性别:男;出生年月:1934年12月;民族:汉;籍贯:河北省国安县;家庭成分:城市贫民 旧职员 小业主 上中农 地主 反动官僚;个人出身:学生;文化程度:大学……家庭成分这一栏填得如此复杂是政策和形势不断变化的结果。最早开始填表时他还在中学,自己填的是城市贫民,后来领导上认为他的家庭应该算旧职员,因为他父亲曾在旧社会的县政府当过管伙食的职务。到1956年全国实行工商业改造,社会从对每个市民的政治身份兼及到家庭经济状况,又觉得他在这一栏里填“小业主”更为合适。经查,他父亲作为留用人员在新政府工作一年后退出,去开过一家卖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的杂货店。但与此同时,农村合作化的高潮也到来了,因他父亲继承过他祖父在乡下的几亩田地而自己不亲自耕种,虽然土改时土地已经分了出去,但按政策界线还应划为上中农。这样,“小业主”和“上中农”就并列在一项栏目里。所幸的是,在城市和农村,“上中农”和“小业主”二者的阶级地位相等,没有矛盾,并列的状态一直维持到政治运动的深化,当群众运动和社会认为他的家庭成分又应该升级时,领导就指点他必须这样填:在农村,升到“地主”,在城市,升到“反动官僚”,他当然别无选择地在领导给他指定的地位上呆着;一个早已死去的父亲的鬼魂,在不同历史时期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一会儿是市民,一会儿是农民,一会儿是老实巴交的小职员,一会儿又成了面目可憎的反动官僚。并且,他虽然没有得到两份遗产,却好像承担和代表着两个家庭,具有双重身份。这样兼容并蓄地呆到八十年代初不用在表格上填家庭成分这一栏为止。表格上这一栏的方框融化了,他才从里面浮游出来,游到社会上和大家混在一起。
  “你是谁?”这个问题其实一开始就存在。而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
  他看到贴相片的位置上是个空白。那份材料上竟没有他的相片。这样更搞不清楚“你是谁”了。但继而一想,那空着的位置何尝不是为了贴上他任何一个时期的相片留下方便呢?也就是说,不论什么时候,从1934年12月出生直到他死,只要贴上当时所需的相片,这份材料用在他身上都是符合的。
  局长皱起眉头,扬起面孔望着他,仿佛要在他的脸上寻找答案。因为局长从这张纸上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再次将他抓进监狱。
  “老赵,你说实话,你得罪谁了?要不,啊,在那经济上有啥不清不白的地方?嗯?”局长往前凑了凑,暧昧地笑道,“跟我,说啥都没有关系。咱俩,谁跟谁呀!到我这儿的话,你就放心吧!”
  局长真是个好心人。这一点也不像审讯,更像在饭桌上聊天。他记起来了,局长不止一次地跟他喝过酒。局长除了爱喝两盅外再没有其它毛病。作为一个办企业的,一个公司董事长兼经理兼厂长,不和公安上打交道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和这位局长仅到喝酒为止,局长也从来没有向他提出任何非分要求。现在局长能够如此真心地关心他,他不由得非常感激。
  “局长,我跟你说实话,我没有一点点任何问题,我也想不起得罪了谁,何况现在谁也没有这么大的能量能把我弄到监狱里来。”他觉得应该义不容辞地结局长指点迷津,“你再仔细看看,抓我的理由实实在在还是我欠了原来的八年。”
  局长再次瞪大眼睛在纸上寻找,把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那张纸实际上是张白纸,铺在旧的桌子上洁白耀眼,不着一字,可是局长还是看明白了。
  “你看,姓名赵鹫、曾用名性别民族出生年月日文化程度……啊。在这里!”局长边用手指一行行地划,边翕动着厚嘴唇念念有词,最后在纸上一拍:
  “当初的罪名是‘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污蔑无产阶级司令部’,1968年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1978年复查的结论是:‘该赵鹫虽然思想反动,对无产阶级专政和伟大领袖毛主席心怀不满,在群众中散布过错误言论,但并没有实际行动,没有对社会造成危害,没有构成犯罪事实,且认罪态度较好,坦白交代深刻,应予宣布释放,恢复工作’。”
  局长念到这里,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咧开大嘴笑道:“我看,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应予宣布释放’,为什么不是‘无罪释放’!上面既然肯定了‘没有构成犯罪事实’,啊,还是三个‘没有’,下面就应该明确写上无罪才对。‘释放’,假释也是释放!真是乱弹琴!而且,‘心怀不满’是什么意思?!他们怎么知道你‘心怀’的东西?再说,‘恢复工作’又不是法院管的事。该写的不写,不该写的他倒写的个明白!”
  局长虽然言词激烈,慷慨激昂,但丝毫不表示他愤怒,只觉得好笑,就像在饭桌上听了一个笑话一样。而赵鹫,也就是他本人,这时反倒有点高兴起来。他终于碰到一个懂点法律知识的人!可是他又没有办法对局长说得很清楚,让局长和他一样清楚。局长今年才三十多岁,属于“跨世纪干部”之列,人精明能干,有大专学历,有实际工作经验,原先当派出所所长时抓小偷抓得多,以致小偷们一听他的名字就闻风丧胆,很快便一级级提升到正局级。然而1968年时局长正拖着鼻涕到处抓麻雀(也许就是在抓麻雀时练出了抓小偷的本领吧),1978年时局长还是部队的一个小列兵,他怎能让局长更进一步地明白,1978年全国大举平反“冤假错案”的时候,市复查小组一天要复查上百件案子,五个将近六十岁的老头每天坐在一起要研究上百份材料,每份材料都须五个人取得一致意见才能上报市委批复。铁打铜铸的人也会被磨得形销骨立。有道是“萝卜快了不洗泥”,疏漏是难免的。一篇结论上多几个字少几个字有什么关系?把人释放出来就是最好的结论,就是无罪的最有力的证明。被释放的犯人哪个还有心思和复查小组去争论结论的某处某处写得不对?飞出笼的鸟儿没有一只会回过头来再向人索取通行证的。飞得越快越好,飞得越远越好……所以当时还产生出一个流行的词儿,叫“一风吹”,意思是你过去的一切历史问题统统都被风吹掉了,都没有了,你完全自由了。
  当时的小列兵还不知道有“一风吹”这么个词,也不知道十几年前曾有个复查案件的五人小组负责平反“冤假错案”,更不理解在当时得到这样的结论已经算万幸,而“心怀”的东西正是他自己坦白的。结论拟得好就好在它的行文上下呼应,下面的“坦白交代深刻”指的就是上面的“心怀不满”,反过来说,就是因为他自己挖空心思把“不满”都交代了出来,才获得了“坦白交代深刻”的好评……一切好像都是语言学上的问题。语言学能使人劳改,致人死地,也不是那个时代的特殊现象,似乎是人类自发明了语言后就代代相传的。当今的局长难道就没有运用语言学把人关进什么地方去过?但他用的虽然是同一种语言却是不同的系统。就好像两部同样牌号的电梯却各自有各自的操纵部件一样,你按这部电梯的七楼键决不会让那部电梯也升到七楼去。然而昨天的小兵今天的局长,他乘的这部电梯的楼层键看不到另一部电梯也随着动弹,却埋怨另一部电梯出了毛病。
  他无可奈何地一笑,胸中涌上一阵懒得和局长解释的倦怠。他最近太疲劳了,人们都劝他要好好休息休息,公司公关部主任已经和一处消夏胜地联系妥了,那里既可以疗养又可以休闲,打打高尔夫球,游游泳……可是他没去,却进了监狱。他开始出冷汗,感到一阵虚弱的晕眩。而这时他突然想起来,在高科技时代已经完全有办法不用说话就和别人沟通,于是他张开嘴,手伸进喉咙里,从喉部深处掏出一张ANSI×3B8标准的电脑软盘,随手递给局长。软盘只有3.5英寸,局长用两个手指头拈着,张开大口如吃苏打饼干一般一下子放进嘴里。
  “嗯,原来是这么回事!”局长把软盘嚼得咯巴咯巴作响,又用唾液将它溶化,总算品出了味道,说道,“好了,老赵,你别着急,这是历史遗留下的问题,这好解决,我马上就向市领导反映。”接着又笑嘻嘻地说,“你就当在这儿休息两天吧!别忘啰,你出去的时候要请我喝酒啊……”
  他意识到第一次提审到此结束。他和局长同时站起来。局长转过身去向后一挥手,身后那堵裂开缝的破墙当即像帷幕般地拉开。局长说:“我已经告诉了监狱长,对你特别优待,给你住个单间,需要什么东西你尽管跟管教干部说,你把他们当成服务员就行了。”
  他心里明白监狱不由公安局管而由劳改局管,但他不认识劳改局长,他记起来一次和很多市上的领导同桌吃饭的场合,大家都喝得醺醺然的时候,他曾跟这个公安局长开过一句玩笑,说如果将来他又被抓进监狱,请局长多多关照,想不到那个玩笑今天弄假成真,于是他的事注定要由这个局长一管到底了。
  随着局长的手指,他自觉地钻进帷幕。而帷幕外蓝色的天空立即暗淡下来,广阔的空间很快便缩成了一间狭小的阴沉沉的牢房。
  这并不是一间单人牢房,黑黝黝的墙根下早蜷缩着三个犯人,每人胸前用白布缝的编号如同现在出席会议的塑料胸牌,于是看起来他们好像在沉默地讨论着一个难以决定的问题,他暗自抱怨局长说话不算数,更发愁晚上怎么睡觉。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一个人睡一间房,即使出差开会他也要宾馆给他一个人开个单间,别说跟这么多陌生人,再有一个人在他旁边稍有响动他也不能入睡。牢房不足六平方米,没有床,只有一副缺少绳索的绞刑架孤零零地立在中间,原来那上面的横梁就是床铺,要在绞刑架的横梁上睡觉是需一点功夫的。可是现在已经身不由己了,既来之则安之吧,他只好找一个空地方一屁股坐下,同时听见屁股下面索索作响。他马上意识到坐在了一堆稻草上,并且闻到一股清香的干草味。这股熟悉的干草气味给他带来一点阳光,他看到牢房里明亮起来,而且很快感到了当年仰面朝天地躺在田野上的那种舒畅。他顺势躺下时,空间也随着他的身躯展开,在这么一个狭小的牢房里居然没有压着什么东西。他就像躺在白云上一般飘飘然了。
  可是那三个犯人的面孔却像乌云般地向他眼前凑了过来。他的眼帘上映出当年和他一同劳改的难友。啊,牢房里这几个犯人都不陌生,大家都是熟人,奇怪的是,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出了狱,都搞了几项发明,取得了很高的社会地位,从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变成了大企业家,这几位难友怎么还被关在监狱里?
  三张呆板的面孔一言不发,六颗死鱼般的眼珠不眨眼地盯着他。盯得他很不自在,好像他一个人出了监狱是背叛了他们,陡然,他想起来这三个人早已死了,在他出狱之前,他们还没有等到平反“冤假错案”就已经死在监狱里了。然而他一点也不觉得可怕,反而松了口气,不仅消除了负疚感,还有一种老友重逢的欣慰,仿佛跟他们在一起心里才感到踏实,他原本就应该属于监狱,监狱就是他的家。
  死者不用语言发问,每张阴沉的脸都像团团青烟似地飘浮袅绕,最后渐渐凝成一个个问号。他知道他们想问的事情太多,一大堆问题是不能用语言一一表达的,只好用一个简洁的符号来概括了。那么最好的回答就是让他们身临其境,耳闻目睹一番,于是这次他用了更形象直观的现代科技手段,他将眼镜摘下来交给他们。眼镜的镜片刹那间就变成了两张镭射影碟。这副眼镜他已经戴了十几年,所以镭射影碟上面就记录了十几年来他的所见所闻。
  死鬼将眼镜架在鼻梁上,抬起头就着光线看了一遍,他们不是看镜片外的风景而是看镜片本身,看过镜片的鬼脸都一个个慢慢地拉长,并流出了黑色的眼泪蜿蜒到下颏上。这样,一个个问号又都变成了惊叹号。
  其中一个犯人甚至哭出声来,并抬起一双白胖的肥手掩着乌云般的面孔(那双手他好似在什么博物馆见过,是泡在一个福尔马林瓶子里的)。这个犯人呜咽地哭道:
  “这一切让我太失望了!真糟蹋了我革命的理想!”这个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定罪为“叛徒”的犯人原本是一个局级干部,1937年的老党员(他耳边同时响起这位局级老干部在劳改时给他的忠告:“监狱是发扬革命传统最好的地方。”),他曾提醒这位难友:“现在你呆的不是国民党的监狱而是共产党的监狱,这怎么说?”“叛徒”昂然回答:“哪个监狱都一样考验人!我坐过国民党的监狱、日本鬼子的监狱,今天坐自己的监狱就等于自己把自己关起来,这则是更大的考验。”劳改时“叛徒”不停地写交代写检查,把很多战友都说成是“叛徒”,同时不断虔诚地悔悟,将牢房当成修行的禅房。他也是在1978年平反的,人虽然死在监狱里,但最终还是恢复了名誉。这时,“叛徒”的面孔乌云翻滚,表现了极大的愤慨。
  “不错,现在你们的世界物质财富的确很多,可是哪里还有一点点平等?哪里还有社会主义?!你们不知道,在一个没有富人的社会里就不会有穷人。现在你们制造了这么多富人出来,所以就会有这么多穷人!消灭贫困最简单最彻底最革命的办法,就是消灭富裕!这是我劳改的十年中得出的最大心得,我真心实意地做了自我检讨,最终才认识到伟大领袖方针路线政策的光荣正确伟大,才认识到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革命就是消灭富裕,把旧世界扫得精光!消灭了富裕就消灭了贫穷,这就是革命的辩证法。新世界就是一个没有贫富差别的世界,大家都一样穷就等于大家都一样富!军事共产主义社会才是最容易管理最稳定的社会;没有富裕也没有贫穷的社会主义江山才能万万年,现在你们搞了这么多污七八糟的物质建设,你们让人们富起来,还喊什么‘共同富裕’的口号,狗屁!‘共同富裕’实际上就是共同贫穷!而让人穷容易让人富却难。你们不知道人一有了钱就会有资产阶级思想,就拼命想更富更富,从此天下就多事了,而资产阶级思想其实就是思想空虚,就是没有思想!人没有思想就和野兽没有区别。我在你的眼镜里没有看到别的什么,只看见一群野兽!你等着吧,玩火者必自焚!你们将自食其果的!……”
  他汗毛凛凛地静听“叛徒”的指责,全身发冷。“叛徒”大义俨然,怎么会是“叛徒”?所以他完全应该平反。但“叛徒”却反对建设一个将他平反的社会,情愿在把他当成敌人的社会里坐牢。
  另一个老难友是大学的哲学讲师,仔细地看了镭射影碟后,脸上泛起一层沼泽地上常见的那种白色雾气,于是他的黑脸也就更像一团沼泽地里的烂泥了。哲学讲师嘲骂他道:
  “怪不得你会发财!原来你把你的那点小发明算作是你自己的,还有什么知识产权!你忘了你的知识是哪里来的,还不是人民给的!是人民供你上大学的,没有人民你个人便一事无成!即使有什么知识产权也应该是人民所有的产权,国家所有的产权!你发明的那什么‘清洁保护剂’难道不是劳动人民千百年来智慧的结晶?你贪天之功据为己有,过河拆桥,你忘恩负义,盗窃劳动人民的荣誉和财产!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你才是最没有知识的人,还配拥有什么知识产权!像我,过去在大学里编了多少本哲学讲义,都没敢署自己的名字,一律用的是教研室集体署名。因为我认识到编一本讲义不但有前人的智慧,前人的知识,还有教研室同志们集体的劳动,还有打字员,还有印刷工人同志的劳动,甚至还有造纸工人同志的劳动,照你这样成天伸手向社会要知识产权,马克思的知识产权呢?恩格斯的知识产权呢?列宁斯大林的知识产权呢?他们哪一个不是无私地将自己的哲学思想无偿地贡献给了无产阶级!你真恬不知耻!社会主义社会每一个成员的创造都应属于社会,个人永远是微不足道的。如果我像你一样也有知识产权,我现在也成了万元户了。文化大革命前我就为国家写了二十多本书,因为都算作是大学的教材,我自己一个钱都没拿。呜呜……”
  哲学讲师曾经在大学里被大字报批判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因而对大字报语言摧枯拉朽的强劲和蛮横有切身体会,从此他就学会了使用大字报语言来对付别人。如今讲师随口宣读了自己的一张大字报,连批带骂地数说了他一通后,也呜呜地哭出声来。
  我们的主人公赵鹫想提醒他,他正是因为说了“中国根本就没有哲学”以及其它什么话才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而来劳改的,那么他写了那么多书能算是研究成果吗?哲学讲师进了监狱里还说“在中国学哲学教哲学最容易,能背辞典就可以。现代中国哲学就是把过去哲学家的话来加减乘除一番,现在中国搞哲学的人其实都是语言的数学家。”因而他马上理解了哲学讲师的悲哀是哀痛他没有能活到现在。要是他活到现在,钻在图书馆里搞哲学上的加减乘除也能拥有知识产权有多好哇!死人没有享受到的东西便不许后人享受,这就是死人永远要束缚活人的原因!
  “别听他们的!别听他们的!我最喜欢的就是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最后一个死鬼仍抱着镭射影碟看得津津有味。这在牢房里是最年轻的一个犯人,初中刚毕业就碰上“文化大革命”加入了红卫兵,在城市造了一阵反。上山下乡,从此偷鸡摸狗,到处乱窜,变成无业游民,1970年以“盲流”罪判了个很轻的徒刑进了监狱。来监狱里常自称是“最接近无产阶级”的人,洋洋得意地说:“我就是毛主席说的‘流氓无产阶级’!流氓无产阶级比资产阶级好。毛主席不是说吗,如果引导得法,我是很容易走上革命道路的。现在我就等着管教干部‘得法’地来引导我了。”“流氓无产阶级”在监狱死于食物中毒。大概正是死后那种惨状才令他终生难忘。
  “喂,你这是什么地方?‘的士高’,还有卡拉OK,这最对我的胃口!”“流氓无产阶级”一边说还一边扭动着身躯,如风吹拂青烟。“好些漂亮的小妞儿坐在玻璃窗里,啊,这是哪里?是啥人?原来是在外国!原来是些妓女!我看见你又想进来又不敢进。真是一个傻瓜!有狗心没狗胆。人生难得几回醉,你不知道‘人生难得几回搏’其实就是人生难得几回醉;‘搏’就是‘醉’,‘醉’就是‘搏’!你完了你完了,有这样的机会玩儿都不敢玩,死了都后悔!啊!原来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我死得真冤啦,我死得真冤啦!……”
  说着说着,年轻的“流氓无产阶级”往后一倒,青烟簌地消散。随着,那两股青烟也飕飕地像风一般溜走,同时牢房立即暗淡下来,黑暗里还响起“吱吱”的鬼的嘲笑声。后两个鬼当然也获得平反。复查小组翻破了讲师的档案,除了“中国根本没有哲学”这一句话,再也找不到讲师个人的思想,他只不过是引用伟大领袖的语录引用错了而被他的对立面抓着小辫子,扣了一顶“恶攻”的帽子;至于“盲流”,也不能成为罪名,顶多遣送回原籍了事,如果把“流氓无产阶级”遣送回原籍,还正好让他返回城市。
  在七十年代未,都“一风吹”了!
  三个鬼从各自不同的角度蔑视我们的主人公赵鹫,使他不禁黯然神伤。他想不到落到鬼都不愿和他为伍的地步。可是这时他又觉得他心里也有一个鬼,他自己的鬼,这个鬼不像烟,行动起来没有风,无声无息,从胸膛里快速向他喉咙上蠕动。
  “所有这些都是你自己的潜意识!”属于他个人的鬼悄悄地告诉他,“那就藏在你意识深处,那就藏在你意识深处!……”
  眼镜还架在他的鼻梁上,鬼在他的心里打架。
  他觉得身上大汗淋漓,想翻个身却翻不过来。他张开嘴大喊一声,却没有听见自己的喊声。这时他极力想清醒起来却无法苏醒。
  幸好公安局长向市领导汇报以后,市委书记兼市长很快便亲自处理他的案件。一瞬间他就到了这个城市最好的一家四星级宾馆。
  眼前灯火辉煌。四周的空气发出黄金般的颜色,没有一样东西不闪闪发光,而且像玻璃一般透明,穿过桌面可以看见桌下华贵的纯毛地毯。不知从哪里传来钢琴弹奏的轻音乐。所有的窗帘遮掩着,于是琴声只得若有若无地在室内回荡。
  全部市领导都来了,围坐在会议桌旁。他发觉自己是关在一个鸟笼里被人提了来的。鸟笼玲珑精巧,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围栏,摸上去很光滑,而且像橡皮筋似的具有伸缩性,丝毫不妨碍他举手抬足。再一看,全部市领导,包括和他很熟悉的市长,尽管西服革履,仪表堂堂,也都和他一样各自坐在各自的鸟笼里。每人都在一个一模一样的鸟笼中待着,鸟笼随身行动。市长前面放着一厚叠文件,但他知道那不是关于他的材料。市长要处理的事情非常多,全市一百多万人口,仅人们平常的衣食住行就够一个市长忙的,今天市长还专门为他一个人开会,研究他的问题,他心里真是非常惭愧。
  市长见人都来齐了,便清了清喉咙,宣布会议开始,接着把脸转向他,对他竖起一根手指头,严肃地说:
  “你有权保持沉默。你今天在这里说的一切以后都要作为呈堂证据。你可以请律师,也可以让我们代为聘请律师。”
  他蹲在笼子里一愣,心想,好像只有在美国英国这样的国家才向嫌疑犯宣读他们的权利,电影电视剧里见的很多,想不到市长也学会了。(市长的确私下里跟他说过很想在本市建立这种法律制度,可是在这种制度还在市长脑海里的今天,也许是市长暗示他不要说话吧。)既然他有权保持沉默,看来还是不说话为妙,于是他就决定好好地提前享受这种待遇,保持沉默了。这正合他心灰意冷的心情。
  公安局长吞食了有关他案件的电脑软盘,对他的事已了如指掌,于是代替他向到会的领导汇报:当初五人小组是怎样议的、内查外调了多少人次、怎样拟的复查结论、结论中的疏漏、为什么会有疏漏等等,讲得有条不紊,好几个市级领导都暗自奇怪公安局长怎么对赵鹫多年前的事了解得如此之全。“为十几年前的事又把人抓进监狱,哪有这个道理?!肯定是局长狗日的捣的鬼!”同情赵鹫的领导都这样想。我们的主人公赵鹫从他们脸上就看出他们的心思。从大学里留职停薪出来办企业以后,他就深知市政府有这样的风气:对公事毫不关心糊里糊涂是正常的,相反,倘若对某件公事一清二楚一抓到底,别人倒会怀疑你跟这事有什么个人利害关系。
  但市长兼市委书记毕竟是市长兼市委书记,听了后并不像一般领导那样胡乱猜疑,只是长久沉吟不语。“透过现象看本质”,“每一个事物都不是孤立的,一定和其它事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两句名言一直是他工作的座右铭。现在他还一时搞不清赵鹫再次被捕的本质在哪里,和社会上其它事情有什么联系。与会者见市里的最高领导不表态,也不好发言,纷纷交头接耳,心里纳闷。
  我们的主人公赵鹫知道全市干部没有一个不想早点把他弄出监狱的,市长的心情尤其急迫。前年市长曾率领了一个庞大的招商引资代表团到东南亚四个国家转了一趟,只有赵鹫的“清洁保持剂”一个项目取得成功。在爱好清洁的城市国家新加坡,商界巨子陈先生的亚华财团当场就签订了投资五千万美元,在本市建厂生产这种清洁剂的合同。市上以土地厂房建筑为一份股权,赵鹫以他的发明占一份股权,全部外资也不过只是一份,三方合作组建成中外合作股份公司。因为中方占了三分之二股,在外商的要求下,市上不另派干部,就由发明人赵鹫当法人代表、董事长兼总经理。五千万美元的外资对一个内地城市来说是个很大的数目。赵鹫的发明、本市招商引资的成果、建厂的速度,都在报纸电台电视台连续报道过,赵鹫本人还被列为“东方之子”上了中央电视台的节目。目前外资绝大部分到位,占地一百多亩的宏伟高大的厂房已经落成,机器设备也基本安装完毕,就等试车生产了。而这时董事长兼总经理却不明不白地进了监狱,这不仅会耽误生产,更不好向外商交代。外商陈先生祖上是华人,拿到这项发明时简直热泪盈眶,到处宣传说这种清洁剂是继古老的中华民族四大发明后的第五大发明。用大价钱专门去请法国著名设计师设计的商标——简洁有力的笔锋勾勒出一只生气勃勃的鹫头,即老鹰脑袋。产品还没有出来,广告费就花了六百万美元。广告词由美国眼下最走红的摇滚乐作曲家谱曲,如今,连北极圈内的爱斯基摩人也会哼这首歌:
  
  鷲!鷲!
  永远洁净清新;
  永远洁净清新。
  我们好高兴,世界有救星。   赵鹫这项发明也的确神奇。这是他在复查小组宣布他“应予释放恢复工作”回大学化学系执教后,花了十几年心血,利用点点滴滴业余时间研究出来的。这种“清洁保持剂”照适当比例溶入水中,能把纽约世贸大楼飞机、汽车、坦克直至裤衩袜子手帕都一洗如新,并且具有抗化学污染、抗核辐射、抗一切油渍污垢和抗微尘附着的特殊作用,因此洗过以后不用清洗,永远保持洁净的外观到被清洗的东西内部变质为止。这一来今后不但肥皂厂要全部关门,制刷工业也要进博物馆;节省人的劳动不说,仅节约地球的水资源一项,就可见他给整个世界作了多么大的贡献。新加坡的陈先生认为这项发明价值,即使送国际有关组织去也是无法评估的,如果要组建公司生产,知识产权至少应该占三分之二股。可是他经过多年教育,尤其是吃了劳改的苦头,生怕再招惹来麻烦而不敢要那么多;怕钱怕得外商莫名其妙,疑窦丛生。市领导赶紧从改革开放的新形势和本市形象及吸引外资的前途出发,在新加坡酒店的房间里苦口婆心他说服他,叫他明白在外商面前必须深明大义,勇于要钱,最后才忐忑不安地接受了三分之一的股份。负责销售和公关的公司副董事长兼副总经理,即外商陈先生的独生子小陈先生,上个星期还给市长来传真高兴地表示感谢,说有市政府的关心和大力支持,本公司的销售额两年内必定超过美国专门生产清洁剂的P&G公司,现在订单已像雪片般飞来,“将来鹫头肯定会击败长山羊胡子的老人头”。传真写得很像文化大革命时的决心书。实际上,市长面前一大摞文件里就夹着这份传真,这怎能不叫市长为难?
  沉吟片刻,市长终于当机立断,抬起头环视了一下会场说:“我看,当务之急,是把人放出来再说!历史问题不宜再纠缠,不能让它阻碍我们现在的工作,大家看怎么样?”
  作为市长兼市委书记,他当然要征求党委和政府各委员们的意见后再作决定。而市长不征求意见,一句话把人放出去也就算了,既然征求意见,人们就必须一个个表态。首先公安局长就举手要求发言:
  “放人是从工作出发,这当然对。不过党政领导不给他一个结论,我们让他怎么工作?他一边工作一边心里打鼓,今天还不知道明天又把他怎么样,好像现在还戴罪工作似的,这样能搞好工作吗?要从工作出发,就要让人完完全全安下心来。今天市上的党政领导都在,开这么一次会也不容易,是不是趁机会把他彻底解脱了,让他以后好放心大胆地工作。”
  公安局长的话实际上就是他要说的话。他心里想,给局长一个软盘吃对了,而保持沉默也保持对了。
  公安局长言之有理,人们不再怀疑是局长捣的鬼了,会场开始活跃起来。管工业的副市长正管着“清洁保持剂”这个全市重点项目,听了公安局长的汇报后就准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笑嘻嘻地说。
  “关键还是1978年复查小组写的那个结论上少了‘无罪’两字。不如我们现在另起一个文件宣布老赵过去‘无罪’算了。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你说得轻巧!”管政法的副书记立即反驳副市长,阴沉着脸道,“我这里就有好几件类似的申诉。我们现在能够另起炉灶纠正过去给赵鹫一个人拟的结论,别的人怎么办?有要求经济赔偿的,有要求改正参加工作时间的,有要求收回房产的,有要求提级的,有要求重新安置他子女工作的,还有人学了现在的法律名词,要求赔偿什么‘精神损失’。你们说,这个‘精神损失’怎么赔?……过了十几年,好多人都越来越觉得过去受的损失很难找补回来,新的要求没完没了!倘若从老赵这里开了头,接二连三就有人不断来找你要重新修改过去的处理结论。你有本事你去处理!”
  管政法的副书记也言之有理。后人无法弥补前人犯的错误,只好把前人犯的错误死背到底;一惜到底的确最省事,少很多麻烦。
  另一个管工业的副书记思忖着说:“就是!即使现在把老赵放出来,也得给他一个说法,给社会上的人一个说法。现在兴‘说法’两个字,什么事情都要有个说法。人进了监狱,又放了出来,老赵自己不说,社会上的人也会议论,尤其对一个名人更少不了这样那样的议论:是经济问题?是作风问题?还是被人陷害了?……”
  负责农业的副市长截住工业副书记的话,武断地说:
  “这好办!要什么‘说法’!赵鹫到监狱转了一趟,谁也不说,外界哪个知道?……”
  主管文教宣传的市委副书记还没等这位副市长的话说完,便哂笑他道:“哧!你呀,你看问题真简单!现在这时候,什么事情能瞒得住老百姓?不信?我们这个会还没有散,外面就知道咱们在这里议的是什么,连张三李四说的什么什么都一清二楚,比我们的报纸电台消息都灵。我赞成赶快放人,也同意应该有个说法,对赵鹫本人以后的工作和对外界宣传都非常必要。”
  全体与会者无不赞成赶快放人。可是问题转了一圈仍旧回到主管政法的副书记提出的困难上来:赵鹫的新结论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位还没发过言的市委委员、和赵鹫素无来往的水利局长从圈子里兜出来,发表了个新意见:
  “我们议来议去,连赵鹫同志过去究竟犯了什么事我们都不清楚,为什么就被判了十八年,判得那么重?如果在目前看是鸡毛蒜皮的事,我们也不用纠正复查小组过去的结论,今天就搞一个肯定他现在的成就的文件不就行了?这不就无形中改正了过去的结论?”
  这个办法很好,大家一致同意,市长兼书记也频频点头,“不错不错。”向公安局长问道:“你知道老赵十几年前的事吗?你谈谈。”
  赵鹫看见公安局长的脑门上有一个电脑屏幕,急速地在检索盘上存入的文件,最后停在“有待输入”的字样上。原来赵鹫为了向公安局长说明他怎么又进了监狱,只给局长吃了有关他结论的部分,于是局长搔搔头说:“这不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应该说是二十多年前文化大革命里的事。那事我还真不清楚。”
  我们的主人公赵鹫暗自着急。关于他罪行的材料厚达二十公分,称起来都有五斤重,几乎全部是他本人一次又一次交代的思想检查。文化大革命中的“革委会”就是根据他的交代来量刑的。判他的“革委会”专政小组还说,凭他的思想,枪毙他都不为过,但考虑到他坦白的彻底,才从轻判了十八年有期徒刑。然而,所有这些材料,在复查平反时都按照中央文件精神当他的面销毁了。那时他看着一股股火苗卷走了那一摞摞纸,还感到十分痛快,现在叫他再去哪里找那些材料?“灰飞烟灭”,空气里都不存在了。
  但市长兼书记毕竟是市长兼书记,手中掌握了物理学的物质不灭定律,侧过头跟他身后的秘书说:“啊,我想起来了,说不定我包里有。你找找看,拿出来给大家研究研究。”
  秘书急忙把市长的公文包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把把烧焦的纸灰分发给与会者。与会者每人一捧,小心地放进服务员送上的饮料杯中溶化,然后一口口啜到肚里。
  “哈!”公安局长先喝完,心直口快地喊道,“老赵原来不过是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在当时算是‘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污蔑无产阶级司令部’,现在看来算啥?不仅无罪,我看还应该有功呢!”
  “说是这样说,”政法副书记喝完材料茶后并不觉得不舒服,不过好像觉得味道还不那么纯正,于是慢条斯理地道,“按老赵当时交代的思想看嘛,并没有违背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历次党代会的精神,总的来说不应是什么错误,更谈不到什么‘罪行’了。可是,可是……其中也有些过头话。这嘛……也在所难免。只不过……”
  管宣传的副书记笑起来,“想不到赵鹫到有超前意识呢!在那个时候,同情彭老总和少奇小平同志的遭遇和意见,也真是需要些勇气呢!”
  可是市长兼书记想得比较远也比较深,能揣摩到政法副书记“只不过”后面的话,喝完焦灰饮料,反皱起眉头对我们的主人公有点责怪的意思:
  “唉!这个赵鹫,一个搞科学的人嘛,管那么多政治干什么?!这又像胡风那篇三十万字的意见书,又像彭老总在庐山上写的那封信,总之,好像把那时的反对意见都综合了,还多了些关于个人崇拜的过头话。咳!当年没要他的命都算万幸。至于那些过头话嘛,现在大家在私下议论议论还可以,没人能告他人身攻击罪,可是要拿到正式会议上评议,也不是很合适的吧。”
  “是呀,”另一位最年轻的副市长像旁观者似的,带着嘲讽的笑容说,“尤其关于老人家的话。我的孙子现在上着幼儿园,幼儿园还在唱‘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如果我们把老赵当时的过头话再来复议,说他一点错误都没有,恐怕连小孩子都会‘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这位最年轻的副市长爱在各种会议上以他特有的方式发表独特的见解,而又常常让人听了摸不着头脑,不知它赞成什么反对什么,可是细细捉摸却有那么一点搔人痛处的毛刺。
  一位即将退休的副书记还没发过言,他边喝饮料边咂舌,好像在品评名酒的鉴定会上。品尝完了,计策也想出来了。他的笼子就在市长旁边,先跟市长低着脑袋嘀咕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用一种纵横捭阖的神气对与会者说道:
  “大家别说我倚老卖老,反正我也快退了,也不怕丢官降级了,就是犯了错误也不能把我咋的了。在党的会议上,咱们就实话实说吧。赵鹫的成就已经有目共睹,中央领导都接见表扬了他,还享受着国家特殊津贴,咱们再搞个文件肯定他,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么?现在的人都精得很,很可能反而引起怀疑,到处打听,刨根问底,那就成了欲盖弥彰了。要说老赵过去犯的事呢,我刚刚品味道,真是说小可小,说大可大,说功也可,说是过也可。文化大革命是否定了,可是是不是彻底,大家心里清楚;说是老人家在晚年犯了错误,可是讲得透不透,大家也心里有数。党的决议精神在原则上是清楚明白的,可如今社会上的空气和氛围,恕我直言,我看还不够明朗。当然,要真正明朗起来需要一个历史过程。那么,在我们还处在这个历史过程当中的时候,靠我们这个内地城市的党组织去搞个什么名堂,去搞清楚、搞透,行么?咱们有那个本事么?弄不好,一石激起千层浪,弄得满城风雨,说不定我们在座的人都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照我说,咱们犯不着去搅那臭屎坑子。不错,赵鹫的问题要解决,我这里就表态:我完全同意宣布他过去无罪。可是,我还是认为我们不要动过去的事为妙。那么叫谁去解决呢,解铃还得系铃人嘛。不就是那个复查小组笔头子上少写了两个字吗?把那小组的五个人再找来添上不就行了?历史问题还是让历史人物去解决吧,过去的人更正他们过去的文件,就像孔老夫子自己从坟里爬出来,把‘学而优则仕’改成‘混而优则仕’一样,谁也管不着,不能算是我们重新搞出来的东西,这样也不给我们现在造成困难,弄得很多人来找咱们申诉……哈哈!我也快成历史人物啰,我也快成历史人物啰!”
  说罢,这位副书记悲凉地笑了起来。与会者聆听了他的发言,无不倾倒:“高见!高见!”我们的主人公赵鹫看见那位最年轻的副市长口中嗖地蹿出一股白气,就像漫画中的人物动物的语言加了两道线一样,说的话只见文字没有声音。白气中间,几行红字灿灿放光:
  “姜是老的辣”、“老马识途”、“老气横秋”、“老骥伏枥”、“老有所用”、“老谋深算”、“老奸巨猾”“老练毒辣”……
  只有我们的主人公看到副市长口吐的文字,其他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市长兼书记拜服地笑道:“哪里哪里!你怎么会成历史人物呢,你是宝刀未老哇!以后本市的工作还要靠你发挥余热,多加指导呢。怎么样?我看这办法好,既解决了问题又不会带来负面效应,真是护头护尾,八面玲珑!要是大家同意的话,我们这就把那五人小组召集来。”又转问公安局长,当年是哪五个人组成的复查小组。
  公安局长从软盘中检索出他们的姓名,回答道,他们已经退休离休,除一人前年因车祸死亡外,其他人都在。市长高兴地说关系不大,少一个人还是符合法定人数的,当即决定由公安局长负责马上找那四人来开个会。
  “半个小时,四个人笔头子一绕不就成了!”市长嘻嘻笑着宣布散会。
  他坐在笼子里参加了解决自己问题会议的全过程,亲眼看到每个市领导都对他十分关心爱护,心中倒有些感动。但市长兼书记埋怨他的话,也令他觉得冤枉,那时他不就是响应老人家“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才从实验室里出来,开始关心政治的吗?没想到政治这玩意儿是不能用科学态度去对待的,一用科学态度,一实事求是,反使自己陷进泥淖里去。那算什么“三十万言意见书”,不过是他自以为的“关心国家大事”的科学研究报告罢了。当时还以为大学革命政权会表扬他呢,哪知道关心国家大事关心到差点被枪毙。而市长兼书记给他保持沉默的权利,又限制了他为自己辩白,“该不会让人以为我是个爱惹是生非的人吧。”但这时不容他多想,笼子一动,他又被人提了起来,身子晃晃悠悠地,脑袋晕晕忽忽地。这是提到哪里去?是不是又该回到监狱?一想到监狱黑黝黝的牢房就可怕,他觉得全身爬满了老鼠。《周公解梦》里说梦见老鼠是什么预兆?他极力想清醒过来却怎么也无法苏醒。
  猴子来探监看望他了。他以为他儿子会来,没想到猴子比他儿子还早一步。猴子提来一网兜食品,从里面怎么掏也掏不完。软包装硬包装的饮料和罐头、外国进口的巧克力糖果、可可咖啡龙井茶、瓜子杏仁陈皮梅……琳琅满目摆了一地,顿时牢房生辉,好像到了自选商场。(《周公解梦》里说梦见食物又是什么预兆。)
  猴子并不是山上的动物,原先是市轻工局青年干部,局领导班子的“第三梯队”,曾跟招商引资代表团去过东南亚,在和陈先生谈判过程中临时担任整理材料的小角色,因为善于逆向思维,出些让人意想不到的点子,于是脱颖而出被市长注意,后来组建公司时,市长就叫他当赵鹫的助理,他两眼深陷,一嘴暴牙,身材瘦小,行动敏捷,所以取得“猴子”的绰号,他自己引以为荣,说“猴子其实就是人的祖宗”,对想跟他套近乎的人介绍了名片上一长串头衔后,便亲昵地说:“您就叫我‘猴子’好了,今后我随时为您效劳。”虽然他其貌不扬,但的确精明能干,公关能力非常强,几乎没有他走不通的路子。尽管有时爱贪便宜,公私不分,也有人向市长兼书记反映,说让这么一个人当十几亿元的重要项目的首长助理不太合适,而市长兼书记却笑道:“你们不知道,‘狐假虎威’这句成语还不全面,应该添上‘虎假狐好’才对。虎和狐在一起,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最佳拍档’。赵鹫在科技方面是只老虎,但其实是个书呆子,根本无法应付复杂的市场经济社会,他身旁没个聪明狡猾的狐狸,会被外商三句话就骗得团团转。就让他去吧!”
  我们的主人公赵鹫自小受了他“旧职员…”“地主”“反动官僚”父亲的庭训,看重一个男人的仪表应该“站如松,坐如钟,睡如弓,行如风”。开始时,觉得猴子在办公室里也像在森林里似地攀上攀上,偶然坐下又如一摊烂泥,下肢不停地抖动而看不顺眼,但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不仅习惯,反觉身边要少了这么个活跃的人还有点寂寞。何况猴子还真能办事,需要盖十几个图章的公文花几千块钱吃一顿饭便成了,这种本事是发明家想也想不到的,所以我们的发明家一直把猴子当成左膀右臂。
  猴子虽然带来一大堆食品,但是没有带来脸和身躯,只有一对眼睛和一嘴白牙在暗处闪闪发光。白牙一张一合地先问寒问暖,然后给他带来外面的消息。据猴子说形势不容乐观,问题不是一年半载能解决的,更不是市长说的“半个小时”了,他即使不再蹲八年监狱,也要做好长期坐牢的精神准备。
  “他妈的!”猴子气愤地骂道,“什么狗屁官员,应该蹲监狱的是他们而不是你!芝麻绿豆大的事也决定不了,前怕狼后怕虎。其实,就凭市长兼书记巴掌宽的一张小条就能放你出来,要不,他凭什么一身而二任焉!还要劳师动众,从垃圾堆里再把什么五人小组找回来,屁!……”
  猴子说,四个人在倒都在,有一人回了四川老家养老,但叫回来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四个离退休干部都不愿出山再管事,也不是他们对赵鹫本人有什么意见,而是因车祸丧生的那个人死的让剩下的四个人太寒心,猴子的嘴能说会道,上下牙一嗑便迸出许多话来。我们的主人公赵鹫很快就明白了。原来,那位离退休干部要到医院看病,向机关要小车要不来,自己去乘公共汽车,一方面有病,一方面拥挤,不小心卷到了车轮底下。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送到医院,医院却要先看到支票才接收伤员。这边赶紧向机关财务科要支票,那边任病人躺在走廊上没人管。等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把财务科科长从麻将桌上拉来开了支票,病人却没进急诊室就一命呜呼了。接下来就打官司,家属想从公交公司获得赔偿。可是交通大队按车祸现场来判定,司机并没有责任,死者是被公共汽车后轮压的。家属说是公交公司向交警行了贿,也要机关向交警塞些钱。“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比比看哪个单位的钱多路子通!”而机关的新领导说,哪有国家机关公然向另一国家机关行贿的道理?真是胡说八道!这一来就得罪了家属,硬是把老爷子的尸体放在火葬场的冰柜里不让火化,并且四处奔走告状,申诉冤枉,弄得全市街头巷尾人人气愤不平,别说其他四个老战友了。一具尸体搞得机关整个领导班子围着他团团转,开过无数次会来研究怎样处理死人;这位老干部一辈子也没有被人如此重视过。最后,还是机关财务科长算了一笔经济账:与其把钱白白送给火葬场,倒不如干脆补助给家属,于是按在冰柜里存放一年的花费折成现金,加在抚恤金上,总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妈的!”猴子骂道,“这些离退休的老家伙都一个个思想僵化得要命,自以为高风亮节,不为金钱所动,说是非要争这口气。要钱的话,哪怕公司给他们一人配辆小车呢,还可以每家安置他们一个人就业,可是这些家伙偏偏不吃这一套,就是给你一个不出来!平时他们已经没啥架子可摆,这时候非要把架子摆足不可……”
  猴子说,四个“老家伙”还就此事联名写了封信给市委,提了好几项要求。经济方面的要求都好办,有一个资产上十亿元的大公司兜着还怕什么?难办的是他们要求惩治一大批人,其中有公共汽车司机、售票员、当班的交通警察、医院的医生护士直到院长、机关的小车班长和财务科长,甚至还要追查当时在肇事现场见死不救的过路人。“我们不止是为了死者,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呼吁市委市政府以此不幸事件的处理为契机,普遍深入地展开一场群众性的社会主义道德教育运动,达到严肃法纪、整顿党风和整顿社会各方面的不良风气的目的……”其中一位身体还很健康的离退休老干部,亲自跑到市委大楼义正词严地指责道:
  “你们看看现在的社会风气、道德水平吧,哪里还有一点优良的革命传统?!五六十年代高尚的社会主义风尚到哪里去了?!雷锋到哪里去了?!如果让我们来搞决不会搞到这种腐败混乱的局面。现在科技人员医生会计、编辑什么什么的,离退休了都能返聘,我们搞领导工作的为什么离退休了就不能返聘?要叫我们重新组成五人小组复查也可以,那就继续让我们当局长的当局长,当处长的当处长,一直到我们死了不能工作为止……”
  “完了!”猴子神色愤然,“现在办个什么事都难!那个副书记想的点子不仅行不通,还会带来更大的麻烦。”猴子见赵鹫似乎无动于衷,并不愤怒,停了一会儿,又用请示的口气问道,“你人在监狱里,看来,至少还要等三年两载才能出去主持业务,中国人等得起,外国人可等不起,人家的办事效率你是知道的,赵总,你看怎么办呢?”
  我们的主人公赵鹫,参加了市委市政府的会议,虽然没有分到一碗纸灰喝,但他本人当然完全清楚自己的事,不论是“罪”也好“功”也好,反正都够大的。那位副书记说得很对,近几年来,他时时处处越来越感到副书记所说的“社会空气和氛围”的无形压力,这时反而觉得坐在牢房里安全系数会更大些,管它外面怎么变化呢!于是有气无力地跟猴子说: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你看着去办吧。”
  猴子说:“我听到消息,市领导在外商面前又准备耍花样,不说你进了监狱,就向外商说你因为健康的原因暂时不能工作。这他妈的是咱们一贯的手法!你想,大小两个陈先生是骗得了的吗?他们又不是真正的老外,中国话中文比很多中国人都强,在本市就有好些消息来源。要是他们知道了真相,感到我们没有诚意,公司还咋办下去?哪个外商还再敢来投资?这几天我想了想,要维护咱们的信誉,要把公司办下去,还不如就坦率地跟外商说明你的情况。当然,按照法律规定,一个押犯是不能担当法人代表董事长经理的,你把这些职务与其让给那个屁也不懂的管工业的副市长,还不如让给我!这个公司从一开始我就参与的,只有我最熟悉。再说,赵总,我跟了你两年多,车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至于我的为人,你赵总还不清楚?只有我最能维护你个人的利益。等你将来出来,我原封不动地把一个好好的公司再交回你手上。你看怎么样?”
  “那你就办去吧。”
  我们的主人公向猴子摆摆手。这时他觉得心脏好似正往一个深渊里急速下沉。
  “光我去办不行呀!”猴子的白牙在牢房里一晃一晃。他只看见满眼都是白色的牙齿替代了缭绕闪烁的金星,“外商听你的,当初不是外商坚持,你都当不上这些职务,顶多是个管科研的副经理。最好你拟一个传真给大小两个陈先生,说你非推荐我来代替你不可。”
  “好吧。”
  他记得钢笔插在他外衣内的口袋里,可是他向胸前一掏,才发现他自己也失去了身躯。除了感觉,他也成了没头没脸没有躯干没有四肢的所谓的“人”了。
  猴子见他的手在胸前抓挠却掏不出笔来,连忙说:
  “我有我有,纸笔我都带来了……”
  猴子从西服里的口袋中刷地抽出一支手枪,一扣扳机,枪口中啪一下弹出了一支圆珠笔的笔头。接着再从胸前掏纸,纸没有掏出来,却掏出一张张名片。转眼间,名片又变成一颗颗红的绿的蓝的白的黄的紫的黑的灰的……五颜六色的心脏。猴子不知把它装在哪里了,急得满头大汗,拼命在全身乱掏,像心脏撒满一地,花花绿绿地如鲜鱼似的活泼乱跳。我们的主人公赵鹫手里拿着冰凉的手枪,看着周围围满人的心脏。乱跳的心脏既像鱼又像大跳蚤,一粒粒无光的小眼睛凶狠地瞪着他,仿佛对他跃跃欲试,要蹦到他身上来。这时他已吓得浑身发抖,极力想清醒过来却怎么也无法苏醒。
  猴子不知怎么自行消失,像被阴风刮跑了似的。儿子却越过铁栅栏一下子坐在他面前。
  儿子今年已将近十八岁,快成为国家公民了。他在1967年结的婚,和妻子一起生活没有一年便被“群专”。判刑后,妻子发誓要等他出来,学校领导和革命群众怎么动员她离婚都没用,于是当成“现代王宝钏的封建余毒”挨了批判,被开除公职,在街道上当临时工。所幸的是临时工并没有真像挖苦菜的王宝钏在寒窑里等了十八年,等到十年头上总算把丈夫等出监狱。可是中年妇女怀头胎,偏偏又是难产,妻子身体本来就弱,孩子刚出生,母亲便撒手而去了。我们的主人公赵鹫哀恸不已,也发誓终生不再续弦。幸好老母还健在,孩子倒不用他操心,一天天地竟成了个大人,个子长得比他还高大。
  儿子不像猴子只带来眼睛和嘴,倒完完整整把自己全身都带了来,而且全身笼罩着柔和的光环,如同茂盛的大树在阳光下散发的氤氲。坐在他面前的儿子和香港的一个影星歌星叫郭富城的长得极像。儿子在学校里是个有名的“追星族”,追的就是郭富城这颗“星”。儿子没给他提来食品,却抱来一大堆电影画报和激光唱盘及一台“随身听”,环顾了一下牢房后说:
  “这和外国电影里的牢房一点不像!人家国家里有钱人坐牢都受优待呢。”
  爸爸为什么进监狱,“小郭富城”莫名其妙,也无心打听,只觉得挺好玩。儿子追求生活有变化,充满刺激,爸爸从一个著名科研工作者、一个大企业家,一下子变成了囚犯,再没有什么比这事更具有戏剧性的了。在学校,儿子还可能从此带有悲剧色彩,更引人注目,想到这点,儿子还有点沾沾自喜呢。
  我们的主人公想趁此机会和儿子沟通沟通,平时一心搞发明,父子之间很少谈心,现在在牢房里,就和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奶奶跟铁梅似的来次对话,此情此景此种氛围,是再贴切不过了。但还没等他把想说的话说完,儿子就感到不耐烦了,低下脑袋,一头浓黑的郭富城式样的中分头对着他,嘟囔地说:
  “什么‘文化大革命’,什么‘个人崇拜’,现在电影电视剧里都不演这些事了!在政治课上这一课都属于自学范围,连考都不考,爸爸,你叫我记住那段历史有什么用?现在人们都把历史拿来‘戏说’了,只有你正儿八经地对待它。爸爸,你真是生活在上一个世纪。平时我看你忙得脚不沾地,吃着饭手里还拿着图纸,心里真觉得你可怜。你何不潇洒地走一回呢?坐牢就坐牢吧,人家外国商界大亨没有一个不经过一番斗争的,是豪门就有恩怨,不然戏还演些什么呢?哪有那么多故事?要不就在法庭上,你看人家律师滔滔不绝地辩论,真带劲!要不就动用黑社会,真刀真枪地干它一场!你别着急,就当坐牢是休息。你听听我给你带来的这些唱盘,这都是原版的。奶奶叫我告诉你,你别再惹恼他老人家,她正天天拜他呢。个人崇拜有什么不好?有本事的人就会有人崇拜。像成龙,到日本去,女影迷见了他都会晕倒。那才真叫崇拜呢!你管谁崇拜谁干啥?现在外面不是也有不少人崇拜你吗?家里的事嘛,你不用操心,你不办公司,爸不是照样送美元来么?……”
  他好像早就知道儿子会说这样的话,除了这种话他想不起儿子还会说什么。他呆呆地看着儿子,不知儿子究竟是成熟了还是压根儿是个弱智。他觉得心脏紧缩,好像被一只大手捏住,逐渐用力,要把他心脏里的汤汤水水都捏挤出来。同时眼眶也湿润了,脸颊上一片冰凉,他想伸出胳膊来拥抱儿子,可全身放光的儿子却可望而不可即,他的手怎么够都够不到。冉冉的氤氲团团裹住儿子,慢慢飘浮到空中。在空中,在极遥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响起“南无阿弥陀佛”的佛号。
  于是他眼前出现了香烟缭绕的佛堂。这是他妈多年经营的只属于她个人的天地,即使在生活贫困的那些年,家里也少不了这一角,只不过是用毛主席像盖着,偷偷地膜拜而已。现在这一角已经发展成整整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居室,和一所小庙的规模差不多了。他妈不仅仅信佛,简直是中国人顶礼膜拜一切神灵的典型,如果那间居室可以称作庙的话,那么他家里就藏着一座万神寺,所有的神灵在其中和平共处,各不相搅。在那现在连政治课都不讲的年月,幸亏她老人家从未当过干部教员之类的职业,不然早就被斗得死去活来。
  但迷信也有迷信的好处。她老人家坚信她的两个儿子将来最终会出人头地,就因为他家老祖宗坟地的风水好。国安县赵家祖上长的一株白果树,是远近闻名的,历经合作化、大跃进、大炼钢铁、农业八字宪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学大寨开荒造田、割资本主义尾巴等等一次次对农村生产力的破坏,那株白果树依然枝叶繁茂,岿然不动。他家乡传说,哪个干部要砍伐那株白果树,前一天晚上必然做梦。梦中一个须发全白、身穿白衣白袍的老头来警告他:动树必有灾,谁砍树谁的家就会鸡犬不宁!干部怕上级,更怕白衣白袍白须白发的老头儿;上级领导好糊弄,鬼神可不好糊弄,因为鬼神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乡干部别说真正拿斧头去砍树,想一想白胡子老头都会不寒而栗。靠白果树上永世长存的白衣白袍白发白须的老头的精神支撑,老太太和病弱的儿媳俩乐观地苦度光阴,终于熬到了1978年小儿子出狱。两年以后,离散三十多年的大儿子又衣锦还乡。被国民党在县中学拉去当兵的青年,摇身一变成了富有的爱国美籍华人,一次就给家乡政府送了两辆面包车。县领导赶紧派人护送爱国华人到我们主人公工作所在的城市来团聚,母子三人见面,高兴得哭天抹地。大儿子一看这个弟弟实在没出息,祖孙三代现在还挤在学校宿舍的一间不到十四平方米的小屋里,除了纸张书籍和实验用的瓶瓶罐罐,就没有属于自己的财产,坐的椅子上都盖着“学校管理科”的印记,于是满眼泪花,手指天地发誓要让老母和弟弟从此过好日子。白发白须白衣白袍的老头子显灵了,本来一无所有的赵老太太,成了这个人口上百万的城市里第一个“万元户”和拥有房产的人。
  原来老太太的大儿子随军到台湾去后,在1958年解放军炮击金门时,一片弹片正好削掉了他的外生殖器,从军医院出来,他用退伍金在台北摆了个卖油条豆浆的小摊子,一边做小生意一边自学英文。六十年代初,又一人飘洋过海跑到美国,仍然摆油条豆浆摊子,美其名曰中式快餐。生殖器官没了,六根也清净了,在花花世界中一心投入商业竞争,也许真的是白果树的庇荫,十余年下来,居然在旧金山、洛杉矶、西雅图发展成拥有四十多家中式快餐连锁店的公司。这次回家,看到襁褓中的“小郭富城”,即怜且爱,就指定“小郭富城”一人兼挑两房。成功的美国华裔商人在美国赚钱,在中国花钱,中国的家还能不富裕吗?实际上,这十几年来没有大哥的财力支持,我们的主人公也发明不出什么“清洁保持剂”。
  从此,老太太对菩萨、观世音、上帝、那稣、圣母、孔子、关公等神与鬼更为虔诚。进入九十年代,随着社会的进步,毛主席又好像成了神,据说汽车里挂着主席像都不会出车祸,老太太就将过去作为掩饰的主席标准像正式升堂登位,让主席堂而皇之地享受香火供祀了。老太太和社会上很多老百姓一样,把改革开放以来获得的一切好处都算是毛主席老人家赐给的,将现在发生的所有不良现象和困难通通归罪到目前各级领导人头上。大儿子发财回来、小儿子发明成功、和外商合作顺利、赵鹫当上出入都有小车接送的董事长、孙子长得健康……老太太一开心就拜毛主席。赵鹫笑话他妈说,这恰恰都是毛主席老人家不喜欢的,也不知您是给他老人家报的喜还是报的忧。他一说老太太就骂,而且拜得更勤。老太太警告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神可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了必遭报应,毛主席也和白果树上的白发白须的老头儿一样了。
  在一片“南无阿弥陀佛”声中,我们的主人公心情逐渐宁静下来。他想他母亲这时倒不会太惊慌,因为过去有白果树上老头的精神支撑,现在有毛主席老人家在天之灵的呵护。这次他入狱,不就是他不再拜毛主席老人家的报应吗?所以,这反而更坚定老太太的信仰,除了上香上得次数更多,料想她老人家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在另一个极端,彻底的唯心主义者也是无所畏惧的。想到这点他也放下心来。难办的是怎样通知他哥哥。跟他哥哥总不能像对外商那样,说是健康原因不能和人见面吧。而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商人,思维方式已经和美国人差不多了,跟美国人说他再次入狱并不是因为又犯了什么法,也没有遭到哪个人陷害,仅仅是为了补足前十几年早已平了反的刑期,怎能令人信服?
  我们的知识分子可爱就可爱在受到国家组织的伤害时,并不为自己多想,却总是替国家组织设想怎样向外国人作合理的解释,哪怕这个外国人是他的亲哥哥。
  那么,究竟是谁下令逮捕他来监狱的呢?他想来想去,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是谁。没有逮捕令,没有拘留证,没有判决书,他来这里之前从未见到任何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而他自己就跑来了。
  啊,原来谁也没有叫他进监狱,让他自动跑到监狱里来的竟是那位副书记所说的“社会空气和气氛”!
  怎么向他哥哥解释呢?说是空气形成的风把他吹进监狱的?说是一种普遍的怀旧情绪、一种文革情结、一种图腾崇拜的惯性、一种语言环境、一种有意无意的意识导向把他挤来挤去挤进监狱?这太荒唐无稽了!在政客充斥的美国,人们只相信实实在在的权力、势力、法律条文,决不会相信虚无的精神也在左右社会走向、致人于死地的作用。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想到这里,他再也不能平静了。心脏再次紧缩起来,浑身发冷,他极力想苏醒却怎么也无法苏醒。
  正在他浑身难受的时候,公安局长突然笑嘻嘻地跑来。他只见局长黑色的领带不停地飘扬,呈波浪形地在他眼前晃动,晃得他像坐船在海上航行似的头晕。局长大声喊道:
  “嗨,你这个老赵!谁叫你跑到监狱里来的?!好好的你不去上班,跑到这地方干啥?来参观呀?……”
  他听见局长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公司来接他上班的汽车换了,桑塔纳换成一辆最新款式的豪华型BMW。那是新加坡的陈先生指定送给他的。因为牌照一时办不下来,就暂时挂了公安局的车牌。而我们的主人公出门一看,来接他的车挂着“GA”打头的白色牌号,便以为公安局又来逮捕他了。是他自己吩咐司机把车开到监狱的。
  “哈哈!这你怪谁呢?!”局长把他搀起来,“天大的误会,天大的误会!……”
  他昏昏沉沉地被局长搀扶着走到监狱门口。可是两个监狱的管教干部却向他们拼命摇手,叫他们现在千万别出大门。
  “外面又乱了!外面又乱了!……”
  他只见人群跑来跑去,跑得他眼花缭乱。所有的人都不知怎么办,像被惊起的蜜蜂,在写着诗一般文字的围墙四壁内乱撞。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局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搀着他慌张地爬上耸立在墙角的岗楼。
  外面果然乱了!无边无际的人群,人头汹涌,几乎每人手中都擎着红旗和巨幅横标,汇集成一片真正的红海洋。“‘七八年来一次’,现在两个七八年都过去了,大概真要再来一次吧!”我们的主人公心里想。一想到这里,他便看清了巨幅横标上果然大书特书着这样的口号——“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继续前进!”“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要社会主义不要资本主义!”……
  他虽然两眼昏花,但尚能看见他认识的人。人群中有他“清洁保持剂”工厂的工人,带头的领袖竟然是猴子。奇怪的是猴子这时比别人都高大,变成一座魁伟的金刚。猴子喊道:
  “我们不是法人代表,不是董事长,不是总经理,那就是无产阶级!”
  于是下面所有“清洁保持剂”厂的工人们一齐响应。
  更令他惊愕的是他儿子也在人群中,被一些和儿子同龄的青年人高高地举在头顶上。儿子手里攥着个蛋卷冰淇淋,舔一下喊一字:
  “没、有、崇、拜、偶、像、我、们、无、法、生、活!”
  随后小青年便一致高呼:
  “坚决要求上山下乡,我们要使青春无悔!”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反对父母教育!”
  “流氓无产阶级”并没有死,现在加倍地生动活泼,在人群中窜来窜去。
  “造反无罪!革命有理!”
  “要么都当资产阶级,要么都当无产阶级!要穷大家穷,要富大家富!”
  “流氓无产阶级”喊得声嘶力竭,所有人都对他鼓掌。
  人们在监狱围墙外乱了一阵,口号逐渐趋于一致。原来他们来的目的是要求监狱当局交出“新生的资产阶级”!
  “把赵鹫揪出来!”
  “斗倒斗臭买办资产阶级!”
  二十多年前的可怕情景又出现在他眼前。他当然知道如果监狱把他交出去会有什么后果。他紧张地望着局长,却见局长的耳朵像电视机天线一般,是可以随意拉长的。局长的耳朵已经拉到了顶点,并且来回作三百六十度的转动。局长边听边说:
  “老赵,你别害怕。让我听听他们喊些什么口号。要是喊了反动口号,我就能采取措施,让我听,让我听……”
  可是局长仔细地监听了一会儿,脸上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
  “唉呀!我听不出他们喊过一句反动口号。对这些革命群众,我可不知道怎么办好。”
  喊革命口号的行动便是革命行动。他看局长开始犹豫起来,似乎要考虑自己“站队”问题,搞不好,将来说不定会自己成为“反革命”的。而围墙内的管教干部也不再像蜜蜂一样到处乱撞了,都呆呆地谛听着外面的动静,好像他们和局长一样也在考虑同一个问题。
  “你是谁?”其实这个问题对任何人都是个问题。
  外面的人乱了半天也没看到监狱打开大门,更加激烈起来。有人喊放火,有人喊撞门,在听到喊放火的同时,我们的主人公就看见了火光。这时局长真正着急了,因为监狱里不止关着我们的主人公,更多的是一批刑事犯,这些人倘若都趁机跑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局长的责任更为重大。
  “怎么办?怎么办……”局长在岗楼上急得团团转,反而问我们的主人公怎么办。
  既然时光已经倒流了近三十年,回到了人们不愿去回顾的历史,我们的主人公一下子就变得聪明多了,陡然想出了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主意,便对局长说道:
  “革命群众最听无产阶级司令部的话。你现在赶快把‘公安六条’拿出来给他们看。”
  “什么‘公安六条’?哪来的‘公安六条’?”公安局长居然不知道历史上著名的“公安六条”。“‘公安六条’是哪六条?”
  “眼前也别管它是哪六条了。那是1966年发布的,”我们的主人公连忙解释,“除了要对地富反坏右走资派等牛鬼蛇神严厉管制镇压外,其中有一条,对解救目前的危机最管用,那就是‘严禁任何革命群众团体冲击无产阶级专政机关’。监狱不就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吗?”
  “好好好!可是哪儿去找这‘公安六条’呢?”
  我们的主人公从胸前掏不出笔,却毫不费力地从怀中掏出一大张印着红色文字的纸,交给局长。
  局长拿到手里看也没看,就往下一扔,并大声喊道:
  “好了好了,你们别闹了。你们看看这‘公安六条’吧!”
  那张纸羽毛般地晃晃悠悠落到人群中,人群果然安静下来。一张大纸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就像在大海上漂浮的一叶小舟。而这时猴子已经和“流氓无产阶级”携起手来,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只听如金刚般高大的猴子喊道:
  “我们无产阶级最听无产阶级司令部的话!现在就撤离监狱。我们到那外国资本主义经济侵略的大本营去!我们决不允许有人出卖祖国,把我们美丽的国土再次变成冒险家的乐园!……”
  人们更加义愤填膺,全体高喊革命的口号。我们的主人公的耳朵里响起一片浑浊的嗡嗡声。而且,在革命口号的感召下,这时他内心的确深深地感到了自己有罪,不就是他把外国资本主义引进来的吗?十几年来,他去过好几次美国,这个西方经济最发达的国家也存在着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令人失望。那么我们不改革开放不是更稳妥么?改革不改革反正都会有社会问题,不过是A问题与B问题之分,那又何必改革?人穷也是过一辈子,富也是过=辈子,人富了也不能把生命延长两倍。那位死者说的也有道理:一个没有富人的社会便没有穷人;消除贫穷的最好办法就是消除富裕,那又有什么必要费心劳力地发展经济呢?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这时他才感到真正的悲哀。
  革命口号就是有那么一种奇妙的撼动人心的力量,如同咒语或是催眠术,当它四面八方震耳欲聋地包围着人的时候,任何人都会失去自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它的语言去思考和行动。
  人们说走就走,监狱外立刻一个人都没有了。真怪!岗楼下是一片碧绿的草坪,草坪上连一点垃圾、一张纸片都没有留下,仿佛刚刚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激烈壮观的一幕。可是,远处却人声鼎沸,又传来阵阵高亢的革命口号。他向那边望去,不禁吓得全身战栗。“清洁保持剂”工厂刚竣工的厂房已燃起了彤红的火光。厂房最前排面临公路的综合大楼,是本市的最高建筑,由新加坡建筑师设计,它外观既巍峨又精巧,不只给本市单一的建筑设计开了新思路,也无形中使人们的观念起了某种变化,因而被市民戏称为“赵家楼”。这时“赵家楼”也像“五四”时代的真赵家楼一样燃烧了起来。
  他害怕,不是害怕自己受到什么损失。他专心搞发明不过是爱妻死后的一种排遣和业余爱好,像很多人酷爱集邮一样,他受过多年的政治教育中,除了抽象的理论便是公民的义务,似乎缺少公民权利和个人权益方面的内容,所以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发明能转换成币值,脑力劳动的创造成果应归脑力劳动者个人所有。不是市委领导从吸引外资出发非要他认下那三分之一股份,他是决不敢要一分钱的。所以一把火烧了工厂对他个人并没造成损失。但那三分之二却是国家财产和外商的投资;按严格的商业经济学角度看,在“清洁保持剂”还没有生产出产品的时候,工厂全部资产里并没有他一分钱,应完全算是国家和外商的产业。厂房、仓库、综合大楼如毁于一旦,叫他这个法人代表、董事长、总经理怎样向国家和外商交代?
  心既然已经死去,他只有在躯体上也以毁灭赎罪了。
  他向下一望,草坪一碧如洗。于是,在熊熊的火光中,他像往床上一躺似的,展开四肢平平地朝草坪倒去。
  碧绿的天空迎面向他扑来。
  砰!!!
  赵鹫的追悼会可能是本市自1976年以来最隆重的一次追悼会。
  北京方面,本省党政领导、省内省外、国内国外发来的唁电唁函放满整整两张桌子,送来的花圈从会场摆放出去占了一条街,而参加追悼会的官员群众比那条街还长。
  最忙的是本市的公安局长,负责维持秩序和指挥交通。他当然不知道自己在赵鹫无法苏醒的梦中竟扮演过重要角色,可说是赵鹫最后断气时守在我们主人公身边唯一的人。他一边忙还一边纳闷:赵鹫这人真是福薄,苦了大半辈子,运气刚好起来便在睡梦中“猝死于心肌梗塞”。死的前一天他们还在鸿喜楼一起吃饭。看不出来有什么病的征兆。赵鹫这人从不沾酒色财气吃喝嫖赌,连香烟都不抽,没有一点致命的外在因素,可见得心脏这玩意儿是不好侍候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了人的命。
  于是他忙乱中作出决定,等追悼会一完就上医院彻底检查身体。
  猴子并没有真的去烧“赵家楼”,今天他是仅次于公安局长的大忙人,四面八方来吊唁的客人都由他负责接待。前天他得到内部消息,市领导在赵鹫猝死于心脏病的当天早上就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决定加强改革力度,以更优惠的条件吸引外资,“清洁保持剂”公司董事长一职由中方委任,正副总经理的职位都让给外商担当,小陈先生受命当天就走马上任了,而我方的人选却一时委决不下。
  “总不能整个市领导班子集体来当董事长吧。这就是我们这种体制的毛病!”猴子想。但不管是董事长助理或总经理助理,都不会有他的份儿了,因为哪个新领导来都有自己的一套人马。这是他心里清楚的。他已经一一清算出公司成立两年多来本市各级领导、各个部局领导从这个上十亿公司得到的额外好处,并拉出了一张名单。如果将来配备公司班子时不给他一个部门业务经理的职务,他就要把这份名单交给纪律检查委员会。
  至于那辆致主人于死地的、闯下大祸的豪华型BMW,仍然毫无知觉地挂着“GA”的牌照,现在它正停在飞机场外等赵鹫的哥哥。北京来的飞机晚点,爱国华人恐怕赶不上弟弟的追悼会了。司机坐在舒适的座位上想,赵总刚坐了一天新车就一命归西,是不是这车有点儿邪乎呢?以后谁来坐这辆车呢?
  最让人佩服的是赵老太太。老太太出人意料的平静。瞅着她死去的小儿子的遗体,就当他睡着了似的,跟人说:“他这一辈子命中注定就是要发明一个物件。发明出来他就给菩萨收走了。你们看他走得多快,一点痛苦都没有。我不能伤心,我要伤心了让他在黄泉路上不安心往前走,走那条路不能回头,一回头就耽误投胎了。”老太太虽然八十多快九十了,但耳聪目明,头脑清楚,还说,“我这一辈子命好,这就是拜神的好处,托了神保佑。现在我在阳间有一个儿子;在阴间也有一个儿子。我两边都有靠头。”人们原来担心老太太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年丧子的刺激,会一次死两命,现在看来老太太还有的活呢!
  老太太此举无疑是现身的说法,谁能说一辈子虔诚的老太太没福气?从此,有好些男人女人不由得不信神了。我们的“小郭富城”表现也极好,哀伤得恰有分寸,应答得体,行礼如仪。这都是老太太调教的结果。“小郭富城”一向看的是美国港台的电影电视,听的是从“猫王”爱尔维斯、约翰·连农直到现在最流行的麦可,杰克逊和美国乡村音乐,穿的是世界名牌,骑的是山地车,吃的是汉堡包和肯德基,喝的是可口可乐或百事,但也和老太太一样,相信各类神道,相信风水命相,而且还多了些外国传来的禁忌和占星术。
  他真正是一人祧两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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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到八十年代初,我已活了五十多岁,才知道有“青春期”这个词。过去只知道有个词叫“青春”,第一次读到它的时候刚刚六岁,不懂得是什么意思。给我启蒙的老师是重庆南岸乡下的一位老秀才,但他并不是重庆人,母亲说他跟我们一样,也是从江浙一带“逃难”逃到“陪都”来的,被四川当地人称为“下江人”的一类。如今我想起他,就不由得佩服连环画家和影视化妆师再现历史面貌的本领,现在画面中凡出现过去的私塾先生,都与我这位启蒙老师十分相像,包括那顶古典的瓜皮帽,因而也使我总忘记不了他的模样。他只教我家族中的几个子弟,开学就念《唐诗三百首》,不像一般私塾先生以《千字文》《百家姓》《幼学琼林》为教材。他好像很喜欢杜甫的诗,我学的第一首诗就是《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认识的第一个字是冷僻的“岱”,让我好久在别处找不着它。一次,他念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时候,突然把书本捂住脸痛哭失声,真正“涕泪满衣裳”起来。鼻子摸得匐匐作响,听到那样大的响声,谁都会惊奇此人的鼻孔非同小可。他哭得全身骨头发颤,特别是颔下一绝花白的胡须抖动得更厉害,眼泪鼻涕随手往书案上抹。看到一个大人,又是我们一向畏惧的老师居然跟我们一样也会嚎陶大哭,下面一群六、七岁的孩子哄堂大笑,哇哇乱叫。从此我们也就不再怕他了。
  然而,就因为他的启蒙,我自幼就受到诗歌的熏陶,长大后不幸曾当了一回诗人,使我身陷囹圄二十余年。除此之外,我仍久久不忘他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是我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的一位真正会沉浸到诗赋里的读书人,可说是位“诗痴”。不管别人怎样看,毫不顾及自己的行为会给他人造成什么印象,全身心投入睡锹悠扬的声调中,摇头晃脑地放纵自己的情怀,敢哭敢笑敢于痛快地宣泄自我。虽然他和无数“下江人”一样被日本人赶得离乡背井,穷居一隅,但越往后我越敬佩他仍然保持着精神上的独立;仅以他当着孩子的面痛哭一例,我可以断定他属于中国最后一代有风骨的文上。后来我跑遍中国和世界,再没有见过哪个人有那份凭借某种艺术形式来表达自己心情的真诚,再没有见过哪个人被某件艺术品打动得如此酣畅淋漓。世界不一样了,人心也变硬了,所有自称为艺术家、艺术爱好者即所谓“性情中人”的造作,都不能再打动我。
  可是,我仍然没有弄懂“青春”是什么意思,私塾先生向来是不解词的。“蓟北”“巴峡”“巫峡”“襄阳”“洛阳”这些词看来是地名,其他的我都不甚了了,却对“涕泪满衣裳”这句诗,从此有了非常形象而直观的理解。后来的几十年我碰到无数场合会催我泪下,甚至要迫使我非痛哭不可,但泪水只要一溢出泪腺,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于是在必须哭的场合我反而会破涕为笑。他的痛苦在我童年的眼中始终是不能磨灭的滑稽,我一想到他,即使已到成年。到垂垂老矣,我也立刻幼稚起来,这使我一生受用匪浅;老师的一场痛哭竟然使我能永藻青春甚至会返老还童,不管以后我多么深刻地理解了他精神的高尚,他与杜甫合为一体,他就是杜甫的化身,但他的痛哭似乎永远是人生的一个诙渡,仍会令我发笑。启蒙老师无意间在我心田里种下了抵御和化解痛苦的幽默感,让我能活到今天。
  后来上了正规学校,上了初中,课本里“青春”这个词更接跤而至。可是,哪个老师都不具体讲解“青春”的词义,好像“青春”和“吃”这个动词一样,不用讲人人都会明白的。尤其到上中学,“把青春献给祖国”成了每个年轻人必须奉行的口号。中学生“只缘身在庐山中”,并不觉得“青春”特别可贵,以为大概仅仅是人一生中的一段时间吧。但是,是不是一个人只把人生的这段时间献给祖国就够了呢?到了中年和老年,那光阴就完全属于自己的了?或是祖国不需要你其他时间,只需要你宝贵的“青春”?这些问题也没有哪个年轻人去深究。可是越到后来祖国好像需要得越多,每个中国人的一生似乎都不属于自己,那么,单单提出什“青春”献出去又有什么特殊意义呢?真的,谁也没有想过。
  进人八十年代,中国人才突然开始发现还有个“自我”。在政治钳制逐渐松动的社会氛围中,对人本体的认识,也逐渐从“阶级社会”的思想意识形态方面,转移到注意起人本身的心理生理上面来。首先,社会普遍感到在性知识上有补课的必要。于是,除了“青春”之外,报刊杂志上又经常出现“青春期”这个词语并加以反复探讨研究。不管怎么说,“青春级”肯定是最饱含青春的了,尽管有人会“永读青春”或过了期还能“焕发青春”,也不能不承认他在“青春期”的青春最多最足。可是杜甫所指的“青春”与王维的“狂夫富贵在青春”看来并非我们通常所说的必须献出去的“青春”,更不是“青春期”。读了一些“青年必读”之类的专栏我才大致了解,从生理学角度上说,“青春期”原来是每个人生理发育上的必经阶段,是一个纯自然现象。在这个阶段,每个人除了身体上种种生理变化、在心理上的主要标志好像是开始对异性产生爱慕、爱情或性欲望,用我这个曾长期跟牲口打交道的人的话说,就是“发情”!
  领导潮流的学者认为“青春期”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时期,与人的童年时期相同,会决定一个人今后的心理、性格和品质。犯罪学家甚至能通过一个人在青春期受到的挫折来分析一个嫌疑人可能犯罪的深层原因,从而判断这次罪行是不是这个嫌疑人所犯;希特勒变成恶魔和爱因斯坦成为划时代的大思想家,都与他们青春期时的某种特殊遭遇有关。
  这引起我自我分析的兴趣,然而自我分析的结果却发现,我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丝毫没有觉得什么时候我的青春期就算结束了。好像我一辈子从来就没有过青春期,又好像青春期单薄地平铺在我一生的全过程,所有的日子都像一块青灰色的铁板,坚硬、冷峻而索然无趣,就这么肤皮潦草地过到今天。
  我想我应该和别的任何人一样都有“青春期”的,我怎么可能从幼年就一下子跨到中年直到老年了呢?不找到人生这段时间,总不太甘心;别人都有谁独我没有的,除非是疾病,那可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而有点用心去寻找那根本不用再去寻找的东西,又说明我其实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老年。
  现在回忆,如果算作今天人们常说的“青春期”的萌动,即“发情”的表现,还是应该在我五、六岁时与小同伴们玩“猫捉老鼠”那次开始有点迹象。
  地点仍在重庆南岸乡下。我的印象是在一所很大的院子中的一间很大的房子,院子和房子都弥漫着古旧的气味,阴森潮湿而庄重逼人。“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那院子四周果然有一圈“小廊”,廊檐雕刻着许多线条不清的吉祥图案。后来我发现,凡是后来浮现在记忆中的景物都非常大,连山路旁和小溪旁的苔薛也浩浩荡荡绿成一片。我曾不止一次地到不同地方故地重游,每次都会惊讶地发现所有的东西都比过去小了许多。树木不但再没生长,反而仿佛缩水一般,小了不止一圈。所有的回忆都充满水分,或者说在回忆中一切都那么滋润和丰满,一进人现实就干瘪了。我也曾回过重庆,并虔诚地到南岸去考古般地寻找我青春期萌动的故址,就是那所大院子中的大房子,但所有的东西都失踪了,连泥土都失去了古旧的气息,如同战争的残骸被新建筑替代得那样彻底。一时间我竟迷惑我是不是有过过去,抑或整个人生都是一个幻觉。站在暑热蒸腾的柏油马路边,呼吸着大小汽车散发的废气,我如一片枯黄的落叶般飘浮了起来。
  然而,那肉感至今仍十分丰润、温暖而柔软,与阴森潮湿庄重形成强烈的对比。当它贴在我身上,一下子就融进我的肉体,使我感到躯体内好像添加了更多的血和肉,某个部位立即涌动和膨胀。这种感觉从那时就嵌入我作为一个生物人的个体,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并随我一同成长。每当那种感觉像一种腺素分泌出来时,过去,它总是会使我体内某个部位涌动和膨胀,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地从肉体的某个部位蔓延到全身,让我如同喝下一杯醇酒,每一根神经都柔软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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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现在我才知道人的一生多么无奈,那肉体那皮肤的承载者当然是位女性,一个比我大好几岁的小女孩,是我一个应该叫她“姐姐”的邻居,可是,我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她的名字和整体形象,还不如我的启蒙老师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刻。记忆中所有的人物都渐渐成了符号或代码;时间拉大了现时与发生点的距离,使一切可把握的东西都从手指尖飘飞。启蒙老师不过是因瓜皮帽和胡子组成的符号被一直采用至今而使我仍有记忆,肉感却正因为是感觉,肉体的形象反而淡薄以至于无。这就是人逐渐活到老的悲哀之处,所有具体的东西甚至亲密的人都会无影无踪,最后,连自己也消失了,也成了别人印象中的符号或代码。经我观察,不止是老年人,好像所有的人一进人中年都会逐渐地感染不同程度的健忘症和痴呆症。生活强迫人要倾向佛学所说的“空”。
  但毕竟我曾拥有那一刻,曾有过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决不会是与生俱来的,即使是符号和代码,那也应该在实物之后。我记得她拉着我蹑手蹑脚、急急忙忙而又屏声息气地在几间房子乱窜,阴森的房子院子因为有了我们而活跃起来。我们真的像老鼠一样缩头探脑,最后她终于选定那间大房子里的一个大橱柜。
  奇怪的是我对橱柜倒记得很清楚,那是紫檀色的,里面有一股浓烈的樟脑的芳香。从此以后我对紫擅色和樟脑味就有了独特的嗜好,紫桓色和樟脑味,这一色一味,总会激起我的情欲。可是,那也同时将我的感情覆盖面限制住了,使我今生今世再不能冲出这种色与味的局限。每一种遇合都是若干次错过,那种特定的狭隘令我后来错过无数次艳遇。
  她拉着我钻进橱柜,顺手把柜门一带。天地立刻昏暗下来。整个世界只有她和我两个。由于紧张地屏声息气了好一会儿,松懈以后,我和她自然要喘口粗气,我发觉她的嘴唇紧靠在我腮边,气息烘热而湿润,对我哈出一股既麻又痒的暖流。这样近的距离有一种特别的诱惑力,吸引我非更加靠近她不可,于是我不自觉地在黑暗中向她偎去。后来我当然和其他女人也有过同样危险的距离,但再也追回不了那种匠肪的、无意的、纯自然冲动的境界,从而使我认为一切有意识、有预谋、有热身过程的行为和语言,即人们通常所说的“恋爱”,全然没有什么乐趣,有趣的只不过是“发情”。“缘”,实质上都是偶然的、随机的和随意的。
  她将两臂环绕着我。外面本来就很炎热的气温在橱柜里面又突然上升,薄薄的一层布衫已等于无。于是这使我“懂事”以后常常去注意纺织品的质地,但再没有见过厚度只等于零的衣服面料。我和她之间如油的腻汗不知是谁身上渗出的,这种腻汗特别润滑和凉爽,仿佛我们正是靠这种粘合剂才合二为一。这决定了我此后的一生再不能与皮肤于燥的女人亲热。由于我们俩都怕被“猫”捉住,我们就结成了一个命运的共同体。我们互相搂抱着。现在回想,我们的姿势绝对很不规范,在黑暗中两个肉体揉搓成一个肉团。大概那仅仅只一刹那时间,而那一刹那我与她完全达到一种不可告人的戳契。她的手在我胸前、背上、肩头、小腹反复游走,既温存又有力度,只要游到我身上有肉的部位,那手掌就会自动咬合,并且每次咬合都如鱼蝶水,恰到好处,让我幼小的心从此体会到“亲切”的“切”是什么滋味;汉宰真太伟大了,“切”字真太贴“切”不过!我也完全不自觉地如此回应,像是一种条件反射,又像我们的动作非要像老师教的槛联一样上下对应不可。这时我才发觉人世间有另一种肉和皮肤,抚摸它比自己给自己搔痒要舒畅舒心得多,自己给自己搔痒的舒畅感在皮肤上,抚摸她的舒畅感却深人到心底里,其中有全然不同的体验。
  “猫捉老鼠”的游戏规则决定了我们最后不得不分开。怎样分开的及分开以后的事,我全然忘却了。虽然现在我可以虚构和幻想,但任何补充都是多余。抚摸的暧昧或暖昧的抚摸不可告人不可传达不可用语言描述,那种感觉正如自身的血液流动磨擦血管,有谁能说得准确?
  或许,那仅仅对我来说是一次“事件”,一个进人青春期的“仪式”,是我为了勉强给自己一生设定一个“划时代”的阶段而烙的精神胎记,而那位“姐姐”却完全是无意识的,她的抚摸纯然出于亲情或热情,既非她的什么“青春期”表现,更与“性”毫无关联。风无心吹皱春水,春水却因风而皱;水以为与风有默契,而风不过将吹拂当作游戏。但是水因风而皱之后再没有被风吹过,这潭水便成为死水,那一场风,也就永远留在水的记忆里。
  橱柜里的“仪式”对我非常重要,在于我现在自以为是平生第一次与异性的交流——我被异性抚摸和抚摸了异性,从而使我初次“发情”。如果说那就是我“青春期”的开始,我未免像只小狗似的有成熟得太早之嫌。我在才智上并没有超常之处,更不是一个绝顶聪明的神童,却对异性有过早的敏感,这不但不值得炫耀,还应感到自惭形秽。然而正如上面说的,自那场“仪式”之后我的“青春期”或说是“发情”就长期停滞再没有丝毫进展,像一颗小小的流星一间即灭,落到一片无人知晓的荒原。又如前所述,那次遇合从此限制了我的感情取向,失去了“遍洒雨露”式的广泛性,用营养学的话说就是我这人比较“偏食”,这样,我对异性的兴趣不仅没有因此升高,反而因此下降。所以,那次幸运实际上是次不幸,是我在童年遭受的一次挫折和压抑,致使我终生再得不到那样自发的热烈的拥抱。
  橱柜“事件”以后,异样的感觉并没有保持很久,甚至逐渐淡忘了。然而慢慢过了四、五十年,那种感觉却苏醒过来而且越来越强烈,现在,每天人睡以前再钻进橱柜里去温习一遍,几乎成了我的功课。人到老年有个绝妙的好处,就是可以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钻到回忆中去,拾取过去遗失的东西。所有过去丢掉的细节哪怕是一针一线,今天在脑海中翻腾出来都会变得非常宝贵,从当年受到父母师长的呵斥中,也能品味出温馨。
  人一生下来便不停地向前奔跑,将生命和时间稀里哗啦地丢了一路,像一条脱线的项链,沿途失落掉一颗颗现实的感受,这些感受只有到老年才会发现它们全部是闪光的珍珠。对老年人来说,现实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给他强烈的诱惑的了,逝去的光阴才最具诱惑力。于是每个老人就慢腾腾地往回走,在回头路上不停地拾呀拾,腰背大概就是为此而佝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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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毕竟我曾拥有那一刻,曾有过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决不会是与生俱来的,即使是符号和代码,那也应该在实物之后。我记得她拉着我蹑手蹑脚、急急忙忙而又屏声息气地在几间房子乱窜,阴森的房子院子因为有了我们而活跃起来。我们真的像老鼠一样缩头探脑,最后她终于选定那间大房子里的一个大橱柜。
  奇怪的是我对橱柜倒记得很清楚,那是紫檀色的,里面有一股浓烈的樟脑的芳香。从此以后我对紫擅色和樟脑味就有了独特的嗜好,紫桓色和樟脑味,这一色一味,总会激起我的情欲。可是,那也同时将我的感情覆盖面限制住了,使我今生今世再不能冲出这种色与味的局限。每一种遇合都是若干次错过,那种特定的狭隘令我后来错过无数次艳遇。
  她拉着我钻进橱柜,顺手把柜门一带。天地立刻昏暗下来。整个世界只有她和我两个。由于紧张地屏声息气了好一会儿,松懈以后,我和她自然要喘口粗气,我发觉她的嘴唇紧靠在我腮边,气息烘热而湿润,对我哈出一股既麻又痒的暖流。这样近的距离有一种特别的诱惑力,吸引我非更加靠近她不可,于是我不自觉地在黑暗中向她偎去。后来我当然和其他女人也有过同样危险的距离,但再也追回不了那种匠肪的、无意的、纯自然冲动的境界,从而使我认为一切有意识、有预谋、有热身过程的行为和语言,即人们通常所说的“恋爱”,全然没有什么乐趣,有趣的只不过是“发情”。“缘”,实质上都是偶然的、随机的和随意的。
  她将两臂环绕着我。外面本来就很炎热的气温在橱柜里面又突然上升,薄薄的一层布衫已等于无。于是这使我“懂事”以后常常去注意纺织品的质地,但再没有见过厚度只等于零的衣服面料。我和她之间如油的腻汗不知是谁身上渗出的,这种腻汗特别润滑和凉爽,仿佛我们正是靠这种粘合剂才合二为一。这决定了我此后的一生再不能与皮肤于燥的女人亲热。由于我们俩都怕被“猫”捉住,我们就结成了一个命运的共同体。我们互相搂抱着。现在回想,我们的姿势绝对很不规范,在黑暗中两个肉体揉搓成一个肉团。大概那仅仅只一刹那时间,而那一刹那我与她完全达到一种不可告人的戳契。她的手在我胸前、背上、肩头、小腹反复游走,既温存又有力度,只要游到我身上有肉的部位,那手掌就会自动咬合,并且每次咬合都如鱼蝶水,恰到好处,让我幼小的心从此体会到“亲切”的“切”是什么滋味;汉宰真太伟大了,“切”字真太贴“切”不过!我也完全不自觉地如此回应,像是一种条件反射,又像我们的动作非要像老师教的槛联一样上下对应不可。这时我才发觉人世间有另一种肉和皮肤,抚摸它比自己给自己搔痒要舒畅舒心得多,自己给自己搔痒的舒畅感在皮肤上,抚摸她的舒畅感却深人到心底里,其中有全然不同的体验。
  “猫捉老鼠”的游戏规则决定了我们最后不得不分开。怎样分开的及分开以后的事,我全然忘却了。虽然现在我可以虚构和幻想,但任何补充都是多余。抚摸的暧昧或暖昧的抚摸不可告人不可传达不可用语言描述,那种感觉正如自身的血液流动磨擦血管,有谁能说得准确?
  或许,那仅仅对我来说是一次“事件”,一个进人青春期的“仪式”,是我为了勉强给自己一生设定一个“划时代”的阶段而烙的精神胎记,而那位“姐姐”却完全是无意识的,她的抚摸纯然出于亲情或热情,既非她的什么“青春期”表现,更与“性”毫无关联。风无心吹皱春水,春水却因风而皱;水以为与风有默契,而风不过将吹拂当作游戏。但是水因风而皱之后再没有被风吹过,这潭水便成为死水,那一场风,也就永远留在水的记忆里。
  橱柜里的“仪式”对我非常重要,在于我现在自以为是平生第一次与异性的交流——我被异性抚摸和抚摸了异性,从而使我初次“发情”。如果说那就是我“青春期”的开始,我未免像只小狗似的有成熟得太早之嫌。我在才智上并没有超常之处,更不是一个绝顶聪明的神童,却对异性有过早的敏感,这不但不值得炫耀,还应感到自惭形秽。然而正如上面说的,自那场“仪式”之后我的“青春期”或说是“发情”就长期停滞再没有丝毫进展,像一颗小小的流星一间即灭,落到一片无人知晓的荒原。又如前所述,那次遇合从此限制了我的感情取向,失去了“遍洒雨露”式的广泛性,用营养学的话说就是我这人比较“偏食”,这样,我对异性的兴趣不仅没有因此升高,反而因此下降。所以,那次幸运实际上是次不幸,是我在童年遭受的一次挫折和压抑,致使我终生再得不到那样自发的热烈的拥抱。
  橱柜“事件”以后,异样的感觉并没有保持很久,甚至逐渐淡忘了。然而慢慢过了四、五十年,那种感觉却苏醒过来而且越来越强烈,现在,每天人睡以前再钻进橱柜里去温习一遍,几乎成了我的功课。人到老年有个绝妙的好处,就是可以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钻到回忆中去,拾取过去遗失的东西。所有过去丢掉的细节哪怕是一针一线,今天在脑海中翻腾出来都会变得非常宝贵,从当年受到父母师长的呵斥中,也能品味出温馨。
  人一生下来便不停地向前奔跑,将生命和时间稀里哗啦地丢了一路,像一条脱线的项链,沿途失落掉一颗颗现实的感受,这些感受只有到老年才会发现它们全部是闪光的珍珠。对老年人来说,现实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给他强烈的诱惑的了,逝去的光阴才最具诱惑力。于是每个老人就慢腾腾地往回走,在回头路上不停地拾呀拾,腰背大概就是为此而佝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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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三十多年后,我和一群作家到南京领一项高级别的文学创作奖,当作家们晚上聚在一起大谈特谈个人初恋的经验时,我没有别的可以炫耀,便说了这段脖子的故事。在座的朋友们却一个个嗤之以鼻,他们说我并不是跟那个动人的小女孩谈恋爱而是跟“一根”脖子谈恋爱;那算什么“初恋”,只不过是可笑的“脖子情结”罢了!我对他们用“一根”这个数量词非常反感,他们亵读了我童年心中唯一可以留念的审美对象,使我对这些文学家品味的估量大大降低,怪不得现在在“创作”“写作”这类高尚的心灵活动前面往往加上个低级的“搞”字。但午夜们心自问,与他们多彩多姿离奇古怪温柔缠绵两相情悦青梅竹马的初恋相比,我不能不暗自惭愧:我“青春期”时与异性的接触确实少得可怜。如果我能像他们一样交游广泛,视野开阔,当时周围比那片三角区更加能吸引我的东西一定还很多。可是命运就是如此规定,我的性格决定了我偏爱一些别人不太注意的细节。这大约也是我后来还能靠写小说吃饭的原因。
  一颗草的种子在贫瘠的土壤中破土而出,如果再没有其他植物在它周围生长,它便会成为童山秃岭上一株夺目的大树。我对白色三角区的怀恋何尝不是如此。在那耀眼的光芒以后再没有别的发光体照耀过我,于是我也像我祖父似的敝帚自珍,在我以后的岁月里从劳改队进进出出,一直怀揣着对她的思恋。那是我缺少异性滋润的贫瘠的心田里的一株树。现在我又回到南京,当然要去顶礼膜拜。
  我还记得她家住的地方。我说我造孽造得很早的一个罪过就包括我曾悄悄地跟踪过她。我至今还能依稀地看见她黑色大辫子摆动得合度得体,就是在三十多年前放学的路上发现的。但我并不是有意跟踪她而是她主动吸引我,走着走着我不知为什么就会跟着她走。后来我才知道世界上许许多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我可以保证此后我再没有跟踪过另外一个女人,因为再没有哪个女人有那样的头发。长大后我听说女人的头发长了发梢会分叉,现在很多香波就以解决这个难题做广告。可是那时我认为她的头发绝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每一根都能够单独剔出来做成标本,难怪古人在诗词中把它比作“青丝”。那时我虽然已经戴上近视眼镜,奇怪的是我仍能远远地看见她头发根底白皙的皮肤,那是迷人的三角区的衍化。我第一次跟她到家,以后便轻车熟路了。原来她家离我家很近,她到家后我往前再走二百米也就到我家了。跟踪其实不过是顺路而已。她家在一个菜市场前面,我每天吃的菜都要—一经过她家门口。
  和作家朋友们聊了初恋的第二天,我说我要去“寻根”,看看祖父那座大花园现在怎么样了。前面说的那位好友——著名作家兼编剧作为授奖会的东道主之一,发动几个友人跟我一起去。于是大家坐了一辆面包车直奔三十多年前曾经为我的家。按我提供的准确地址:XX路XX号,司机很容易找到地方,可是我家已经成了一个制造电机的工厂,门牌号却依然没变。早先悬挂拉联的门柱上如今一边是工厂的牌子一边是工会的牌子,倒也很对称。大门已不是原来的大门。我记得原来的门是厚重的本头门,镶着几排铜钉和两个铜环。现在大大缩小了的黑色铁门上莫名其妙地涂着好些红白油漆,大门仿佛成了画家的一块调色板,远看又好像抽象画派的作品。几个作家走近仔细一看,才认读出是退了色的“大跃进”和“文革”的口号。一时我竟有些眩晕,几个历史时期叠印在一起,压缩了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时间便如此无情地匆匆而逝,不管对国家对社会对个人来说多么伟大重要多么惊心动魄的事都会过去,都会变为陈迹。
  我的好友是南京的知名人士,对看大门的老头一说老头便领着我们从旁边的小门鱼贯而人。不出所料,曾经为我家的花园早已面目全非,楼台亭阁无影无踪,绿树花草也被雨打风吹去。小溪变成一条平坦的柏油路,看门的老头说路下面埋了条排污管道,那大概就是我记忆中清澈的小溪了;荷花池被压在车间底下,花房改建为一排砖木结构的简陋平房。老头还记得花移出来后都死了:“一棵都不剩!”老头也会发出感叹。看来,人要比花木的生存能力强得多。
  老头仿佛是《失乐园》中的维吉尔,—一指点给我看什么什么是什么什么时候改造的。改造真的非常彻底!一家人的生活场所变成了公家的生产场所。但工厂近年也很不景气,竟败落到与抗日战争时期我的大家庭一样,要工人各自去寻找生路,老头说这地方将要被港商买去,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厂房静悄悄的,既没工人也没机器的响声。一堆堆锈迹斑斑的电机半埋在凄迷的荒草中,那大约就是这家工厂的产品了。花园败落了,工厂也败落了。不管是花园也好工厂也好,不管是属于私人公家或是港商,人们在土地上忙来忙去只不过是来来去去往返的风,这片土地还是这片土地。友人们怀疑说你是不是弄错了,又有人开玩笑指着车间里的一泡尿迹说,你大概就在这里落草的吧。我突然想到“落草”一词的含义:既指婴儿出生又指去当强盗。神圣感立即被一种暗示所代替:是不是人生下必须是强者,不然便不能承受以后的命运?
  本来这应该是我心中的一所殿堂,可在又脏又乱又破的厂房中我找不到一点令我感动的景象,准备好的一掬泪竟无处可洒。我想我原来就无所谓“根”的吧,生下来就命定和风一样要飘泊天涯。现在的问题倒是应该考虑准备停息在什么地方,也就是说死在哪里;“根”,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坟墓倒是我必须思量的前途。所有的过去都把握不住,那么就试试把握现在吧!“自掘坟墓”虽是个贬义语,但换个角度理解那不正是提醒赶往坟墓的老人要把自己的墓掘得舒适合体?一般人的坟墓都由别人来“掘”,“自掘坟墓”者才有精心设计、量体剪裁的自主权。
  友人说既来了一趟总得留点纪念,我大致观测一下可能是我出生的院落的地点,站在一处铁皮自行车棚下照了张相,脸上的表情尴尬无奈得变了形。不知情的人看了这张照片一定会发笑:为什么我非要手扶着块“棚外禁止放车”的木牌留影,这有什么艺术价值可言?我还记得林木森森的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我母亲在树下怀抱着裙褓中的我的相片,今天正挂在我书房的墙上,而梧桐树却被一堵水泥砌的灰色标语牌替换了,“时间就是金钱质量就是生命”两行红字赫然在目……所有这一切,都令我能非常高兴地用现在流行的话语跟它们说一声“拜拜”。从此我获得了解脱。既然“时间就是金钱”,我不会再对损耗掉的时间有丝毫怀念。花出去的“钱”再也收不回来,眼前的问题倒是怎样花手中这点不多的“钱”。
  这次“寻根”反而激起了我“向前看”的精神,出生地全然颓记全然消失,等于给了我一个新的起点。我在这所电机厂又诞生一次,活了半个多世纪我仍有权再得到一次“青春期”。这使我将近花甲时还敢投人商海。
  算了,咱们还是去寻那“根”脖子吧!友人怂恿我说可能还会找到她,我当然早已抱着一线希望。于是我把这“根”毅然地抛诸脑后,和大家一起兴致勃勃地去寻那“根”。告别维吉尔,到贝雅特里齐那里去吧!幸亏我还记得她的芳名,这得益于我和她没有过肉体接触。于是面包车又向前开了二百米,来到莱市场门口。
  让我诧异的是莱市场还是那个菜市场,三十多年来风貌犹存,污水溪流般地从大门洞往外淌,泅旧地泄进马路边的下水道。市场大门左边卖豆芽的小店还在卖豆芽,仿佛它的豆芽总也卖不完。在这里我倒寻见梦中的情景,真如佛经所说的“不可思议”。白得耀眼的细细的豆芽菜,更令我急切地想看到那白得耀眼的圆润的脖项。我说她就住在豆芽店的楼上,这间储红色的残破的木板房里。整座小楼依然颇具风情,仿佛是一幅精致的水粉画,虽然更加破旧但也更加凝重。窗户面临马路,贴着胶布的玻璃股俄模糊,使有心的过路人不禁会遇想里面的暧昧。我说我过去就曾在窗下仰望过多次,除了贴上了胶布那窗户并没有变样。好友说你先别进去,让我先去替你打听打听,我们就说是三十多年前的老同学,来看看你有何不可?
  好友进去了约十分钟快快地出来,连声叫走吧走吧!
  在车上,好友说果真有这么一个叫那个芳名的老太婆,你记得一点没错。但哪有什么“美丽的三角区”!我特别注意看了看她的脖子,又黑又瘦皱格里还藏着污垢。黝黑的楼道里摆着个破煤球炉,烟熏火燎的让人没法在房里久待,而她却安然地抱着不满周岁的外孙喂稀饭,头发也已花白并且脏乱不堪;她的形象和她的生活环境再匹配不过,纯粹是菜市场卖剩下的蔫菜叶。我问她还记不记得有一个叫你这个名字的中学同学,她连想也没想就说想不起来了,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可见当年她对你就毫无印象,并且对过去所有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算了,你还是把你的梦好好保留住吧,别让现实击碎了它。到我们这把年纪,只有梦是最宝贵的。”
  国宾馆的路上作家们个个默默无言。作家这时才像是作家,每个人都有各自由此产生的感慨。别人的感慨我不知道,我可以想象光阴对她和那片白色三角区的磨损,也许这个女人比我受的摧残更多更深。想到这点我不禁心头沉重。我有另一个同期的女同学从美国来看我,她在台湾也有一番挣扎,成了富婆后又描眉又画眼又染发还经过几次整容,但苍老仍然从皮肤下顽强地向外渗漏。被精心掩饰的老态更令人不寒而栗,使我这个旁观的友人也觉得自己又老了许多。
  我拍拍好友的膝盖悄悄说了声“谢谢”。我理解他的好意,他让我毕竟还能保留一点美好的记忆,不然我们这代人的经历未免太过于残酷。
  他握住我的手背紧紧一捏。对这个世界,我们已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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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不久,我的这位好友就去世了,死时刚过六十岁。肯定他带着许多他有意不去击碎的梦到殡仪馆,将那些梦和他的躯体一起火化:“泥土归泥土,灵魂归灵魂”。梦是他灵魂的核心;是经现实生活过滤又经过病痛的剥离,最后剩下真正属于自己的一点东西。那才是他最好的陪葬品。他珍惜它们到了吝啬的程度,不轻易把它们告诉世人。他的作品不多,留给我们的电影中有一部名叫:
  《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从橱柜里钻出来,又与美丽的白三角告别后,我就只有从小说戏剧中读到爱情和女人。我发现小说戏剧中有关爱情的描写似乎有个明显的界线,爱情只存在于过去的年代,到了新时代就像恐龙一般无缘无故地消失。爱情仿佛是与建设新世界新社会相抵触的;所有的文艺宣传品都异口同声地向人们宣布:如果在不同阶级之间的男女发生爱情,那注定没有好下场,绝对以悲剧告终,如果男女双方都是革命阶级,那就是同志关系。同志关系是超乎所有关系之上的最纯洁、最高尚的关系。这高尚的关系将全部人际关系包括两性关系都涵盖无余,男人和女人在这高尚的关系中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性别特征,都是“革命同志”。“谈情说爱”只出现在主人翁有阶级觉悟之前,有了革命觉悟之后,即使是夫妻也只谈革命工作,交流学习心得,批评和自我批评,再不会甜甜蜜蜜卿卿我我;“男女作风”总是与“犯错误”联系在一起,“男女关系”可是个非常严重的罪名,连劳改队的犯人都看不起“乱搞男女关系”的“流氓犯”。总而言之,“男女”两个字连在一起决没有好事。
  整个社会环境就是这样,怎能使我在“青春期”表现出“青春拉”,激起我对女性的爱慕、爱情或性欲望?爱情是一种“小资产阶级情调”,“搞”这种情调的人很可能被划为资产阶级,而我本身不谈爱情已经是个资产阶级分子,再谈爱情更反动得无以复加,并且也没有哪个女同学敢冒天下之大不锈与我“谈情说爱”。于是我就成了一个没有任何“情调”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不止是我,几乎所有中国人的生活与情感都像被制服领子上的风纪扣封得密不透风。千千万万年轻人都不度过“青春期”而一下子跨入中老年,从而使中国人的外表看来一个个都深沉内向谨言慎行老气横秋。果然,社会语境发展到后来,“恋爱”一词也普遍被“找对象”三个字所替代。一个可能是非常缠绵温馨心荡神情的情感交流过程,被简化成直奔终极目标的繁殖行为。“找对象”不过是动物群体中的“交配”罢了。我在农场放马牧羊喂猪的时候,每到家畜发情期,队长叫我把牲口赶到配种站去配种,他总是手叉着腰站在囵门外这样对我喊:
  “该给它们找对象了吧!”
  整个中国全成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在我看来,爱情也只是“发情”罢了!
  但是,那时我毕竟到了生理阶段的“青春期”,我“发情”了却找不到“发情”的对象,只好到一些还没有被禁止阅读的中外古典小说中去寻找。一位位佳人淑女在发黄的书页上风情万种,通过我的眼睛抚慰我渴望女性的心灵,当时我以为那只是“饱眼福”,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所谓的“意淫”。由于整天“意淫”,对学校教的x+y。z以及像天书般的化学分子式等等完全一窍不通,数理化每门功课都交白卷。若干年后中国出了一位著名的“白卷先生”,我想他大概也与我一样是“意淫”的结果。但他远远比我幸运,竟因为交白卷成了革命接班人,而我却因此被学校当成再恰当不过的政治标靶。那时,连普通中学也要开展“忠诚坦白”的政治运动,据说那是知识分子改造的一个必经过程,学校天天开会动员中学生向领导“交心”。我不知道领导要那么多“心”干什么用,十几岁的中学生上交的“心”非常单纯,满足不了领导的需求,于是领导就到家庭成份复杂的学生中搜寻复杂的“心”,我这样家庭出身的学生就首当其冲。但家庭出身不好的其他同学学习都很好,我这个“白卷先生”就成了重中之重。
  我倒是很想把“意淫”的内容上交给领导,却又一时难于启齿,正在犹豫不决斟酌词句的时候,一天班主任反而主动亲切地找我谈“心”。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谈“心”的主题是无产阶级必须具备的道德品质。然后和蔼地问我知不知道宿舍里经常丢失私人物。品,什么袜子墨水信封信纸邮票钢笔针头线脑等等等等。我说我知道,我自己也丢过一双袜子。班主任说你知道就好,很好!你应该向领导坦白是你“拿”的。我惊诧地问我自己的袜子怎么会自己去“拿”?班主任启发我说:不是你“拿”了自己的东西而是你“拿”了同学的东西。我断然地摇摇头说我从来没有“拿”过同学的东西。班主任说你应该承认你“拿”过,你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生在那种家庭的人天生下来就和无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孩子不一样,有“拿”别人东西的毛病,你承认了,认识了,那种毛病才能彻底改正。我疑惑地说我好像从小就没有那种毛病,那种毛病不就是“偷”吗?班主任不厌其烦地教导我说在资产阶级出身的人身上,那种毛病是不自觉的,再说,“拿”和“偷”不一样,“拿”是偶然性的,“偷”是经常性的。你只不过偶然“拿”过同学的东西里了,怎么能和“偷”联系在一起呢?这话虽然很有道理但我还是想不通,这比“青春”与“青春潮”的区别还难懂。班主任宽容地说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就老老实实承认下来,又说,承认了对我绝对有“好处”,领导的政策一向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承认“拿”了同学的东西以后照旧读书,就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班主任每天至少要找我谈三次“心”,同学们议论纷纷,弄得我整天如芒刺在背,何况,班主任的苦口婆心最终打动了我,觉得再不按他的教导承认“拿”过同学的东西也太对不起老师了。最后我终于低下头问他,您说我“拿”过些什么东西好呢?班主任见我总算被他说服,轻松地往藤椅上一靠,拿出纸笔让我记录,他翻开他的小本子念一件我写一件,什么袜子三双、邮票十张、信封一沓、用过几张的信纸一本、球鞋一双、墨水两瓶、钢笔一枝、铅笔四枝等等等等。我写完交给他,他一目十行地看了非常吃惊,喷喷地说,一件件东西加起来就不是偶然性地“拿”,而是必然性地“偷”了!又摇头感叹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学生是多么难教育好。
  几天后,学校却宣布将我开除,这就是班主任答应给我的“好处”。过了四十年,这所中学举办五十周年校庆,同时要编一部《同学录》,据说我是母校培养出来的最有成就的学生之一,母校来信向我索取照片及“几句话”,我写了“感谢我的母校给了我一个艰难的起点”寄给她。所谓“艰难的起点”,主要指学校宣布开除我那天竟将我母亲叫到学校,等校长在操场上当众宣布了我是“盗窃分子”之后,让我母亲在众目腹膜下与我见面。这大概是当时学校采取的教育学生同时教育家长的一种方式。我看见母亲慈样地坐在学校长廊的板凳上迎接我,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母亲却握着我的手说她决不相信我会盗窃,即使有人教我也教不会!我母亲没有流一滴眼泪,临走时只给我的母校撇下了一个礼貌而蔑视的微笑。
  为了母亲,我彻底断绝了“意淫”的恶习。从此我天上地下人间什么都想过,就是没有再想女人。于是我的“青春期”就只能用另一种形式来表现。
  我被学校开除不久就进了铁丝网,(唐诗三百首)给我种下的祸根终于茁壮成长并开花结果。那时社会上最危险的职业不是盗窃分子而是诗人,我这个资产阶级出身的年轻人既“盗窃”又偏偏要写诗,写的诗又不是(酬唱集)中的那一类,只能怪我自找倒霉。
  所幸的是,据跟我一起劳改的犯人说:“坐三年牢见了老母猪赛貂蝉”,这话非常形象地刻画出长久见不到女人的男人会变得怎样饥不择食,把母猪都当成美女。我却正因为压根儿没跟女人接触也压根儿不想女人所以毫不感到性压抑的折磨。我见到猪,特别是我能宰杀的猪,一心只想怎样把它吃到嘴。有一年冬天在猪圈除粪,一头乳猪哼卿哼卿地朝我踱来,我估量估量手中磨得提亮的铁锹再看看它的脖子,锹光一闪它小小的头颅就应声落地。我的手法快得像公孙大娘舞剑器:“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周围的犯人还有劳改于部连小猪的叫声也没听见。到收工的时候它的血也淌净了,我一把拎起它揣进怀里,回去和同号子的难友围着火炉大嚼了一顿。
  若干年后有一部根据我写的小说拍摄的电影,里面的主人翁在苦难中曾想到自杀,于是很多人以为我也如此想过。殊不知我不但从没想过自杀,天天想的倒是怎样杀死可吃的动物,包括老鼠青蛙癫蛤模;我从未想寻死,只想着怎样死里逃生。我曾读过一部革命小说叫《红旗谱》,别的都忘却了惟独记得一句话:“出水再看两腿泥”。
  “出水再看两腿泥”!这话说得多好!和“涕泪满衣裳”一样总会激发起我的斗志。这就是没有女人没有爱憎的“青春期”的好处,让我能在最艰苦的境地中免除性的煎熬,腾出全部精力充分发挥求生的本领。
  没有女人没有爱情的“青春期”更加坚挺,因为这种“青春期”不含一点水分。女人。爱情、夫妻、家庭之类的东西其实是男人的软化剂,男人的心里滴上一滴柔情蜜意便全身骨质疏松,软弱无力。男人没有异性可以追求,“青春期”就表现为对同性的攻击。而这正是在劳改场所自我保护所必备的条件;你必须睁大眼睛,你不攻击别人别人就要攻击你。在狼群里你必须像浪一般精明、狡黠和阴沉。虽然一同劳改的都是知识分子,绝大多数跟我一样也受过唐诗宋词的熏陶,在社会上一个个衣冠楚楚,风度儒雅,但“互相监督”“互相检举”“互相揭发”再加上饥饿劳累,使我们逐渐不自觉地都退化成半人半兽。知识分子一旦有百分之五十的兽性,他们的攻击就更具有策略,那可比真正的兽类狠毒得多。我恰恰在人性的“青春期”国进些兽性,可说是我莫大的幸运。过了“青春期”的男性犯人即使变成野兽,也只是一头老病的野兽,在“思想斗争”的荒原上别想占着便宜。不管在天堂或在地狱,不论是神仙老虎狗,谁在“青春期”谁就充满活力。到后来,老弱的野兽斗智斗勇都斗不过处在“青春期”的野兽,一头头在劳改场所心衰力竭致死,剩下年轻的兽类更加伶牙俐齿,咬人都能咬到致命的部位。
  今天,我在写这段历史的时候手都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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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我发觉如今解除了压力我反而时常感到忧虑、忧郁和优伤,时时被通常说的“忧患意识”所笼罩。我弄不清楚这是人性的回归还是“青春期”逐渐衰退的迹象。现在我感到困扰的时候就不由得怀念过去我的胆大妄为,即使被铁丝网围住我仍要做困兽之斗。我至今还经常回味一无所有的轻松,深感有一分获得便多一分累赘,凡是我所拥有的全部是我的负担!
  自我有效地使用过手中的铁锹之后,我才发现我不但会用笔还有挥舞冷兵器的武林功夫。我以为“青春期”的乐趣并不全在对异性的倾慕,更应该包括每天都可能发现自己内在的天赋,不断有潜力转化为能力。那迷人的三角区虽然对我毫无印象,但我仍然感谢她开掘了我的冒险精神。既然我十三岁时就敢从三层楼上往下跳,到了三十三岁我除了一套劳改服便身无长物,因而也就更加乐于冒险。我之所以没有从劳改队逃跑,仅仅因为那时普通群众的生活比劳改犯人还不如。后来我多次赞扬过劳改队是当时混饭吃的最佳场所,而且犯人犯了法再无处可送,反而比一般群众安全得多。
  我感谢命运在社会的变化中总让我待在最适合我待的地方。
  写到这里我就不得不说我砍断一个农民手指的事。后来我投入市场经济创办企业大概得益于我有这份壮士断臂的果敢,而且没有女人没有爱情的“青春期”,也只能以这样的冲动来发泄。
  到我三十三岁那年夏天,劳改队长命令我去看水闸门。西北的初夏正是水稻小麦等作物都需浇灌的时节,因为“闹革命”,水利部门也顾不上制定用水的分配计划,黄河灌区的所有农场公社都纷纷群起抢水,哪家人多势众哪家就能独占水源。城市里武斗是为了夺权,农村中武斗是为了夺水。几个十几个生产队经常在渠口混战,为一条渠一股水排命的零星战斗此起彼伏,类似旧上海黑社会争夺地盘码头的帮派打斗。水闸,是抢水斗争的第一线,是攻防阵地的桥头堡,劳改农场几万亩农田需用的水就从.这个瓶颈淌进来,“看水闸”这个任务关系到劳改队当年全部农作物的生死存亡。临战前,队长对我做了这样的动员:
  “你比谁都壮(因为我比谁都会偷吃),又是‘二进宫’(即第二次劳改,这在社会上虽然很不光彩但在劳改队常当作有经验的工作人员被赋予重任),我看你也不是胆小怕事之辈(说明队长很有眼光),你给我顶住!(口气像电影里的反动军官。)谁来提闸门抢水你就给我往死里打!(意思是我哪怕被打死也不能后退,并不是真把打死人的权力下放给我。)”
  队长将这个大任降到我身上,所谓“土为知己者死”,我一时间竟豪气冲天,二话没说扛上铁锹就毅然决然上了渠坝。实际上,水闸上如果没有人来抢水,“看水闸”不过就在水闸旁边一坐罢了,什么农活都不用干,会叫你轻松得无聊;平时每天劳动十几个小时,“看水闸”等于休养。然而“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果有人来提闸放水,那就须看你的真本事。队长不是说着玩,为抢水打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我在水闸旁的一棵柳树下坐了两天,带着一本《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读得津津有味。劳改队长允许我看马思列斯毛的书,只不过觉得这一长串书名叹里哆咦,指导我应该多读《为人民服务》。但这书题目虽长却是本小册子,倘若平安无事我就能在灌溉期读完。可是附近的农民却不让我潜心研究恩格斯著作,第三天半夜,月亮正升到头顶,成帮结队地来了七八个扛锹的壮小伙,黑黝黝地像堵墙似的往我面前一站。看见只有我一人躺在渠口睡觉,领头的大个子旁若无人地喊了声:“扒!”若干年后我看金庸的武侠小说,看到“华山论剑”一章不禁哑然失笑,当时第口上那气氛与“八大门派”在华山高峰比武竟相雷同。
  我拄着锹慢慢站起来,镇静地向他们说理。我说:“老乡,这几天还不该你们淌水,轮也该轮到我们农场了。今天你们要开闸放水,先得合出条命来,不是我的命就是你们当中哪个的命。不信?咱们就试试看!”
  老乡们七嘴八舌地谩骂,从我祖宗骂到农场的先人,好像我和农场属于同一个血统,劳改队是我天生的家园。现在叫我也无法将那些话—一复述清楚,总而言之是把我这个劳改犯不放在眼里,而他们都是贫下中农的什么什么“造反团”。
  我笑嘻嘻地说:“不管你们是啥‘造反国’,也敌不过我这个判了死刑的劳改犯。你们知道队长为啥单单挑我来看水闸?告诉你,就因为下个月我就要被拉去枪毙,今天就是叫我来送死的。死在你们手上我还能给家属挣点抚养费。来吧,今儿个夜里让你们成全了我,砍了我以后你们就放水。”
  “造反团”的农民听了一个个面面相觑,哗道:“想不到这狗日的比死人就多了口气!”咕哝了一会儿,领头的大个子摆出一副宽大为怀的架势说:“我们砍你干啥?你不要自己找死。你就待在旁边别动,你动一动我就叫你死不了也活不好!我们自己干自已的,你当作没看见就是了!”说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就抢步上前,弯下腰想提起水闸的闸门。我说:“我从来就没活好过,活着还不如干脆找死。我可跟你们打了招呼,你们不砍我我可要砍你们!我砍死一个也不能把我再枪毙一次,喂,老乡,你何必跟我一起去死?”
  领头的妹妹冷笑:“你狗日的敢?!”
  我接着说:“你看我敢不敢厂
  他又说:“你狗日的敢?!”
  我又接着说:“你看我敢不敢!”
  “你狗日的敢?!”
  “你看我敢不敢!”
  “你狗日的敢?!”
  “你看我敢不敢!”
  我俩就像狗似的对着叫,一声比一声接得紧,一声比一声响亮。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谈判。后来我才知道所有国际间外交谈判的技巧不论多复杂,其原始形式不过如此。两次世界大战与元数次局部战争,谈判返回到最原始的阶段就面临宣战。眼看我寸步不让,大个子再不跟我搭腔,连声催小伙子往上提闸门。我估量估量手中闪光怪亮的铁锹再看看小伙子的脖子,发觉那脖子比乳猪的脖子粗得多。我的眼光在他周身游移,打量在哪个部位下手最合适。我想这就是我的“青春期”发作了,胸中陡然涌起一股带血的气,催动我好像非要和女人性交一次不可地非要往什么东西上砍一下才解气,不然我的“青春期”就会受到严重挫折。黑格尔说得对,所有战争都出于领导人的欲望,并不一定是衡量现实利益的结果。
  承受着水的巨大侧压力的闸门不是轻易提得起来的,小伙子双手扳着闸门的铁把手使劲摇晃了好几次,一股细小的水流才开始滋滋地从缝隙中往外冒。我一声不吭,冷冷地略微将铁锹往上一抬,看准小伙子握着闸门的手,“咆”地闪电般期下一剁。小伙子大叫一声“妈哟”,一翻身滚进渠沟,在渠水里扑腾着“哎哨哎喀”乱喊。旁边的农民一时惊讶得愣住了:看来真碰上一个不要命的死囚犯!再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提闸门,而小伙子的喊声却提醒他们必须赶快送他到医院。领头的大个子一边招呼其他人手忙脚乱地下渠捞起小伙子,一边扭转头猜猜地朝我吼:
  “你狗日的等着瞧!你狗日的等着瞧!”
  我收起铁锹狞笑着说:“我能跑到哪里去?我等着你,我等着你!”
  天一亮我就急忙向队长报告,队长连声夸我干得好,笑着说:“看那些狗日的再敢不敢来!”队长反过来将农民的祖孙八代臭骂了一顿。而按照当时的理论,那些农民应该是他的“阶级兄弟”,和他同一个血统。所以我一直很理解“地方保护主义”,在这种主义的支配下,根本不顾法律不顾政策不顾道理而只顾局部的眼前利益。
  我只向队长报告我用铁锹朝农民的手上“拍”了一下。其实,天蒙蒙亮时我在水渠边除了鲜红的血迹还发现一截手指。颜色青紫,像泡透的红枣一般大,没想到断指不但没有干瘪反而会自行肿胀。断面整整齐齐,中间却看不见骨头,只有针尖大一个小孔,但扭捏它还能感觉到肉里有个枣核般的硬块,那大概就是指骨了。指甲乌黑,指甲缝里还藏着从那小伙子家里带来的污垢。我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天,还掂了掂它的分量,猜测它是哪一根手指;又像抚摸女人似地抚摸了一遍我的铁锹。它的锋利就是它的美丽。
  剁了人的一截手指,我的“青春期”才得到性发泄似的满足。这天我畅快无比,觉得升起的太阳都比往常亮。若干年后在改革中我见到许许多多不正常的人和不正常的事都会淡然一笑。我们整整一代人的“青春期”就是这样度过的,现在他们已经成熟并且是社会的中坚,但你怎能叫人们立即就变得正常?
  我一面读着人类的最高智慧,一面干着最野蛮的勾当,奇怪的是那时我心里毫不内疚。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原来这种两面性正是那个时代的主流。奇怪的倒应该是我在任何处境中都与社会的主流同步。
  今天写到这里我自然而然地惦念那小伙子。他比我年轻,今年顶多五十岁出头。大半辈子少了一截手指,生活上劳动上一定根不方便。他肯定会经常抚着剩下的半截手指向他的家人朋友一遍遍愤慨地诉说当时的情景。但他不知道那“狗日的”犯人的名字,不知道到哪里去报断指之仇。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住址,即便我现在愿意给予补偿也无处可寻。他那时也处在“青春期”,那次挫折也许会导致他终生冷酷狠毒或是胆怯懦弱。果真如此的话,我就损坏了一个灵魂。世界就是这样,毫不相干的东酉毫不相干的人往往会偶然碰撞,彼此改变对方。
  在我这方面,社会环境和个人条件一转变,我就经常为过去的所作所为感到歉疚S我真的不像有些人那样心安理得。社会既然不再伤害我,我也尽可能以善心对待别人。我把古堡废墟建成的影视城是当地文明的窗口,我企业职工享受的待遇在当地也是最好的,为我建影视城而搬迁出去的牧民,我对他们已没有任何义务,但我仍答应只要我活着便会资助他们的教育。为了那断指的小伙子,我也应该替善良的农民做些事。可是在另一些事情上,只要一青春期”一发作,我仍然会说不想说的话,干不想干的事。
  譬如,我办的影视城有了效益以后,附近地头蛇式的个别基层干部竟然挑唆一些农民也像抢水渠似的来强占。一天清早,一帮农民雇佣军把我手下的工作人员全部赶跑,由他们来出售门票。在市场经济初期这在全国都是常见的“无规则游戏”。我得知消息后一人驱车赶到影视城,果然看见乌鸦似的三五成群衣衫不整的人在我设计的影壁前游逛,见我到了,一只只就像谷场上偷吃谷粒的鸟雀那般用警深的小眼珠盯着我。我又感到那股带血的气往上冲,那气就是“青春期”的余热。我厉声问谁是领头的。一只乌鸦蹦出来喀皮笑脸地回答他们根本没人领头,意思是你能把我们怎么样。我冷冷地一笑:“好,没人领头就是你领头,我今天就认你一个人!要法办就法办你!你看我拿着手机是干什么用的?我打个电话下去就能叫一个武装连来!”乌鸦听到“武装连”,赶紧申明他也是身不由己,人都是“上面”叫来的。我说,行!既然“上面”有人你就替我给“上面”那人带一句话:我能让这一带地方繁荣起来,我也有本事让一家人家破人亡!今天的rl票钱我不要了,赏给你们喝啤酒,明天要是我还看见你们在这里,你告诉你“上面”那个人,他家里有几口人就准备好几口棺材!谁都知道我劳改了二十年,没有啥坏点子想不出来!我冷冷地说完扭头便走,那“冷”的温度与准备砍人手指时的冰点相同。我当然叫不来武装连,更不会使任何人“家破人亡”,但我深知很多违法者并不怕执法部门,却害怕比他更强更狠的人对他采取阴险的法外手段;以毒攻毒不失为一帖疗疮的良方。地头蛇式的干部亲眼看见我把一片荒凉变成一个旅游热点,他也完全相信我有能力叫他吃了苦头还有苦难言。第二天早晨,我手下的人又照常上班,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对非法的事情必须有壮士断臂的果断,在无序的市场中我的“青春潮”就时常发作。想不到我该度“青春期”时没有“青春期”,年过花甲以后却常在“青春期”当中,或者说我度过的不正常的“青春期”正好培养了我现在善于对付不正常的事,又一起事件也能说明这点:我的影视城周边很不宁静,还有个别基层干部以家属的名义承包保护区内的土地进行蚕食,企图等影视城发展需要这一地带时他好高价转让。一天,这类“承包户”突然违背当地政府的文物保护通告,在他已失效的承包范围内挖渠植树,类似十六世纪的“跑马占地”,将我影视城外围的一面因了起来。我本来懒得去理他,取缔它勿须我动手,那是当地政府部门的职责。但他却扬言雇了几十个农民,人人手拿铁锹,谁动他种的树就砍谁。他很聪明,知道非法占领如无人敢管,慢慢就会成为既成事实而取得合法的形式,大量的国家资产就是这样流失到地头蛇手里。但他失算就失算在扬言有“手拿铁锹的农民”。我一听见有“手拿铁锹的农民”就血脉贲张,刺激出我“青春期”的内分泌,仿佛又来了一次别人手指的机会。听见这话的第二天清晨,我叫手下人开了辆推土机,我亲自坐镇指挥,不到一小时就将渠和树推得净光。我站在初升的太阳下焦灼地等待手拿铁锹的农民,如同年轻人在公园门口等待跟他约会的女友。
  有的男人喜欢和女人亲热,有的男人喜欢和男人肉搏,从我断绝“意淫”后我就变成了后一类男人。我想,“青春期”的乐趣还应该包括“与人奋斗”。多年的劳改生活没让我学会一项娱乐,我的确趣味单调生活无味,既不玩牌玩麻将,也不玩保龄球和高尔夫,好玩的玩意儿我一样也不会,只剩下两样不好玩的项目让我玩,一样是“心眼”,一样是“命”。
  归根结底,整个中国的市场经济社会也正在“青春期”当中,瞻前顾后冥思苦想拖拉疲沓犹豫不决畏首畏尾投鼠忌器四平八稳决不是“青春期”的风格,它需要的正是行动的斗志、特殊的活力和敢于迎接挑战的精神。
  “出水再看两腿泥”,这话说得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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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我的“青春期”没有女人没有爱情没有性欲。感谢苍天,他老人家为了安慰我或是为了平息我的欲念,竟打发了一对夫妻在我面前过了一次“夫妻生活”,从此更加败坏了我对这种“生活”的胃口,让我以为与女人性交是件很乏味的事,几乎使我终生性冷淡。
  六十年代末,我剁了人的手指后不久,就从劳改农场释放转到就业的农场。就业的农场与劳改农场只有一渠之隔,鸡犬之声相闻,过一座摇摇晃晃的破木桥就到了,似乎象征着那时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误人劳改队。
  释放了的劳改犯并不轻松,反而又加上两个字,叫做“劳改释放犯”,像古代在犯人脸上施行的德刑,犯人即使释放了也永远消除不掉个“犯”字,不论走到哪里别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劳改队释放我时,管教干部给我写的鉴定很好:“认罪服法,遵守监规,积极改造,世界观和劳动观有明显转变”云云,可见劳改队长并没有把我砍断农民的手指当一回事。我以为拿着这样好的鉴定足有资格当个正式农工。可是到社会上一看,大多数人都须脱胎换骨积极改造,大多数人的世界观和劳动观都须彻底转变,大多数人都是形式不同待遇不同的罪犯,如同基督教原罪论主张的人一出生就有罪。我“二进宫”是因为“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三年后出劳改队又碰上“文革运动”,没料到人是这样难教育,越搞政治运动犯罪的人越多,我当不当正式农工都无所谓了,反正大家都是犯人。
  但无论如何,“劳改释放犯”还是低人一等,我到就业的农场报到第二天,农场革委会就把我分到“群专队”管制劳动。“群专队”全称叫“革命群众专政队”,社会上每一个机关单位甚至街道都有这种组织,实际上是遍布全国各地的小型劳改队,革命群众可以任意把本单位的领导和“有问题的人”揪出来当“牛鬼蛇神”,集中起来统一管制,强迫劳动。十年的“革命”把群众惯出目空一切无法无天的毛病,这毛病终于渗人民族的精神基因传给后代,致使今天许多有权势的干部成了地头蛇,许多无权势的群众成了无赖。这些人经常使我想起他们的前辈,招范我有了一大把年纪还想砍他们的手指。
  “牛鬼蛇神”四大类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从高官显贵到普通百姓,原来地位悬殊的人到了这里一律平等地都是坏人。进了群专队,我才知道我这个“劳改释放犯”比起其他牛鬼蛇神还有一定的优越性,而且只有群专队才是我在社会上最适合待的地方。因为我没参加“文革”初期的派性斗争,虽然过去是出名的右派分子,现在却是和哪派都没牵连的中间人物,人称“死老虎”。死老虎当然不用再打了,活老虎才是革命群众批斗的重点。我身体好,没有思想负担也没有家庭累赘,劳动技能又比那些坐在办公室里吃人的活老虎熟练,所以“头头”对我颇为青睐,叫我带领农场的二十几只活老虎干活,令我受宠若惊,干起活来总是以身作则。
  我说的这个男人原先是农场的技术员,农民大学生,“根正苗红”,属于天生下来就革命的那一类,不幸的是“文革”中站错了队,也被当作牛鬼蛇神送来“群专”。开始时我还搞不懂“站错队”是什么罪行,后来别的活老虎告诉我说他其实是个“二杆子”,好出风头,在“运动”冲爱“反戈一击”,一会儿站在这边,一会儿站在那边,弄得“猪八戒照镜子”,哪派都把他当成坏人。日久天长,我看出来他确实是个什么罪都不会犯的窝囊废,最大的罪过大概就因热爱革命而惹人讨厌。一说话吐沫飞溅,凭这点我就不喜欢他。他干活又疲沓得让我冒火,于是就成了我训斥的对象。过去在劳改队,训斥人的机会可不多。现在我不能辜负“头头”给我的权力,我也发现训斥人比挨训斥有趣。只有训斥人才能体现自己高人一等,难怪“革命群众”都喜欢双手又腰。
  我领着这帮牛鬼蛇神干了几个月,越来越体会到我踏入社会的好处:一则我可以当领导,二则我领导的又是社会上原来大大小小的领导,我这个非正式工人一步就跨到干部头上,逐渐就有点得意忘形起来。后来不知怎的形势又有变化,原来革命群众觉得斗这些牛鬼蛇神再也翻不出新花样,斗争重点又转移到自己人斗自己人上面,当时叫做“群众斗群众”,农场的几派革命群众再次操起真刀真枪誓不两立地干仗。“头头”忙着要去“抓革命”,牛鬼蛇神更要加紧“促生产”,“头头”索性把现场的指挥权都交给我,农田上工地上连来也很少来。我的权力无形中更大了,从小被灌输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毒素又不自觉地旧病复发。我看那些被斗得头破血流、妻离子散又被严管了几年的牛鬼蛇神比劳改犯还可怜,就悄悄让一个“叛徒”和一个“特务”见了见他们的家属。这两只皮包骨的活老虎都快六十岁了,全身是病,不让他们跟家属见个面于心不忍。这说明我并没有得到“脱胎换骨”的改造,劳改队给我的鉴定把我估计过高。
  一个夏日的午后,天空忽然阴云密布,云层中不断爆发出顶天立地的闪电,狂风夹带着粗大的砂砾从乌云那边刮来,一股浓烈的土腥味直扑鼻孔,眼看就要下一场滂论大雨。我和“二杆子”这天在马圈铡草。这个农民出身的农业技术员却不会最简单的农业劳动。给牲口用手工铡刀铡饲草,人草需有特殊的技巧,使每一刀下去铡出的草不超过一寸,几乎和机械切削的一样齐;掌铡刀把的只需用力气往下铡就行了。我是人草的好手,坐在土法瘩上将一条腿的膝盖压着草捆,一人一人地非常有韵律。“二杆子”不会人草,只能腰一弯一弯地用傻力气铡。铡还铡不好,不是一刀铡不到底就是险些铡着我的手,气得我乱骂。两人干的活两人配合不好最费劲,一会儿就惊得我浑身是汗,“二杆子”也被我骂得浑身是汗。雨来得正好,我叫“二杆子”用苦席把刮得乱飞的饲草盖上,两人急忙跑到旁边的一间放轭具杂物的破土房去躲雨。
  刚钻进四分五裂的破土房,蚕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这真是一场豪雨,铺天盖地,从房门向外望去,人眼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和“二杆子”肩并肩挤成一堆。“二杆子”连声惊呼“好大好大”,我也连声惊呼“好大好大”,除此之外我俩也无话可说,瞪着眼呆呆地看门外的雨幕。巴掌大的土房虽然快塌了却不漏雨,房里乱七八糟堆了些笼头区绳还有一个麻袋。我扒开麻袋一看原来是喂马的黄豆,两人就咯晚咯明嚼生黄豆充饥。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嚼生黄豆都嚼出屁来了,猛然间一个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女人出现在破土房门口,像个鬼魂似的吓我一跳,而“二杆子”却高兴地大叫你怎么来了。落水鬼一般的女人说我到那边去找你他们说你在这里我就到这里来了。“那边”是群专队另一处于活的工地,“他们”当然是指一帮牛鬼蛇神。我还没有醒过神来,“二杆子”就把女人拉进土房,又是撩她的头发又是全身上下替她拣。女人槛楼的衣裳上每一根破纤维都浸透了雨水,擦下的水全洒在我头上。我以为她是“二杆子”的女儿,“二杆子”看我发愣才介绍说是他老婆。“二杆子”把她擦出个模样来倒也楚楚动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透湿的衣襟大敞开着,白嫩的胸脯挺得很高,中间却有一条很深的壕,这条壕不知怎么竟使我有些恍格。我怀疑地质问她要比你小十几岁怎么会是你妻子?那时候除了大干部,一般老百姓“找对象”都找年龄相当的“交配”。“二杆子”对我捐笑着说她是农村的。所答非所问,但我也不能断定她不是他妻子。我自己违犯群专队的纪律偷偷地开了让牛鬼蛇神接见家属的先例,不能不让“二杆子”与他妻子见上一面,只好坐在马脖套上听他们诉说家常。
  “二杆子”急切地问了他家里所有的情况,老人孩子柴米油盐等等等等,看来确是他妻子无疑。我一边嚼黄豆一边听,既了解到老百姓的困难也领教了有家的呢噱,还不如我光棍一个利落,所谓“一人吃饱了连小板凳都不饿”。“二杆子”这时好像也不惹我讨厌了,破土房里有这样温情的对话,倒也解除了我和他相对无言的尴尬。
  他俩亲热地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二杆子”忽然懦呼地向我要求,能不能让他们过一次“夫妻生活”。他那眼神从来没有这样可怜,往常我训斥他他总朝我翻白眼,这会儿如果他有尾巴的话尾巴也会摇起来,而且说话时嘴角虽然堆满黄豆沫却没有飞溅到我脸上。可是我一时没弄懂“夫妻生活”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家伙要跟他老婆一齐逃跑回家?我怔怔地望了他又望了望那女人,女人低着头绞着手脸上又羞涩又担保的表情,方才让我有点明白。我不禁由衷地笑了起来:我并不是笑他俩要交配,而是由此知道交配还有一种说法。在劳改队一般用最粗俗的两个词,一个粗俗的动词加一个粗俗的名词;老百姓通常叫“睡觉”,正式用语叫“性交”,(阿Q正传)中叫“团党”,古典文学中叫“云雨”,稍稍直露叫“行房”或是“交得”,而我看过的多数小说中只有“事毕”,原来“事毕”还可叫做“夫妻生活”!
  就冲他用如此文明的词汇我也必须让他俩“夫妻生活”一次。可是我为难地说你们过这种“生活”,我好像应该避开的吧,不过你叫我这时跑到哪里去呢?“二杆子”听见我答应了,连忙讨好地说:
  “哪能让你到外面去淋雨呢!你把脸扭到一边就行了。”
  我刚把脸扭向门外,脑后的麻袋上就寨寨奉审响起忙乱的声音,隐隐约约还有女人的呻吟。女人的呻吟叫我挺难受,一定是麻袋旁的铁制轭具碰疼了她,她大老远跑来看她丈夫什么也没得到,说不定还要受点伤,我有点懊悔不该允许他们过“夫妻生活”了。可是还没等我分辨出远处隐在雨幕中的黑影究竟是来了个人抑或是棵树,仅仅嚼两颗黄豆的工夫,“二杆子”就长长地叹一声像昏倒似的瘫到我背上。
  “咦!”我诧异地问,“你们过完‘夫妻生活’了?”
  “二杆子”咱D同刚铡了一大车饲草,疲惫地咕喂一声:
  “完了……”
  我又由衷地大笑:原来,“夫妻生活”的时间和牲口交配的时间一样,两边一碰就“授精”了。怪不得旧小说中凡描写到这种事一眨眼就“事毕”,叫我这个读者摸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样说,“云雨”即使如旧小说中描写的“欲仙欲死”,而只当一两分钟的神仙又有什么意思?死那么一两分钟则更加危险!这使我从此以为“行房”也好“睡觉”也好“交姆”也好“性交”也好“夫妻生活”也好两个粗俗的词加起来也好,都乏味透顶。
  我当着他夫妻两人的面痛快地放了个响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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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现在时常有一股悲悯之情,像“青春期”时会从胸中涌出一股带血的气似的从我心底往上泛起。也许这是我已衰老的征兆,过去我可不悲天悯人。但是我的悲们又不知对谁悲悯,向谁施用心底的悲悯,于是常常仰天浩叹。我周围的人已经习惯了我的叹息,却不理解我为何而叹:看书也叹看报也叹,看见盖起高楼也叹看见大桥变成废墟也叹,听见好事也叹听见丑闻也叹,受到赞扬也叹受到攻击也叹,成功时也叹遭殃时也叹,甚至休息闲散时也叹,到了无事不叹、无病呻吟的地步。我想我弥留时绝对不会有一句完整的话,大概也和“二杆子”过完“夫妻生活”一样,只有长长的一声叹息:
  “完了!”
  但我既不为人而叹也不为自己而叹。我感谢命运对我如此钟爱,凡我遇见的人和经历的事,命运都像拿着个橘子一样在我面前翻来覆去地卖弄,仿佛是让我看清楚却又不让我看清楚;而且命运一会儿把我拉下来一会儿将我抛上去,使我一阵子明白一阵子糊涂。所以最终我仍不能深省人情世故,在我自以为觉悟时我又悟到并未觉悟,一生都在明白与糊涂之间。我开始学书法后常有人向我索字,一次我问一位求字者你想要我写什么话,求字者思忖着叹了口气,说他就喜欢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好像他怀才不遇屡遭排斥是因为他明白过度。我听了又不由得大笑,我说,你和我一辈子从来没有明白过,连郑板桥在内都糊糊涂涂过了一生,“难得糊涂”从何讲起?于是我大笔一挥给他写了幅“难得明白”。后来我听说他还不愿挂在墙上,因为很多人自以为聪明,他的所知就是整个世界;又有很多人根本就没想探个究竟,糊涂也是这一辈子,明白也是这一辈子,不明不白最容易过日子,“槁”明白其实是件很痛苦的事,在明白与糊涂之间才是一种幸福的状态。到了老年我才知道这是命运给我的最好赏赐,我的叹息是一种感恩的表现。
  前面说过,我跟群专队的牛鬼蛇神每天一起劳动,渐渐就对他们有些同情。他们当干部的时候犯什么错误我不知道,也没看见他们高人一等时怎样颐指气使,压迫群众,只看见今天他们不但在“头头”面前而且在我面前也低眉顺眼,卑躬屈膝,日子比劳改犯人过得还艰难。劳改犯人一口到号子便另有一片天地,一个个蒸、煮、熬、烤从工地捎回的各种野生动植物,然后慢条斯理地一口口享受;劳改犯压根儿不想过去未来,想家也只想家里会给他们送来什么东西。这里的牛鬼蛇神却天天要检查过去、汇报现在、保证未来,还要写揭发材料应付外调人员,仿佛他们的一生都在这里挤压成一堆,所以连睡着觉打着鼾都一副愁眉苦脸。
  革命群众对活老虎可不留情,折磨起它们来花样百出,心狠手辣。有时晚上也拉只活老虎出去耍一耍,被拖回来时肯定头破血流像真死了一样。别的活老虎都不管,只有我偶尔起来移半死的老虎包扎一下。每到这时我就想起读过的革命小说,那上面描写旧社会革命者蹲监狱的某种情景似乎和群专队有点相仿。我没参加“文革”当然不懂得“文革”的大道理,也没时间拜读那些长篇大论的文章,可是仅凭这点我的感情就倾向挨整的干部,直到发生了下面我要说的这件事。
  夏天过了是秋天,秋天过了是冬天,日子就这么过着而我并不觉得难过。若干年后我反而很向往那段时光,劳改队群专队都常再现于我后来的梦。梦见我又被抓起来我并不会惊出一身冷汗,却有一丝再次获得青春期的欣喜,我似乎天生就适应面对挑战。我理解为什么千千万万“知识青年”当年被迫上山下乡到他们不应该去的地方受苦,今天他们回忆起来却一个个高唱“青春无悔”。我和这些老了的“知识青年”有一致的感受,我们怀念的是那段“青春期”中的青春,青春不论放在哪里都是人生中最光彩的一段时期;青春期即使“无奈”,到了中老年也渐渐会变得“无悔”。这大概也是一些人总是偏袒过去的罪恶甚至加以美化的原因之一,谁愿意承认自己的青春耗费在毫无价值的事情上面?
  是的,青春期时看到的太阳也与现在的太阳不一样。一次我在美国的印第安那州去游览印第安人保留地,高速公路边突然“哗”的一声巨响,落下一轮巨大的彤红的夕阳,美丽得叫我对她无可名状,我想了半天才想出最贴切的比拟:“那就是与我劳改期间在旷野上看到的落日相同!命运恰恰让我的青春期逢到那样的时辰,我别无选择,到了老年我对生活的感受都会以那时的体验为基准。”那时,我读的每一页书现在都能记住,现在读了哪怕只是一句短短的警句转眼便会忘掉。老年人容易僵化就在于衰老的大脑再不能容纳新的事物,我们只能是传统的载体。如今叫我复述我昨天干了什么我说不清楚,让我讲三四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却会嘈叨个不休。
  闲言少述,且说日子就这么过到冬天,北方农田里的活计就不多了,农村普遍将这几个月叫做“冬闲”。但革命群众当然舍不得让群专队的牛鬼蛇神闲着,这样驯服的劳动力在世界上再也无处可找,而且只有不停地强迫劳动才能把坏人改造好。田里的活少了而居民区附近的活还很多,要想找活来干世界上会有干不完的活儿。农场的“头头”把牛鬼蛇神们的工作做了番调整,还命令全体都要写“年终保证书”,主题不外是服从服从再服从,要主动自觉地配合革命群众对自己的管制和监督。别的牛鬼蛇神分的活都较重,甚至一会儿叫把这里的土坯搬到那里,一会儿又叫把那里的土坯搬回原处,来回折腾人和土坯。我至今也参不透这种重复的简单劳动怎能改造人的思想,而据说猴子就是通过来回搬运土坯慢慢进化成人的。
  分配给我的活儿却是打扫厕所。别以为打扫厕所是件肮脏的差使,那可是革命群众对我最信任的表现,因为其中有一个厕所在原来的干部家属区,如今那里住着新上台的“头头”又称为“革干”的及他们的家属。那一带平时绝不让牛鬼蛇神们出人,说是要严防坏人投毒暗害、伺机报复、拉拢革命后代或者偷听“小道消息”“最新指示”等等。但我每天上午下午都能扛着铁锹镐头在那禁区出出进进,铁锹镐头在那时都被看作凶器,居然没有一个“革干”或他们的家属孩子过问。革命后代还喜欢跟我玩耍,常用木头小手枪瞄准着我“嘎嘎”地射击,他们的母亲见了也并不阻拦,好像我已经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我既感到革命群众的温暖又感到自豪,用当时写在保证书上的话说:“决心在革命群众的监督下,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攻克非无产阶级思想意识,通过打扫厕所改造自己腐朽的世界观,让革命群众无后顾之优,全心全意贯彻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
  农场的厕所美其名日厕所,其实都是土坯砌的三面墙加一顶芦苇棚。男女之间也只用一推就倒的土坯墙隔开,每边挖出七八个蹲坑,一堆堆粪便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每天早晨每个坑都堆得冒尖,常使我不禁猜想人的屁股要撅多高才能排泄,粪便掉下来一定跟炸弹一样。幸亏是冬天,臭味还能让人忍受。但我以那种激昂饱满的热情去打扫它,即使臭气冲天我也不会叫苦,何况既来去自由还不受风吹雨打。我一进到厕所就像工人进人车间,甩开膀子就大干起来。掏厕所的工艺流程很简单,用铁锹将粪便—一从粪坑中铲出挑到厕所外的大堆上,再用上把粪便们盖住,一层层往上加,让它们发酵后就成了最好的农家肥。然后在粪坑中均匀地薄薄地洒上一层细土,一间厕所的作业便告结束。
  居民区共有五个厕所八十几个坑,这使我懂得怎样去测算一个机关单位的人数,后来我访问过许多国家地区的许多机关单位学校,我一上厕所便能大致知道这座大楼里有多少人活动。所以我不同意说中国知识分子的知识素质较差,中国知识分子积累了任何其他国家知识分子所没有的经验。同时我也的确体会到“思想”的威力与它对“促生产”的重要作用,干了几天我就达到很高的专业水平,能分辨出“革干”的粪便与工人的粪便、大人的粪便与小孩的粪便、男人的粪便与女人的粪便、身体健康的与患有疾病的粪便等等有何不同。遗憾的是这种知识始终未被学术界承认,不然的话我可以就此写出好几篇论文。
  可是,十几天下来有一个现象越来越让我迷惑不止。从我第一天打扫就发现有的粪坑里有带血的医用绷带和各种纸张,血色有的鲜红有的深紫,而且这些带血的物件只出现在女厕所这边。刚开始还没有引起我十分注意,然而每天都有每次都有则不能不令我感到惊异。在那种“大好形势”下我只能想到这不知又有谁挨了打,难道这农场除群专队之外还有另一个关押活老虎的秘密地点,而且关的是活的母老虎?虽然这并不关我的事却激起我的好奇,弄得我每次去打扫厕所都目光叵测,两眼像贼似的四处瞄来瞄去,想发现带伤的妇女从何处来、回何处去。但来上厕所的女人们都没有异常的表现,只不过有的矜持有的还没进厕所就开始脱裤子。出了厕所一个个都一脸轻松,有的女人还哼哼卿卿地唱革命歌曲,回去也只回自己的家。
  我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余毒真无药可治,解开这个谜成了我每夭打扫厕所的主要目的,好像侦察员负有某种特殊任务,打扫厕所不过是一种伪装。虽然我并不能去解救谁,但我想我还是可以表达一点小小的同情,眼看女人如此大量流血怎能无动于衷?对这些带血的物件我也进行了仔细研究。研究的结果如下:一,少数是医用绷带和烂布片,多数是各种纸张,有旧报纸、毛边纸、草纸,甚至还有农场的信笺、学生的课本作业一类废纸;二,所有带血的物件都有折痕,血色在中间突起的折叠处最深,看来受伤的部位在肢体的夹缝之间;三,受伤的妇女不止一人,但受伤的部位却完全相同。最让我奇怪的就是这第三点。革命群众折磨雄性活老虎总是劈头盖脸不加选择,经常弄得老虎们全身是伤,为什么打起女人来却专打一个地方?
  后来我常常为自己的无知羞愧,也觉得自己的幼稚可笑,但再后来我便渐渐能用一种平静的心情对待一切,因为再后来不断发生的事使我终于领悟到人们的一生都处于无知和幼稚的状态。当时觉得非常重要非常紧迫非常担忧或非常可笑可喜可乐的事,事后都会发觉全部是“空自悲”或“空欢喜”。人像无知的木偶一样总是被命运所拨弄,在人生的舞台上跳上跳下跳来跳去。即使活到一百岁的人也是幼稚的小孩。领悟到这点,就能够面对现实任何状况处之泰然,不过面对现实的这种镇静平静却是让你吃饱的最后一口馒头,你不经过情绪的所有波动波折,决不会把人生这顿饭吃饱吃腻。
  感到忧虑的并不值得忧虑,感到愤怒的并不值得愤怒,感到苦恼的并不值得苦恼,感到高兴的并不值得高兴……所有一切都是虚幻而非真实,连自己的存在也如一片浮云,于是我便达到一种境界,然而,到此时,我同时知道了我的“青春期”已到了尽头。
  但是那时我还在“青春期”当中,被带血的物件弄得心烦意乱神魂颠倒又一直侦察不出原因,我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告诉了牛鬼蛇神,想调动起大家的聪明才智共同查找另一处神秘的群专队。据说那天晚上的一瞬间是中国“文革”史上牛鬼蛇神们开怀大笑的顶峰,后来听到解放他们的“最高指示”也没有那份高兴。能给牛鬼蛇神营造如此欢乐的气氛,是我对“文革”的一大贡献。全体二十几只活老虎笑得前仰后合,姿态千奇百怪,笑声鬼哭狼嚎,有两只活老虎还笑出了老虎的眼泪。等他们笑停当了我才知道那是妇女每月都要来一次的“月经”,同时也知道了那是从女人哪个部位流出来的。原来,旧小说中常有的“身子不方便”、“身子来了”或“流红”等等就是指这件事。“流红”虽然与月经很接近,但谁能将“花落水流红”这样艳丽的词语与污秽的粪便联想在一起?!日小说那样隐晦真是害人匪浅!我们现代小说写得如此直露倒是文学的一大进步。
  我也惭愧地跟着笑。“叛徒”说我的疑问是他一辈子听见的最可笑的话,他将来一定要传给子孙后代,不能让这样可笑的事轻易埋没;“特务”说难怪要把我反复改造,因为我充分印证了“高贵者最愚蠢”这句至理名言;老“地主分子”笑得差点断了气,在草铺上咳得死去活来;“反革命分子”非说我是装傻充愣,不过夸我表演得很逼真,“笑一笑十年少”,谢谢我使他能多活十年;“二杆子”又把吐沫飞溅到我脸上,但因为我让他和他老婆过了一次“夫妻生活”所以极力维护我,说他相信确实是我无知不是我装傻,还举出他们村里过去有个秀才活到三十多岁也不懂得“夫妻生活”来证明“读书无用论”。
  接下来牛鬼蛇神们便讨论起我看到的那些带血的物件。乱七八糟杂乱无章,什么软性材料都有,有经验的人士认为这对他们来说倒是件新鲜事。据他们说,一般妇女都用布缝制成一条专用的带子常备着,“身子来了”就在带子上垫上草纸夹在阴部,他们还诲人不倦地用火柴棍在泥地上给我勾画了幅草图,让我明白哪根布绳跟我们男人的裤带一样缚在腰上,带子又怎样与腰上的布绳相连,草纸垫在什么地方以及怎样使用等等,等于给我上了一堂妇科知识课。我一边听一边觉得女人的生活比起男人来既复杂又麻烦,怎能让妇女跟男人一样劳动?但他们说新社会的劳动妇女有权每月享受一次叫“例假”的三天假期,这就是对劳动妇女的照顾。我点点头说这还算是人道主义。而他们又说劳动妇女虽然享受到“例假权”却丧失了起码的讲究卫生的权利,因为“抓革命”抓得社会上连草纸也供应不上了,如今只有上山下乡的女“知青”回城探亲能带些草纸来,农场农村的普通妇女只好手头有什么就用什么。那医用绷带肯定是医务室的小王小李撂下的,除了她们,别的女人哪有那样方便?
  说到这里,“走资派”忽然皱起眉头说应该揭发检举,这是一种严重的假公济私行为。医用绷带属于国家财产,怎能让个人随便拿去垫月经带?小王小李从护士学校毕业分配到农场,当年是他批准转正的,现在却一个个参加了“造反派”,可恨可恨,“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欢快的气氛一眨眼就变得非常气愤而严肃,牛鬼蛇神一个个咬牙切齿,用当时的话说是“露出了他们的真面目”,果然不仅是老虎而且还活着。原来任农场政治处主任的“叛徒”深思地说要好好研究研究,从这里我们可以“找到一个突破口”。那间厕所是“革干”和“头头”们专用的,如果发现他们的家属用印有“最高指示”或伟大领袖照片的报纸当草纸,就是非常严重的政治事件,可以与“恶毒攻击伟大领袖”联系起来,当时为这事被枪毙判刑的男男女女可不少。这个创意很快得到号称为“叛特反资”的牛鬼蛇神们的响应,个个都赞扬此计大妙大妙!
  可是谁去发现用印有领袖头像或“最高指示”的报刊书籍当月经纸的“恶攻”罪行呢?当然只有我才有这个机会。于是“叛特反资”们一齐动员我去“收集材料”,说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政治任务”,“文革”是一场深刻的“政治斗争”,我作为一个改造好了的右派分子应该积极投身到这场运动中来将功赎罪,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作出应有的贡献。我迟疑地问这种事情是不是太下流?“叛特反资”一致说“政治斗争”就要这样不择手段,你没看见他们把我们整得遍体鳞伤?这说明他们执行的是“形左实右的反动路线”,我们和他们之间已经是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必须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把“无产阶级专政政权”夺回来。他们东一嘴西一嘴七嘴八舌说了许多,我一时也不能领会得很深刻。总而言之这个任务非常光荣,接受它就是接受“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走资派”还许愿说等他们将失去的权力夺回来以后,要把我当作“人民内部矛盾”看待。
  一个难题解决了又来了个更大的难题。我不参与他们的“政治斗争”就是不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是不忠于“无产阶级专政”,而参与政治斗争的第一个光荣任务竟然是去检查月经纸!我不知道带血的报纸是什么东西还可以接受,知道了它的来龙去脉真有点不堪人B。但原政治处主任即“叛徒”用深沉的炯炯目光盯住我说,这可是对一个右派分子的政治考验,不要看那些“造反派”现在张牙舞爪,对你还假惺惺地表示信任,但他们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必将取得最后胜利,大好河山仍然会回到无产阶级革命干部手里,孰去孰从,希望我三思。
  原政治处主任不愧为政治处主任,擅长于做思想工作,口齿伶俐引经据典,富有逻辑性及说服力。见我低着头不作声以为我默许了,于是教给我具体的步骤方法:第一步,查看女厕所内有没有这种月经纸,如没有,下一步就密切注意哪家的家属上了厕所后留下这种东西,如果有了,就能够肯定是那个妇女使用的。然后我把它捡回来交给他们,由他们写揭发信向更高一级的“军管会”检举。到时候月经纸是重要的物证而我是一个重要的人证,被月经站污的领袖头像和我一起将呈堂证供。我必须挺身而出坚决捍卫伟大领袖,将那个罪该万死的“革干”家属送去枪毙,株连着那个“革干”也就被拉下了马,这是我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一番话既是战斗动员又是战斗布署,与当时流行的“反特影片”如出一辙,听得我五脏翻腾全身发冷。没想到人心如此险恶复杂,政治斗争这么残酷肮脏,还不如待在劳改队安稳。
  第二天清晨我扛着铁锹扫帚昏头胀脑走进女厕所,果然有不少月经纸在等候我检查,果然与往常一样多数用报纸当草纸。这又给我增加了一条学问:从用什么材料代替草纸上可以推测出这位妇女的生活水平,也就是她在农场的社会等级。知道了血污的报纸是做什么用的我竟生出一丝怜悯,哪个妇女乐意把这样硬的纸夹在两腿之间?来回走几趟肯定会被磨得表皮出血。
  我铲出粪便时稍稍留意了一下,血污的报纸上并没有什么“最高指示”或领袖头像,可见得革命妇女的谨慎小心与对伟大领袖的热爱虔敬。但报纸上不论是新闻还是文章,连篇累续都有“为人民服务”,几乎每隔一两行就会出现这五个字。当时规定毛主席语录在报纸上全部要用黑体字印刷,“为人民服务”虽然是毛主席的话,可是在文章中这五个字并没有用黑体字排版,这能不能算作是“最高指示”拿去检举揭发?我盯着“为人民服务”颇费了番思量,看来牛鬼蛇神们的“突破口”很难找到,我立功赎罪的机会也很渺茫。那时,打人的人民与挨打的人民都和乡下老太婆念诵“南无阿弥陀佛”一样同唱“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就这样被月经的血污所浸泡。
  我打扫厕所从来没有恶心过,这天早晨却忽然对着带血的“为人民服务”呕吐起来。
  人同,你叫我怎能怜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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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若干年后,中央电视台现场直播采访我的节目,主持人要我用一句话概括“名人下海”几年来的感受。酸甜苦辣,感受良多,但事先没有准备却限定我用一句话来表达,我哪有本事在瞬间精炼浓缩?然而面对着摄像机我自然想到电视屏幕,由电视屏幕又联想到屏幕上出现最多的广告,我就不假思索地说出平时看见某种广告时的感慨,我说:
  “要实现个人的最大利益,必须首先把别人的需要放在第一位,所以市场经济本质上是‘为人民服务’的经济。”
  节目播出后很多人都认为这句话非常精彩,提炼出了市场经济的本质,不少报刊还转载引用,但观众读者肯定想不到我这话是怎样临场发挥出来的。前面说过,到了老年我对生活的感受都会以当年的体验为基准。当年我的无知及血污的报纸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如今我每看到电视上妇女卫生巾的广告,那些血污的“为人民服务”必定又会在我眼前浮现。我惊叹于现今妇女卫生巾的品牌繁多规格不一,令人眼花缘乱目不暇接,大概可以全部满足妇女们在各种场合的需要。坦率地说,任何商品供应的丰富对我的感触都不如小小的卫生巾令我感动。妇女们再不受硬邦邦的报纸折磨,“为人民服务”也终于摆脱月经的血污恢复它原本的意义;中国目前需要社会改革及改革的困难,就因为过去开出的“为人民服务”的空头支票太多而今天又必须兑现。
  由此我常想:赚钱当然是每个商人的首要目的,而要能赚到钱就必须时时刻刻考察、研究、试验并满足人们生活的需要,只有迎合人们的需要、满足人们的需要才能把钱赚到手。商业活动实际上是一种互为满足、相互服务的活动;在市场经济中每个人都具有双重身份,既是买方又是卖方,一次成功的商业活动就是我为你服务你为我服务。表面看来人人都只顾自己,客观上却是人人都在享受别人服务的同时为别人服务,在为别人服务的同时享受别人的服务。每个人获利的多少决定于他能多大程度满足别人的需求上,不能很好地为人们服务他个人立即会受到损失。任何个人如想最大限度地追求到自己的利益,就必须最大限度地把别人服务好。商人之间的竞争归根到底是争取比对手为顾客即“为人民服务”得更好,竞争一方的失败及损失,却会在宏观上使顾客即人民与社会得到更大的利益,提升人民的享受水准和社会的进步程度。甚至可以说,提高人民享受水平和促使社会进步,必须要以一部分商业活动的失败为代价。但在商业活动中失败者并非固定的,而每个人都天生有趋利避害争强好胜的本能,于是便激发出每个人的竞争性从而无限度地激起人与社会的活力。这就是市场经济社会的“生物y。这样,“为人民眼务”的口号就真正落实并贯穿于所有的链环当中。
  虽然生活把人情颠来倒去让我观察,从而使我觉得人不值得怜悯,但生活又颠来倒去地让我感到人还是应该有怜悯之心。因为后来我偶然遇见一个女人,她用她的怜悯最终将怜悯深深根植在我的心里。使我后来在某些时候即使明知会上当受骗,也不愿放弃一次可能帮助别人的机会。
  幸亏我没有完成“叛特反资”交给我的光荣任务,没找到带血污的印着“最高指示”或领袖头像的报纸,也就是说没有参与什么“政治斗争”,到第二年开春,农场的革命群众开始一个个解放牛鬼蛇神,第一个得到解放的竟然是我这只死老虎。
  毕竟我与“叛特反资”一起劳改了一年多,我出群专队时牛鬼蛇神们都依依不舍地与我话别。“走资派”夸我确实改造好了,将来他一定派我当农场所有的“劳改释放犯”的队长,让全体“劳改释放犯”都向我学习。虽然我没有把哪个“革干”家属送去枪毙,原政治处主任即“叛徒”并不计较,仍真挚地握住我的手鼓励我出去以后还要好好改造。“二杆子”吐沫飞溅地说他最终发现“五类分子”中也有好人,以后他继续革命时一定要注意掌握毛主席“区别对待”的政策。还有的请我给他的家属带话,说他很快就能回家。他们的热情弄得我也热泪盈眶。
  出了群专队还不是正式工人,只不过以被管制的右派分子的身份和正式工人一起劳动。在群专队我大小还是个领导,跟正式工人一起劳动我反而成了众目腹腔下唯一的监督对象,革命群众对我的宽大倒使我更加难受。从劳改队到群专队再到正常社会,在我身上体现的是每况愈下,于是几乎在我意识里种下了“劳改情结”。
  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革命群众掌权的农场“革委会”居然批准我回北京看望我的母亲,凭这件违反当时常规的事我至今仍认为即使把社会搞得再乱,人与动物还是有区别。况且这次探亲假还不是出于我的请求,只不过大伙儿在田里劳动时一个小“头头”跟我聊天聊得高兴了偶然说了句:“你还是可以回家探亲的嘛!”我赶忙问探亲假需要什么手续,他漫不经心地说你打个报告交给我就行了,说这话的时候还给我挤挤眼睛。我不懂他挤眼睛的意思,我观察他并没有挤眼睛的习惯,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说这话时向我挤眼睛?他的动作使我苦苦思索了很长时间,想搞清楚他有什么暗示或弦外之音。待我若干年后神经正常了,才知道世界上大约有一半以上的动作是无意识的,因而世界上也有一半以上的思索是无意义的思索。
  探亲假的报告很快便获得批准。我只有三十几块人民币就爬上火车。这点钱还是“叛特反资”们凑起来借给我的。在劳改队我曾听说现在坐火车不要钱,可是上了火车才知道“大串联”的好时光已经过去,一节节车厢像拎着肠子持油似的查流窜分子和不喜欢买车票的“知青”,可见待在劳改队群专队听到的消息总是栅搬来迟。但我虽然没有钱却有“青春期”,列车员不停地将我查下去我不停地向上爬,一千多公里铁路我乘了七天火车也终于到达北京,有六晚上都是睡在免费的候车室。有“青春期”的好处就是没有钱也能跑遍世界。
  下面要请读者原谅我不写我怎样与母亲见面。在我另一部题为(习惯死亡)的小说中我曾有过一点点叙述,即便在那本书里我也不愿写得太多。我与我那位死去的好友相似,要把对于自己来说最珍贵的东西留给自己。一个作家总要有完全属于个人的私有精神财产;在一生的情感与一生的遭遇中,有些东西是和自己整个生命紧紧相连的。那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我生命的根系,如果将根暴露在外面,我便不能再很好地吸收土壤中的营养。哪一位作家如果把根系刨出来出卖,说明他已江郎才尽、即将枯萎了。我大半生经历的生活已经丰富得过于沉重,我的母亲是我利用这些丰富得沉重的生活的动力。现在我将我母亲抱着我的照片悬挂在书房的墙上,她的微笑鼓励着我不断写下去。
  她从一个贵妇人沦落为在街头靠手工编织毛衣糊口的老太婆,仍始终保持着高雅的风度。我想,只有受过旧社会高等教育的妇女才经得住人生的反复折磨。她虽然身材矮小骨瘦如柴却是一个文化的载体,即使变成化石也令人敬仰;她好像是一座贵族文明雕塑出的塑像,专门留给后人瞻仰那过去的永不复返的时光,并且时间越往后越会放射出古典的光泽而日久弥新。她老人家和我刚在一起过了三天愉快的天伦之乐我就被“小脚侦缉队”抓去。我以为“小脚侦缉队”这个词语应列为中国“文革”词典中重要的条目之一,那是无孔不入的专制统治下的一个范例。一群大字不识的“居委会”老妇少妇居然在堂堂的首都有权抓任何她们认为可疑的人,而那时可疑的人又源源不断抓不胜抓,迫使她们像会说话的警犬似的白天黑夜兴致勃勃地挨家挨户搜查。抓住后就交给派出所,派出所既是她们的总部又负责收集她们的捕获物。而堂堂首都的派出所竟然将被抓来的男男女女可疑者不分青红皂白地关押在一起,首创了世界监狱史上男女混合关监的纪录。
  关我的派出所位于北京最繁华的区域,两进华丽的四合院原先是清代一品大员的官邪。这应该是集中体现中国城市文明的地方,可是在偌大的院子里派出所只拨出一间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平房,关进四十多名男女。四十多名男女嫌犯都往一个马口铁桶里排泄大小便,满了后才让值班的嫌犯提出去倒进后院的厕所。我至今也弄不明白派出所是因为房屋紧张还是有意如此安排来作践人的尊严,或是要在男女差别的观念上来一场“彻底革命”,以便加快实现伟大领袖发出的“男女都一样”的号召。幸亏牛鬼蛇神们给我上过一堂妇女卫生常识课,不然的话我看到女嫌疑人当我面换月经纸肯定会大惊小怪。女嫌疑人在这里哪顾得上羞耻,要么将前面对着众人,要么将后面对着众人,而前后两面都是女性最隐秘的部位,只好索性大大方方地彻底公开。值得一提的是四十多名嫌犯中有七八个十四五岁未成年的孩子,每当女嫌犯大小便时这些孩子们都从始至终观赏到底,现在想来他们的青春期肯定会受到严重影响。
  我想尽快结束这一段落。我与一些不喜欢揭露“文革”的人士一样,不喜欢暴露那些丢中华民族的脸却又不应由中华民族集体负责的事。但我想我还有权利写自己。简洁地说我在臭烘烘的牢房待了五天,没有人来提审也没有人来问你是谁。每天早晨男人看女人解手女人看男人解手以后,由一个女“工宣队”指挥嫌犯们合唱(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女“工宣队”严厉地规定大家都必须看她指挥而她却没有起码的音乐常识,大陆她在指挥合唱中深深享受到指挥人的乐趣,她指挥错了总责怪男女嫌疑人唱错了,不时地用指挥棒敲打人头,人头仿佛成了她的打击乐器,弄得人人都紧紧张张地抱着脑袋眼睛盯住她唱。男男女女关在一起同在一个桶大小便的牢房里却从早到晚歌声不断,让不知情的外人听见还以为这群男女在欢快地干什么风流韵事。
  我是母亲的灾星而母亲是我的救星,她老人家总是出现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我母亲每天提着饭盒给我送两餐饭。我吃着红色的高粱米饭加几条青菜和几丝榨菜,她就在窗外安详地等着,仍与那天我被开除时一样。那几条青莱和几丝榨菜在红色的高粱米饭上每一餐都摆放得符合欧陆西餐的拼盘规格。这时她仍保持着西方上层社会的礼节,即使对儿子也不盯着看我吃饭,目光镇静地看着在派出所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那君临一切的气度尸然她是这旧日官邪的女主人。
  直到今天我也想象不出她在窗外对一个已三十多岁却身败名裂陷入囹圄又子然一身的儿子作何感想。但我肯定这是她生产我的时候绝对没有料到的。当她第一次看见我带着她的血的面孔,她一定对我的未来有非常高的期望。而她的坚强就在于她能很平静地对待她完全预料不到的事,她接受恶劣的命运就像接受贺卡,拆开来看看便无所谓地放在一旁。对我被开除被劳改被群专直到被“小脚侦缉队”抓走,她就像看婴儿学步的妈妈早知孩子一定要摔跤跌倒才会走路似的,毫不惊慌更不责怪我。我从来没有听她老人家发过一句牢骚,她实际上很希望国家富强因而很拥护革她的命的革命。革命革得这样糟糕也是她老人家没有料到的,但她还是无言地将这一切当作意外地接到了一张陌生人寄来的贺卡收下。她常在窗外嘱咐我说被遣返回农场以后要尽快安置妥当,她准备来农场跟我一起过“劳动人民的生活”,她说她自小生长在水乡所以喜欢养鸭子,如果可能的话再养一只猎。她非常天真地以为农场是世外桃源。我当然不会扫她老人家的兴,告诉她那里既有活老虎也有死老虎并且更多的是打虎的英雄。
  后来我才知道我所以被关了五天是派出所等我母亲筹钱买火车票。所以我不同意说“文革”给国家造成了多大损失,损失其实都分摊到老百姓头上,譬如关押人要家属送饭,遣送人要家后买票,枪毙人要家属付子弹费等等,国家举办这次“革命”付出的成本还不如举办一次运动会多。当母亲凑到二十一元八角人民币在一天下午交到派出所,派出所第二天凌晨就派了四个臂膀上佩红袖章的革命小将押送我去著名的北京火车站。那会儿大街上只有扫街的清洁工,路过我母亲住的房屋后窗我看见灯还没有亮。我在穿军服扎武装带佩红抽章的革命小将们的押解下悄然走过,我想让她老人家多睡一会儿,谁知这就是我与她的最后一别。她要到送饭时才会发现我已被遣返走了。然后她又回到这间房里,去想象将来养什么样的鸭子及什么样的猫。
  啊!那寂寞的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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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接下来,那个女人就要出场了。在她出场前后,我的“青春期”连续发作了两次。
  且说两男两女革命小将把我押到北京火车站时天刚蒙蒙亮,一男一女拿着劳什子证明进票房一会儿就办好了车票。四人又不辞劳苦地要亲自押我上火车。我们走进地道的时候还没有一个旅客,灯光通明的地道里空荡荡地弥漫着一种不样的阴森。我走在前,小将们走在我后面。到了半途我听见四个小将啼啼咕咕不知商量些什么,随着响起叮叮哆哆解武装带的声音。我以为几个小家伙中间有谁要在这无人的地道中恶作剧地掀泡尿。那时见人有什么异样的动作我总与人要大小便联系起来,可能是因为看人大小便看得太多的缘故。谁知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后腿就遭到皮带猛烈地拍打,疼得我趔趄了一下腿肚子马上一片麻木。
  遭到突然袭击我的“青春期”突然爆发,我急速掉转易去敏捷得像头豹子。这时一个小将正把皮带举在半空两个小将在跃跃欲试一个还手脚不麻利地解着皮带。等那举在半空的皮带快抽到我头上,我一把将皮带抓过来顺手一拧,皮带一眨眼就到了我手上。我冷笑着说:
  “伙计,要讲打,你们四个绑在一起我用一只手就能把你们都打翻!你们信不信?你们知道我是谁?我是个反革命,专反你们这些革命的!不信,咱们就在这里试试看。”
  小将们见我手里也有了皮带并且运用得比他们还要熟练,四人异口同声地耍赖:
  “谁打你啦谁打你啦2你‘丫挺’的!你看见谁打你啦你看见谁打你啦!你‘丫挺’脑袋后面长了眼睛啦你‘丫挺’脑袋后面有眼睛?你“丫挺”好好走你的不许乱说乱动!‘丫挺’要好好走不许动!”
  革命培养出这样的后代实在让我伤心,连强词夺理都软弱无力,皮带被人抢走了也没勇气夺回来。又要我走又不许我动,“丫挺”一词作何解释我也莫名其妙。这四个小将最大的不超过十八岁最小一个顶多有十四岁,一个小姑娘还长得很清秀,胡乱地扎着两条羊角小辫更显得稚气可爱。见我盯着她她马上将目光躲开,小嘴吸吸的好像要说些辩解的话。看她的面子我也就算了,不看她的面子我也只能算了。我说:
  “我好好走我的,你们也好好走你们的。这样大家都好,谁也不伤谁。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被打成反革命?就因为我一个人打伤了像你们这样大的八个娃娃。今天我急着上火车,不想再把人打伤了。走吧r
  四个革命小将垂头丧气地跟我走出地道口,一边走一边仍暗中啼啼咕咕个不休。到了有人的站台我随手将皮带还给那个抽我的小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这时闸门打开了,旅客们如同大难临头拆命逃窜似地向各个车厢拥挤。我是第一个到的当然有座位让我挑选,我就找了个靠窗口的座位坐下。奇怪的是小将们仍不走,在我背后的座位四散地坐着,好像他们也准备长途旅行。等车厢里坐着站着挤满了人还有人爬到行李架上躺着的时候,四个小将忽然凑在一起喊了声“开始!”接着,那个清秀的小姑娘英姿飒爽地站起来一脚蹬上她的座位,高高地挥舞着“红宝书”清脆地喊道:
  “旅客同志们旅客同志们,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我们现在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你们看见这个坏家伙没有?”
  她居高临下地在我背后用一根稚嫩的手指在我头上狠狠地戳了几下,“你们大家看看这个坏蛋的丑恶嘴脸,这坏蛋是个地地道道的反革命!恶毒凶狠得很!他一个人就打死了八个无辜的革命群众!前些日子他偷偷流窜到伟大首都来企图破坏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幸好及时被革命群众抓住了,使他的阴谋没有得逞。今天我们大家要押他回他来的地方叫他去受应有的惩罚。革命群众必须提高警惕,人人都有监督批判他的革命权利!大家要擦亮眼睛,严防他在列车上又拉拢群众,阴谋破坏我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正常秩序。大家听清了没有?”
  看不出这个面目清秀的小姑娘还真伶牙俐齿并且会编故事。这样的话她连说了几遍,特别把语气的重点放在我打死了八个人上面。开始念毛主席语录的时候车厢里乱哄哄没有几个人注意,但听见我一个人打死了八个人全车厢二百多人突然鸦雀无声,都将惊讶的目光盯着我,远处的人还学她的样子踩上座位伸出长长的脖子,力图看清我的嘴睑如何丑恶,同时发出一片“呀呀哦哦”的恐慌议论。小姑娘宣布完了,小将们又齐声高呼了几句“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毛主席万岁”之类的口号便昂首阔步扬长而去。他们留下的空座位立即引起一阵争夺,革命群众又互相对骂。
  列车开动后车厢终归于正常,我就成了旅客们旅途中议论的话题。有的说听那些“小息子”的!他要是打死了八个人早就枪毙了,还由他一个人大摇大摆地坐火车?有的说“小惠子”可都戴了红袖章,说的话总有点来头,不会无缘无故冤枉好人,你没见这家伙一个屁都不敢放。有的说最好离他远点,你没看他脸色铁青,没准什么时候他又犯横打人。有的主张告诉列车员,车厢里有这么个打死了八个人的危险家伙对大家都是个祸害。于是人们又纷纷埋怨革命小将,一致认为他们应该通知列车员而不应把看管的责任推给旅客,万一发生问题由谁负责?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妇女悄悄和她同行的男人换了座位,那男人实在无处可逃只得心惊胆战地用半个屁股挨着我坐,一路上连看也不敢看我。
  我又可气又可笑又可悲,没料到“小思子”们会想出这样的诡计,偷击不成便在大庭广众中糟踏我,叫我对他们无可奈何。难道我能站起来为自己辩解说我是个诗人?诗人同样是危险的坏蛋。难道我能说那些“小思子”在说谎?小将们可都身穿军装佩戴红袖章,那是一个拥有特殊权力的符号,在政治上占绝对的优势。人们猜测得对,总不会一点原因都没有,我至少是个“劳改释放犯”,不管我怎样辩解都等于放屁。
  但我有更多可想的,那就是我的母亲。想起她老人家我也就由人们去说吧,我想这时候她老人家应该知道我已离开了北京。
  后来我每到北京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息子”,在当时的首都街头有不少这类年轻人,他们无书可读成天在派出所进进出出,经常与“小脚侦缉队”密切配合干些抓人押人的勾当。算来他们现在也有四十多岁了,已成熟为我们社会的主要力量。他们现在是不是也认为“青春无悔”?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也觉得那时的阳光比现在灿烂?那个革命年代可能是他们一生中最风光的时期也是他们的“青春期”,那样的“青春期”会给他们终生留下什么影响?他们从小就在“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学会横行霸道、耀武扬威,仗着人多势众用阳谋阴谋对付强者,学会脸不变色心不跳地编造谎言,最大的本事就是用时尚的语言蛊惑人心。到了新时期这些u忠于”及“小脚侦缉队”突然销声匿迹,难道他们真的就在世界上消失?他们对中国社会的转型会作何感想?
  当然那时我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暗自懊悔这次回北京倒给母亲增添了许多麻烦,遥遥的思念尚是一种安慰,见了面徒然增添伤悲。我决心口农场申请一间土房,将母亲接来养她喜欢的鸭子,再去抱一只小猫。既然我能够请探亲假,那个挤眼睛的小“头头”也会帮我实现这个理想吧。
  虽然无端地在稠人广座中受了侮辱,让一个小姑娘用手指在头上戳戳捣捣,但从北京返回去不再害怕查车票了。小将们离开车厢时倒没忘记把车票摔在我脸上,让我能够不中断地坐到目的地。可是凌晨我出发时连水也没有喝一口,中午列车员推着小车卖盒饭,我才发现全身连一个钢湖儿都掏不出来。到了晚饭时间令人垂涎的小车又推来了,我又只好在座位上饥肠辆格地看旅客进餐。与母亲不辞而别加上被抽打、被侮辱、被猜疑。被监视又加上饥饿,百般折磨反反复复,怎能用“痛苦”一词表达得尽!我想,命运如果是考验我,如此种种考验也应到了极限,生活究竟是要将我铸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还是有意与我开玩笑要把我揉搓成一团废物?我真想和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仰天哀叫:
  “上帝,你为什么要抛弃我?”
  我端坐在座位上无法人睡,不眨眼地凝视着窗外。所有的景物都在我眼前飞奔,不知道这世界急急忙忙究竟要去何处。但列车毕竟还有个明确的目的地,我却独个儿前途渺茫甚至毫无前途可言。我感觉有一种外力抽空了自己,生命已离开躯体,只有视觉是整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不知什么时候一下子暗下来,我看见自己丑恶的面孔突然映在车窗上,还有团团黄色的灯光。为了避开我自己的丑恶面目我把目光收回到车厢,才发觉已到了夜晚。
  这时我感觉到面前的小桌板下有一个东西有意在轻轻触碰我的膝盖,我才看见一直坐在我对面的少妇有一对大眼睛。那一对眼睛像温柔的湖,强烈地吸引着我要向里纵身一跃,那湖水深处才是我最佳的避难场所和歇息的地方;这对眼睛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属于这个世界。它与母亲的目光一样却又得了些扭促,那份扭。泥使我感到她和我之间的平等;她对我的亲切是另一种亲切,她那份关怀是另一种关怀。这种天外来的目光令我为之一震,勿须她作什么暗示我就伸手到桌下去摸那触碰我的东西。原来她在小桌面的遮掩下给我递过来一个塑料纸包的圆面包。
  她的眼神鼓励我吃下去。她和母亲不一样,她要全心全意地看着我一口口吃。我吃着,她的眼睛就随着我的吃而越发开朗明亮。在柔和明亮的目光的安抚下,我从来没有吃得这么满意和开心,后来我走遍世界也吃遍世界,但是再没有一次比她的圆面包更令我吃得满意和开心。这样幸福的吃,一个人一生中只能有一次。我吃完后直起腰挺起胸坐得像座钟似的端正,被抽空的生命又返回来并且我的躯体反而更加结实。这时她对我劳尔一笑因此这世界刹那间变得异常美丽,在这样美丽的世界上还是值得活一活的。她的笑靥使我的“青春期”突然爆发,我又一次觉得那股气在我体内涌动并使某个部位膨胀壮大,破天荒地我想要与女人也就是她过“夫妻生活”,不论“夫妻生活”如何乏味我也要永远与她每日每夜不停地过“夫妻生活”!
  可是我的吃却惊醒了旁边那个胆怯的男子。那男子第一次敢看我而且立即提高了革命的警惕。虽然他一动不动但我已发觉他在严密地监视我。乐于监视揭发的人天生就有一副老鼠相,目光就是它探索动静的胡须,我脸上感觉到了它的胡须不断扫来扫去。我知道他不敢碰一个打死了八个人的人却会与那些小将们一样在大庭广众中吱哇乱叫。我连用我的眼神向她表示一下感谢都不能,那样做很可能会牵连到她也挨骂或被怀疑。于是我吃完面包后非常郑重仔细地将包面包的塑料纸折叠成整齐的小方块,像它是一封珍贵的信一般装进我胸前的口袋。她深情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动作的全过程,在我放进口袋又抚摸着口袋时,她羞涩地低下了头好像我在抚摸她,并只有我才能发觉到她的头轻微地点了点。
  飞!飞!飞!有什么能阻挡住我!我不断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有她的笑和她的面包,我要凌驾于这世界之上并拥抱这个世界!
  “出水再看两腿泥”,咱们走着瞧!
  人啊!我怜悯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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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她在我的目的地前几站下了车,于是我终生记住了一个叫“五原”的地方。列车每到一站车厢里照例是一片慌张忙乱,有人提行李下车有人提行李上车挤来挤去大呼小叫,而那胆怯的男子却镇定若素,在昏暗的车灯下始终不放松对我的监视,见我没有和她一同下车似乎还有点诧异。她一手拎个拉链包一手提个网线袋,磕磕碰碰地好不容易走出座位。到通道时她还回过头匆忙地与我的目光对接了一下,但这世界上唯一的亮光仅仅一闪烁便被后面挤来的人扑灭。从此她随着人流涌人茫茫人海,我再也找不到她的眼睛及同她的眼睛一样的眼睛。
  虽然在列车上她将男人的活力赋予了我,激发起我想与女人过“夫妻生活”的冲动或说是“发情”,但与真正的女人过了半次“夫妻生活”却是在几年以后。
  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政治口号下几年以后形势确实有了很大变化,农场的群专队早已解散,牛鬼蛇神纷纷出笼又上了台,那时叫做“恢复工作”。如今被管的人又管人管人的人又被管,这种勿须通过投票选举的轮流执政据说是“无产阶级专政下才有的真正民主”。想起来当年要在月经纸上去“找突破口”真毫无必要且非常可笑。“走资派”又当了场长,他也没有借口私自用“国家财产”代替草纸而报复医务室的小李小王。“走资派”没有“斗倒斗臭”却被斗怯斗怕了,经过“锻炼全体干部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锻炼,他决不会再坚持原则主动工作,所以我也原谅他没有专门成立个“劳改释放犯”的小队叫我当队长。有时他回到原先群专队的所在地也就是我劳动的生产队来视察,见了我不过点点头而已,不再夸奖我已经改造好了。当然我还不至于假到去问他为什么失信,人一当官马上就忘了他过去说的话。
  不过凭良心说我的处境毕竟有很大改善。因为革命群众失势后再也不热衷革命,才发现生活上不可缺少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对他们来说大大超过革命的重要性,而那时的社会主义怎么也“为人民服务”不好这“开门七件事”,劳动妇女仍然用印满“为人民服务”的硬邦邦的报纸垫月经带,反正那种政治宣传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于是革命群众开始大发牢骚,上工不干活,干活不出力,在田里拄着锹三五成群地“讲怪话”。那些*怪话”的反动性大大超过一九五七年的右派言论,我这个右派分子也就被他们看作是自己人了,革命群众亲见地称我为“老右”。
  本来我是可以申请到一间上房的,然而母亲还没有等到我把自己安置妥当便在偌大的北京孤独地去世。这一段请让我略去,我有权和那些有意回避“文革”的人士一样极力回避会使自己崩溃的历史。他们以为叫大家少谈“文革”“文革”就会在民族的记忆中仅仅淡忘,果然,今天的大学生已经不太了解“大跃进”及“文革”真正的历史面貌,大学高中初中往下依次递减,以至于毫无所知,一个后人无法超越的一贯伟大正确的神话,就在患有失忆症的民族中树立了起来。那么,是不是我尽量不谈母亲母亲也会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消失?为了我的精神免受痛苦,我倒想试一试。
  在农场,没有家庭的单身农工过日子比较简单:“两个饱一个倒,家里连个油瓶子都没有,扯床被把一家子都盖上了,炕上又没个女人等他x,这样的人不叫他干活他还闲得慌。”所以生产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好像单身汉一定要比拉家带口的工人干得多。凡是遇上加班加点的工作或繁重劳动,队长组长总是叫单身汉去。革命群众虽然在政治上已把我当作普通人,但一致认为我是个特殊的劳动力,过日子又简单劳动又好又没女人等我X并且遵守纪律,叫干什么干什么,使用起来得心应手,这样我就几乎成了大家的工具。和我过了半次“夫妻生活”并给了我很大启发的女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到的。
  我的生产组长是个复员军人,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和别人一样扛着铁锹走路,总是把铁锹抱在地上来回跑,让铁锹拍打着地面,他走到哪儿哪儿就叮叮哆哆响成一片。春夏秋冬他都不系上衣钮扣,个子又矮又注,过大过肥的衣服老是敞着两襟一扇一扇地像他长出了一对翅膀,于是他就获得了“麻雀”的外号。“麻雀”既玩世不恭,喜欢用政治语言开玩笑,又对人从不曲里拐弯耍心眼,说话直来直去。一天他对我说他要想法把他老婆从别的组调到他管的这组来跟我一起干活,我问他为什么,他毫不隐讳地说为了好让我多于他老婆少干。我说你他妈的真会占便宜,他说有便宜不占自不占,“当官的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我这个小官也要趁有权的时候使唤使唤你这个好劳力。”
  不久,“麻雀”真的鼓捣队长把他老婆调到我们这组来了。第一天上工他就当着全组工人宜布他老婆和我结成“一帮一的对子”。“一帮—一对红”、“开展谈心活动好”、“要斗私批修”等等都是那时的流行语言,顺便他还说了句:“这样也便于监督这个‘老右’嘛!”说完又连忙向我打恭作揖,“玩笑玩笑!你老右别放在心上。”
  “麻雀”老婆坐在田埂上纳鞋底,一面笑着骂“麻雀”“婊子养的”一面瞟了我一眼。“麻雀”老婆不超过三十岁,模样长得很端正眼睛也很大,她源我的一问好像给我猛地一击,使我想起列车上遇到的她。后来我才知道她也是“五原”一带的人,出生在乌拉特前旗一个叫“白彦花”的地方。她还给我说过那个地方出美女,“脸盘鼓鼓的,眉毛弯弯的,腰杆细细的,肚子平平的,奶于极极的,屁股翘涵的”。她介绍到哪个部位便用手揉搓她身上的哪个部位,带动她全身都扭动起来因而使她的介绍非常生动具体。她自己就完全符合她的介绍,所以她的介绍实际上是一种炫耀。她介绍时我暗自想列车上的她大约与她的身材相当,遗槽的是列车上的灯光太暗。若干年后“三围”成了女人身材的时尚标准,但那固定的机械的数字怎能体现出女人珠圆玉润的灵动的美丽?从此她的身材便成了我看女人的特殊规格,后来我在巴黎用这种眼光看所有的模特与她相比都黯然失色。
  可是刚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是我干活的累赘,譬如小组集体挖沟开渠,每人按二十公尺分一段,“一对红”是四十公尺,这四十公尺全靠我一人吭咦吭味地挖,她只是铲铲浮土修修渠边而已,多半时间无精打采地拄着锹站着东张酉望,没干两下就急不可耐地问现在啥时候了为啥还不吹哨收工。中间休息时,却好像刚刚苏醒过来开始活跃了。她爱唱一种叫“二人台”的地方戏,确切地说应该是“哼”而不是“唱”,因我从没听她唱过一首完整的曲子,她大概也不记得一首完整的戏词,所以至今我回忆起她只听见那悠扬婉转的哼哼却不知道她究竟哼了些什么。她的序的音调纯朴自然,节奏富有弹性,有很强的跳跃感,带有黄土高原的开阔意境,给人极为悠远而又欢快的感觉,听腻了革命歌曲听她哼哼倒也新鲜而动听。
  有一次我说你哼得挺好听,不过到底唱的是什么词你能不能给我说一说,她说啥意思都没有就为了给自己解“心焦”(心烦),唱词是现编的,想到啥就唱啥。我说我在替你干活你在旁边看着你还“心焦”,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她说你要是“心焦”我就给你唱一个吧。说着她笑嘻嘻地唱道:     哥哥你好好干
    妹妹在旁边看
    哥哥要心焦
    妹妹给你干
    快把锹撂下
    咱俩玩一玩
    一身白内肉
    随你上下看。   她随唱随笑,我也跟着笑。我说真把你没办法,你就“旁边看”好了。她笑得弯下腰,又唱:     不干白不干
    不玩干瞪眼
    不玩你就得干
    哥哥你哟好可怜!   如果是两人干“零活”,我就干得更多了。“零活”包括很多农作项目:灌溉、起肥、打畜草、扬场及其他只需一两人干的零散杂工。我俩一“打零活”,她从不按时到工地,我几乎干了定额的一半,她才扛着铁锹或拿着镰刀慢腾腾地走来,到我视线以内就小跑几步,在我跟前就装出气喘吁吁的样子总能说出一套理由,不是要给“麻雀”做饭就是孩子病了要去医务室。后来经我证实多半也是真的,她大大小小有三个孩子,难怪“麻雀”要设法减轻她在生产队的劳动,好让她腾出手干家务活。我也看出来她走到我视线以内开始小跑其实是对我表示尊重和因来晚了而内心不安,如果她像一般群众那样摆出高我一等的“革命”派头,来晚了就来晚了,根本勿须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又能把她怎么样?
  有一次她来晚了的理由非常特别,那是在马自起粪,大清早我已经将马囵的粪起了一半,太阳也升到房顶上,她才扛着铁锹疲惫地拖拖拉拉到工地。我埋怨说,你倒好,活还没干一锹人倒乏了,一早晨你干什么去了?她笑了笑叹道:
  “你哪知道!‘麻雀’每天早晨要x个起床X,不x不起床。唉……”
  这个x分别代表两个词,前面一个是动词后面一个是名词,是劳动人民包括犯人常用的语言,绝对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我也笑了,学她的口气说他要x你你不会不让他x,是干活重要还是干那件事情重要?她脸上一副无可奈何而又心甘情愿的表情,又叹了口气说:
  “唉!有啥办法?给男人当女人男人啥时候想x就得给男人支上让男人x。”
  这使我突然理解了“二杆子”的老婆,“二杆子”介绍“她是农村的”实有深意,怪不得“二杆子”要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和她过“夫妻生活”她也只好顺从,乖乖地就往麻袋上一躺,给她男人“支上”。
  汉语的语境经过“文化大革命”有了很大的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粗鄙化。所有传统观念中“非礼”的动词名词口语俗话方言及“国骂”都登堂人室,甚至大大方方地成为文学语言与官方语言,如“政局”“狗屎堆”等等,所以怎能怪一般老百性的口语越来越直言不讳,越来越不堪人耳。我想,姓大概就是孔夫子说的“礼崩乐坏”的局面吧。我与她在马圈的对话还算是“文明”的,并没有公开详细深入探讨X的全过程。那时在农村农场工厂,干活的时候,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性也是劳动人民主要的话题,拉家带口的农工聊起来无不绘声绘色,常常还伴有动作表演,让如我这样的单身汉垂涎欲滴想人非非。
  平时她来晚了还可原谅,孩子病了当然应该去找医生,一家五口人吃早饭也够她忙的,可是今天我一个人大清早在马国埋头苦干是因为“麻雀”睡在炕上要练他的早操,不由得我有一肚子牢骚,于是就骂“麻雀”混蛋王八蛋,说他跟马囵里挂的牲口差不了多少。她拄着锹靠在马自的柱子上,张开轮廓秀媚的嘴唇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面探眼睛一面就像说日常的柴米油盐一样平淡地为“麻雀”辩解:
  “也不能完全赖‘麻雀’要x我嘛,我一大早也骚得想要‘麻雀’X,有时候还是我鼓着他来义呀!”
  我听了笑得差点倒在马粪堆上。我说“我服了你了!”她放下揉眼睛的手诧异地问:“你服我啥?”我说我服了你惊人的坦率。她把“坦率”当作大批判中常用的“坦白”,笑着说:
  “‘坦白从宽’嘛,抗拒才‘从严’哩。我跟你坦白为啥来晚了你也应该‘从宽’了嘛。再说,你多于点也不吃亏,你闲着也是闲着,要不你干啥去?要不你也找个女人来x?”
  我与她的对话全部是诸如此类的对话。她善于把什么事都与性事联想到一起,譬如我们干的活儿需要我爬高的时候,她在下面仰着头会这样警告我:“小心掉下来把你的球摔断。”“球”指的是男性生殖器,或是:“小心你屁股摔成八瓣!”好像我受伤的部位总会是身体的下半部分。如果铁锹把或镰刀把没有修刨光滑,用起来不顺手,她会埋怨说:“还不如捏着一个球舒服片或是:一细得跟个球一样!”我俩放水浇灌小麦,泥沙淤积在渠口里致使水流不畅,她会说渠口“小得跟x洞一样”“水流得跟尿尿一样”。今天我写到这里,眼前又出现了她在田埂上飞跑的身影。一次我和她两人灌麦田水,一截田埂被水冲了个缺口,我一人墙不住,不得不着急地扯开嗓子连声喊她来帮忙。她在远处向我跑来,胸前两个如她所说的“瓶瓶的”乳房在破烂的纱线背心中颤动得如同两大蛇圆圆的果冻,我一时竟忘了堵缺口,手拿铁锹站在激流中呆呆地望着她甩动的前胸。到了近处她发现了我傻瓜般的神态,便故意连跑带跳让乳房颤动得更强烈更欢畅,还随乳房的颤动有节奏地笑着大声喊叫:“嘻嘻雕!喀嘎嘎卜…··”好像乳房的颤动会发出声响,又像给飞旋的乳房伴奏的节拍。我俩堵缺口时我向她胸部瞥了一眼,发现她乳房间的壕比“二杆子”老婆的壕还深,乳房随着她铁锹的挥动不住地抖动,弹性十足。突然间,她既让我心慌意乱,又使我产生一股想用一根或两根手指顺着那道壕向下插进去的强烈冲动。我俩好不容易堵住了缺口,她还偏过头笑着问我:
  “有意思吸?”
  “有意思俄?”是她说“骚话”(这是她常用的方言)或表演她的肢体动作后总要向我补充的发问。当然我会连声回答“有意思有意思!真有意思!”我的确逐渐觉得和她在一起干活“有意思”,非常“有意思”!即使跟她一起干活会加重我的负担,加大我体力的支出我也心甘情愿了。这样便无形中调动起我劳动更加积极,每次都能完成甚至超额完成任务,于是我俩经常受到组长“麻雀”与生产队长的表扬。“麻雀”一次还装模作样地在“小组毛泽东思想讲用会”上说我俩“一帮—一对红”真正使两人都有了进步,两个人都“红”了,这是组长即他自己“落实了伟大领袖最新指示的结果”。
  倘若遇到难得的休假日,我一天见不到她反而感到寂寞难耐,有时还躺在炕上猜想她现在在家正干些什么。第二天上工,她一定会详细地告诉我前一天她所做的家务事:洗衣烧饭合煤饼带孩子缝缝补补等等。她与别的女人不同,从不抱怨生活的艰难和供应的短缺,却会尽可能地寻找生活资料的替代品。一次,她利用休假日将日本进口的尿素口袋拆开来当布料,缝制成小汗衫及裙子般的半长裤穿来上工,满身散发着尿似的骚味,我笑着讽刺她说你说你“骚”,今天当真“骚”了,就跟刚从厕所里跑出来的一样。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两手拎着半长裤的两边在我面前得意地旋转,而且极为自然地跷起脚尖。那时中国还没有T形台更没有时装模特,她可能就是中国时装模特的先驱了。
  几年以后我在一份杂志上看到有文章介绍说,那种专用作包装材料的化纤纺织品对皮肤极为有害,会使人患上皮癌。但她穿着薄薄的尿素袋缝的衣裤却更加飘逸,更加突显了她的身材,至少在我俩分开时她丝毫没有患皮癌的症状。那时我还不知道怎样形容她的身材,进人八十年代我才知道应该用“肉感”和“性感”之类的词。与此同时,那种裙子般的半长女裤竟被称为“裙裤”,开始在西欧成为时装并立即流行到中国,让我处处都能看到她因而常令我心酸。
  不过,那时她穿着日本化肥袋做的半长裤在我眼中却非常滑稽,“日本”两个字正好缝在她屁股蛋上,一边是“日”,一边是“本”,但她连“旧本”两个字都不认识,显然不是有意的。她做时装表演的时候我发现了“日本”而大笑她却以为我笑的是她屁股,便停下来弯下腰把屁股朝我面前一撅,笑道:
  “你看你看你看!让你把女人的屁股蛋看个够!”
  于是“日本”在我眼前更大大地膨胀起来。
  平时,聊完了家务事,她决不会忘记叙述她怎样和“麻雀”过“夫妻生活”。当然她不会像农业大学毕业的“二杆子”那样用文明的词汇,而是直截了当地用一个动词加一个名词来表达。她说她有时也觉得“心焦”,“‘麻雀’瘦得跟铁锹一样,格得我骨头疼。“如麻雀”又爱喝酒,喝那种用白薯干酿成的劣质强度酒,她皱着眉头形容:“嘴巴臭得跟大粪坑一样!”我觉得这似乎就是她最大的“心焦”了,除此之外她永远快乐。譬如我俩割育草或者割麦子的时候,蚊子牛虹马虹满天飞,朝人们劈头盖脸地扑来,连耳朵里眼睛里鼻孔里嘴巴里都会钻进蚊子螃虫还有一种叫“小咬”的飞虫,叮得人满脸是包,全身红肿,这是我最害怕最“心焦”的事了,恨不得旁边有条水渠让我跳进去把全身淹没在水里。而她却好像毫不在乎,一面像扑蝴蝶一般扑打一面还笑嘻嘻地喊:
  “蚊子喜欢我,苍蝇喜欢我,老鼠喜欢我,麻雀也喜欢我!……”
  在她眼里世界上好像没有不喜欢她的人与动物,似乎她也喜欢世界上所有的人与动物,她是我所见过的唯一活得滞洒的人。又譬如,她刚刚叙述了“夫妻生活”,还没把喜欢她的“麻雀”骂够,便会立即欢快地扭起秧歌。一瞬间她能变化出七十二种表情。
  她不止爱哼“二人台”并且爱扭秧歌,每次要扭得上气不接下气瘫倒在地才肯罢休。我想,“尽情”这个词大概就是专为她而创造出来的。她的舞台是田埂、渠坝、割了麦子的麦田、割了牧草的荒地甚至在马圈、羊囵、猪队厕所旁边。总之,只要是我俩“打零工”的时候她一高兴便会担起来。我汗流侠背地干着活,她在一旁扭秧歌,秧歌扭倒在地上还要喘得哈际哈味地笑着问我:
  “有意思歧!”
  她扭的秧歌我从来没有在别处见过,尽管我不是内行但也看出她的舞姿绝对不符合规范,像一具全身各处的关节都是用线连接起来的木偶被耍木偶的人举着摇晃一般,如果换另一个人来扭肯定是丑态百出,而她扭起来却显得活泼可爱,天真烂漫,脸上还带着调皮的笑容,同时嘴里发出“陪不仑旺呛!胜不合旺呛!喀不合旺呛!噎不仑嘻哈哈哈……”的乐器伴奏。她曾洋洋得意地说她不需要别人来用乐器为她伴奏,自称“我自己就自带狗皮弦子”。我至今也不知道是真有一种民间乐器叫“狗皮弦子”,还是她自贬的一句玩笑。她其实非常增长表演,一会儿拣根树枝当旱烟杆杨在嘴上装扮成老头扭,一会儿提起嘴唇驼起背装成老太婆扭,一会儿挺起“瓶瓶”的胸脯变成雄赳赳气昂昂的小伙子扭,变化多端,花样百出,她的“自带狗皮弦子”始终不停地“陪不合喀呛”!
  虽然我觉得“有意思”,但也常常笑骂她有扭秧歌的力气还不如多干些活。当然她决不会听从我的,仍旧照扭不误。
  十年后我去著名的巴黎歌剧院观看轰动巴黎的后现代派芭蕾舞《天鹅湖》,才发现原来她就是西方后现代派舞蹈的鼻祖:全部动作都是反舞蹈传统的,在舞台上不应该怎么跳便怎么跳,举手投足完全随演员此时此刻瞬间的兴之所致,肢体动作纯粹出于天然,这种舞蹈的审美价值大约只有真正后现代人或真正原始人才能体会得到。
  看完后现代派的《天鹅湖》,我没有招出租车也不去乘地铁,一直徒步走到蒙玛特高地,这里是巴黎公社社员战斗的最后地点。我在著名的“白教堂”前面的台阶上坐下,整个蒙玛特已空寂无人,连咖啡店也打烊了。白天艺术家们聚集在此作画,夜晚纷纷融人沉沉的黑暗。我突然感到无边的寂寞。“有意思俄?”“是的,真有意思!”仰望巴黎的星空,淡淡的丝丝缕缕的云正向东方飘浮。“意思”在哪里呢?一切的一切忽然变得丝毫没有“意思”。巴黎躺在我脚下平淡如水,惟有月光中的她浮出水面……
  “有意思!真的非常有意思!”她也是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的,完全不属于这个权欲横流物欲横流的世界。她丝毫没有受到“社会化”“革命化”的污染,从不说流行的政治语言,相反,她用她自然纯朴粗矿原始的风貌使所有“革命化”的意识形态及所谓的文明顷刻间土崩瓦解。她像是直接从半坡村或更早的山顶洞中跑下来的人的始祖,让现代人认识到“人”的原型。她会使人感受到什么是真诚,什么是人的天性。一次,她带了一些炒熟的黄豆到田间来我俩一齐吃,虽然她从不刷牙牙齿却洁白坚实,那口利牙把黄豆嚼得咯咧咯潮乱响,浓郁的黄豆香味从她嘴里不断向田野扩散。她见我嚼得艰难便自告奋勇说我替你嚼。但嚼好了怎样递到我嘴里倒成了个难题。她伸出她的舌头“呜呜”地要我去接,舌尖上有她用舌头裹成的一团黄豆泥。我笑着不知所措,而她却一把便将她舌尖上的黄豆泥持在手掌上往我嘴巴里塞,我也只好却之不恭地咽到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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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小麦很快就成熟了,小麦很快就收割了,麦捆很快就搬运到麦场上,小麦很快就被脱粒,金黄的麦粒在谷场上等待着人们将它扬出来装包运走。扬场是手工农业劳作中需要有一定技巧的农活,我已经被改造成农业劳动的多面手,这种高技术的手工农活当然离不了我,于是我和她就被派到场上去扬场。麦场上堆放着一堆堆麦粒与麦秸、桃子、杂草等等的混合物,我要拿本铣一铣铣把它们扬向空中,让自然风把它们分离开去。重的麦粒落在近处,较轻的麦秸秋子杂草等等就随风飞散瞻远了。她拿着竹子捆扎的扫帚“扫堆”,“扫堆”就是将风没有吹走落在麦粒堆上的细麦秸、批子。杂草等等拂扫掉。我必须交待清楚这种即将进人历史博物馆的北方手工农业劳动,不然现代读者便很难理解下面发生的故事。
  我想读者通过我的交待大概知道了扬场最需要的是自然风。没有风,有多大的本事也没办法把麦子与杂草机子等等分离出来。风来的时候扬场的人必须“抢风”,拿出全身力气拚着命于,没风时就站着坐着休息聊天,队长组长看到也不管b一天下午,天气闷热,广裘的田野上一丝风都没有,杨树柳树槐树白杨树连茅草茬茬草狗尾巴草全部一动不动,树叶草尖齐齐地指向天空,天空也没有云,天地之间凝结成静止的雕塑。我俩只好守在麦堆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被太阳烤,因为天气酷热,她也不再扭秧歌了,俯们地躺在麦堆上,我拄着木铣像士兵站岗一般,等候风一来便动手“抢风”。因为闲得无聊,我注意看了看她的脖子,她没有什么“三角区”更不是白色的。她的脖子直到肩膀都课翼在烂线背心外面令人一览无余。从头部到脖项再到肩膀的各处曲线都是一段段自然生成的弧形,像谷穗的下垂,像大葱的根茎之间或葫芦的腰,又像瓜藤在地面自由地左左右右延伸;从下颠到女性无喉结的颈部呈一条抛物线,没有一处给人尖利感觉的锐角;她褐色的皮肤紧密而有光泽,冒出的细汗像太阳洒在她身上的雨。于是我忽然发现她真正可以作为“自然人”尤其是女人的标本。
  就因为我曾经看过真正的女人,所以后来在灯红酒绿中遇到许许多多浓妆艳抹的女人再没有一个能使我动心。
  闲待了一会儿,她忽然坐起来张口问我:
  “老右,你是不是真的没结过婚?”
  因为前一段时间我经常作为死老虎“陪斗”,陪那些活老虎站在台上受革命群众批判,被斗之前每个牛鬼蛇神都要自报家门,那是“批斗会”上一个必不可少的节目,所以“老虎”不论死活都没有隐私可言,我的履历全农场人几乎都能背得下来。我说我怎敢对革命群众撒谎,我就是没结过婚,这还有什么真假?她又问那么你想不想女人?我思忖着回答有时也想,那多半是吃不饱的时候。她说你说的是假话,男人吃饱了球才会硬,没吃饱咋还会想女人?我说没吃饱就想有个女人给我做饭,跟你的“麻雀”一样,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想了想觉得我说的话也对,点了点头又说我可怜。她经常说我可怜,还把可怜的我编进她的“二人台”,而我却不知道我在她眼里哪一点显得可怜,我自以为比拉家带口的“麻雀”日子还好过一些。她又问,不过,没结婚不一定没碰过女人,你给我说实话,你碰过女人没有?我断然地说没有,从没碰过!她调皮地笑了起来,停了一会儿,她在扫帚上撇了根竹节在地上画,画好了自己笑嘻嘻地又端详了端详,随后招手叫我过去看。
  我左看右看看不出是什么名堂,既像是一只熟透了的桃子,又像是一只闭着的眼睛,更像中间有个1字的一对括弧,难道她懂得某种神秘的符号?那是不可能的!这时麦场边正有只牛在偷吃麦子,我笑着打趣地回答说:“是只瞎牛眼睛吧!”她听了陡地笑得乳房抖动个不停,全身像扭起了秧歌,最后笑瘫在麦堆上,眼泪居然也笑了出来。我也陪着她笑,但不知究竟有什么可笑。可是到我老年越来越体会到“青春期”的可贵时,我方才认识到那就是我平生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她的情书比世界上自古到今人类书写的所有情书都直截了当,并且比任何情书都出奇的深刻,让收信人会刻骨铭心地牢记到死为止。
  她稍稍收住笑后又坐了起来,仿佛很严肃伤感地连连摇头,还不住地叹息道:“可怜可怜!老右你这个哥哥好可怜!”这里我又须诠释一下,她这个“哥哥”是方言词,除了在“二人台”中有感情色彩,用在其他地方就与“同志”“先生”“师傅”一般是当地女人对男人的统称。队长有时跑到工地来大发威风,她会说“这哥哥疯了!”向别人借东西,她会这样问:“哥哥你有没有火柴?”有人割麦子割破了手,她去喊“哥哥哟你小心着点”!跟我干活的时候更是“哥哥”长“哥哥”短,所以我并没有因她叫我“哥哥”而想人非非。但我还是不明白不认识她画的符号就有什么可怜之处。因为看过“二杆子”表演的“夫妻生活”从而使我对性毫无兴趣,更因为我自少年时就断绝了“意淫”,我又怎能想到那个奇异的符号代表的是女性生殖器?何况那时候叫我苦思冥想却又想不通的事情也太多太多。
  等她笑够了,她手搭凉篷在眼睛上遮着阳光,仰起头望着我半认真半调佩地问:
  “老右,你想不想X女人?”
  我说:“那有什么好x的?又费劲又危险,吭喀吭略地一眨眼就完了,还不如躺在炕上看一会儿书。再说,哪有现成的一个女人等着我去玩?”
  她声调忽然有点变化,甚至有点沙哑,与往日的顽皮嘻笑不同,她用一种少有的温存语气对我说:“老右,你要想x女人一下,我舍了我的身子给你玩一玩。好不好?”
  我仍然以为她在开玩笑,说:“谢谢你吧,你有这份好心,我还没有这份大胆。让‘麻雀’知道了,那可真是不好玩了!”
  她又嘻嘻一笑,却有些腼腆地说:“没关系,‘麻雀’明天要到城里拉化肥,晚上不回来,你明晚上偷偷到我家来,我把门给你留下。嗯?啊?”
  她见我没有吭声又连续“嗯?啊?”了几次,一次比一次声音低。她的“嗯啊”是希望得到我明确的答复。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害羞的表情,她一贯是奔放坦荡没有什么不敢说的,看来她这次的邀请完全出于真诚。我又像上次看她乳房那样呆呆地盯着她,她抱着膝盖坐在麦堆上的肢体被阳光照得通明透亮,使我直到如今才突然发现她方方面面里里外外都与我不同,与这个可恶的世界不同。她是另一个与此全然不同的世界在向我呼唤,是我常常做的进人另外一个世界的梦想。她略向上扬起的头到她下面高耸的乳房再到下面平坦的小腹,再后面却又突出了一个圆弧形的臀部,阳光在这条自然的曲线上如此灿烂!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死的标本,她新鲜得令人无法抗拒地要去触摸,而且她还正召唤我去触摸。霎时间我竟意乱情迷,摇摇欲坠,像被阳光和热情所熔化,陡地失去了自我;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时何处,只感到咽干口渴焦躁不安,猛地又产生出非要砍人手指或与女人性交一场不可的冲动。她好像是炎炎烈日下的一块冰,只有搂着她我才能凉爽熨帖安宁。扑上去,扑上去!这个声音在我心里嘶喊,一定要扑上去将她全身抚摸个遍也看个够。
  可是这时突然来了一阵风。
  这一晚我破例地失眠了。身下是冷而湿的炕,我隔着一条薄薄的被单摸索到了土坯炕面的粗糙,多少年来我一直跟印度的苦行僧睡在钉床上一样睡在这扎手的土坯炕面上,日久天长已成了习惯,然而今夕何夕,泥土的冷峻却从地底冉冉升起,我的肉体第一次感到需要另一个肉体的温暖。这样,我跟她一起劳动几个月的情景就一幕幕地在我脑海中重现。我发觉我为什么会觉得她“有意思”“非常有意思”,为什么一天不见她就寂寞难耐,完全出自我已经对她产生了“某种”情感。可是这种感情是不是“爱情”呢?我在我所读过的所有文学作品中都没有见过,因而使我不能把握;这样的女人难道算可爱的女人?因为书中从来没有描写过这样的女性也使我难以确定。我—一检点我头脑中的妇女形象,不是十九世纪的淑女佳人便是二十世纪的巾帼英豪,要么扭捏作态要么气壮云天,最令我心醉的是俄罗斯沙皇时代“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对一个政治犯来说,有那样的女人陪伴在身旁即使流放到天涯海角又有何妨?可是她们一个个是那样温文尔雅,绝不会公开谈论“夫妻生活”,连私下也不会谈论,更不会把“夫妻生活”称作“XX”。;文字使我退化,书本使我软弱。吟诗作赋必须的“推敲”衍变到我对什么事情都要反复推敲,于是我想什么问题都不会彻底,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成功。但生理上毕竟有一种难忍的冲动,既然我已发现了另一个世界所以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游历一次。可是因为我第一次失眠,才发觉周围还睡了好几个单身汉,他们的鼾声正准天动地,这又提醒了我现在是什么身份,我不得不考虑这是不是一个圈套?是不是一个调侃?是不是众人因为无聊而让她出面耍的一个恶作剧?还有,如果被人发现了呢卜…··稍一大意都会把我再次送去劳改:人们眼里的死老虎忽然变成了活老虎,随后人们当然会又一次把我打成真正的死老虎,这就成了这个可恶的世界给我开的最大也是最后的一个玩笑。
  第二天一清早就开始刮五级风,这样的风最适合扬场。队长把全队所有略懂扬场的劳动力都抽调来了,天作怪的是风还持续不断,大家一齐“抢风”,连稍事休息的时间也没有。我们全班人马干得昏天黑地,头上的汗水都来不及擦,但我俩在偶尔的一瞥中都感觉到双方正在积蓄力量。反常的是今天我一看她便有性欲望,下腹部位好像有一股带血的气在发胀,在滚动,在向外喷,我这时才体会到牲口“发情”是什么感受。这天她看我的眼神也与往常大为不同,往常她说“骚话”时都带有笑意,为的是给这无味的世界增添一些味道。平时她无论是谈性也好扭秧歌也好摇摆肢体也好,绝对没有一点挑逗的意味。她天生是个快乐的人,因为不会用别的方式快乐只得在自己身上寻找快乐,而一个人的身上只有性与肢体属于自己,其他全部“社会化”了。如果她像那些淑女佳人一样受过高等教育,她也会以琴棋书画来自娱自乐或取悦于人;既然她会自编自唱“二人台”,谁敢说她不会成为民间艺术家或民间歌唱家?而今天她的眼神却反而像淑女的眼神,更像是女艺术家或女歌唱家,性的要求及性的欲望都隐藏到瞳孔后面去了,在外表上只透露出期待、渴望、幽怨、婉转与忧伤。何止是七十二种表情,女人啊,你叫我怎能理解你!
  到黄昏时分,一辆拖拉机哆哆哆地辗过麦场边上的大路,朝进城的方向开去。拖拉机后面还拉着拖斗,上面站着好几个农工。“麻雀”果然威风凛凛地扶着拖车围栏,敞开两片衣襟飞呀飞地往城里飞去、当“麻雀”几乎是从我们旁边擦身而过,这一刻她和我都不自觉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她的目光有力地中止了我的犹豫,最终把我钉在她的身上。
  决定了以后我就急不可耐地等待夜晚,既然小时候就敢从三层楼往下跳敢砍猪头敢砍人手指就说明我天生有一副冒险的性格。当我发现她是个女人后,为她冒险也心甘情愿了。天一黑下来我就变成罗密欧,命中注定非要到阳台下去见荣丽叶。跟单身汉们躺在炕上假寐的时候我精心地策划了一番,设想遇到昨晚考虑到的情况万一出现我该怎么办。这样办、那样办、这样办、那样办……想着想着就想到过“夫妻生活”不但费事还要费尽心机,这种事究竟值得不值得去做?于是我暗中警告自己只此一回,仿佛今晚的举动纯粹是为她而去。我不能辜负她期待的渴望的目光,使她高兴似乎成了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待同宿舍的农工都睡熟了,又如往常那样鼾声四起,我装着要去厕所悄悄爬起来走了出去。好亮好亮的月光!这样的月夜适宜做任何事就是不适宜去偷情。谁知这使得我今后的大半生都不断地追求月亮;月亮从此成了我灵感的泉源。第一次踏上美洲大陆正碰上那样的月亮,我不禁又热泪盈眶。一向自以为是的美国朋友以为我国到了美国才如此激动,我说:狗屁!不是,是你们的月亮叫我想起了一个中国女人,仅此一点就证明世界上的月亮都一样。中国的月亮美国的月亮及无处不在的月亮,触发了我写《习惯死亡》。
  就在那样的月亮下我走到她家的门口,她家邻近厕所这时显出更有一层方便,倘若有人看见了我我可以装着去撒尿。但四周连条狗也没有而且鸡也不叫,整个生产队死寂得像空无一人。月亮虽不是个适合份情的月亮,夜晚倒是一个适合偷情的夜晚。我敲她家门的时候并没人发现却发出吓了我一跳的响声。她马上在门里低声叫我“进来”。我一推门,门立即随手而开,她当真如她说的那样把门早就给我一留着”了。
  我进屋后她嘘嘘地催促我说门后有把铁锹赶快把门顶上。我知道农场所有的人家都用铁锹当顶门杠于是顺手一摸很熟练地就照她的指示将门顶了个牢靠。这仅是瞬间发生的事,想不到我就这样轻易地站在了她的面前。第一步非常顺利但下一步怎么办我却茫然不知,土房虽然不大我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只好呆呆地立在门口。这时炕上传来她耳语般的笑骂声,骂我是不是要向“世人”宣布我到了她家?“世人”是她的方言,意思是“世界上所有的人”。原来她是埋怨我不该敲门,“咯咯咯地乱捶,捶得隔壁人家都听见了!”今天却真的应验了她那时的话,这部小说远远比敲门的声音要响亮。而那时我结结巴巴地辩解说敲门是个礼貌嘛,哪有不敲门就直接推门闯进人家的道理?她又低声嘻嘻地笑了起来:
  “说啥‘礼貌’,要讲‘礼貌’你就不应该来。滚得远远的去吧!你跑来干啥?你跑来x人家老婆来了!你这瓜子来x人家老婆还讲‘礼貌’不‘礼貌’!”
  接着又骂了我几声“瓜子瓜子”,她骂得我也笑了但心里羞愧得无地自容,她虽然没有学过哲学却比一般哲学家还增于一针见血地揭示出事情的实质,也由此教会了我怎样一针见血地看透虚伪并且教导我永远要一针见血地讲话。
  因她的骂,我才发现她已睡在炕上,与她并同睡的还有她三个孩子。那张大炕占去半间土房的面积,她靠一边墙,孩子靠另一边墙,中间空出足够睡两个人的地方。孩子一捆儿整整齐齐地头朝外,让人分辨不出哪个大哪个小。
  我还站在门口手足无所措。她笑够了也骂够了便连连柔声地唤我“来呀来呀”。我向炕边移步过去,她从被窝里伸出赤裸的手臂拉住了我的手,另一只手掌软软地拍拍炕叫我坐下。我忐忑不安地照她的话用屁股尖沾在炕沿上。这时我感觉到了她手指的抚慰,她的抚慰紧迫得力度极大。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持我的手指,然后她的手指与我的手指交合扭结在一起,一握一握同时又一撇一撇地使我的手指骨节都觉得疼痛。她灼热的手掌渐渐地让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暧,暖意从手掌传遍全身并渗透进每一个毛孔,使我的眼睛也湿润了。可是我似乎总听见“麻雀”的铁锹在门外叮叮悄悄地响成一片,于是我的心又像被泡在冰水中似地颤抖起来。那是真正从心底里抖出来的,抖得前胸的肌肉也开始痉挛,最后连我的牙齿也打战了。剧烈的战抖迅速发展到手指上让她感觉到了,于是她一把掀开被子叫我赶快赶快进来进来暖一暖暖一暖。
  她将被子掀得很彻底,我猛地看见白晃晃的一丝不挂的她直挺挺地全部展露在我眼前。她像是从月亮中下来的,是月光的一部分,是月光沉淀出的结晶,月亮在她身上闪闪发光。为了这一刻,我才认识到不管冒多大的危险也值得。
  后来我曾在多雕河上密西西比河上塞纳河上泰晤士河上及我国长江三峡中泛舟,也曾多次乘船出海,每一次我都能感受到她剧烈的波浪,所以我乘船时总默默无言却又心潮澎湃。那一刻,我确实与乘船相仿,她整个身躯上下起伏得强烈而有节奏,进退有如江涛海潮。她又像我婴儿时睡的摇篮,将我整个包裹着摇呀摇。她的摇晃令我昏眩也果真把我摇到另一个世界,那是个超凡脱俗的世界,由此使我领略了什么叫“欲死欲仙”。在那个燃烧着的世界中我和她都全身滚烫。这样滚烫的拥抱人的一生中也只能有一次,绝对不可能再有一次,否则人就会被燃烧殆尽。我三十九岁初识女人才认识到女人是如此可爱,世界如果没有女人便不成其为世界;如果我在摇篮中发现这个世界没有女人我一定在摇篮中就自我窒息而死。
  我贪婪地将她曾给我介绍过的“鼓鼓的。弯弯的、细细的、平平的、撅撅的、翘翘的”所有部位都抚摸个遍。当手上的感觉成为记忆之后,手便是我身上最宝贵的肢体。我死后愿意将全身都捐献给器官移植惟独要保住我这两只手,我要留下遗言嘱咐医生把它们浸泡在福尔马林中,作为这个世界毕竟是美丽的证明。我抚摸她的时候她也像“二杆子”老婆那样不住地哼哼,我才知道那不是什么铁制轭具弄疼了她而是女人感到舒畅。我当然也有从未有过的舒畅体验,这种体验激发出了我全部的“青春期”,三十九年积累下青春的欲望此刻爆发出成为一团乱麻般的疯狂。她也同样地疯狂但一会儿她忽然在我身下大叫了一声便风平浪静,像穿过惊涛骇浪的船终于停泊到港湾。我从她的波峰陡然跌落到她的波谷,一下子在她身上塌了下去,坠落到一个无底的深渊在空中飘浮。
  可是她的叫声却惊动了她最小的一个孩子,孩子借懂地翻身时她还不忘以她特有的方式表现她的快乐,她低声笑着用嘟嘟喷喷的语音这样安抚孩子:
  “好好睡好好睡,你叔叔在x你妈呢!”
  我听了这“有意思”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但这一插曲使我的兴致冥然终止。其实,我并没有如我在劳改队生产队从劳动人民那里获得的性知识所宣示的那样进人她的身体。不管我怎样努力她怎样努力我都折就沉沙而灰飞烟灭。于是我慢慢地从她身上爬起来坐在炕上,低着头表现出我功败垂成半途而废的懊丧。我有充足的青春却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肉体的力量不听从情欲泛滥的内心的指挥。我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但肯定哪里出了毛病,才不能让我把快乐推到极致。这种不到尽头的快乐将我悬在半空中,并且仿佛永久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悬在那里,于是我突然焦躁不宁惶惶不安,使我比不过“夫妻生活”还要难受。我弓着腰坐在她的炕头上,连连发出“喷喷”的惋惜和“唉唉”的叹息。
  一会儿,她也爬起来在我背后将手臂环绕着我,多么像我六岁时在紫檀木橱柜中曾被一个小女孩搂抱着那样,四周也是夜色沉沉。但她的乳房是赤裸的,紧贴在我赤裸的脊梁上。她的脸偎着我的脸也如那小女孩似的亲切安慰我说:
  “没啥没啥,你别在意,别在意好不好?我已经很舒坦了,你不信你摸一摸。”
  说着她把我的手拉到她的下身。我至今仍然极其悔恨当时我以为她跟孩子一样尿了床,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宁可减少十年寿命也要把时光扳倒回去领受她当时的体贴,因为那时我不知道我摸到的那一片尿似的潮湿究竟能向我证明什么?那尿似的潮湿不仅没有使我得到丝毫心理安慰,反而令我产生了些微反感,于是我赶忙穿上衣裳与她匆匆告别。
  临走时她对我说了一句决定了我今后一生的话,她说:   “哥哥哟,你的心先怯了!”
  是的,当我在月光下懊丧地返回集体宿舍快快地又躺在冷炕上,仔仔细细地揣摩我为什么会失败时,我才悟到那叮叮哨哨响成一片的铁锹声是我折就沉沙的主要原因。这就是你说的“怯”意了,而“事毕”证明根本勿须“怯”。“心先怯了”连“夫妻生活”都只能过半截,还能做成功什么大事?我在你身上的失败从此激起我开辟前途的勇气;你的话成了我的座右铭,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总不断提醒我:“怯”,是人生道路上的最大障碍!“魔障”都是从自己心里产生的,现实中并不存在恐惧,恐惧都是“境由心造”!   马克思说“人的本质是全部社会关系的总合”,还曾对他女儿说过人所具有的他都具有;高尔基说人要力争成为“大写的人”,这与释迹牟厄一出世所说的“天上地下惟我独尊”有一定的相通之处。这些先哲的教导无非要人雄心勃勃顶天立地,自信自强自尊,在宽容性中包含斗争性,永远以进取精神面对现实。你虽然不是哲人却让我彻底排除了畏惧犹豫,启发我完全勿须胆小怕事地想象些困难来自己吓唬自己;你使我今后的一生都勇往直前。你的坦荡自在与无所顾忌,感染了我修炼出“事来则应事过即迁”的心态;我要把你的摊洒化为我的滞洒。我的感情和肉体在你身上已遭到最大失败,那次“青春期”的严重挫折让我将以后所有的失败都看作小事一桩,于是,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我不敢做的事!
  而这种心态正是“青春期”的特征:不知道什么是“怯”!不懂得什么是“怯”,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我虽然没有过生理上的“青春期”,但要在有生之年永远将心态保持在“青春期”当中,一辈子做一只长不大的“初生牛犊”。只要我记住你,我就能做到这一点。
  人们说“无私才能无畏”,我在你身上把这个世界该给我享受的都享受过了,物质享受对我还有什么意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早已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看作负担,面对现实我又有何畏惧?我到死的那一刻也决不拖泥带水,在大喊一声“完了”的同时还要在空中划一条优美的弧线再栽倒在地。
  啊,我的“白彦花”!……                 一九九九年九月写于
              宁夏镇北堡西部影城“安心福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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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本畅销书引起的思考--------------------------------------------------------------------------------作者:韦君宜  对于《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书的迅速出版、到处畅销,为近来一切严肃文学作品所未有,我心里只觉得紧张、惶惑,反而替我们的文学担心。
  一部作品在刊物上刚刚发表,同时已经抢印出书,这样的速度本来极为可喜。如果一切作品都能这样出版,该多好!但是,别的书却都办不到。正当目前严肃文学(我不称之为纯文学)简直面临危机的时候,书店拒售,印数猛跌,通俗文学占领市场;这本书却能轰动一时,不待任何评论家去写文章揄扬,已经有大量青年读者闻讯赶去抢购,顷刻脱销。大有在市场上与那些使客、艳尸、魔影……争一日之短长的样子。这也真是惊人,按说是挺好的。
  但我们不能不再仔细观察一下,这么多青年互相传告着买这本书,到底是为什么?街谈巷议,似乎却专注在它描写了“性”。这句话一般不好出之于口,就说:“那个,有意思!”大量读者群起此书,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审美趣味有所提高。因此,它的流行,不能使我们为严肃文学遭受危机的忧虑有所减轻,反而更加重了。
  我并非说作者有意迎合读者的低级趣味,或说它与黄色淫秽的书等同。但是,对于两性关系的自然主义的描写实在太多了一些。尤其在后半部,脱离劳改集中营对于人性要求的压抑这一原本是庄严的主题,而集中去匆写环绕章永璘的性功能盛衰所引起的思想波澜和家庭纠葛。这样写,与大的社会背景就看不出原来的关系,至少是大大冲淡了那关系。(这就和《绿化树》不同。《绿化树》是紧扣着那个社会背景的,不止是一个人挨饿的故事。)从而对人物行动和情绪变化也提不出多少充分根据,使人难于信服。章永璘最后蔑视黄香久而出走,但这个人物实在难使人相信他所自述的出走理由是诚实的,会觉得他在说假话,反而是黄香久还可爱。在众多的读者中发生那种不良社会效果,难以全怪读者。作品本身是应负主要责任的。
  我自己作为一个女读者,就觉得受不了书里那种自然主义的描写。我想还会有不少女读者也是如此。这不仅因为大多数中国的知识妇女历来有些洁癖,而且一般总是把自己的理想、纯洁、独立人格、事业,视为心上最宝贵的东西,很受不了被人看成单纯只是“性”的符号,只以性别而存在。那实在是对人的侮辱。
  任何作家都不能不为自己作品的社会效果负责任。尤其在中国目前情况下,我们的作品已经不再是朋友之间的“交换文学”,已为非常广大的读者群所接受(如《灵与肉》。因而,如何以优美代替庸俗,以深刻代替浅薄,就是每个态度严肃的作家必须考虑的问题。有时候你简直得非常注意避免人家发生庸俗的联想。)
  这就是我读后的简单感想。我不希望由于这么一部作品(况且这个作者也写过一些好作品),又将连累整个“文艺界”都跟着没头没脑地挨骂,如过去所常见者,故预先写几句。
             (原载《文艺报》1985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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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燕--------------------------------------------------------------------------------作者:郑振铎  乌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积伶积俐,加上一双剪刀似的尾巴,一对劲俊轻快的翅膀,凑成了那样可爱的活泼的一只小燕子。当春间二三月,轻(si)微微的吹拂着,如毛的细雨无因的由天上洒落着,千条万条的柔柳,齐舒了它们的黄绿的眼,红的白的黄的花,绿的草,绿的树叶,皆如赶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来,形成了烂熳无比的春天时,那些小燕子,那末伶俐可爱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飞来。加入了这个隽妙无比的春景的图画中,为春光平添了许多的生趣。小燕子带了它的双剪似的尾,在微风细雨中,或在阳光满地时,斜飞于旷亮无比的天空之上,卿的一声,已由这里稻田上,飞到了那边的高柳之下了。同几只却隽逸的在粼粼如觳纹的湖面横掠着,小燕于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面一下,那小圆晕便一圈一圈的荡漾了开去。那边还有飞倦了的几对,闲散的憩息于纤细的电线上,──嫩蓝的春天,几支木杆,几痕细线连于杆与杆间,线上是停着几个粗而有致的小黑点,那便是燕子,是多么有趣的一幅图画呀!还有一家家的快乐家庭,他们还特为我们的小燕子备了一个两个小巢,放在厅梁的最高处,假如这家有了一个匾额,那匾后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来往了,第二年,我们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对,它们还要来住。
  “燕子归来寻旧垒。”
  还是去年的主,还是去年的宾,他们宾主间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的有几家,小燕子却不来光顾,那便很使主人忧戚,他们邀召不到那么隽逸的嘉宾,每以为自己运命的蹇劣呢。
  这便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可爱的活泼的小燕子,曾使几多的孩子们欢呼着,注意着,沈醉着,曾使几多的农人们市民们忧戚着,或舒怀的指点着,且曾平添了几多的春色,几多的生趣于我们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离家是几千里!离国是几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驰于万顷海涛之间,不料却见着我们的小燕子。
  这小燕子,便是我们故乡的那一对,两对么?便是我们今春在故乡所见的那一对,两对么?
  见了它们,游子们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轻烟似的,一缕两缕的乡愁么?
  海水是胶洁无比的蔚蓝色,海波是平稳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样,偶有微风,只吹起了绝细绝细的千万个翻翻的小皱纹,这更使照晒于初夏之太阳光之下的、金光烂灿的水面显得温秀可喜。我没有见过那末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平贴于空中,就如一个女郎,穿了绝美的蓝色夏衣,而颈间却围绕了一段绝细绝轻的白纱巾。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天空!我们倚在青色的船栏上,默默的望着这绝美的海天;我们一点杂念也没有,我们是被沈醉了,我们是被带入晶天中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小燕子,二只,三只,四只,在海上出现了。它们仍是隽逸的从容的在海面上斜掠着,如在小湖面上一样;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与翼尖一打,也仍是连漾了好几圈圆晕。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飞着飞着,不会觉得倦么?不会遇着暴风疾雨么?我们真替它们担心呢!
  小燕子却从容的憩着了。它们展开了双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面上了,双翼如浮圈似的支持着体重,活是一只乌黑的小水禽,在随波上下的浮着,又安闲,又舒适。海是它们那么安好的家,我们真是想不到。
  在故乡,我们还会想象得到我们的小燕子是这样的一个海上英雄么?
  海水仍是平贴无波,许多绝小绝小的海鱼,为我们的船所惊动,群向远处窜去;随了它们飞窜着,水面起了一条条的长痕,正如我们当孩子时之用瓦片打水漂在水面所划起的长痕。这小鱼是我们小燕子的粮食么?
  小燕子在海面上斜掠着,浮憩着。它们果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么?
  啊,乡愁呀,如轻烟似的乡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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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猫--------------------------------------------------------------------------------作者:郑振铎  我家养了好几次猫,结局总是失踪或死亡。三妹是最喜欢猫的,她常在课后回家时,逗着猫妗S幸淮危痈舯谝艘恢恍律拿ɡ础;ò椎拿芑钇茫H绱拍嗤恋陌籽┣蛩频模诶惹疤艄饫锕隼垂鋈ァH贸35模×艘惶鹾齑蛞桓樱谒媲袄椿氐耐弦∽牛闫斯辞溃制斯デ馈N易谔僖紊峡醋潘牵梢晕⑿ψ畔墓欢∈钡墓庖酰鞘碧艄馀恼兆牛纳细凶派男孪视肟炖帧:罄凑庵幻ú恢醯睾鋈幌萘耍膊豢铣远鳎庠蟮拿参凵耍杖仗稍谔系囊蜗拢豢铣隼础H孟胱胖种址椒ǘ核疾焕砘帷N颐嵌己芴嫠怯簟H锰氐芈蛄艘桓龊苄『苄〉耐澹煤扃贝┝耍以谒毕拢幌缘貌幌喑疲皇呛廖奚獾模炼璧模裘频奶勺拧S幸惶熘形纾掖颖嘁胨乩矗煤苣压乃档?“哥哥,小猫死了!”
  我心里也感着一缕的酸辛,可怜这两月来相伴的小侣!当时只得安慰着三妹道:“不要紧,我再向别处要一只来给你。”
  隔了几天,二妹从虹口舅舅家里回来,她道,舅舅那里有三四只小猫,很有趣,正要送给人家。三妹便怂恿着她去拿一只来。礼拜天,母亲回来了,却带了一只浑身黄色的小猫同来。立刻三妹一部分的注意,又被这只黄色小猫吸引去了。这只小猫较第一只更有趣、更活泼。它在园中乱跑,又会爬树,有时蝴蝶安详地飞过时,它也会扑过去捉。它似乎太活泼了,一点也不怕生人,有时由树上跃到墙上,又跑到街上,在那里晒太阳。我们都很为它提心吊胆,一天都要“小猫呢?小猫呢?”查问得好几次。每次总要寻找了一回,方才寻到。三妹常指它笑着骂道:“你这小猫呀,要被乞丐捉去后才不会乱跑呢!”我回家吃中饭,总看见它坐在铁门外边,一见我进门,便飞也似地跑进去了。饭后的娱乐,是看它在爬树。隐身在阳光隐约里的绿叶中,好像在等待着要捉捕什么似的。把它抱了下来。一放手,又极快地爬上去了。过了二三个月,它会捉鼠了。有一次,居然捉到一只很肥大的鼠,自此,夜间便不再听见讨厌的吱吱的声了。
  某一日清晨,我起床来,披了衣下楼,没有看见小猫,在小园里找了一遍,也不见。心里便有些亡失的预警。
  “三妹,小猫呢?”
  她慌忙地跑下楼来,答道:“我刚才也寻了一遍,没有看见。”
  家里的人都忙乱的在寻找,但终于不见。
  李嫂道;“我一早起来开门,还见它在厅上。烧饭时,才不见了它。”
  大家都不高兴,好像亡失了一个亲爱的同伴,连向来不大喜欢它的张婶也说;“可惜,可惜,这样好的一只小猫。”
  我心里还有一线希望,以为它偶然跑到远处去,也许会认得归途的。
  午饭时,张婶诉说道:“刚才遇到隔壁周家的丫头,她说,早上看见我家的小猫在门外,被一个过路的人捉去了。”
  于是这个亡失证实了。三妹很不高兴的,咕噜着道:“他们看见了,为什么不出来阻止?他们明晓得它是我家的!”
  我也怅然的,愤恨的,在诅骂着那个不知名的夺去我们所爱的东西的人。
  自此,我家好久不养猫。
  冬天的早晨,门口蜷伏着一只很可怜的小猫。毛色是花白,但并不好看,又很瘦。它伏着不去。我们如不取来留养,至少也要为冬寒与饥饿所杀。张婶把它拾了进来,每天给它饭吃。但大家都不大喜欢它,它不活泼,也不像别的小猫之喜欢顽游,好像是具着天生的忧郁性似的,连三妹那样爱猫的,对于它也不加注意。如此的,过了几个月,它在我家仍是一只若有若无的动物。它渐渐的肥胖了,但仍不活泼。大家在廊前晒太阳闲谈着时,它也常来蜷伏在母亲或三妹的足下。三妹有时也逗着它玩,但没有对于前几只小猫那样感兴趣。有一天,它因夜里冷,钻到火炉底下去,毛被烧脱好几块,更觉得难看了。
  春天来了,它成了一只壮猫了,却仍不改它的忧郁性,也不去捉鼠,终日懒惰的伏着,吃得胖胖的。
  这时,妻买了一对黄色的芙蓉鸟来,挂在廊前,叫得很好听。妻常常叮嘱着张婶换水,加鸟粮,洗刷笼子。那只花白猫对于这一对黄鸟,似乎也特别注意,常常跳在桌上,对鸟笼凝望着。
  妻道:“张婶,留心猫,它会吃鸟呢。”
  张婶便跑来把猫捉了去。隔一会,它又跳上桌子对鸟笼凝望着了。
  一天,我下楼时,听见张婶在叫道:“鸟死了一只,一条腿被咬去了,笼扳上都是血。是什么东西把它咬死的?”
  我匆匆跑下去看,果然一只鸟是死了,羽毛松散着,好像它曾与它的敌人挣扎了许久。
  我很愤怒,叫道:“一定是猫,一定是猫!”于是立刻便去找它。
  妻听见了,也匆匆地跑下来,看了死鸟,很难过,便道:“不是这猫咬死的还有谁?它常常对鸟笼望着,我早就叫张婶要小心了。张婶!你为什么不小心?”
  张婶默默无言,不能有什么话来辩护。
  于是猫的罪状证实了。大家都去找这可厌的猫,想给它以一顿惩戒。找了半天,却没找到。我以为它真是“畏罪潜逃”了。
  三妹在楼上叫道:“猫在这里了。”
  它躺在露台板上晒太阳,态度很安详,嘴里好象还在吃着什么。我想,它一定是在吃着这可怜的鸟的腿了,一时怒气冲天,拿起楼门旁倚着的一根木棒,追过去打了一下。它很悲楚地叫了一声“咪呜!”便逃到屋瓦上了。
  我心里还愤愤的,以为惩戒得还没有快意。
  隔了几天,李嫂在楼下叫道:“猫,猫?又来吃鸟了。”同时我看见一只黑猫飞快的逃过露台,嘴里衔着一只黄鸟。我开始觉得我是错了!
  我心里十分的难过,真的,我的良心受伤了,我没有判断明白,便妄下断语,冤苦了一只不能说话辩诉的动物。想到它的无抵抗的逃避,益使我感到我的暴怒,我的虐待,都是针,刺我的良心的针!
  我很想补救我的过失,但它是不能说话的,我将怎样的对它表白我的误解呢?
  两个月后,我们的猫忽然死在邻家的屋脊上。我对于它的亡失,比以前的两只猫的亡失,更难过得多。
  我永无改正我的过失的机会了!
  自此,我家永不养猫。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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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悼夏丐尊先生--------------------------------------------------------------------------------作者:郑振铎  夏丐尊先生(1886-1946)死了,我们再也听不到他的叹息,他的悲愤的语声了;但静静的想着时,我们仿佛还都听见他的叹息,他的悲愤的语声。
  他住在沦陷区里,生活紧张而困苦,没有一天不在愁叹着。是悲天?是悯人?
  胜利到来的时候,他曾经很天真的高兴了几天。我们相见时,大家都说道,“好了,好了,”个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泯没了愁闷:耀着一层光彩。他也同样的说道:“好了,好了!”
  然而很快的,便又陷人愁闷之中。他比我们敏感,他似乎失望,愁闷得更迅快些。
  他曾经很高兴的写过几篇文章;很提出些正面的主张出来。但过了一会,便又沉默下去,一半是为了身体逐渐衰弱的关系。
  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反对一切的压迫和统制。他最富于正义感。看不惯一切的腐败、贪污的现象。他自己曾经说道:“自恨自己怯弱,没有直视苦难的能力,却又具有着对于苦难的敏感。”又道;“记得自己幼时,逢大雷雨躲人床内;得知家里要杀鸡就立刻逃避;看戏时遇到《翠屏山》《杀嫂》等戏,要当场出彩,预先俯下头去,以及妻每次产时,不敢走人产房,只在别室中闷闷地听着妻的呻吟声,默祷她安全的光景。”(均见《平屋杂文》)这便是他的性格。他表面上很恬淡,其实,心是热的;他仿佛无所褒贬,其实,心里是径渭分得极清的。在他淡淡的谈话里,往往包含着深刻的意义。他反对中国人传统的调和与折衷的心理。他常常说,自己是一个早衰者,不仅在身体上,在精神上也是如此。他有一篇《中年人的寂寞》:
  我已是一个中年的人。一到中年,就有许多不愉快的现象,眼睛昏花了,记忆力减退了,头发开始秃脱而且变白了,意兴、体力甚么都不如年青的时候,常不禁会感觉得难以名言的寂寞的情味。尤其觉得难堪的是知友的逐渐减少和疏远,缺乏交际上的温暖的慰藉。在《早老者的忏悔》里,他又说道:
  我今年五十,在朋友中原比较老大。可是自己觉得体力减退,已好多年了。三十五六岁以后,我就感到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工作起不得劲,只得是恹恹地勉强挨,几乎无时不觉到疲劳,甚么都觉得厌倦,这情形一直到如今。十年以前,我还只四十岁,不知道我年龄的,都以我是五十岁光景的人,近来居然有许多人叫我“老先生”。论年龄,五十岁的人应该还大有可为,古今中外,尽有活到了七十八十,元气很盛的。可是我却已经老了,而且早已老了。
  这是他的悲哀,但他的并不因此而消极,正和他的不因寂寞而厌世一样。他常常愤慨,常常叹息,常常悲愁。他的愤慨、叹息、悲愁,正是他的入世处。他爱世、爱人、尤爱“执着”的有所为的人,和狷介的有所不为的人,他爱年轻人;他讨厌权威,讨厌做作、虚伪的人。他没有机心;表里如一。他藏不住话,有什么便说什么,所以大家都称他“老孩子。他的天真无邪之处,的确够得上称为一个“孩子”的。
  他从来不提防什么人。他爱护一切的朋友,常常招心他们的安全与困苦。我在抗战时逃避在外,他见了面,便问道:“没有什么么?”我在卖书过活,他又异常关切的问道;“不太穷困么?卖掉了可以过一个时期吧。”
  “又要卖书了么?”他见我在抄书目时问道。
  我点点头:向来不作乞怜相,装作满不在乎的神气,有点倔强,也有点傲然,但见到他的皱着眉头,同情的叹气时,我几乎也要叹出气来。
  他很远的挤上了电车到办公的地方来,从来不肯坐头等,总是挤在拖车里。我告诉他,拖车太颠太挤,何妨坐头等,他总是不改变态度,天天挤,挤不上,再等下一部;有时等了好几部还挤不上。到了办公的地方,总是叹了一口气后才坐下。
  “丐翁老了,”朋友们在背后都这末说。我们有点替他发愁,看他显著的一天天的衰老下去。他的营养是那末坏,家里的饭菜不好,吃米饭的时候很少;到了办公的地方时,也只是以一块面包当作午餐。那时候,我们也都吃着烘山芋、面包、小馒头或羌饼之类作午餐,但总想有点牛肉、鸡蛋之类伴着吃,他却从来没有过;偶然是涂些果酱上去,已经算是很奢侈了。我们有时高兴上小酒馆去喝酒,去邀他,他总是不去。
  在沦陷时代。他曾经被敌人的宪兵捉去过。据说,有他的照相,也有关于他的记录。他在宪兵队里,虽没有被打,上电刑或灌水之类,但睡在水门汀上,吃着冷饭,他的身体因此益发坏下去。敌人们大概也为他的天真而恳挚的态度所感动吧,后来,对待他很不坏。比别人自由些,只有半个月便被放了出来。
  他说,日本宪兵曾经问起了我,“你有见到郑某某吗?”他撤了谎,说道,“好久好久不见到他了。”其实,在那时期,我们差不多天天见到的。他是那末爱护着他的朋友!
  他回家后,显得更憔悴了;不久,便病例。我们见到他,他也只是叹气,慢吞吞的说着经过。并不因自己的不幸的遭遇而特别觉得愤怒。他永远是悲天悯人的。──连他自已也在内。
  在晚年,他有时觉得很起劲,为开明书店计划着出版辞典;同时发愿要译《南藏》。他担任的是《佛本生经》(“Jataka”)的翻译,已经译成了若干,有一本仿佛已经出版了。我有一部英译本的“Jataka”,他要借去做参考,我答应了他,可惜我不能回家,托人去找,遍找不到。等到我能够回家,而且找到“Jataka”时。他已经用不到这部书了。我见到它,心里便觉得很难过,仿佛做了一件不可补偿的事。
  他很耿直,虽然表面上是很随和。他所厌恨的事,隔了多少年,也还不曾忘记。有一次,在一个宴会上遇到了一个他在杭州第一师范学校教书时代的浙江教育厅长,他便有点不奈烦,叨叨的说着从前的故事。我们都觉得窘,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
  他是爱憎分明的!
  他从事于教育很久,多半在中学里教书。他的对待学生们从来不采取严肃的督责的态度。他只是恳挚的诱导着他们。
  ……我入学之后,常听到同学们谈起夏先生的故事,其中有一则我记得最牢,感动得最深的,是说夏先生最初在一师兼任舍监的时候,有些不好的同学,晚上熄灯,点名之后,偷出校门,在外面荒唐到深夜才回来;夏先生查到之后,并不加任何责罚,只是恳切的劝导,如果一次两次仍不见效;。于是夏先生第三次就守候着他,无论怎样夜深都守候着他,守候着了,夏先生对他仍旧不加任何责罚,只是苦口婆心,更加恳切地劝导他,一次不成、二次,二次不成,三次……,总要使得犯过者真心悔过,彻底觉悟而后已。   ──许志行:《不堪回首悼先生》   他是上海立达学园的创办人之一,立达的几位教师对于学生们所应用的也全是这种恳挚的感化的态度。他在国立暨南大学做过国文系主任,因为不能和学校当局意见相同,不久,便辞职不干。此后,便一直过着编译的生活,有时,也教教中学。学生们对于他,印象都非常深刻,都敬爱着他。
  他对于语文教学,有湛深的研究。他和刘薰宇合编过一本《文章作法》,和叶绍钧合编过《文章讲话》、《阅读与写作》及《文心》,也像做国文教师时的样子,细心而恳切的谈着作文的心诀。他自己作文很小心,一字不肯苟且;阅读别人的文章时,也很小心,很慎重,一字不肯放过。从前《中学生》杂志有过“文章病院”一栏,批评着时人的文章,有发必中;便是他在那里主持着的;他自己也动笔写了几篇东西。
  古人说“文如其人”。我们读他的文章,确有此感。我很喜欢他的散文,每每劝他编成集子。《平屋杂文》一本,便是他的第一个散文集子。他毫不做作,只是淡淡的写来,但是骨子里很丰腴。虽然是很短的一篇文章,不署名的,读了后,也猜得出是他写的。在那里,言之有物;是那末深切的混和着他自己的思想和态度。
  他的风格是朴素的,正和他为人的朴素一样。他并不堆砌,只是平平的说着他自己所要说的话。然而,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不诚实的话,字斟句酌,决不急就。在文章上讲,是“盛水不漏”,无懈可击的。
  他的身体是病态的胖肥,但到了最后的半年,显得瘦了,气色很灰暗。营养不良,恐怕是他致病的最大原因。心境的忧郁,也有一部分的因素在内。友人们都说他“一肚皮不合时宜”。在这样一团糟的情形之下,“合时宜”的都是些何等人物,可想而知。怎能怪丐尊的牢骚太多呢!
  想到这里,便仿佛听见他的叹息,他的悲愤的语声在耳边响着。他的忧郁的脸、病态的身体,仿佛还在我们的眼前出现。然而他是去了!永远的去了,那悲天悯人的语调是再也听不到了!
  如今是,那末需要由叹息、悲愤里站起来干的人,他如不死,可能会站起来干的。这是超出于友情以外的一个更大的损失。   194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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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过冬天,走过你自己--------------------------------------------------------------------------------
作者:张抗抗                     --致一名轻生女青年的信张抗抗
  小苗同志:
  收到你的来信,心里一直难以平静。我知道你不需要空洞的劝说和安慰,那么怎样给你回信才能对你有哪怕一点点的用处呢?我犹豫了很久。
  你初中毕业才17岁就当了兵,6年后退伍回乡,又在镇上获得了固定的工作,应该说,你的经历在你周围的同伴们中间还是比较顺利的。为什么你竟然会陷于如此深切的绝望之中?即使由于某些原因你失去了工作,家庭婚姻关系也逐渐恶化,可你才29岁,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你这样一颗年轻的心滋生了死的念头?
  当然,我相信,生命的魅力就在于它只有一次。那种种不同的元素、细胞、基因组合成为一个独立的生命,它消失了便再也不能复原。无论对于它自己还是对于别人都不可替代。大自然最终赋予了理性和智慧的人类,对于死亡更有一种超于动物本能之上的恐惧,因为只有他们真正懂得死亡意味着什么。从古到今,“存在便是一切”的信条支持着人和人类度过了最危难的时刻,生的渴望创造了无数的奇迹。
  也许你会以为我是知青中的一个幸运儿,一个佼佼者,一个获得了许多同代人羡慕与企望的荣誉、名利和幸福的人。其实不然,我的父亲在我两岁时就因所谓的政治问题被开除党籍,之后调离工作。我杂自谝恢旨彝コ錾聿缓玫某林鼐裱挂窒鲁ご螅踔斜弦怠拔幕蟾锩笨迹?969年远别秀丽的江南家乡到北大荒一个农场劳动,在农场一待就是8年,其间当过农工,制过砖瓦,上山住帐篷伐树清林,下水田施肥除草,什么都干。曾经有过一个家,很快又破裂,1972年就离了婚……后来十几年也一直再没有调回杭州父母身边去,一人漂泊在外,客居异乡。这中间还经历过失恋,经历过一个单身女人开拓事业的种种艰难。包括流言蜚语、诬谄诽谤,还经历过对自身价值的怀疑和绝望,经历过瘦弱的身体几次意外手术以及至今还在折磨我的颈椎骨质增生。尽管以这一切巨大代价换来的自尊自强和事业上微小的成绩给予我慰藉,尽管我现在有了一个真正理解我、关心我的丈夫和安逸的家庭,但面对莫测的人生,我不能说那些痛苦和遭遇已经永远地结束了。但我能感觉到,在自己孱弱的生命中,时有一种肉体的生命与精神的生命较量的激情。我总不甘心只有人才能拥有的自我意况会被那个肉体凡胎的痛苦所吞噬,我不甘心。在我看来,人生恰是这两种生命构成反复搏击的过程。我要在痛苦中成为我自己。
  是一粒草籽还是一棵树种,在它出生到这个世界之前,它却不能为自己做出选择。我并不相信命运和这一切都是“命定”之说。但我承认这是一种先天无法选择的客观存在。从人存在之日起这一切都已经被决定了,这是一个无可更改的自然法则,尽管它并不合理……可有谁规定过世界诞生时就应该公平地对待每一种生物呢?于是作为小草,便有无法成为大树的苦恼,作为大树,偶尔也会羡慕小草与土地如此亲密,但它们仍然要尽自己的力量去生长,在后天一切可能的条件下努力改变自己。它生命的新价值不能由割草人、伐木人来裁决;芦苇不会因为牧羊人不喜欢它而变成废物。真正的上帝是自己。当我们步入社会之后,我们常常会感到人与人之间的隔绝与孤独,在被不断破坏和摧残的大自然中,我们看到人的邪恶与贪婪。生命中充满了利己的本能和原始的冲动。它渺小、卑琐、丑陋不堪,我们甚至会失声叫出:人原来是这样的!中国文化历来回避人的灵魂交锋,每当人生陷入良心的骚动不安时,那种几千年遗传下来的自我调适功能便将心理底层的愤懑、幽怨一一消除清扫,表现出非凡的忍耐和平静,中国知识分子从来少有在极度痛苦的精神崩溃后获得自我的超越。当我们身上洒满落日的余晖在雾霭中欣赏群山的瑰丽,当我们在皎洁的月光下倾听大海深沉的呼吸时,我们心头会对人生涌上一种怎样复杂的情感——难道不正是由于对生命一般意义的否定,才使我们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心中对于一切生命更深刻、更博大的爱和依恋。难道不正是因为爱它,我们才会如此勇敢地直面生命的消亡,寻求自我的净化和人格的升华。
  生命诚然渺小,但它确也可以伟大;人诚然卑劣,但许多人确也向往崇高。生命在人心中是不可能被否定的,否定的只是故我,人固然在任何时候都有权利否定自己,选择结束生命的方法,但这种否定证明是你的抗争、你的自救,还是你的怯懦、你的逃遁?我想说的是,这两种否定决不是一回事,前一种否定会使你获得新生,后一种呢?也许就将从此使你堕入永久的黑暗之中。我是多么希望:你能活得“真实”。这种“真实”不再是自欺欺人的自我谅解和苟且偷安,而是对人生和现实的真实认识与把握。那时候痛苦不再是生命的消极的反证,而是生命的存在方式和强大的动力。
  好了,写得太多了。但愿我的理解没有同你的想法南辕北辙。
  祝你顺利!
                       张抗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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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菲尔塔沉思--------------------------------------------------------------------------------
作者:张抗抗  在印象的底版中,它只是一座电视剧塔略高些的大铁架;而在视线所及的图像中,它又淹没在巴黎挤挤撞撞的建筑物中间,只露给你一个纤瘦的顶部。即使是在它对面的人类博物馆广场的喷泉边上眺望它,它也似乎只是一个小摆设,甚至,有那么一点被压抑的冷峻。
  我总没有想到它竟会如此之高--当你来到它的面前,站在它的脚下的时候;当你尚未抬头,仅仅感觉到它笼罩的阴影的时候;当你完全抬起头,却望不到它的全部,而要向后仰着身子,扶住你的帽子或眼镜儿,眯着眼寻找天空的时候,你才会确实地明白它的高度,明白它的气势,明白它的骄傲。
  这是一个广场,一块空地。它从一个平凡的基点拔地而起恍枰痰婧凸桑敲辞嵋锥治耷榈厮ο铝耸浪缀透〕荆谅刎A⒃贫耍┦尤恰?
  我是要登塔的。上去寻觅它的眼睛、窥视它的灵魂。它太高了,世人的眼,难以与它平行。我是要上去的,默默企望一次没有国界的超越,一次没有阶梯的升华。
  我凝视它,仰望它,唯独没有、没有膜拜它。我相信它不是不可企及的。它只是有点儿象一座火箭发射基地,不知要把它的客人们送往哪里。
  我听到耳边的风呼呼响,紧张地抽搐着的风,拍打你,推动你,如巨鸟扑翼,直贯长空。你是一记雷声,一道阳光,一束电波,一条飞船,轻轻扬扬却又闪电般地穿过大气层,突破大气层,抛开大气层。我睁开眼,密封的电梯舱内,四周是人。风被隔绝在远远的脚下与上天,只是在鞭笞我的神经。风在这里变成了速度,变成了晕眩--我只觉得地面迅疾地脱离我的脚跟,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笔直地、赤裸裸地坠落下去,如悬崖上坠落的石块,无遮无拦,无法无天地要去撞击地层深处。地壳在下陷,在沉没。而四处空荡荡,一片汪洋,一个无可攀挂,无可扶靠、无可呼救的绝境。人竟是如此孤立无援,如此微不足道么?我有些惧怕,又有些怜悯自己。我为瞻仰它的伟大与雄奇,才执意汇入登塔的人群,奇怪的是我竟然感觉不到电梯的上升。我只是觉得从我登上铁塔的那一刻起,巴黎便开始庄严地降落。它疯狂地钻入地底。我透不过气来,这透明的铁盒子,快闭上你恶魔的眼睛,我想出去!
  巴黎依然在飞速下沉。我无可逃遁。蓝天在黑色的云缝里闪烁--那些黑色的原始森林一般的钢架,从我的头顶两边炸裂开去。是用那透明的铁盒子撞开的么?就象汽车的窗玻璃掠开路旁的树枝。蓝天忽然近了,又忽然远了,远得更加冷酷。永远被那一双双黑色的手臂阻拦着。时而又是无数根钢缆铁索,缠绕你,勒紧你,使你永远无法到达那个超然于一切之上的境界。
  无意间,我抬头仰视,砰然心跳--我忽然发现了自己是在上升,那钢缆挣断了,那黑手垂落了,那云朵变得浓亮了,可是,透明的铁匣子还在疯狂地往上升,一个劲地向上升,象是要冲破什么,又象是要挣脱什么,咯咯地向上,象是咬着牙根的声音,象是绷紧骨骼的声音,固执而又痴迷地向上升。它象是永远也升不到头了,永远也不会停下来了。因为它无论升得多高,仍然无法接近它--那个蓝色的梦想。
  我曾以为自己象火箭一样被发射出去了呢;我曾以为我离开了地面;我曾以为我离天空很近很近了--当我同隔绝的风在一起的那些瞬间。
  我们走出透明的铁匣子,阳光似乎仍然是那么不冷不热。天空仍然是那么不远不近。巴黎城,安然无恙地静卧在绿丛带似的塞纳河两岸。只有小轿车变成了玩具;房屋变成了模型,人呢?可惜我没有带望远镜。
  于是我知道铁塔究竟有多高了(虽然我永远也弄不清那个数字),--我有多高铁塔就有多高。那是一座有弹性的铁塔呀。
  于是我知道铁塔究竟有多大了,--“那是巴黎圣母院!”“那是蓬皮杜艺术中心!”“那是蒙马特教堂!”“那是小纽约!”
  巴黎多大铁塔就有多大。也许还不止。一本书上说过,万里无云时,塔顶上可望到外省……
  从神经中解放出来的风,无忌地挑逗着铁塔,摇憾它、敲打它。
  我曾以为那历经一百多年风雨的锈铁会呻吟,会晃悠颤栗……据说它的最大摆度是十八厘米,此时它却纹丝不动,不必担心它会断裂倒塌。这在工业革命的辉煌中屹立的巨人,似乎雄心勃勃地要同那天边席卷而来的新浪潮作一番耐力的较量。它不会退出,不会退出的,虽然它已是上一个时代的标记,一百年前它却曾经是作为一个标新立异的怪物,在一片嘘声里,诞生于巴黎城的古迹之中的。
  塔顶平台上游人如云,这威严古板的铁塔,我原以为你是拒人之外,高傲无情的--我却发现你是一个不露声色的老父,将那各种肤色各种头发的孩子都拥在你的怀里,一任他们纵情玩乐、观赏,又走散去,天涯海角,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在你的视野里……
  有一对少年在塔顶的窗边接吻,多么高的吻。有一对青年在电梯里接吻,多么快的吻。铁塔是仁慈的,温暖的。假如我不到铁塔来,我将永远对它存有那么无知的偏见和戒心……
  我不知我应该怎样下去,或者说,我希望永远也不要再下去。人到达过那样的高处,对地面便有了淡漠;人有过那样的恐惧,对安全便有了蔑视;人走近过那蓝色的梦想,又不得不回到原处,便偿到探险的悲哀。因为那不是山的高度,不是悬崖的恐惧,而是人在一个世纪之前的真实创造,是一个永远矗立的丰碑。你没有接近过它,你便没有权利轻视;有一日它终会化成一堆废铁,但它曾独一无二地存在过。
  当它存在的时候,在巴黎城挤挤撞撞的建筑物中,它雄奇,却也孤独。它没有对话者。只有风,只有云,只有鸟,是它寂寞的伴侣。无数双温热的手抚摸它冰凉的铁杆,它的内心却依然孤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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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它们曾经是一滴滴细⒌乃椋庸阗蟮拇蟮叵蛏仙冢匙啪换目释从种匦卤晃廴荆缓笤诟呖盏牡臀孪碌玫矫菜凭вǖ脑偕谴用C5脑撇阒衅上吕矗亓说苯袷澜缟隙嗌傩缕娴南ⅲ孔杂勺栽冢崆犸r飏,多象无忧无虑的天使,降落在电视台那全城瞩目的第十四层平台上,覆盖了学院主楼前那宽大的花坛、废弃的教堂六角形的大层顶、马路边上一排排光秃秃的杨树,以及巍峨的北方大厦不远低矮的简易工棚……整个城市回荡着一曲无声的轻音乐,而它们,在自己创造的节奏中兴致勃勃地舞蹈,轻快、忘我……连往日凛冽而冷酷的北风也仿佛变得温和了。它耐心而均匀地将雪花撒落在各处,为这严寒的冰雪城市作着新的粉饰……
  陆苓苓拉开二号楼那厚重的大门,望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惊喜得叫了一声。尽管在漫长的冬天里,雪花是这个城市的常客,她仍然象孩子一样对每场雪都感到新鲜,好奇。
  大门乒乒乓乓地响,散课出来的同学们正在陆陆续续往外走。没有什么人同她打招呼,也没有什么人互相说一声再见。大家都是这样匆匆忙忙,女孩子们扣好大衣,拉严了头巾,小伙子们则把皮帽上的“耳朵”放下来,往脑袋上一扔,皮靴踩得雪地咔嚓咔嚓响,腋下还夹着书包,怪神气的。假如骑车,车把上一定挂着饭盒,车座后面的架子上呢,或许是一只鼓鼓的面粉袋,或许是一只琴盒,或许是……有一次苓苓还看见有一个同学驮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准是他的儿子。真没治,谁叫这是一所业余大学呢?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你看前面这个人,连帽子都是油汪汪的,说不定是个食品厂的装卸工,走得那么急,难道还要赶回去上班不成?星期天的课,来的人不象平常晚上那么多,许多人要上班。苓苓恰好是星期天厂休。这业余大学,同正规大学就是不一样,在一起上课好几个月,彼此也不说一句话。下了课,各走各的,好象不认识,是现在的人同以前的那些同学不一样了呢,还是因为这是业大?这辈子算是上不了正规大学了,就象这落在地上的雪花,再也飞不起来……
  “苹苓,还不走呀?”一个尖细的嗓音在她背后叫道。
  芩芩眨眨眼睛,摘下手套用手背擦去睫毛上的霜花,转过脸去。叫她的是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胖姑娘,和芩芩坐一张课桌,笔记本和讲义上到处写着“苏娜”两个字。她好象知道今天要下雪,穿了一件米黄色连帽子的拉链滑雪衣,露出里面火红色的拉毛高领衫。
  “在雪地里发什么愣?”她冲芩芩好意地一笑,把嘴贴在她耳朵上说,“走哇,今儿星期天,跟我去跳舞……”
  芩芩轻轻地摇了摇头。
  “昨夜的月色……”苏娜哼着歌,转身走了。铁门的拐角晃过一个人影,有人在等她。
  芩芩跺了一下有点发冷的脚,扬起了脸,让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脸颊上。……不去跳舞,谁说埤不去跳舞?跳舞有什么不好?优美的旋律可以使心灵得到宁静和休憩,疯狂的节奏可以使人忘却忧愁和烦恼。她是喜欢跳舞的,只是……唉,星期天,该死的星期天,从下午一直到晚上,都不属于她自己了。她楞在这雪地里干什么?再楞下去,他又该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她了……何必呢?还是快点走吧,乖乖地按时回到他那儿去,横竖要不了多久,准确地说,再有两个月,也就是当中国人欢皮八一年新春佳节的时候,她就得永远地住在那儿了……
  “永远?”她忽然让自己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吓了一跳。过两个月,难道她就真的要永远地和他生活在一起了吗?完成这项每个人都必须完成的“历史使命”——结婚,当然,毫无疑义,结婚的全部意义就是永远,不是永远又干吗要结婚呢?她不是已经在那张永远的证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否则没法子登记家具呀,这就是他同意她继续上业大的“交换”条件,唉……
  芩芩不由快走了几步,好象要驱散这些天来总是纠缠着她的那些令人不快的念头和莫名其妙的问号。她最近是怎么了呢?一想到结婚,天空顿时就变成了铅灰色,雪地不再发出银光,收音机里的音乐好象在呜咽。似乎等待她的不是那五光十色的新房,而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这就叫做“心理变态”。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怎么会不想结婚呢?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
  她一不留神,闪身打了一个趔趄。新下的雪很松软,只是新雪底下的路面太滑。一到冬天,这个城市就象一个巨大的溜冰场。芩芩小时候学过花样滑冰,后来也一直爱滑花样。这两年冬天却很少有时间上冰场了,除了上班和去业大学习日语,还得正正规规地“谈恋爱”,准确些说,无非是在一起消磨时间罢了。
  电车慢吞吞地驶来了,在洁白的马路上无情地辗压出两道新的辙印,芩芩抖落着头巾和肩上的雪花,跳上了电车,心里却不由为那雪花感到几分怜惜。它们从天上掉下来时,素白无暇,把整个城市装点得象一座晶莹剔透的水晶宫,然而黑夜里吹过乌溜溜的风,白昼里践踏着无数车轮和脚印,使它们冻结、发黑、萎缩、变得残缺不全和难以辨认。只有当一场新雪重又降临,这美丽的冰城,才又显现出它明朗的色彩。
  电车尖叫着,停在一座电影院门口。车上的人,象一颗颗圆鼓鼓的土豆,从狭小的车门里掉出去,芩芩凝神望着人行道对面蓝色的木栅栏。夏天时那栅栏里面的小院修饰得很漂亮,如今院子里那些金盏花、七月菊和马蹄莲的残叶都已被厚厚的白雪覆没了,宽大的彩色铁皮屋顶、高高的台阶、樱桃树下的石凳,都积着半尺厚的雪,干净得没有一个脚印,似乎这小院一冬天也不曾有人住过,静谧而又神秘,很象芩芩小时候读过的什么童话。要是十几年前,芩芩随口就会给它们编出一个动人的故事来,比如那古老的壁炉里木柴在噼噼啪啪地燃烧,雪女王乘坐的十一匹马拉的雪橇轻轻停在门口……从雪橇上走下一个漂亮的公主,她的篮子里盛着十二个月的鲜花……
  “筐里的啥玩艺儿这么腥!”猛然,车厢里有人恶狠狠地骂起来,喷出一股刺鼻的大蒜味儿。
  “你管是啥?有能耐屁股后边儿冒烟去!”旁边的人回敬。一拱身子,一只皮靴重重地踩在芩芩脚上,疼得她冒一身冷汗。
  “你他妈的有能耐吃这臭鱼烂虾?!”
  “早几年你想吃这臭鱼烂虾还没有哩!”
  ……什么古老的壁炉、雪橇、花篮、圣诞树……全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眼前这拥挤不堪的电车、象罐头沙丁鱼里的一样被叠在一起的乘客、飞溅的唾沫、浑浊的空气……嘈杂、混乱。又到站了,人呼呼下去一大半,是秋林公司。星期天,响着银铃的雪橇该停在百货商店门口才对……从大门里涌出一对对穿得漂漂亮亮的男女青年,拎着大包小包,不是置办嫁妆,就是买送人的结婚礼品。累得半死不活,挤在那人的烘流里。高喊:“我要!我要!”当然是最新式的,最时髦的,眉头也不皱,扔出去两个月工资,有什么可大惊小怪?人们被关在“笼子”里那么多年,今天这些向往不是都很自然吗?古老的壁炉早已被淘汰了,暖气可以通到任意高的一层楼,就是婚礼也用不着到树林子里去采十二个月的鲜花,那个刚走出商店的年轻妇女手里的塑料花,起码可以在新房里“开”到她的孩子谈恋爱……
  过了这一站,车厢里空多了。从没有玻璃的车窗望出去,芩芩忽然发现大街两边贴着许许多多大红色的喜字,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闪闪烁烁。好些人在门里出出进进,忙碌——欢喜;欢喜——忙碌,一辆卡车停在一家大门口的“喜”字旁,几个青年往上搬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在芩芩看来,他(她)们大概都是“财贸(貌)战线”的。一个姑娘打扮得珠光宝气地坐在驾驶室里,表情漠然,好象不知道自己将要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未来是什么命运在等待她。
  芩芩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结婚,又是结婚!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又是阴历阳历都逢双?人总是喜欢图吉利的,那些离了婚的人所以不幸一定是当初结婚没留神阴历是单数。两个月以后的这么一天,举行婚礼的时候,芩芩同样也得听从人们的摆布,按照这个城市的风俗,乖乖地坐在床上,让他给她穿鞋。他一定会非常非常殷勤地弯下身子去,给她系好鞋带,然后坐上出租车……从前是绣花鞋,现在是皮鞋;从前是坐花轿,现在是乘轿车——生活的确在朝着物质文明发展,可人们的精神状态呢?
  当然车子开动的时候,新娘必须大哭,不哭就显得对娘家没有感情,显得太“贱”,要被婆家瞧不起的。无论四十年代还是八十年代,这条法则永远不会过时。芩芩参加过厂里不少姑娘们的婚礼,她们都嚎啕大哭,哭得很伤心,然而谁也无法断定她们内心是否真是那么悲伤。假如这意味着一种新的幸福生活的开始,有什么好哭的呢?然而对一些人来说,结婚只是意味着天真无暇的少女时代从此结束,随之而来的便是沉重的婚姻的义务和责任,欢乐只是一顶花轿,伴送你到新房门口,便转身而去了。芩芩望着女友哭泣,心里倒比她们感到更加难过。她设想自己的那一天,如果一旦放声大哭,真不知怎样收场……
  但即使一路哭过去,下了车,随之而来的还是结婚典礼。揉着红肿的眼,马上装出一副无限幸福的模样,羞羞答答地给客人点烟……芩芩参加过不少人的婚礼,大同小异,除了新娘新郎的长相不同,好象连服装、来宾的贺词、房间的陈设都一模一样。假如一年后再到那儿去,唯一的变化是多了一个既象新郎又象新娘的娃娃,走廊里挂着尿布,年轻的妈妈闪光的缎子棉袄的袖口抹得油亮,开始津津乐道地介绍她宝贝儿子今天的大便的颜色,以及他刚发明的吐泡泡之类的新花样。于是,你就赶谨想出一句最得体的恭维话,然后尽快逃走……这就是“永远”吗?芩芩只要一闭上眼睛,两个月以后这样一种幸福小家庭的图景便清清楚楚摆在面前。当然他将会是一个姑娘们羡慕的模范丈夫,会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会为她订做一双牛皮靴而从南岗秋林跑到道里秋林,再从道里跑到香坊,会……呵,够了,就为了他这样,结婚那天芩芩偏要穿一双不系带的皮鞋,然后自己从床上一下蹦下来,很快把脚伸进鞋子里,看他还怎么给她穿……
  “哎,等一等……还有下车的……”她突然高声叫起来。售票员嘟哝了一句,“哗啦——”车门又打开了,她慌慌张张地跳下了车。车站很滑,她觉得自己险些要摔倒,却被一双大手紧紧拽住了。
  “是你——”她回过身去,眼前就站着他。皮帽和肩头落了一层厚厚的雪,一双大眼睛亲亲热热地望着她。她明知道他会在这车站接她,却又为什么竟然差点坐过了站?
  “才来?”他瓮声瓮气地问,手却没有松开。
  “嗯……下雪……车……”她含糊其词地答道。
  “妈包饺子等你呢,芹菜馅儿的。”他说。
  “芹菜?这时哪来的芹菜?”
  “暖窖的,八毛一斤,还不好买。”
  “是吗?”
  “家里来了我的几个熟朋友,要看看你……”
  “看我?”
  “都是些用得着的人。今儿上午买着落地灯架了,这回,全齐了……”
  芩芩明白他说的“全齐了”是指什么。全齐了,就差一个黄道吉日,差十几桌热气腾腾的酒席,差一辆出租车……
  “不高兴吗?”他有点摸不着头绪。
  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该办的,人家全办了。论家庭,他父亲是供销处长,你父亲才是个宣传科长,级别总是高那么一点儿吧;他只有一个姐姐,而你有两个弟弟;论工资,他是个三级木匠,而你是个二级装配工,也比你高那么一点儿吧;论学历,他是六九届的,而你却是七三届的;论长相,就算人家都说芩芩可以打上90分,可他傅云祥,高高大大的个头,虽说粗蛮一点,却也带一昌!男子汉的架势,大耳朵高鼻梁,满招人喜欢。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一间新房早准备妥了,一架现成的十九时的国产黑白电视就放在他的房间里。“别这山望那山高了,不知自己姓啥……”妈妈爱这么对芩芩嚷嚷。妈妈总随身带着一只袖珍标准秤,购买任何食品都经过复核,所以从来不吃亏上当。挑选女婿也当然精确无误。
  “这雪,真大……”芩芩抱怨说,加快了脚步。
  白茫茫的雪花中,她影影绰绰望见了前面傅云祥家的那幢刷着淡黄色与白色相间的二层楼房。狭长的楼窗,尖尖的三角形屋顶、突起的小阁楼、雕花的阳台……有朦胧的雪色中又恍然给她一种童话的意境,使她想起许多美好的故事。然而每次只要她踏上台阶,听里面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喧闹声、麻将牌哗啦哗啦的碰击声,她一走迸房子里面,那个童话就倏地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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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九筒!”
  “一万!”
  “碰罗!”
  “错了错了,妈的,倒霉,不该出这牌,重来!”
  “王八悔牌,豁出来钻桌子,啥了不起!”
  “发”——“嗬!”
  她真不愿跨进门去,不愿看见那一双双过于灵活的手指用来在桌上徒劳无益地空忙,那叠得整整齐齐的麻将的“队列”,象一堆永远在拆卸中而建不成墙的碎砖,叫人惆怅。对于这种娱乐,她无论如何也培养不起感情和兴趣,她连牌都不识,为此傅云祥嘲笑过她好几次,她仍固执地不肯沾手。她或许应该去帮傅云祥的母亲包饺子,这要比坐在他们中间好受得多……
  “芩姐!”有人从桌边跳起来,咯咯笑着朝她扑来。呵,是“酒窝”,一个漂亮而说话叫人哭笑不得的姑娘,好象只有二十岁。她总是无缘无故地笑着,露出两腮上不大不小的酒窝。据说她很崇拜芩芩,因为芩芩的眼睫毛比她长一点五毫米。
  “看你,念了大学,面都见不着了!”她亲热地搂住了芩芩的脖子。
  “这叫什么大学呀,业余的……”芩芩苦笑了一下。
  “嗨,好歹算是混一张文凭呗,将来调个技术科什么的也方便点儿。”傅云祥替她解释说。他觉得自己能支持她去上业大,委实是不简单的事了。“来来,芩芩,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两位新朋友——轻工业研究所的小赵,外号小跳蚤,他爸爸是市劳动局局长。”
  芩芩看见一张白皙的脸,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睛。
  “这是肉联厂的推销员。”
  “老甘!”那人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布满疙瘩和粉刺的脸不自然地笑着。
  她点点头,坐在靠墙的一把软椅上。录音机在播放着一支芩芩早已听熟的曲子,却从来听不清它的歌词。她想起自己家的隔壁邻居,新近也买了一只录音机,总共就录了一支外国歌,凡有客人来,她们就放那支歌。所以,只要一听到那支歌,就知道她们家来了客人。不知为什么,芩芩就没有从磁带里听到过自己喜爱的音乐,在这儿也一样。
  “芩芩!”又有人叫她。
  “噢,你也来了?海豚。”她回头打招呼。那是一个长头发的小伙子,是她同厂的工人,同傅云祥熟识,外号海豚,因为他会用鼻尖和脑袋顶球,常常在众人面前露一手。
  他们又埋下头去打麻将。看来“酒窝”也是个新加入的业余爱好者。芩芩坐在那儿,一时不便走开,只好打量着这个不久后将要属于自己的房间。确实什么都齐了,连芩芩一再提议而屡次遭到傅云祥反对的书橱,如今也已矗立在屋角,里面居然还一格格放满了书。芩芩好奇地探头去看,一大排厚厚的《马列选集》,旁边是一本《中西菜谱》,再下面就是什么《东方列车谋杀案》、《希腊棺材之谜》、《实用医学手册》和《时装裁剪》……
  她抿了抿嘴,心里不觉有几分好笑。这个书橱似乎很象傅云祥的朋友们的头脑,无论内容多么丰富,总有点儿不伦不类。没有办法,在这个到处充满混合物的时代里,连她自己不也学会了在红茶里加一小块奶油吗?
  “下回总要赢了你的!”那个老甘突然跳起来,怪声怪气地笑着,哗啦哗啦地洗牌。
  傅云祥关掉了录音机,打开了电视,正在演一个芭蕾舞剧的片段。
  “……哎呀,你瞧瞧,她跳得多美……”“酒窝”入迷地瞪大了眼睛,啧啧不已,“这样的人,真不知有多少人追她哩!”
  “她已经四十岁了。”小跳蚤冷冷地打断了她。“这是中国最有名的芭蕾舞演员”。
  “什么叫有名?名气有啥用?”傅云祥在摆弄天线。
  “象这样的名演员,甭说演出,就是排练也得给钱,给好多津贴,要不,能这么卖力?”老甘揿着一只发亮的打火机。
  “喂,小跳蚤,能帮忙买一只便宜点儿的两个喇叭的三洋录音机不能?我都要痛苦死啦!”酒窝忽然娇声娇气地说。
  “今年三洋录音机不吃香啦,国外如今最红牌子是声宝,带电脑,双卡带,嗬,那个漂亮,甭提!”小跳蚤摇着肥大的裤腿,“买录音机,一句话!包我身上。我买个摩托,从广州运来,还有三天就到。弄到外汇,啥都能买到。”
  酒窝惊呼一声,无限崇拜地瞪圆了眼睛。
  “高级进口烟可是‘红宝石’最棒?”
  “我爱抽‘银星’。”
  “听说北京如今兴喝‘格瓦斯’,比啤酒来派。”
  “找老甘弄几箱没问题。”
  “光听这名儿也舒服。威士忌——格瓦斯——白兰地——嗬,洋名儿就是带劲!我听说美国的苹果,打了皮儿三天不变色……”
  “哎,芩芩,上次同你说的东西带来没有?”傅云祥接住了老甘扔过去的一支烟,忽然想起来问道。
  “带来了。”芩芩站起来走到衣架旁,伸手到大衣口袋里去摸钱包。他指的是芩芩妈妈求人弄来的几张侨汇券。可是芩芩的手却在衣袋里拿不出来了。
  “钱包丢了?”傅云祥慌忙问。
  芩芩点点头,她最初把手伸进衣袋而没有摸到钱包时,反应还不及傅云祥那么快。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钱究竟是在哪里遗失的……
  “小偷!当然是小偷!还发什么傻?不偷你这样的人偷谁的?成天好象丢了魂似的发呆……”傅云祥嚷嚷起来,在屋地上来回走动,“那里头有多少钱?”
  “就一块多钱饭菜票。”芩芩不情愿地回答。
  他松了一口气,又走到电视机旁去调天线。
  老甘打了一个哈欠,慢吞吞地说:“唉,小偷,真够他妈的缺德了,准又是待业青年。可没有工作,你叫他咋办?也不是生来就想当‘钳工’的,一年年待业,总不能老靠父母养活……这年头,人见了钱都象疯了似的……我们批发站的那些小摊贩,全家合伙做生意,挣钱挣红了眼,卖一大红肠排骨,赚好几十块……”
  “他们匀你个块把,你就批给他们缺门的猪肝,是不是?”“酒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还不是一样,忍痛割成双眼皮,还不是为嫁个港澳同胞,好当阔太太。京剧团那个唱青衣的小娘们,连那个香港经理的话也听不懂,就跟人家走了,不为钱为什么?你还眼气呢!”老甘嘘嘘吹着一支雪茄上的烟灰。
  “酒窝”略略有点脸红,她转过身来向芩芩搬救兵说:“就算为了钱又咋样?也不碍着谁。现在不害人的人就是好人,芩芩你说是不是?”
  芩芩“啊?”了一声。她在想什么,没听清他们的争论。
  傅云祥插进来说:“你甭问她,她的上帝只有她自己认识。谁也读不懂她那本圣经,都啥年头了,还念念不忘助人为乐。还是让我来回答你吧,对这个问题我研究得最最彻底,一句话:人生下来就只知道把糖送进自己嘴里,而不会送给别人。这就是人的自私的本能。本能你懂吧?就是比本性,更加……”
  “对对对……”老甘细细的腿不住地晃动,“我也这么看。你们以为世上真有什么大公无私的人吗?那是骗人的!至多是先公后私,再不就是公私兼顾……”
  “照你这么说,张志新、遇罗克这样的为反‘四人帮’而牺牲的烈士,也是先公后私的啦?”芩芩忍不住问道。她剥着茶几上果盘里的黑加应子水果糖,剥开了又包起来,她并不想吃它。
  “你以为我们不恨‘四人帮’?”傅云祥“啪——”地关掉了电视,在沙发上重重地坐下来,“不是因为文化大革命,我早上大学了,成绩好,说不定还可以捞个留学生当当。现在,全完了,忘光了,连个业大也考不上,怪我吗?没去当小流氓,就算不错。”
  “听说明年国家的教育经费要大大增加,说不定……”海豚插嘴。
  “那也轮不到咱头上。”傅云祥接着说,“再说老甘,下了乡,讨个农村老婆,生一大堆孩子,四十几块工资,不想法子弄钱,日子咋过?不下乡,早当四级电工了。酒窝姑娘,连个欧洲在哪也不知道,写封信起码有一半让人看不懂,世界上只认一个亲的,就是钞票。……”
  “呸!”酒窝朝他啐了一口。
  “还有小跳蚤,他爸关牛棚,姐姐得精神病淹死在松花江里……”
  “我不问你这些,我是说……”芩芩分辩。她何尝不知,傅云祥说的都是实话。不是这十年空前绝后的大灾大难,青年们何以落得这个下场:该发芽的时候是干旱;该扬花的时候又遇暴雨。善良、纯真的感情被摧残,而人世间几乎一切卑鄙丑恶却都赤裸裸展示在眼前。即使长大了,多少人愚昧无知;即使活过来了,多少人神经折磨得不健全。我是说,生活呵,你把多大的不幸带给了这一代人,可是……
  “比如说小跳蚤……”傅云祥拍了拍他的肩膀。
  “呵,我腻了!听够了!”小跳蚤从自己的座位上跳起来,“别扯这些了行不行?吃饱了撑的,还讲什么十年、十年,我一听十年就头疼,就哆嗦。你们讲啥我也没劲,什么四个现代化,地球上的核武器库存量,足够毁灭七个地球了,一打仗就完蛋!越现代化越完蛋!我每天坐办公室早坐够了,还不是你求我办事,我托你走个门子,互相交换,两不吃亏,我够了。活着干什么?活着就是活着,我想退休,最好明天就退休!”
  “退休?”芩芩惊讶得叫起来,“你说什么?退休?”
  “你奇怪吗?人生最后的出路,除了退休,还有什么?上班下班、找房子打家具、找对象结婚、计划生育、然后退休。人生还有什么?我关心的是松花江再这样污染下去,等我退休以后,连条小鱼苗也钓不上来了。我喜欢钓鱼,退休了,也许骑摩托车上镜泊湖去钓鱼……”
  “哈哈……真是好样儿的!”傅云祥大声笑起来,“我和你搭伴,这主意不错!”
  “嘿嘿……”老甘眯起眼笑起来。“嘻嘻……”酒窝尖声尖气地笑着,连海豚也张开大嘴哈哈笑个不停。
  芩芩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觉得刺耳,他们是在自寻开心呢,还是真心地觉得有趣?在傅云祥的家里,就只能听到这样叫人莫名其妙的笑声。如果在饭桌上,啤酒加烧鸡,再来几句相声小段,一定人人都变得生动活泼而又神采奕奕。一句丝毫没有幽默感的玩笑话会逗得人人眉开眼笑,低级的插科打诨脍炙人口。可真正讨论问题呢?却没有人听得懂,也没有人感兴趣……
  “怎么,你认为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小跳蚤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眯眯着,显得朦朦胧胧,好象到底也看不清他的眼神。“你觉得难道不是这样的吗?那你以为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是呀,你说,你希望生活是什么样子?”傅云祥走到她身边来,把一杯热咖啡递在她手上。
  芩芩望着咖啡上的腾腾热气,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想象中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她想象过吗?好象没有。未来是虚无缥缈的,很象老甘指缝里的雪茄冒出来的烟雾,不容易看得清楚。但是无论以前在农场劳动的时候,或是后来返城进了工厂,岁月流逝,日复一日,尽管单调、平板、枯燥无味,她总觉得这只是一种暂时的过渡,是一座桥,或是一只渡船,正由此岸驶向彼岸。那平缓的水波里时而闪过希望的微光,漫长的等待中夹杂着虽然可能转瞬即逝却是由衷的欢悦。生活总是要改变的,既不是象芩芩前几年在农场几里路长的田垅上机械地重复着一个铲草动作,也不是早出晚归地挤公共汽车,更不是提着筐在市场排队买菜……那是什么呢?是在夏天的江堤上弹弹吉它,在有空调的房间里看外国画报吗?不不,芩芩没有设想过这样一种生活,她要的好象还远不止这些,或者说根本不是这些……那是什么呢?她一时又说不出来,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还是因为难以表述?咖啡在冒着热气,周围的人影在晃动,她越发觉得自己心烦意乱。
  “反正,反正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忽然站起来,脱口而出,“一定不是象现在这个样子!”她喝了一大口咖啡,放下杯子,走到门边去穿大衣。
  “你要干什么?”傅云祥诧异地问道。
  “一个本子,笔记本,拉在教室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有点难为情,“我忽然想起来,一定是拉在教室了,业大借附中的教室上课,晚了会让别人拿走的,我去看看马上就回来……马上……”
  “一个本子有啥了不起的?”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看了她一眼,改了口气说:“噢,去就去,我陪你,下雪天……”
  “不用了,你有客人……”芩芩小心地围好围巾,朝客人们打了招呼,很快走了出去。
  “你可快回来呀!”酒窝娇滴滴的声音在她身后喊,“要不我云祥哥连饺子下肚没下肚也不知道了哩……”
  屋外的空气虽然冷冽,却清新、鲜凉、沁人心脾。假如面对辽阔的雪原,人们一定不会不知道将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离开那热烘烘的房间,芩芩顿觉头脑清醒了不少。然而笔记本是真的落在教室了,她必须马上去取,而并不是她借故托词离席。她在农场呆了三年,还没有学会撒谎就回城了,她同样不会对傅云祥撒谎。尽管她是多么不愿意在那儿继续扯那些无聊的闲话,而宁可一个人晚上在这雪地里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
  雪还在无声地下着,漫天飘飞,随着风向的变化不断改换着自己的姿态。时而有一朵六角形的晶莹的雪片,象银光似的从她眼前掠过,一闪身不知去向。大概它们也不愿就此落入大地,化作一滩稀水。可它们这样苦苦挣扎,究竟要飞去哪里呢?芩芩莫非也象它们一样:飞着,苦于没有翅膀,也毫无目标;而落下去,却又不甘心……
  她突然觉得心里很难过。雪地的寒意似乎化作一股无可名状的忧伤,悄悄披挂了她的全身。那暖烘烘的小屋里充满了牢骚,夹杂着那么多的废话,使她厌倦、烦恼。可是她自己,不是连未来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也答不上来么?业余大学,她为什么要去念那个业余大学呢?赶时髦?还是希望?如果是希望,究竟希望什么?谁能告诉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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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是冬老人从遥远的北极带来的礼物么?圣洁、晶莹、透明,当早晨第一线阳光缓缓地从窗棂上爬过来,透过一层薄明的光亮,它们变得清晰而富有立体感了……它会象南海清澈的海底世界,悠悠然游动着热带鱼,耸立着一丛丛精致的珊瑚,飘浮着水草和海星……它会象黄山顶峰翻腾的云海,影影绰绰地显现出秀丽的小岛似的山峰;它会象白云飘过天顶,浩荡、坦然;会象梨花怒放,纷繁、绚烂……呵,冰凌花,奇妙的冰凌花,雪女王华丽的首饰,再没有什么能与你媲美的了……
  你真象小时候玩耍过的万花筒,每天都在变幻着姿势,无穷无尽地变幻。你带给人多少美丽的想象呵,从夏天雨后草地上的白蘑菇,到秋天沼泽地上空飞过的一群群白天鹅……可你是严寒的女儿,是冰雪的姐妹。你在寒夜里降临,只在早晨才吝啬地打开你的画卷,那么短暂的一会,不等人从那神奇的图案中找到他们所寻求的希望,就急急地隐没了。可今天你为什么竟然还留在这儿?一直留到这昏暗的傍晚。是因为你知道芩芩要来吧?还是因为你知道这是一个星期天,清冷的教室里没有人会来注意你呢?
  芩芩久久地立在玻璃窗前,惊诧地望着那由于星期天暖气供应不足,教室低温而迟迟没有融化的冰凌花,几乎为这洁白如玉的霜花的自然美惊呆了。她家里的住房烧暖气,房间温度太高,玻璃上是没有什么冰凌花的,她还是几年前在劳动过的农场连队的宿舍见过它们。可惜那时的生活太苦,宿舍里冷得叫人直打哆嗦,哪里还会顾得上欣赏冰凌花呢?看过几百次,也没觉得它有多美。回城这几年,就很少再见了。没想到今天竟然会在业大的教室里见到它,她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种由衷的喜悦,好象见到了一个久别的老朋友。
  “那么,这面象什么呢?”她问自己,是的,这块玻璃上的图案很特别,象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又象是一片滔天的巨浪从天际滚向天顶。它的花纹是极不规则的,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宏大磅磷的气势……
  “北极光!”她的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奇特的想象,“也许,北极光就是这样的呢!”她为自己的这一重大“发现”激动得连呼吸也急促起来,“为什么不是呢?假如它呈银白色,天空一定就闪烁着这样的图案。呵,一点不假,它再不会是别的样子,我可见到你了——”
  她伸出一只手想去抚摸它,猛想到它们在温热的皮肤的触摸下会顷刻化为乌有,又缩回了手。她呆呆地站着,心海的波涛也如那光束的跳跃一般颤动起来……
  “不带我去吗?”她记得那时自己刚够着写字台那么高。
  “不带。”舅舅对着镜了在戴一顶新买的大皮帽。帽子上灰茸茸的长毛毛,象一只大狗熊。
  “真的不带?”
  “真的不带。”
  “不带我去就不让你走!”她爬上桌子,把那顶大皮帽从舅舅脑袋上抢下来,紧紧抱在怀里,“不给你钱!”她把小拳头里的一个亮晶晶的硬币晃了晃。
  “那也不带。”舅舅似乎无动于衷。
  “我哭啦?”她从捂住脸的手掌的指缝里偷偷瞧舅舅。
  “哭?哭更不带,胆小鬼才哭。胆小鬼能去考察吗?”
  “啥叫考、考它?”她哼哼呀呀地收住了哭声,本来就没有眼泪。
  “比如说,舅舅这次去漠河,去呼玛,就是去考察——噢,观测北极光,懂吗?一种很美很美的光,在自然界中很难找出能和北极光比美的现象,也没有画笔画得出在寒冷的北极天空中变幻无穷的那种色彩……”
  “北极光,很美很美……”她重复说,“它有用吗?”
  舅舅笑起来,把大手放在她的头顶上,轻轻拍了一下。
  “有用,当然有。谁要是能见到它,谁就能得到幸福。懂吗?”
  她记不精了,或许她听不太懂。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的早晨,玻璃窗上冻凝着一片闪烁的冰凌,好象许多面突然打开的银扇。舅舅就消失在这结满冰凌的玻璃窗后面了,大皮靴在雪地上扬起了白色的烟尘。舅舅去考察了,到最北边的漠河。可是他一去再没有回来,听说是遇到了一场特大的暴风雪,几个月以后,人们只送回来他那顶长毛的大皮帽,寻找北极光是这么难么?那神奇的北极光,你到底是什么?幼年时代的印象叫人一辈子难以忘却,舅舅给芩芩心灵上送去的那道奇异的光束,是她以后许多年一直憧憬的梦境……
  “没有漠河兵团的名额吗?”在学校工宣队办公室,那一年她刚满十八岁。
  “没有。”
  “农场也没有?”
  “没有。”
  “插队、公社、产队,总可以吧?”
  “也没有。有呼兰、绥化,不好吗?又近,你主动报名去漠河,是不是因为那儿条件艰苦……”工宣队师傅以为这下子可冒出个下乡积极分子了。
  “不是,是因为……”她噎住了。因为什么?因为漠河可以看见北极光吗?多傻气。到处在抓阶级斗争,你去找什么北极光呀,典型的小资调。
  她只好乖乖地去了绥化的一个农场。农场有绿色无边的麦浪,有碧波荡漾的水库,有灿烂的朝霞,有绚丽的黄昏,可就是没有北极光,她多少次凝望天际,希望能看到那种奇异的光幕,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稍纵即逝,她也就心满意足了,然而她却始终没有能够见到她。芩芩问过许多人,他们好象连听也没听说过。诚然这样一种瑰丽的天空奇观是罕见的,但它是确实存在的呀。存在的东西就一定可以见到,芩芩总是自信地安慰自己。然而许多年过去了,她从农场回了城市,在这浑浊而昏暗的城市上空,似乎见到它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这样一个忙碌而紧张的时代里,有谁会对什么北极光感到兴趣呢?
  “你见过它吗?你在呼玛插队的时候,听说过那儿……”她仰起脖子热切地问他。他们坐在江边陡峭的石堤上,血红色的夕阳在水面上汇集成一道狭长的光柱。
  “又是北极光,是不是?”傅云祥不耐烦地在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声,“你真是个小孩儿,问那作啥?告诉我吧,那一年夏天,听说草甸子上空有过,可谁半夜三更的起来瞧那玩艺?第二天还得早起干活。”
  “你没看?”芩芩惊讶得眉毛都扬起来了。
  “那全是胡诌八咧,什么北极光,如何如何美,有啥用?要是菩萨的灵光,说不定还给它磕几个头,让它保佑我早点返城找个好工作……”他往水里扔着石头。
  芩芩觉得自己突然与他生疏了,陌生得好象根本不认识他了,这个恋爱一年已经成为她未婚夫的人。他就这么看待她心目中神圣的北极光吗?不认识他?不认识怎么会全家人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喝酒呢?那还是夏天。你明明知道他就是这样看待生活的,你现在不是就要开始同他生活在一起了吗?两个月六十天,不算今天,就是五十九天。大红喜字、出租汽车、然后是穿鞋、点烟……客人散尽了,在那“中西式”的新房里,亮着一盏嫦娥奔月的壁灯,刺眼而又黯淡,他朝你走过来,是一个陌生的黑影。黑影不见了,壁灯熄灭了,贴近你的是混合着烟和酒味的热气……黑暗中你瞥见了一丝朦胧的星光,你扑过去,想留住它,让它把你带走,可它又倏地消失了。黑暗中只有他的声音,糊里糊涂堵住了你的喉咙……她明明知道,在那拉上了厚厚的窗帘的新房里,那神奇的光束是再也不会出现了,再也不会了……
  芩芩把她柔软的黑发靠在窗框上,垂下头去,一只手勾起深红色的拉毛围巾,轻轻揩去了腮边的一串泪珠。她的心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忧伤?难道不是她自己亲口答应了他的吗?事到如今,难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这一切?人们会以为她疯了,他呢?说不定也会痛苦得要死。该回去了,否则他会气急败坏地跑来找她,也许他早已在车站上等她,肩上落满了雪花……该回去了,玻璃窗上的冰凌花若明若暗,很象小时候舅舅走的那天。他就是寻找比这冰凌花还美得多的北极光去了。然而天暗下来了,很快的,就该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忽然把脸埋在围巾里,低声抽泣起来。蓦地,她似乎听到了教室里有一点响动,便很快收敛了哭声。她默默站了一会,摸到自己座位上去找那个笔记本。
  “哐——啷——”是一支铅笔盒掉在地上了,橡皮铅笔滚了一地。她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中间的座位上有一个人影。
  “谁?”她吓了一跳,头发也竖起来了。
  “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传来一个鼻音很重的男声,遥远得好象从天边而来,严峻得象一个法官。
  芩芩站住了,她不知道是应该走过去还是应该赶快走开。
  “你,你在这儿干什么?”她想起了自己刚才的哭泣,竟然被一个陌生人听见,顿时慌乱而又难为情。
  “对不起,这是一个公共的教室,你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我,而我对于你也是完全无碍的。我一直在背我的日语,如果不是你……”他弯下身子去摸索那些地上散落的东西。
  芩芩这才想起来去开灯,如果不是碰掉了人家的铅笔盒,她真希望就这么悄悄走开,谁也不认识谁。可是——
  两支并列的40瓦日光灯,清楚地照出了他高高的鼻梁上厚厚的眼镜片,在那厚得简直象放大镜一般的镜片后面,凸出的眼珠藐视一切地斜睨着,光滑的额头,下巴上有几根稀落的短须。然而他的脸的轮廓却很漂亮,脸形长而秀气,两片薄薄的嘴唇,毫不掩饰地流露着一种嘲弄的神态……
  他似乎也在默默地注视着她,他在嘲笑她吗?嘲笑她刚才的眼泪,或者是想问:“你从哪里来呢?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我也没见过你呀。”“噢,我知道,你是业大日语班的,借附中的教室。”“我也知道了,你是这个大学的学生,虽然你没有带校徽,可我会看……”“你刚才为什么哭呢?”“不,没有,我没有哭。”“哭了,我听见的,你有什么伤心事?”“伤心事?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很快乐,我就要结婚了。人家介绍我认识他,他对我很满意,他家里对我也很满意,我对他——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如果我不答应,大概就找不到这样好条件的对象了。我要结婚了,所以我很伤心。不不,不是这样的,你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一句话是讲不清楚的,你别问了,我不认识你……”
  眼镜片在日光灯下闪烁,他薄薄的踊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他什么也没有问,好象世上的一切都同他无关。
  “我,我的钱包丢了,所以……”她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难道是想掩饰她刚才的眼泪吗?多么可笑,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钱包?”他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我从来就没有钱包,因为没有钱。可敬的小偷,愿他们把世人所有的钱包都扔进厕所,那钱包里除了装着贪欲,就是熏黑了的心。”
  “可敬?你说小偷可敬?”芩芩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摆了摆手“诚然,小愉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损人利己,甚至有时还谋财害命。咱们且不谈造成这些渣滓的社会原因,但更可恶的是在我们的生活中有那么一些冠冕堂皇的江洋大盗,侵吞着人民的劳动成果,却逍遥法外。或者是严重的官僚主义,可以在几分钟内,一个轻轻松松的签字仪式上,把几百万,几千万人民币扔进大海。”
  “有这样的事情吗?”芩芩的脸色有点发白。她站着,他也没有请她坐,她本来是想把铅笔盒捡起来立即就走开的。
  “给你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学院里有一位教师,平时工作勤勤恳恳,因为没有住房,夫妇长期分居两地,几个孩子都小,生活相当困难。这次调整工资,系里的领导争着为自己提级,他们俩最后都被刷下来了,还被说成是无能、业务不行。他们无处申辩,只好……”
  芩芩禁不住冒了一身冷汗,她是最怕听这样悲惨的故事的。他给她讲这个干什么?
  “再比如,”他用一把铅笔刀在桌上轻轻划了两道,“去年我们学院毕业分配,全部面向基层,可是一位副部长的一张纸条,就把他未来的女婿调到北京去了。人们满肚子自私,却来指责青年人缺乏共产主义道德,何等的不公平!还有谁会相信那些空洞的说教呢?人们对政治厌恶了,不愿再看见自己所受的教育同现实发生矛盾,与其关心政治,倒不如关心关心自己……这就是对‘突出政治’的惩罚。我说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说明现实的人生……”
  芩芩发现他的口才很好,几乎不用思索,就可以滔滔不绝他讲上一大堆。她不觉有几分钦佩他,他讲得多么尖锐,多么深刻呀。而无论在讲叙什么的时候,他的嘴边总挂着那么一点几嘲讽,脸上既不愤怒、也不优郁,语气平淡无奇,好象这一切都同他无关。
  “唉,我们这代人,生不逢时,历尽沧桑。没有看到什么美好的东西,叫人如何相信生活是美好的呢?理想如同海市蜃楼,又如何叫人相信理想呢?有人说这叫什么虚无主义,我认为也总比五六十年代青年那种盲目的理想主义好些……”
  芩芩“啊?”了一声。
  “是啊,我对你说这些干什么?”他突然站起来,匆匆地收拾桌上的那一堆书,“你难道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吗?人们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天天在歌颂真实,可是真实却象一个不光明正大的情人,只能偷偷同它待在一起。正因为我不认识你,才对你说这些话。你以为我很爱说话吗?哈,我可以在十个人同我聊天的时候看报纸……”
  “那你……”芩芩怯生生地问,“和你的同学也不说吗?你不闷得慌?你们,大学生……”
  “大学生?你不也是大学生吗?只不过是业余的。可他们,只比你多一个校徽,或者外加一副眼镜罢了。大学?一个五花八门的大拼盘,一个填鸭场,一支变幻不定的社会温度计。设想得无比美妙,结果大失所望。男同学们,开‘广交会’,拉关系找门子……”
  “为什么?”芩芩笑起来。
  “为了毕业分配呀,女同学们,嗯,热衷于烫发,一个卷儿一个卷儿地做,比学外语热心多了。嗬,你为什么没有——?”他做了一个卷发的手势。
  “我……”芩芩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应该说:“你如果再过五十九天看见我,我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结婚是一定要烫发的。”可她却什么也没说。
  “好了,今天我说得太多了,我要走了。在这个校园里,简直无法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你继续研究你的玻璃吧,没有人妨碍你。人在不发生利害冲突的时候总是友好的。”
  他夹着一包书站起来,好象没有看见芩芩似的朝门口走
  “嗳——”芩芩不知为什么觉得很怕他就这样消失在自己眼前,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很想结识他的愿望。她叫住他,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你是日语专业的吗?”
  “是的。”
  “我,我也学日语。可以,向你请教吗?”
  他偏着头,既不显得特别热情但也没有拒绝:“可以。”他说,“不过我的时间不多。”他的镜片闪了闪,好象在想什么,“你,你做什么工作?……你,很单纯……”
  “仪表厂的装配工,陆芩芩。你,叫……”
  “外语系七七级一班,费渊,浪费的费,渊博的渊。”
  他甩了甩头发,就走了出去。芩芩望着他的背影,发现他的个子很高,偏扬着脑袋,走起路来,显得颇为潇洒而又有些傲慢。
  “你继续研究你的玻璃吧……”他的声音留在教室里。可是窗外已经全黑了,玻璃上的冰凌花已失掉了它诱人的光彩。“北极光……他会知道北极光吗?”芩芩找到了自己的笔记本,轻轻掩上教室的门,走下楼梯的时候,忽然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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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生活以其固有的流速向前推进,既不会突然加快也不会无故减缓自己的节奏。在它经过的地方,不同的地貌地形、不同质的土壤地层,留下了不同形状的痕迹。每个人都生活在属于自己而又与外界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世界里,彼此之间是如此地难以相通。一九七六年那春寒料峭的四月,曾使得千千万万的人们的血和泪流在了一起。一下子冲决和填平了十年来横在人们心灵之间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相互防范、警戒、自卫、猜疑的堤坝和沟壑。然而这种统一却是短暂的,时间的流水总是在不断冲刷出新的壕堑来。当一九八○年隆冬的严寒笼罩了这个城市的时候,由于河床的突然开阔所给人带来的朦胧而又忽远忽近的前景,青年们所苦恼和寻觅的,就远比四年前要更丰富而深广了……
  七六年十月那惊天动地的事件爆发的时候,芩芩还在农场,一点也不知道中国将要发生什么重大的变化,在那安静的小镇上,生活就象水银在那儿慢吞吞地流动,没有热度也没有波澜。场部传达粉碎“四人帮”的那天,芩芩只是看到连队的一群上海知青、浙江知青和哈尔滨知青的“混合队”,在破旧不堪的篮球场上踢了大半天足球,好象天塌下来也压不着他们。那些南方知青的年龄都比芩芩要大几岁,来农场七八年了,好象他们天下什么苦都吃过,什么都懂,什么都不在乎。他们干活儿都很卖力气,割水稻尤其快,大车也赶得不错。喜欢用东北方言夹着南方话说话,什么:“俺们喜欢吃香烟。”“劳资科长贼缺德。”他们最关心回家探亲的事情,探亲一回来就在地头没完没了地讲许多新闻。芩芩对于社会的最初了解,就是从农场开始的,可惜那段时间太短,也许再呆两年,她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她了。她的履历表简单得半张纸就可以写完。文革中父亲也挨过斗,她刚十岁,学会了买菜做饭照料弟弟。没几天父亲就解放了,“结合”当厂政宣组的副组长。她下乡、上调,也有过不顺心的事,但总比别人要好些,她用不着象有的人那样煞费苦心地为自己的生活去奔波,所以她看见的邪恶也许就比别人要少些。“你去办一个病退试试,就是林黛玉也要堕落的!”连队的一位比她大几岁的女友对她嚷嚷。因此,对于那些文化大革命后期分配到这边疆农场来的老大学生和南方知识青年,她总是抱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崇拜心理。
  她所在的连队来过一个建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当食堂管理员。他常常算错帐,因为他在卖饭菜票的时候也常常在看书。他的理想好象并没有因为他的处境艰难和遭遇不幸而混灭,而只是暂时被压抑,限制了。他只能拼命地读书,总好象在思索着什么。他究竟在想什么呢?芩芩好奇地留心观察、猜测他,久而久之,她竟然不知不觉地惦念起他来。他有胃病,常常胃疼得脸色发白,有一次他去哈尔滨公出,连队卫生员让他去医院做胃透视检查,三天以后他回来了,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不少书。“透了吗?”芩芩问他。“透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那天卸煤,他热得脱了大衣,“啪——”什么东西从他衣袋里掉出来,上面写着字:“钡餐”。钡餐粉还在衣袋里,那还用问,准是没有去透视。芩芩不禁油然生了几分怜悯。不久后他调走了,他的女朋友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听说分配在贵州山区的一个公社当售货员。他就是到她那儿去,到那儿去他就可以在中学教物理课,不卖饭菜票了。他走的那天,芩芩一个人躲到草甸子里去了,她采了一大抱鲜红的野百合,又把它们统统扔进了河里。假如他不走呢?假如他没有那个女朋友呢?芩芩想着,哭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如果说曾经有过那么一次朦胧难辨的微妙感情,就那样连百合花一起扔在小河里,漂走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那样的人。他是南方人,喜欢把“是的”,说成“四的”,她经常笑话他。“你很单纯。”他有一次在路上碰到她,这样对她说。她那会儿正把一捆从大车上掉下来的谷子送到场院去,这是他单独对她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如今她竟不知道他在哪里。呵,真是奇怪,怎么会想到他来的呢?
  也许只是因为她觉得那个费渊有一点象他罢,费渊的口音也象是南方人,“你很单纯”,他也这么对她说。刚刚认识不到半小时,他是从哪里青出来的呢?难道他自己很复杂吗?芩芩倒恨不得自己也能复杂一点,那样的话,她对生活中的许多问题,也许就不会总是想不通,总是苦恼了……在农场时生活艰苦、劳动繁重。饱饱地吃上一顿,甜甜地睡上一觉,什么忧愁都置于脑后了。总觉得那绿色的田野,连着远方的希望,有一天会走近……可是返了城,进了工厂,日子倒反而显得平淡无味。生活遥遥无期,好似在大海行舟,望见深蓝的地平线,充满无数幻想,然而驶过去,仍然是一片苍茫的海水,偶尔瞥见一座小岛,也是寥寂无人,即使登陆上去,海上漂过一叶白帆,你挥手召唤,却再无人呼应,或许那船载的就是寂寞和孤独……
  厂里新开了图书馆,芩芩除了学日语,有一点时间都泡在小说里。可是书读得越多,却越发觉着生活的不如意。在农场时没有什么书可读,倒有如一潭宁静的水池,既无涟漪也无烦恼。芩芩不知自己现在的这种情绪是好还是不好。四年来,不断发展变化的社会生活常常给人以信心和力量,可是这种变化什么时候也能在自己身上表现出来呢?芩芩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总盼望这一天里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可是日日平安,天天如此。傅云祥除了更换衣服,连讲话的声调都是回回相同,一周重复一次,芩芩盼望明天,明天来而复去,也并不使人乐观……
  自从那个星期天傍晚芩芩去教室取笔记本以后,特别盼望去业大上课的日子。坚持业大学习十分不易,开学时全班有六十多人,到期中就只剩了一半。有的人是因为工作脱不开身,领导不支持,几次拉课,就跟不上趟了;有的则是因为家务拖累。有位大姐三十四岁,两个孩子,还来学日语,有时孩子一病,她就没办法。芩芩上的是长日班,除了傅云祥找她看电影以外,倒没有什么其它的困难。她很喜欢日语,倒不是喜欢日语的发音,而是喜欢从那陌生然而节奏感很强的音节里,体验、揣摸日本民族的那种执着向上的奋斗精神。她刚刚看过一本写日本民族从明治维新以来一百年间怎样发愤图强的一本书叫做《激荡的百年史》,从里面她仿佛听到那岛国上传来的自强不息的呐喊……由此她又听到了我们中华民族的呐喊,这种呐喊虽然暂时低沉,有朝一日却也许更加雄浑有力。当然这种联想是近于可笑的,但芩芩的日语却觉得十分认真和刻苦。同班的业余大学生们的水平都差不多,她早就盼望着能有一个人辅导自己。突然黑暗中冒出了一副眼镜,一个费渊,她怎么能不喜出望外呢?更何况,他象十九世纪的德国人一样注重思辨。和他谈话,哪怕只有一分钟,也不会没有收获。与他相比,傅云祥更象法国人,注重实际,不,也许有点象犹太人……她的思想混乱了……
  一连好几天,芩芩下了课,总是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面。她穿过服号楼那狭窄的走廊,不时地东张西望,希望在哪个拐角能偶尔碰上费渊。有时她借口一点什么事,绕弯路到学院的主楼去。主楼宽敞的走廊时昏暗的灯光下,隔一段就放着一张椅子或是窄小的课桌,有人趴在那儿做作业,也有人三三两两在低声讨论着什么,还有人面冲着墙壁,一个人在叽哩咕噜地念着什么……芩芩心里对他们羡慕得要死,因为她只差十四分没考上正规大学。如果不是复习功课期间妈妈老让那些热心的介绍人来麻烦她的话,这十四分一定不会丢,结果大学没考上,来了个傅云祥,十四分,好象他就值十四分。妈妈倒比她更喜欢他哩。他每星期天给她家送去别人买不到的新鲜猪肝和活鲤鱼,他送给芩芩别人买不到的出口的丝绸衣料,进口的款式新颖的女式短大衣,还有漂亮的奶白色牛皮高跟鞋……他什么都能买到,芩芩常常会有这种感觉,好象连她也是他买到的一件什么东西,只是他从不小气,舍得花钱。他捧着大包小盒进门,她在他的督促下不得已试试那些衣物,试一试也就脱下来锁进了箱子。他也天天很忙,忙得连报纸也没有时间看。他见她学日语,也不反对,管她叫假洋鬼子,学她的发音,怪腔怪调,叫人哭笑不得……
  可她却希望有人能同她说一句日语,哪怕只是几句简单的对话。大学昏暗的走廊,呢喃的读书声在四壁回响,这种气氛不仅使人感到亲切,而且使人心里踏实。他一定会在这儿的,芩芩这样期望。
  可是她始终没有能够碰到他,他从来没有在这儿出现过。他在图书馆吗?还是在自己教室?那个星期天下午他为什么躲到附中的教室去?为图清静吗?她不能到他的教室去找他,她不敢,因为毕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这一天下了课,她独自一人出了二号楼,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径直往主楼的地下室走去。她知道那儿有一个资料室,不过晚间是不开门的。她干吗要从那儿走呢?黑洞洞,怪吓人的。她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会。
  忽然她听到里面传来了一种含糊不清的声音,低沉的、连贯的,好象在背诵什么。带着很重的鼻音,她的心头跳了跳。是的,是日语。她听见过一次,便不会忘了这声音。
  “谁?”她大声用日语问。
  “你或许不认识。”那背诵的声音停止了,懒洋洋地答道。
  “不,我认识。”
  “那么,你是谁?”
  “我是业余……”她卡住了,以下她还不会说。
  “噢,是你吗?研究玻璃的!”他从黑暗中走出来,披着一件深褐色的皮茄克,搓着手。
  “这儿,很冷吧?你,你真用功!”芩芩诚心诚意地说。
  “用功?还不是为了毕业分配混个好工作。”他皱了皱眉头,“人总得吃饭才能生存。”
  芩芩有一点尴尬,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你在背课文吗?”她问。
  “课文?你以为背课文会有什么出息吗?蠢人才这么干。早稻田大学的研究生可不是背课文能培养出来的。我——”他开始用日语念起来,很长,好象是诗。
  “明白了吗?”他低头问芩芩,很象一个老师在考问他的学生。
  “不……”芩芩脸红了,“我,听不太懂……”
  “噢,是我自己翻译的一首波斯诗人鲁拜的诗:‘我们是可怜的一套象棋,昼与夜便是一张棋局,任它走东走西或擒或杀,走罢后又一一收归匣里。’明白这诗的含义吗?深刻!人生就是这样,任何人都受着命运的摆布和愚弄,希望只是幻想的同义词……”
  地下室里好象有一股冷风,芩芩打了一个寒噤。
  “找我吗?”他好象才想起来。
  “不……是的,我想问问你……也没有什么……”
  “抱歉!”他把两手一摊,“现在我没有很多时间,晚上我必须做完我应做的功课。你,很急吗?”
  “不,不很急。”
  “那就星期天吧,星期天我在这儿,不在这儿就在宿舍,三号楼三三三房间。”
  “星期天……”芩芩犹豫了一下。她想说,星期天怕没有空。可他已重新钻入那黑暗的过道中去了。
  “他真抓紧。”芩芩这样想,“真不应该打扰他……星期天,该怎么办呢……”
  恰恰星期六那天下了整整一天的鹅毛大雪,傅云祥在星期六晚上兴致勃勃地跑来找她,说他要和军区大院的几个干部子弟坐吉普去尚志滑雪,问她想不想跟他们一块去。“跟?我才不呢!”她一反常态地用挖苦的口气说,“你愿跟,你就跟吧,我可不想当‘仿干’!”
  “仿干”是她从业大的同学那儿听来的一个新名词。嘲笑那些一心想模仿干部子女的人。比如说有的人喜欢故意装出一副神气活现、傲慢无礼的样子,看什么都不顺眼,管公共汽车叫“那破车”,刚认识就说:“给你留个家里的电话吧!”其实是传呼电话。这种人就叫“仿干”子弟。芩芩不太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不学学干部子女那种好的品质,更无法理解人为什么要有这种虚荣心,也许是希望过好日子的一种正常心理吧。傅云祥的父亲只是个小小的处长,他却爱和省委的一批干部子弟打得火热,只是不象通常的那些“仿干”那么令人讨厌。
  这场雪倒意外地“解放”了芩芩。星期天上午她兴冲冲去附中的业大上课,散了课出来,却见学院的大门口贴着一张通知:
  “各系留校同学注意:铁路货场告急!星期天下午在此集合去车站清扫积雪,义务劳动,希踊跃参加!”
  每年冬天都有此类事,大雪常常堵塞交通,于是倾城出动,满大街铁锹镐头叮当响,冻得人股通红。芩芩每回总是积极的响应者。不过今天她却不高兴,下雪刚刚帮了他一个忙,却又在这儿同她捣乱。费渊要是去扫雪,不就又是碰不上了吗?她轻轻叹一口气,有点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
  “去试试吧,或许在呢。”她在那张通知下站了一会,想了想,抱着一种侥幸心理,还是往三号楼走去。大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清周到两边,露出灰色光沾的水泥方块,松软的新雪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寒风时而吹落大树上一团团棉絮似的白雪,掉在她的红围巾上。
  “三三三”她在幽暗的走廊里勉强辨认出门上的号码,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一定是去扫雪了。”她失望地想,正要走开去,门去突然打开了一条缝,闪过一副镜片。
  “是你?”门开大了,他捧着一部字典,朝她点了点头。
  芩芩觉得有点意外。虽然她希望自己不要扑空,可他在了,她又并不觉得高兴:“你,没有去扫雪?”她脱口而出。
  “扫雪?”他似乎觉得她问得奇怪,“把时间白白浪费在那阳光早晚会使它消失的东西上吗?那只是正在争取入党的积极分子才会去干的事。”
  “你不是?”
  “当然不是,全身所有尚未被吞噬的红血球加起来,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爱国者。”
  “什么也不信仰吗?”
  “很可能。为什么要信仰呢?信仰本来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上帝只是我自己,无论在地狱还是在天堂,我只看到一条出路:自救!我们这一代人只能自救!”
  “先救国呢还是先救自己呢?”
  “当然先救自己!我从来不认为什么‘大河涨水小河满’是符合科学原理的,只有小河的汇集才有大河的奔流。人也同样,十亿人中产生十万名科学家,中国就得救了。扫雪?扫雪怎么能与此相比?嗬,你是准备站一会就走吗?”
  芩芩这才发现自己竟还站着,宿舍不大,放了四张上下铺,可以睡八个人,床下门边堆满了箱子,显得拥挤不堪。靠窗那儿有一张两展桌,坐在床上,就得缩着脖子,但她发现床上桌上统统堆着凌乱的书和杂物,根本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坐。有一堆书好象还是湿漉漉的。
  “不巧,暖气漏了。”他欠起身子把对面床上的东西移了一下,“漏到书箱里去了,没办法,大学的条件就是这样,算是看透了!找不着水暖工,大概也去扫雪了。你先将就坐吧!”
  芩芩表示完全不介意的样子,在床边坐了下来。不料大腿上却重重地略了一下,她低下头一看,原来是一本硬面的影集,边上磨损坏了,显得很旧,还湿了一个角。
  “你的吗?”她把它抽出来,拿在手里。
  “算是吧。”他接过去,不经意地翻了翻,随手扔在桌上,“不过,那个我,早已不存在了。现在的我,是这样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床头。
  芩芩这才看见,他睡的下铺的里面墙上,挂着用两块玻璃夹起来做成的简易镜柜,里面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他的正面像,却闭着双眼,两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张不大看得清,似乎就是他的一个背影。镜框旁边,贴着一张狭长的白纸,写着几行诗:
  “我要唱的歌儿,直到今天还没有唱出,
  每天我总在乐器上调理弦索。”
  “泰戈尔的诗,是么?”芩芩问。她的眼睛顿时放出了光彩。她没想到费渊也喜欢泰戈尔。傅云祥是不喜欢诗人的,他称他们为“梦游患者”。可费渊为什么偏喜欢这两句呢?芩芩却喜欢泰戈尔这样的诗句:“花儿问果实:果实呀,我离你还有多远?果实说:我在你的心中呢!”这几句是大意,她还能背出许多原诗,比如:“我的一切幻想会燃烧成快乐的光明:我的一切愿望将结成爱的果实。”她真想给他背一遍,可是她发现他仍然在翻那本厚厚的字典,马上兴味索然了。
  “为什么说这里的你已经不存在了呢?”她把那本旧的像册拿过来,随口问。
  “你自己看吧。”他没有抬头。
  芩芩心里颇有一点责怪他的这种古怪脾气,他好象在查阅一个什么单词,沉醉在自己的思维中,世间万物似乎都与他无关。这个样子,芩芩准备向他请教的问题也就不好马上开口。于是,她翻开了影集的第一页。
  哟,多么漂亮的画面呵:银色的飞机,宽阔的机场跑道,一个外国总统模样的人,正在接受一个中国儿童的献花。那是一个好看而可爱的小男孩,微微卷曲的头发,漆黑的大眼睛里满是天真的问号。他伸长着胳膊,正把鲜花投到外宾的胸前,那幸福的表情好象整个世界都对他张开了怀抱……
  那是二十几年前的费渊,在一个南方的大城市。从他脚上那双亮晶晶的小皮鞋上看得出来,他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一个优越的家庭。生活本来也许是应该让他径直走迸那银色的机舱,在灿烂的朝霞中飞入高高的云大的,可他却为什么来到了这里?在这八个人住的潮湿的集体宿舍,暖气管漏着水……
  翻过去,他突然地长大了,脸上出现了棱角,表情可怕得象一个凶神。他站在台上,抓着话筒,好象要向全世界宣布什么,臂上挂着红卫兵袖章,那芩芩少年时代曾羡慕入迷过一阵子的红布条。他在喊什么呢?大概是喊什么:“誓死捍卫……”或是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当然喊过,芩芩也喊过,只是不懂那究竟是什么意思罢了。呵,当年,他也有过这种热血沸腾的时刻?这同他现在这种冷若冰霜的外表简直判若两人,就好象蚕不应变成从茧子里飞出来的面目全非的蛾了一样。那时他一定相信自己是在捍卫真理,芩芩也曾这么相信。可是真理到底在哪里呢?他从那讲演的台上走下来,岂不是如同从一个虚设的真理的空中楼阁一步跌入到大地上来一样么?他一定摔得遍体鳞伤,要不,他的眼神不会这样沉郁阴冷……
  呵,这大概是他的全家照了。照片上写着日期:六八年十月。一定是他下乡前留的纪念,这是他的父亲,他的脸形很象父亲,清癯秀气;他父亲的衣著很普通,显得忧虑重重,疲惫而憔悴,然而却坐得那么挺直,眉定间分明有一种不凡的气质。这大概是他的母亲,芩芩觉得他的母亲很美,他的五官不象母亲那么柔和、匀称。她虽然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然而端庄、沉静,那紧抿的嘴角上有一种知识妇女内在的自负,真象一位大使夫人。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小姑娘,一定是费渊的妹妹了,好象因为害怕照像馆的刺眼的灯光而缩着脖子,但也许是那几年的混乱中总习惯于躲在她哥哥背后的缘故。呵,这是他,唯有他的神态仍是坦然、自信的,扬着脸,那么满不在乎,好象就要迎着草原初升的太阳走去,在那无边的草原上开满了鲜花、飘舞着红旗。那时他嘴角上还没有芩芩现在看到的那种嘲讽的神情,他的眼睛多么虔诚、热情呵!芩芩真想能看一看当年的那个他……
  “你爸爸……”她终于忍不住问,“他们现在在哪儿?”
  他头也没抬,若无其事地答道:“死了。”
  芩芩的头皮一麻。
  “他,他是……”
  “曾经是一个驻东欧国家的大使。”
  “为什么?……”
  “因为人所皆知而又无人得知的原因,一九七○年死于监狱。”
  他不再作声。暖气仍在漏水,滴答,滴答……
  芩芩呆呆地坐了一会,揉了揉眼睛。她很想找出一句话来安慰他,可是她能说的,他一定都听到过,他似乎也并不需要什么安慰,难道他的安慰在字典里吗?
  她轻轻翻开了影集的下一页,起初她以为着错了,又看了一眼,不觉大大惊讶起来。这是一张县知青积代会的集体照,人人戴着大皮帽,大棉袄胸前别着大红花。芩芩几乎很难从中找到他。他好象突然变成了一个朴实憨厚的青年农民,似笑非笑地咧着嘴,眉间似有一点难言的苦衷。他的额头上出现了几丝淡淡的皱纹,很象那用来做大红花的皱纸……
  照片上方印着几个规规矩矩的字:一九七○年同江县。
  七○年?七○年不正是他父亲死在监狱里的时间吗?而他居然在县里参加知青积代会,四处汇报讲用,真令人难以相信。但这却是事实。没有比这样的影集所展现的历史更真实的了。芩芩想起她原来所在的连队的那些积极分子们,有一次她请假上卫生所看病,她们却愉偷跟在她的后面;有一次她邻铺的一位女连长头发上生了虱子,芩芩叫她好好洗洗,她却说:“你没有虱子,说明你没有改造好。”真叫人哭笑不得。所以她怎么也没法设想眼前的费渊曾经会同那些人坐在一起,她突然为他感到脸红了。可是,她难道没有拼命地挖过土方吗?仅仅只是为了能在光荣榜上出现自己的名字……
  还往下翻么?好象剩不几张了。这张好象是全湿了,是酒杯里的酒溢出来的吗?整个画面都是酒杯,不,是搪瓷缸、大海碗、断把的刷牙杯、玻璃瓶子,满的、空的都有,碰撞在一起,好象听见一群流落他乡的孤儿绝望的呼救。杯子在摇晃,冲出来一股难闻的酒味,上头为什么没有他呢?他醉了,一定是醉了,如一团烂泥瘫在那破炕上,没有炕席的土炕面,泥巴和酒混在一起。为什么?他不是全县的知青典型吗?他也酗酒?芩芩真的闻到酒味了,这张照片这么湿,好象就是从那堆五花八门的杯子里冒出来的酒,留在照片上,直到今天还没有干……
  她把这照片小心地抽出来,掏出手绢去擦,无意地翻过来,发现背后有一行毛笔写的字:
  “亚瑟第一次从监狱里回来的日子——一九七一年九·一三。”
  芩芩当然记得,九·一三是林彪自我爆炸的日子。为什么把他同亚瑟联在一起?她看过《牛虻》,牛虻第一次从监狱里出来,因为发现自已被神父欺骗,信仰受到了玷污而痛苦得想要自杀。费渊也曾想自杀吗?芩芩小时候有一次因为爸爸答应带她到大连姥姥家去玩,结果却带了弟弟,也曾经想过自杀。就那么一次。而他,虽没有死,却把心泡在酒精里了……
  芩芩浑身发冷,真想扔了那影集逃走。忽然却从那影集里滑出另一张照片来,似乎是随随便便夹在里头的——
  画面上也没有他,只有无数的白花,象北方的雪野,纯净,圣洁。芩芩见过这白花,是在四年前悼念总理的电视上,在去年平反的“四·五”战士的新闻报道图片里。那里献给总理的花,开在长青的松柏上,开在最冷最冷的一月……
  “你照的?”她轻轻问。
  他从字典里抬起头来,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情,推了推眼镜,盯住了那张小照,半天,才说:
  “七六年一月回家探亲,正好路过北京。都看见了,什么都看见了。总理这样的伟人,结局尚且如此悲惨,人间还有什么正义可言?从此,原来的那个‘我’不复存在了。懂吗?”他垂下头,声音有一点嘶哑:“应该烧掉的,这本影集,还有什么意义呢?你不应该看。你太小啦,看不懂……”
  “为什么看不懂?你怎么知道我看不懂?”芩芩象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叫起来,“你以为我就没有苦恼吗?我来找你……”
  她来找他,究竟是为什么呢?真的是为了学日语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平日从家里到车间,从车间到业大,从业大到傅云祥家,总要碰到许多人,陌生的,熟悉的人。可是,她为什么一次也没有碰到过她想要碰到的那个人呢?那个人是谁?她不知道,反正不是傅云祥。可是她却偏要同他结婚了,多么滑稽。她是一个快要做新娘的人,她来找他做什么?当然为了学日语,不可能是为了别的。学日语也只是为了看懂日文商标和说明书,因为现在的仪器多从日本进口……她找他是为了学日语,心里却明明想从他那里,听到从傅云祥那儿不曾听到过的中国话。是的,是中国话,而不是什么日语。否则她就不会这么长时间地看他的影集,不会以这样的耐心等待他查完他的字典,也不会因为这浓缩了一个人二十年历史的发黄的照片,在短短十几分钟内,感情上掀起了翻腾起伏的潮汐……她究竟是怎么了呢?
  “你要提什么问题?说吧。”他放下了字典,轻轻叹了一口气。芩芩感觉到他在打量着她,他的目光变得温柔了……
  “……是,是关于日语语法……”
  芩芩的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从窗外传来一阵喧哗,欢乐的叫喊声中夹杂着铁锹乒乒乓乓的敲击的声音,芩芩好奇地探头过去把脸贴在玻璃上朝下张望,只见那条通往礼堂去的大路上的积雪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棵高大的杨树下什么时候耸立起了一个又高又胖的雪人,足有丈把高,浑身白得耀眼,圆圆的脑袋上只有两只眼睛乌黑乌黑,好象是嵌上去的煤块儿;鼻子红通通地翘得老高,芩芩仔细看,发现原来是一根胡萝卜斜插在那儿。雪人四周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一个穿黑色短大衣的小伙子正站在一只木凳上给雪人安耳朵,耳朵大极了,好象是两块大白菜的菜邦,耷拉在那儿,人群中不时发出一阵又一阵哄笑……
  “嘻嘻……”芩芩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回头对费渊说:“你看——”
  费渊没动身子,侧过脸去朝玻璃窗外扫了一眼。他对那个模样可爱的雪人似乎毫无兴趣,却留意地盯住了那个穿黑大衣的小伙了,忽然,他急不可待地站起来,推开小窗户,冲着那群人大声喊道:
  “曾储!曾储!”
  那个穿黑大衣的小伙子正安装完了另一只耳朵,一边搓着手一边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听到叫声,扬起脸来。他看清是费渊,朝他挤挤眼睛,用手卷成一个喇叭筒,喊道:
  “快下来吧,成天把自己关在那儿,快成了机器人啦!来欣赏欣赏我的雪人怎么样?”
  费渊皱了皱眉头。
  “找你半天了。这屋暖气漏水,你快上来修修吧,要发大水啦。”
  “一时半会发不了,放心好啦!”他嘻嘻哈哈地摇着手臂,“快下来啊,看我这雕塑系的合格不合格?”
  “你最好去上建工学院的采暖专业……”费渊在嗓子眼里嘀咕了一声,“快上来,没工夫同你开玩笑……”
  “急什么?把你的破帽子扔下一顶来,这雪人光脑袋没长头发,要冻感冒了……”他把双手叉在腰里,笑嘻嘻地喊。周围的人越发乐了。
  “竟然有这种兴致,扫完雪还不过瘾……”费渊又嘀咕了一声,顺手抓起一只纸盒子朝外扔去。纸盒在空中悠悠飘落下去,被那人一把接住,三下两下把盒子撕开,卷成了一个圆圆的筒,不知用什么东西一系,变成了一顶帽子,象一面小鼓,扣在雪人的头顶上,雪人顿时变得神气十足。
  “有这种兴致……”费渊叹了一口气,关上了窗子。
  芩芩舍不得回头。她还在兴味甚浓地看着那个雪人翘翘的红鼻子。无论她怎么看,那个雪人总好象在亲切地冲着她乐,笑嘻嘻地咧着嘴。芩芩很喜欢它。她看见那个穿黑大衣的小伙子又往霄人手里塞了一把破笤帚,和大伙嘻嘻哈哈乐了一阵,就很快走开去了。他背起挂在树枝上的一只帆布工具袋,朝费渊住的这幢楼门口跑来。
  “他们为什么没去铁路货场呢?”芩芩忽然问。
  “大概是留校扫雪的那拨吧!”费渊心不在焉地动了动嘴。
  门被“咚”地撞开了,一个粗壮的身影站在门口。“修暖气味!”他拉长了声音喊,由于跑楼梯,急促而有些喘息。他发现了芩芩,使收敛了刚才那随随便便的样子,肩上的帆布口袋叮叮噹噹直响,走进来,直奔窗口去。
  “嗳,先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他严肃地对费渊说,声音里却掩饰不住兴奋和喜悦,“猜猜吧——”
  “不知道”。
  “我刚才听物理系的同学说,不久前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李政道博士来中国招考研究生,一下子就招去了四名呢,全是三十上下的年轻人,而且成绩都是名列前茅的。这说明中国人的智力决不比外国人差,只要努力,我们完全可以超过他们!”
  “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呢!”费渊冷冷地打断他,摇了谣头,“又不是你考上,犯得着这么激动,你真是……唉……”
  “你……”曾储似乎想说什么,咽回去了,有点扫兴,“来,借光!”他朝费渊摆摆手,挪了一下桌子,从那帆布口袋里掏出一把扳子,就蹲在暖气片旁边检查起来。
  “这几天活儿忙吗?”费渊双手叉在腋下,问道。
  “冷热水循环,总是这么样。还是忙点好,出全勤有奖金,加班有津贴……”
  “噹噹——”他敲着暖气管,自言自语地说:“噢,得回去取点回丝。”他很快站起来,敏捷地一跳,油黑的短大衣碰掉了桌上的一本书。他弯下身去捡书,忽然问:
  “嗳,老费,借到没有?”
  “什么?”
  “书呀,那本书。”
  “嗬,不好借,等过几天再去问问。”费渊回答。
  他点点头,轻轻地哼着一支什么歌,拉开门走了出去。
  “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拉玛,
  人民都在怀念它……”
  他的嗓子不好听,但浑厚、低沉有力。芩芩觉得那歌子的曲调是朴实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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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一个水暖工。”费渊有几分抱歉地对芩芩说,“他一会儿还来,没关系,咱们谈咱们的,不碍事。”
  “水暖工?”芩芩大大地惊讶起来,“他管你借什么书呢?”芩芩凭着刚才楼下窗外所见他“雕塑”的雪人,在心里断定这个曾储是那种无论干啥活也会想出法子玩儿的小青工,还喜欢开一点不轻不重的玩笑,有时来点恶作剧,挖苦起人来准叫你不想再活下去。他这种人居然还借书么?
  “一本经济理论的专著,你以为水暖工就不学无术?也许恰恰相反。现在有许多默默无闻的人,很象被不识货的工匠剔下来的碧玉,掩埋在垃圾里,也许会与垃圾一起被倒掉。这种悲剧不是已经发生过不少了吗?刚才那个人,叫曾储,比我小一岁,是老高一的学生,一个很不走运的人。噢,他新近刚进业余大学日语班插班学习,因为是这个学院的工人,老师给说了好话,否则进不去,象你们,不都是托人找了关系吗?”
  “真的?”芩芩问道。她怎么记不起来有这么个“同学”?
  门又撞响了,这回他好象为了表示礼貌,在门上“笃笃”地敲了两下。进了门,就把身上那件油腻腻的黑大衣脱下夹扔在箱子上,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芩芩留心地打量了他一眼。他的个子不高,结实而粗壮,两条胳膊好象充满了力气。他的长相很平常,小平头、四方脸,象一个普通工人,说不上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假如他走在街上的人群中,芩芩决不会对他多看一眼,只是他的眼睛很灵活,有一种聪颖而热情的光泽,使人感到亲切。他穿着一件干净的蓝工作服,胸着竟然别着一只金色的小鹿纪念章。小鹿的造型很美,撒开四蹄在奔跑……他似乎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小些,内心的自爱又同他外表的随和那么不相称,这种不协调使芩芩觉得似曾相识,她莫非在哪儿见过他吗?但决不是在教室里……
  她望着他的背影苦苦思索,呵,记忆这个爱和人捉迷藏的顽童,可算是让人捉住了。是的,就是他,一点儿没错。夏天时在江畔餐厅的柜台上,在一片嬉笑声中……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江堤的柳树都热得无精打采,江滩上的沙碰烫得的人。她和傅云祥骑车路过斯大林公园,傅云祥提议去喝汽水,芩芩懒洋洋地跟他走进了江畔餐厅。那俄罗斯式的带有彩雕、十字架和大露台的木房子,在远处望起来象一个美好的童话故事,而走近了却是一只盛着烟蒂和酒瓶的木箱。餐厅里人很挤,喧闹、混乱,芩芩只好站在柜台不远的地方,用细细的吸管慢吞吞喝着汽水。“嗳,你瞧……”忽然傅云祥推推她。“什么?”“瞧那个人!”——柜台边上正挤进来一个小伙子,抱着一大堆汽水瓶子,看样子是要退瓶,可是服务员正忙着,他喊了好几声服务员也不理睬他。柜台上有一只带方格的木箱,退了的空瓶子,是要插在那端走的。他看了看那木箱,便把怀里的一大堆汽水瓶,一个个地插到那空格里去。
  “瞧他,多蠢!”傅云祥挤了挤眼睛,吸了一大口果汁,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他把汽水瓶都插到木格里去了,那木格子里还有别的瓶子,一会儿,你瞧他还能讲得清楚吗?”
  没等芩芩弄明白傅云祥的意思,一阵尖尖的叫喊声就从柜台里飞出来了:“你说你拿来十二个,谁见着了?哪呢?”“我不是告诉你,我已经把它们放在木格子里了。”那人低声说。“放在木格子里?那谁知你放了几个呀?十二个?我兴许还说二十个呢!”“你——”他顿时忿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我明明放了十二个,你不相信?”他回头看了看周围,似乎想找个证人,却又把话咽回去了,“……你……我宁可不要你的钱,可你得把话说清楚了!”他不象要吵架的样子,却也不让人。“清楚?你自个儿心里最清楚!”戴着白三角头巾的服务员咄咄逼人,眼看一场“人造”的暴风雨就要降临,四周顿时围上来一帮终日无事、专看热闹的人。“得得得——”傅云祥扔了吸管,把手里的汽水瓶一撂,拨开人群走进去。“别吵啦别吵啦,这位大姐服务态度顶顶优秀,一个瓶一个坑不含糊,赶明儿奖金可跑不了啦!来,我给他当个证人,十二个瓶,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不信我帮你数数!你要乐意把奖金分我一半儿!”他嘻皮笑脸地把那木箱子摇得哗啦哗啦响。“谁要你数!”女服务员瞪他一眼。“要不这十二个瓶子算我的,豁出来才块把钱,回头盘货清帐多了再给我打电话!”他装模作样地把两块钱递过去。女服务员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快走吧,摊上你们这号皮子,哼!”傅云祥推了一把那个发呆的小伙子,挤出了人群,高声对他说:“往后可记着点儿,别这么傻气了!你好心好意帮她放好,她还信不着你呢,人哪!”他感慨地摇摇头,得意地朝芩芩飞了一眼,意思是说:“瞧我的,怎么样?”
  那个人一句话没说,不好意思地朝傅云祥点了点头,走开了,头好没回。芩芩只记得他黑黑的皮肤,一双眼睛不大,但很亮。对了,衬衫上就别着这么一只飞跑的小鹿。当然是他,一点没错。从外表看,他脸上有一咱深思的神情,怎么会连汽水瓶怎么退都不知道?除非是那种心地过于纯正的人,相信别人都同他一样天真无邪,这种人现在可是实在不多……
  “老费,最近你注意报纸杂志上发表的那些关于经济改革的文章了吗?”他蹲在一边忙碌着,忽然问道。
  “唔?”费渊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句,“说什么?”芩芩没开口提问这工夫,他又埋头到他的字典里去了。
  “我在一篇论文里看到一段话,觉得很有道理。它说今天的中国很象一个大实验室,开始被允许进行各种试验。这种试验也许成功,也许会失败;也许会发现新的元素,也许有爆炸的危险,但它的意义在于我们已经打破了原先僵化的硬壳,什么困难也不能阻拦我们了。联系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二卷……”
  “又是《资本论》!”费渊合上了他的字典,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再去做这种徒劳无益的蠢事。什么企业经营管理方式,什么经济体制改革,这同你的切身利益有多大关系?啃着冷窝头,背着铺盖,搞什么社会调查;饿着肚子,冒着风险办什么业余经济研究小组,有多少人关心你?过多少年才见效?而你现在迫切需要的是吃饭!是工作!是不再干这个又脏又累的水暖工!如果你煞下心学日语,两年后翻译出一本书,或许就会有哪个研究所聘请你去当助理研究员;你不愿翻译书,可以考研究生,你干什么不行?偏偏要研究什么《资本论》,现在还有多少人相信它?……”
  芩芩惊讶费渊竟然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看来如果不是因为非说不可或是憋了好久,他不会这么激动。当然,他就是激动的时候也是面不改色的。而那个水暖工,叫什么来着,呵,曾储,怪咬嘴的名字,他却象夏天在江畔餐厅退汽水瓶那样一声不吭,嗳,总算是回头宽容地笑了笑。
  “好一个科学救国派。假如不是你的头发乌黑,我真要把你当成一个八十岁的老头了。”他说话的口气很随便,带一点幽默,使人觉得亲切,“现在我们干部队历的年龄老化,青年的心理状态老化,可我们的共和国却这么年轻。我们目前的经济状况,好象一个人患了高血压,可同时又贫血;或者是营养不良,同时又肠梗阻,看起来很矛盾。”他背对着芩芩在拧他的螺丝,“所以,我总是认为,长期以来,经济建设中‘左’的错误一直没有得到纠正,仅仅变革经济结构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还得从政治体制的改革入手……”
  “不谈不谈,咱们不谈政治好不好?”费渊飞快地看了芩芩一眼,“我烦透了,政治,一提政治我就条件反射,神经过敏。我所感到兴趣的是今天这个时代必然要产生的一种崭新的人生观!一种真正的自我发现,对‘人’的价值和地位和重新认识。”他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大胆地肯定了人的自然本性;人文主义者勇敢地宣告:人为什么要追求幸福呢,这是由人的与生俱来的本性所决定的,本性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同样,欧洲十八世纪的资产阶级启蒙运动,则提出了良好的社会环境是保障个人幸福的前提。卢梭深刻地阐明了:‘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的真理;法国大革命提出了:‘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俄国的民主运动,也充分肯定了利己主义是‘每一个人行为的唯一动机’,就是车尔尼雪夫斯基,也提出过‘合理的利己主义原则’。近代史上这些围绕人生意义的大论点,使人加深了对自我的认识,而这些宝贵的思想遗产,却被我们用筛子统统筛掉了。”
  是的,今天的人们之所以重新思索人生的意义,就是因为这些年来人的正常的欲望和追求受到了压抑。“可你不要忘了,别林斯基也说过这样的话:‘社会性,社会性——或者死亡!这就是我的信条!’”曾储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道,“个人必须依赖社会而生存,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的价值的实现和人的全面发展,有赖于社会经济发展的水平,有赖于人们对私有观念的摆脱。所以,我认为对人生的思索必将引起更多的人对社会的思索。嗬,给我一个盆!”
  芩芩顺手把床底下的一个脸盆递给了他。她的神情有点恍惚。他们的话,她不能够全部听懂。与其说她是在努力判断他们争辩的问题的正确与否,不如说她在用心地揣摸他们两人之间的不同。他们都很有头脑,雄辩。可是……
  曾储打开了暖气开关,从里头流出来浑浊生锈的黄水,放了满满一脸盆,他端出去倒掉了。
  “我不会同意你这种陈词滥调的。”费渊冷笑了一声,“如果十年前,我也许比你还要虔诚几倍,我曾经狂热地崇拜什么‘狠斗私字一闪念’之类的口号,结果怎么样?社会残酷无情地抛弃了我,如果不是由于我自己的发奋努力,什么人会来改变我的命运呢?自私是一个广义的哲学概念,是动物的一种本能,没有这种自私,社会就不能发展,所以我的自私是完全自觉的,利己并没有什么不好,我是不损人的利己,比那些损人者岂不高尚得多了?……”
  曾储套上了他的油滋麻花的黑大衣,说:“不过你应当明白,如果没有这四年来整个社会的变化,你是不可能在这儿发表这套宏论的。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而是大陆即社会整体的一部分,如果每个人都仅仅是追求个人的幸福,其结果就是谁也得不到幸福。对人生哲理的探求会促使人们懂得必须努力地去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
  “真可悲!”费渊摇了摇头,“象你这样的处境,这样的社会存在,居然还抱这样的生活态度!想必你是没有吃过太大的苦喽。假如你有过与我类似的遭遇,你就不会说这种蠢话了。我相信你再碰几个钉子,就会改变你的信念的。”
  “信念?”曾储裹了裹身上的黑大衣,低声说。他的神情那么庄严,好象面对着一座女神的雕塑。“信念……”他又重复说。“真的信念,怕是不易改变的……”那口气,好象生怕碰坏了一件什么无比美妙的东西。
  “然而我对这一切早已淡漠了。我的心宁静得象月球的表面,没有风也没有涟漪……”费渊耸了耸肩膀。
  “啪——”一个扣子从曾储的大衣上掉下来,他捡起扣子,在手里摆弄着,“当然,对一颗变冷的心来说,什么都要褪色,要紧的是怎样才能不变冷?……”
  “我帮你钉上吧!”芩芩轻声说。她忽然觉得这个水暖工是那么令人同情。她若不帮他钉上,那个扣于或许出了门就找不到了,而他却要在寒风中东奔西跑地检查暖气。他们交谈、争论的时候,似乎根本就忘了她的存在。是呀,她对于他们算得了什么呢!无论是“自我”,还是“社会性”,她都没法子插得迸嘴。她只是非常愿意帮他们做一点事,也许她心里会舒坦一些……
  “有针吗?”她问费渊。
  “不用了!”曾储客气地拒绝道,“我自己会钉,真的,不是吹牛,我还会做衣服呢,翻领大衣,喇叭腿裤,西装裙,小孩儿围嘴袋……不信吗?”
  他笑了一笑,脸上又浮现了那一种天真的稚气,同他刚才那严肃的争辩该有多么不协调。他走到门口,回头对费渊说:“嗳,听说兆麟公园今年的冰灯不错,有一只天鹅……”
  “唔。”费渊也报之以淡淡一笑,不过芩芩似乎觉得他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心是那么冷漠淡泊,既没有浪花,也没有波涛,没有光,也没有热,好似一片荒凉的沙洲,无法摆脱那无形的寂寞感;又有如一颗遥远的星星,惨然地微笑,孤零零地悄悄逝去在夜空里……
  走廊里传来了曾储哼哼呀呀的歌声:“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拉玛……”歌声远去了,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芩芩似乎听见了自己腕上的手表声。
  “……他如果有过我这样的遭遇,他就不会象现在这样想了……”费渊叹了一口气。他望着自己床头的那两张照片,很久没有说话。
  “芩芩……”他忽然叫了一声,声音很轻,似乎有一点颤抖。这样轻的声音却足以使芩芩的心爆炸——她吓了一跳,鼻尖上冒出了汗珠。
  “……我知道,你很单纯。”他默默地看着她。芩芩看不清他镜片后的眼睛,但知道他的目光正追踪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你很单纯……可是,她却走了……”
  “她是谁?”芩芩问。虽然她明明知道那是谁。
  “七七年春天,她回南方了。扔下了我,一个人走了……”他垂下了头,“那时我才真正明白,人是虚伪、丑恶的,我看透了,彻底看透了,个人的利益是世界的基础和柱石……可是你,噢,你这个小女孩,似乎倒还保留了人的一点善良的天性呢,真奇怪……”他自言自语地说。
  “不,不……”芩芩紧紧揪住了自己的围巾,心慌意乱地在手里搅动。她怎么是单纯的呢?她,一个快要结婚的女子,竟然主动跑来找他,同一个陌生的男子坐在一起交谈这么久,她怎么还会是单纯的呢?按照他的逻辑,她应该是世界上第一号虚伪、丑恶的人了。她突然觉得脸红、惭愧,恨不和钻到床底下去。她想哭,“不……”她喃喃地说。
  “你不要分辩了。”他说。他说话总似乎有那么一点旁若无人。“从我见你的第一个傍晚我就发现了,你当然不是在研究玻璃,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在看玻璃上的冰凌花。在这人心被毁坏得太多的当今世界上,还会有什么人欣赏那圣洁而又虚幻的冰凌花呢?可是你在看它,在叹息它的纯洁,由于它,你感慨自己内心的孤独……”
  他的声音很轻,像雪花;很软,象新鲜的雪地。芩芩的心颤抖了。她真想哭,扑到他的怀里哭。孤独?只有他知道她孤独、寂寞。身处于人群之中,表面看起来浑然一体,然而内心却格格不入。好象玻璃对于水,又好象石棉置于火……只有他看透了她的心思,体谅她的苦衷,也许他是一个真正理解她的人呢。可是他的声音为什么没有一丝热气,象冷僵了的积雪,沙沙作响,搓着她的心,使人隐隐作痛。她觉得浑身发冷,抬起头来,看见了玻璃窗上的冰花——呵,你又来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呢?莫非你是这阴冷的大学生宿舍的常客?
  多美啊,芩芩禁不住又在心里惊叹不已。虽是下午,它却恍如一片晨光曙色,在那银色的东方,飘舞着无数的纱裙……那一层突起的霜花,难道不是舅舅大皮帽上的白绒毛吗?
  “你见过北极光吗?”她突然问。问得这么唐突,这么文不对题,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芩芩心跳了。她怕他说出她不希望听到的话来。
  “那么……你,知道北极光吗?”
  他点了点头。
  “你,喜欢它吗?”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没见过的东西,谈得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呢?不,芩芩不是这个意思。她只不过是想知道,他会不会象傅云祥那样,除了菩萨的灵光以外……当然,他不会。他会说……
  “极光是高纬度地带晴夜天空常见的一种辉煌闪烁的光弧或光带。”他终于开了口,口气象芩芩中学里的一个严厉的物理教师。“也是太阳的带电的微粒发射到地球磁场的势力范围,受到地球磁场的影响,激发了地球高层空气质粒而造成的发光现象,明白了吗?它只是通常在高纬度地带出现,北纬部分就叫北极光。”
  “不。”芩芩忍不住说,“在我国东北和新疆一带也曾出现过,那是太阳黑子活动频繁的年月。我舅舅……”还说什么呢?舅舅同他有什么关系?
  “出现过?也许吧,就算是出现过,那只是极其偶然的现象。”他掏出一把精致的旅行剪开始剪指甲,“可你为什么要对它感兴趣?北极光,也许很美,很动人,但是我们谁能见到它呢?就算它是环绕在我们头顶,烟囱照样喷吐黑烟,农民照样面对黄土……不要再去相信地球上会有什么理想的圣光,我就什么都不相信……嗬,你怎么啦?”
  芩芩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觉得眼睛很酸、很疼,好象再看他一眼,他就会走样、变形,变成不是原来她想象中的他了。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下沉,心在下沉,沉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去,那是一口漆黑的古井,好象芩芩小时候读过的童话《拇指姑娘》里的那条地道,地道通向那只快要做新郎的肥胖的黑老鼠的洞穴。她为什么那么失望?北极光本来就是罕见的,偶然的,它再美,同她和他们的生活又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呢?它的存在与否又有什么具体的意义呢?费渊,他也只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罢了,比傅云祥说得“高级”一点儿,看得更“透”一点儿。有什么可失望的呢?你不是来补课的吗?问什么北极光……
  她解开书包,取出了日语讲义,把书页翻得哗哗响,象一个顶顶谦虚的小学生一样认真地说:
  “嗬,浪费你不少时间了,言归正传吧。我现在最困难的是日语语法……”
  他很快从桌上那一堆书中找出一本精装的小书,放在她面前,似乎随意说:
  “拿去看吧……另外,以后你如果有空,可以常来找我……愿意吗?我,呵……同你一样,也常常感到孤独……”
  夕阳从积满霜花的玻璃窗上透过来,没有几丝暖意。芩芩发着楞,一遍又一遍地辨认着他床边上隐约可见的诗句,她仍然不明白费渊为什么偏偏喜欢这两句:
  “我要唱的歌,直到今天还没有唱出,
  我每天都在乐器上调理弦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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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黑夜过去,白天又来临。芩芩每撕下一张日历,就象横倒在面前囚禁自己的那“预制板”的高墙又加厚了一层。婚期越是迫近,这种痛苦的心情越是强烈……芩芩以前是最盼望过年的,可现在,她巴不得这些日历原封不动地留在那儿,只可惜这并不能够。
  下过一场大雪,白雪很快就被行人的脚底踩脏了。街道是灰黑色的,溜光溜滑,时而有自行车无缘无故地栽倒,把人摔出去老远。大卡车开过,扬起一阵灰色的雪沫,象工地上没有保管好的水泥。只有屋顶是白的,行人的脚印够不着那儿,也没有人想去冒这个险。芩芩以前总盼望春天融雪的日子早些到来,厂团委会组织青工去太阳岛踏青,在树林子里喝啤酒、吃夹肉面包、唱歌、拉手风琴。那是一年里最快活的日子。可是现在她却希望天天一雪,似乎下雪能使冬天无限期地延长,而阻拦什么可怕的事物来临。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芩芩早上醒来,望着窗台上一盆凋谢的木菊,闷闷不乐地想道,“四十七天,还剩下四十七天了……”“芩芩,今儿星期天,试试云祥替你送来的驼毛棉祆……”妈妈在厨房里喊道。试试就试试吧,横竖早晚是要穿的。“哐啷——”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打得粉碎。是傅云祥去年在她生日那天送给他的一只保温杯。她默默捡着碎片,并不觉得怎么心疼,不过这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你到底是怎么了?一天丢了魂似的……”妈妈越发高声地大叫起来,“不知中了什么邪魔,一天倒象谁欠了你多少帐似的……傅云祥哪点不配你?念个什么业大,眼里倒没人家了……”
  “别说了好不好?”芩芩猛地关上了房门。你知道什么呀,妈妈,你哪怕懂得我一丁点儿心思,我也会原原本本讲给你听。三十几年前一顶花轿把你抬到爸爸那儿,你一生就这么过来,生儿育女,平平安安,连人家西双版纳密林中的傣族男女还“丢包”自由恋爱呢,你却除了我的父亲再没有接触过别的男人。可悲的是你以为孩子们也可以象你们那样生活,除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外再别无所求。“你有什么痛苦?!”爸爸常常这样对她嚷嚷,好心的父母们往往就这样因袭着他们自以为幸福的人生模式,亲手造出旧时代悲剧的复制品,反却煞有介事地指责年轻人不安分守己、无事生非。穿梭在山谷平原使柳条发韧的春风为什么这么难把他们的心吹醒呢?如今有不少这样的家庭,两代人之间难以互相理解。他们之间除了知识的悬殊以外,还有时间的鸿沟和对人生意义认识上的差异。芩芩并不认为在这种鸿沟中总是年长的一辈不对,不是也有些父母要比自己的孩子们心境更乐观明朗、更加富于生命力吗?但是芩芩的父母不是这样,她所接触的家庭也大多不是这样。假如她有一个姐姐可以倾诉心事,或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可是她没有姐姐。她有同厂的好友,她们都盼望快点吃芩芩和傅云祥的喜糖,芩芩还能同她们说什么呢?厂门口的海报倒是三天两头的更换,不是乒乓球赛就是某某艺术院校和剧团招生,再不就是工会组织参观画展、听一个市里的文学讲座或是诗歌朗诵会。有一次厂团委还请了一个省青年突击手来做报告。这一切比起前几年来,当然是丰富多彩了,足以填补青工业余时间的二分之一,可剩下的那二分之一呢?芩芩还是觉得不满足。这一切活动对于她来说,都有点象暗夜里隔着一条河对岸的火光,可望而不可及;也象对面山头垂挂的一道晶亮的瀑布,远水解不了近渴。她的苦闷,既连自己也难以分辨,又能向谁去诉说呢?
  她从小说里看到五十年代初期的青年人那种单纯、真诚和无私,奋不顾身地献身于自己的理想,既果决无畏,又乐观执着。他们是幸福的。可是后来呢?这种幸福就不断地渗入了痛苦,到了六十年代后期,这种痛苦就几乎把幸福整个儿淹没了。也许就是因为看到他们这种痛苦的由来,芩芩不能完全接受他们对人生的看法。她觉得在他们身上美中不足总还缺少一点什么。如果不加以补充改造,她不想回到他们那儿去。但是那个逝去已久的年代仍不时使人感到它扑面而来的热气。她常常问自己,三十年过去了,这种气质和精神,在今天的社会里是否还有它的位置呢?芩芩是相信有的,可她的朋友们却很少有人相信。傅云祥么,则是连想也不屑想这些事。“你干吗老要自寻烦恼?”他一百个不理解芩芩为什么要提这种问题。碰了几次壁,芩芩不再和他“讨论”了。只是那一天天冷却的心却仍然在渴望找到一种能使自己振奋的激素。芩芩知道在小说里把这种激素叫做时代性。可是八十年代的时代性又是什么呢?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与她一起探讨这些人生的奥秘呵……
  芩芩只有一个在农场时认识的大姐,她是老高三的北京知识青年,如今己回了北京。她在农场时就对芩芩说过这样的话:“没有爱情的人生是不完整的,而爱情就是在对象中找到‘自我’是对自己一种更高的要求、更好的向往和归宿。建立家庭是容易的,而爱,却是难以寻觅的,因此,它又是无限的。”这段话,芩芩背得滚瓜烂熟,可是在生活中却是如此难以付诸实现。她一次也没有在对象中找出过“自我”,她甚至不知道这个“自我”到底是什么。反正她和傅云祥谈不到一块去,傅云祥也决不是“对自己的一种更高的要求和更好的向往。”可是,偏偏她就要“归宿”到傅云祥那儿去了,还剩下四十几天。日历再翻下去,过了冬至,黑夜又会缩短,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她还傻想些什么呢?傅云祥已催过她好几次去照“结婚像”了,再拖,也拖不过去了,二十五岁的她,还没有爱过什么人,是因为没有碰到呢,还是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芩芩不知道。但反正是没有爱过,没有……
  这一周中芩芩再没有去找费渊,日语问题倒是有一大堆,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没有下决心到那阴森森的地下室去找他。从内心来说,她仍然是钦佩他的。钦佩他思想的敏锐和分析问题的严密的逻辑性。在她那常常感到寂寞的干涸的心田里,不时地涌下来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与人交谈,渴望一个人,一个无论什么样的人对她的理解,她和他交谈,除了日语以外,当然还要谈生活,谈谈各自对生活的态度,但这实在是太不可能了。芩芩难道能对他去诉说自己的苦恼吗?他会怎么想?何况,他不喜欢北极光,不喜欢浪费时间闲聊天,他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仿佛自己就是社会的轴心。芩芩再能对他说什么别的呢?再说一周请他辅导一次日语,要是让傅云祥知道的话,也够惹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了……
  芩芩胡思乱想着,咽了几口早饭,匆匆背上书包,赶去业大上课。“那衣服倒是合身不合身哪?”妈妈追出来,“云样一会儿来取,说不合身让裁缝再改改。”
  “不合身!哪儿都不合身!”芩芩在楼梯下没好气地喊。其实她根本就忘了试。
  星期天车挤,路上耽搁了好一会。芩芩刚进校门,就听到了铃声。她气喘吁吁地朝二号楼跑去,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定睛一看,竟是曾储,十几天前在费渊那儿遇到过的水暖工。他仍然穿着那件油腻腻的黑大衣,象小学生似地斜背着一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芩芩想起来,他每次来上课,总喜欢这样背书包的,书包带套在脖子上,然后很快走到最后一排去。这会儿他正和一个推自行车的人不知争着什么,面红耳赤,瞪大着眼珠,一只手紧紧拽着自己的书包带。
  “向你们反映过多少次了,学生宿舍四楼的暖气不热,半夜毛巾都冻冰……”
  “我知道了,回头告诉锅炉房多烧点儿!”那人踩着自行车的脚蹬子,慢条斯理地回答。
  “没用!不是锅炉房的事儿,是暖气管道循环回路线的问题,过冬前我就提过建议,非改线不可,从上往下送……”
  “技术问题以后再谈,我还有事。你别又没完没了。”那人用一种熟人兼长辈的宽厚体谅的口吻说,跳上了车。
  “我叫你走!”曾储一把拉住了车子后面的书包架,骑车人没留神,车子一歪,“啪——”地摔倒了。
  “这小子……”那人笑起来,一边掸着身上的雪一边骂道,“真有点蘑菇劲儿,这这水暖工,管得真宽,改线起码得明年,急啥?”
  芩芩已经走出去老远了,听到身后传来曾储的嚷嚷声:
  “我也知道你们这些人的脾气,明年的事儿现在提都晚啦,起码要做“五年计划”。到那时这批大学生早冻冰棍啦,不信你上四楼去住一宿试试!”
  芩芩放慢了脚步。
  ……他那天堆雪人时高兴得象个孩子,刚才倒这么认真起来,这人真有点意思,干什么事都这么有兴致……芩芩心想。她听到身后追上来一阵脚步声,擦过她身边,大步跳上楼梯去了。等她走进教室,他已经坐在那儿记笔记了。
  今天是怎么啦?芩芩问自己,她有一点心不在焉……斜背的书包带、工作服上跃跃欲试的小鹿,剃得短短的小平头……为什么不是小鹿,每次下课他总是最先走,一下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周中芩芩都想找机会同他说话,可他好象仍然不认识她。是故意装的还是腼腆不好意思?他是个小工人,何必摆这么大架子?干吗非同他说话?不过他读《资本论》,学日语;他讲“信念”两个字时,表情那么庄严神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费渊说他是个最倒霉的人,为什么?表面上可看不出他有什么愁苦?他的眼睛很有神,有光彩。他不爱说话,可开口说话,一定引人发笑,一定风趣,叫人忘记了烦恼……有一天大清早,汽车开过图书馆,芩芩看见他背着书包在雪地里跺脚,好象是等着图书馆开门……
  “下课啦!还不走?”有人推推她。是苏娜,芩芩的同桌。她今天更漂亮了,驼色的长毛绒大衣,领口露出闪光涤棉夹袄的琵琶扣。
  “今天我们去拜访歌剧院的一个演员。”她很带一点骄傲的口气对芩芩说,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卷发,“跟我们去吗?她很快就要出国了,是眼下全城最红的新星!好多好多人都想认识她呢,她可不是随便让人见的!”
  芩芩摇了摇头。
  “你呀,真是的!”苏娜娇嗔地耸了耸鼻子,“你真不会生活!今天这个时代为我们打开了社交的广阔天地,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生活的乐趣。我最崇拜名人,各种各样的名人,我认识他们中的许多人,你想认识吗?”
  对于这位好心肠的女友的热心,芩芩只是报之以淡淡的一笑。她也想认识好多好多的人,周围的生活实在是太闭塞了。不过她不一定要认识什么名人,而是……是什么呢?
  “拜拜!”苏娜对她招招手,就要走下楼梯去。
  “嗳!”芩芩忽然喊住她。她赶上两步,有一点气喘,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你认识他吗?”
  “谁?”
  “那个水暖工,曾储……就是那个爱斜背书包的……”
  “噢,他呀。”苏娜恍然大悟,显出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情,忽又轻蔑地撇了撇嘴:“你问他干啥?”
  “不,不干啥……问问……”
  苏娜把脸贴近她的耳朵,芩芩只觉得扑过来一阵浓郁的异香,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耳语:
  “别提啦,进过芭篱子,一年零三个月,前年才放出来。我都调查得一清二楚,起先我还以为那傲劲儿,他爹一定是个大官,屁!连个亲妈都没有,后娘养大的,现在自个儿分户单过啦,一个小破房,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他原来那厂子里的人都说他傻得蝎虎,得罪了厂里那些当官儿的,放着好好的仓库保管员不干,被赶到这儿来当水暖工……。”
  “你说什么?”芩芩扶住了楼梯的栏杆。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她觉得自己的心在隐隐在痛。“真的吗?”她问道,声音是那么无力。
  “有一句假话,算我苏娜白认识那么些人。谁不知道我的情报是靠得住。”她指天戳地地发誓,越发的来了兴致,“你可听清了啊,他是七七年一月被——”她做了一个被拷起来的手势,“你想想,都打倒‘四人帮’以后啦,问题该有多少严重。听说同什么天安门事件啦,反迷信啦,有关系,一大堆罪名哪,进去了,还不安生,也不知偷偷写什么,又拷了两个星期反背铐。”
  芩芩紧紧闭上了眼睛。反背铐?太可怕了。
  “还有意思呢,有一天放风,也不知从哪儿挖来一棵野草,种在一个破瓶子里,放在自己窗台上,用刷牙水浇它。过几天那小草死了,他就哇哇地在号子里大哭,说他不该把那草挖回来,多好玩。为了一棵草哭,值得么?关了一年零三个月,说是政治问题,还不是那个单位的领导打击报复。他们厂的人说,他进厂当仓库保管员不久就揭发厂领导把好机器当报废机器卖,得利分红的事,那些头头都是些弄虚作假乌七八糟的玩艺。上头还有人护着,他斗了两年,斗输了,差点连工作都丢了,你说傻不傻?去年倒是平了反,可那厂子的头儿,是个‘不倒翁’,照样稳坐钓鱼台,他还不是自认倒霉。人看样儿心肠倒挺好,就是满脑子转些奇怪的念头,表面上还看不出来……
  “那你……”芩芩不禁对苏娜这么详细地了解曾储的情况觉得奇怪。
  “你问我咋知道的呀?”苏娜倒是反应灵敏,“我的一个邻居小孩,嗨,怕也就是顺手牵个羊什么的呗,同他在一起关过。他先出来,到这孩子家来看过他妈,他妈瘫在床上,真够可怕的,他给人家送钱,人家到现在还常念叨他。那孩子出来后,也不知怎么的就改了邪……哟,快十二点了,我该走啦!”她忽然叫起来,高高地抬起手腕看表。
  “等等……”芩芩跑了两步跟上去,“你不知道他,难道……难道。”
  “难道啥?倒是说呀!”
  “难道……”芩芩忽地涨红了脸,“他就没有一个亲人什么的……”
  “亲人?”苏娜扬了扬眉毛,嫣然一笑。“怎么没有?三十好几的人了,没有亲妈还有女朋友哩。”
  芩芩咬住了嘴唇,垂下眼皮望着脚下光亮的格子水磨石地,小小的黑皮包从背上一直滑下来了,好却没有觉察。
  “你呀!”苏娜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真死心眼儿,他蹲笆篱子那年,对象就同他黄了,他攒了四五年的工资,打了一套家具,就快结婚了,喝,拷走了,等他回来——人家早生下一个胖孩儿了,一分钱也没给他!世上的事就这么惨。什么爱情不爱情,我早就看得透透的了,趁早甭要什么爱情,结婚就是结婚,情人就是情人,两码事!噢,对不起,我走了……爱情,哼!”
  她摇了摇那一头起伏的波浪,高跟鞋清脆响亮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楼道。忽然,她又想起什么侯的走回来,对正在发愣的芩芩挤了挤眼睛,笑嘻嘻他说:“嗳,你有爱情没有?”
  芩芩眼泪汪汪地晃了晃头发。
  “就是嘛,啥爱情不爱情,还不如爱自个儿。我给你打个比方,我是个幼儿园阿姨。你猜我们那些小嘎子说啥:‘电影老讲爱情,爱情说是当妈妈。’另一个说:‘不对,爱情就是爸爸和妈妈。’还有一个表示不同意,说:‘爱情就是打离婚!’逗死个人了,才四、五岁,就知道爱情,哈,不过他们说得一点儿不差,就是这么回事,你别死心眼儿了,有啥不痛快的事,还是跟我去开开心吧!”
  她说着就亲亲热热地拽芩芩,一边咯咯笑着。
  芩芩闪开了身子。她笑不出来。她想哭,她总是想哭。即使在充满狂欢气氛的舞会上,她也想哭。她不是已经无数次地体验过了这种心的孤独和寂寞吗?欢乐谁都可以找得到,哪怕去捉弄一个最最可怜的人,也足以大笑一顿了。欢乐,为寻欢作乐而抛洒的热情,有多少值得回味的价值呢?欢乐过去了从不留下痕迹,而痛苦,忧伤,为自己、为不幸的他人而流下的苦涩的泪水,却在心灵上刻下一道道深重的创伤。呵,坦诚而又虚荣的苏娜,叫我对你说什么好呢?无非是一个高级小市民,“高雅”的庸俗,庸俗的“高雅”……
  苏娜撇了撇嘴,飞跑下楼去了。
  芩芩依然怔在那里,为苏娜刚才信口开河的关于曾储的故事,她有点惊骇,又有点茫然若失,她真希望那都是苏娜信口胡诌出来的,但是不会,她心里知道不会。那一切都是真实的。她把心目中曾储模糊的影子同苏娜为她勾勒的轮廓叠在一起,它们是相符的。是的,那就是曾储。他忽然变得清晰了,依然同她第一次见他那样,虽不是风度翩翩,但是很实在。只是那乌亮的眼睛里增添了一点忧郁和悲愁。他比费渊所说的还要不幸得多,比芩芩想象有还要苦……
  她把围巾搭在肩上,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来。
  可是他却还哼着歌儿,无忧无虑地梆梆敲暖气管,关心什么经济体制,关心兆麟公园冰灯会上有一只天鹅,那里连她也没顾上去看的……
  他关在那黑暗的囚室里是什么样子?那小窗上有一棵绿色的小草,凭小草就可以辨别出他的窗子。如果是一只小鸟,不,只要那时候她认识他,她会去送饭……
  “你好!”恍恍惚惚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站住了,揉揉眼睛。她希望看到一只飞奔的小鹿的纪念章,或是斜背的书包带……呵,不是,是他,费渊,闪闪的镜片,秀气的脸庞缩在一件深灰色的呢大衣领子里。
  “你好。”她含含糊糊同他打了一个招呼,好象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里摆脱出来。
  “这些天,没去我那儿吗?”他轻声说,竭力显得若无其事和漫不经心,但芩芩明白他决不会凭白无故出现在这里。
  “没去……没……”芩芩还是不会撒谎。
  “这一周的课,还好懂吗?”
  “还好懂。”
  “那本书,你看了吗?”
  “看着呢,挺有用……呵,该不是你要用吧?”芩芩才转过弯来。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用不着,那些我早就学过了,你留着用好了。”他连连摇手,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的长信封来,在芩芩面前晃了一晃。芩芩看见了上面的日文和五颜六色的外国邮票。
  “顺便告诉你一点事,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听我的意见?”芩芩大大地吃惊了。
  “是这样,我舅舅在日本一家大学当教授,他愿意资助我去自费留学,手续很快就可以办好。”
  “真的?”芩芩很高兴。她每每听到别人的好事,总是由衷地为别人感到高兴。
  “……可是我在想,……”他把手背在身后,在原地踱了几步,“我去呢,还是不去呢……”他偏过头看了芩芩一眼,“……当然,我去了是要回来的……我说过,我虽然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却是爱国的……”
  “当然要回来啦!”芩芩爽直地说,“不回来,在那儿干什么?”
  “……我在想,也许等一、两年大学毕业了再去为好……更好些……”他在芩芩面前站住了,“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你说呢?”
  “我……”芩芩心慌起来,“我,不知道……”她低下头去,手指绞着自己的围巾角。那角上有一个漂亮的商标,竟然是一只小鹿。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小鹿欢乐地奔跑着,在密密的大森林里,在青青的草地上,跃过黄倒的枯木、树墩、荆棘,跳过湍急的溪涧。她多想跟小鹿一块儿飞跑呀,当然不是在那太平洋西岸窄小的岛国上,而是在她熟悉的松花江两岸辽阔的平原上……
  “你说呢?”他又问了一遍,显得焦躁不安。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勉强笑了笑。他干吗要来问她?毕业了再去,是为了学历吗?她不太懂。不懂的事要她怎么发表意见呢?当然,她还应该说一句什么,否则就太生分了,全伤了人家的自尊心。“你……”她说,却不知为什么说了下面一句:“你的暖气还漏水吗?”
  “嗬,你还记得,暖气……”他喃喃自语,脸色变得阴沉了。
  是呀,暖气同她什么关系?她想问的根本不是这样一句话。她明明是想问:“你知道那个水暖工住在哪儿吗?听说他住在一个小破房里……你一定知道的,告诉我吧,我想去找他……为什么?什么也不为,也许为好奇心,闲得无聊,闷得发慌……我想知道人都在怎样生活,和自己作一点比较,如此而已……不是吗?你说并不完全是这样?不是为这是为什么?问我自己?……我不知道,我只问你,他住在哪儿?……”
  “去看冰灯吗?”芩芩冒了一句,“我们要去看冰灯,你也去好吗?”
  “我们?”费渊镜片后面的眼睛奇怪地眨了眨,反问了一句。
  “我们……”难道说:“我和傅云祥”吗?不不,她不就因为不愿同他一起去才说这句话的吗?芩芩涨红了脸,“我们——就是说,我的朋友们……”
  费渊皱了皱眉头。
  “我不想去看什么冰灯,在这缺乏温暖的世界上我已经被冰冻得够了!难道还须制造什么冰的宫殿来显示水的纯洁吗?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无论多么透明的冰体,也不过是由被污染的水分子组成,它是伪君子,在黑夜里发光……无论多么美丽,可是春天到来它终究还要融化。生活里有什么希望呢?我只能改变自己的境况,而现实却是无可救药的……”
  他把那只信封塞进衣袋,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就匆匆拉开大门走了出去,厚重的门帘下卷成一股白色的寒气。
  “是的,他说得对,一切都已是无可救药了……”芩芩倚在门上,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前那一排排光秃秃的桦树林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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